齐奢撑住了上身睨去,只见盘在二人枕边的在御半张着口,有白沫从口里流出。两人忙一同起身,青田摸了条手帕替猫儿擦去沫子,轻叫了它两声。在御抖颤着张开独眼,暗淡无光地眨一眨,眼角积着大堆的眼屎。
青田望着在御的样子,满面担忧道:“前两天刚病过一场,大夫看着才好些,怎么又不行了?究竟是什么病?”
齐奢则向青田焦急的脸容望一望,叹口气,“怕不是病,我瞧这样子恐怕是年纪到了,和我当年那——”
“胡说!”青田失声打断他,已带上了哭腔。
他一手把她揽过来,在她肩后拍一拍,“是我胡说,在御一向壮实,不会的。明儿再叫大夫来瞧瞧,吃点儿药就好了,别担心。”
整整一夜青田都未曾睡好,待齐奢入宫上朝,她就把太医院的一位老兽医召入了园中。太医看过在御,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青田守了在御一上午,午后又来了两位贵妇诰命,跟着是段二姐与蝶仙几人登门,青田也就只得将爱猫暂放一旁。等夜幕送客,她亲手给在御喂了一小碟牛乳桂圆肉蒸燕窝,见在御全吃了,吃完还蹦跶着玩耍一回,便叫她放松了不少,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她自己才吃完饭,齐奢就进门了,问过在御的情况,把猫儿亲抱在怀里哄睡了,才去看镇抚司送上的白匣。年下密报甚少,只寥寥三四本,他很快批过,就难得清闲地抽了本棋谱窝进软椅里翻看。
青田站在后头替他按揉着肩膀,一边啼啭滴沥说得个热闹:“蝶仙和对霞今儿来了,说是都要嫁人了。”
齐奢两眼瞄着棋谱,“嗯”一声。
“我从前跟你说过吗?蝶仙有回故意把一柄扇子丢下楼,砸中一个瘟生,结果那人是顺天府知府的二公子。”
“嗯。”
“她就是要嫁他,身价都说妥了,过两天就过门。”
“嗯。”
“对霞嫁的是老字号‘慕华庄’的当家老板郭怀德,给他做第七房姨娘。那郭怀德虽说只是个绸缎商,没什么功名,可真真是个富得流油的主儿,在南京、杭州、苏州、荆州、洛阳、大同等地全开着分店,棋盘街上的总店一家门面就占了五十来间。我先前也有好些衣料都是在他们庄子上订的,听说如今宫里也来订他们家的料子,算是皇商了。这郭怀德年纪又大,预先同对霞说好了,回头他闭眼撒手,给对霞留两家绸缎庄,再给她几块地,她要改嫁也随她去,若不嫁,守着这些产业也尽够吃喝的。”
“嗯。”
“总之都是给人当小老婆去的,以后凤琴嫁人也一样,少不得要看大房的脸色。说来说去,从怀雅堂出来的这几个,最有福的倒算是暮云。她也真是有帮夫运,小赵的珠宝生意现在是蒸蒸日上,他那‘宝气轩’下个月就要在郑州开分号了,她也跟着小赵一起去,挑选店址、雇佣店员,可是个能干的贤内助呢。”
“嗯。”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们一个个嫁得这么好倒全是托你的福。蝶仙自己都说了,她赎身的价钱是七万五千两白银,衣裳头面都不带走的,这样的天价她想都没想过。杜公子还说便宜了,说她是‘段娘娘’的姐妹,想托个情儿、带句话,都能直接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就冲这份儿体面也不止这个价儿。我同蝶仙玩笑说,那倒是抽两成来孝敬姑奶奶呀。”
“嗯。”
第154章 搅筝琶(2)
“还有啊,照花这两年跟在我身边,眼见也都十七了,她又不是你们王府里出来的人,不必非等到二十五六岁的,该给她找个女婿了。你记得帮忙留意,看看有什么尚未婚娶的年轻官吏,人品靠得住,才貌也出色的。我可跟你说好,我们照花嫁过去可是要做正头太太的,万不能委屈了。”
“知道了。”
“哦对了,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一桩可乐的,你见过另一家武陵春的绣杏吧?她以前嫁了国子监的一个小头儿,早几个月下堂了,又回了槐花胡同。前一阵我和几位夫人车盘会,轮流着各家做东打雀儿牌,竟在吏部右侍郎夫人的屋里撞见了她。听夫人说,原是她在南边的大伯子新死了小妾,想再添个人,就托弟弟在京中物色。结果侍郎大人就挑上了绣杏,议定身价买了来,本说择日就送走,怎料过了几天,居然改口说要自己留下来做姨娘,把个侍郎夫人气得是七窍生烟,嗐,可别提了!我倒是只替绣杏可惜呢,据说侍郎大人的兄长在浙江做盐法道,太太早死了,一直就这一房小妾,如今也死了,绣杏嫁过去就和太太差不多,她若拿得住,男人也不一定续弦的,倒蛮好,你说是不是?”
“嗯。”
青田稍有一顿,拽了拽肩头一年景纹样的半旧棉袄,“嗳,我问你,这浙江的也叫‘盐法道’,湖北的也叫‘盐法道’,各地的盐官都叫‘盐法道’,怎么独独就四川的叫什么‘盐茶道’?”
这一问,齐奢倒不再“嗯嗯啊啊”地应付,只把手朝青田的指端一压,挂高了一根眉偏望而来,“咦,长新本事了?准备开始卖官鬻爵?”
青田愣了片刻,随即就把他膀子一搡,“你个小跛子,猴儿精猴儿精的,我还备了一大车绕弯子的话呢。”
齐奢撂开了棋谱,一手横搭过椅背笑道:“什么人呐?”
“叫什么余有年,监生出身,捐了个道员在四川候补,听说那里盐茶道有件参案,在吏部已定下了降级调用的处分,就想趁着还没放别人,补了这个缺。”
“谁托你的?”
“还不就是妈妈。”
青田绕在齐奢椅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了,拱起两腿,把两手交在膝头处。齐奢弯腰捉住她的手,俯视那一对精灵的黑眼眸,轩然正色道:“这盐茶道是个一等一的肥缺,真要走门路非天价不可,所以一上任,必得变本加厉地捞回来,现任盐茶道的参案就这么来的,勾结盐商、偷漏舞弊。你妈妈替这人许了你多少银子,你只管开虚头,我按数报给你,甭干这些叫人拿把柄的事情。”
青田把嘴一撅,满脸的不高兴,“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就那么手轻眼皮子浅?从你开始往怀雅堂跑,到我住进这如园里来,求我说话递条子的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我什么时候向你张过一回口?不过就是妈妈今儿再三再四地央我,说蝶仙和对霞这一走,虽说一下得了两笔赎身款子,可院子里就剩凤琴一个,那三个小倌人到底年纪小,还不能出道做生意,所以想再凑点儿钱,索性把另一家院子盘下来。刚好这姓余的在京里找门路,妈妈就和他搭上了线,怎么也非叫我跟你提一句。我原就跟她说肯定不成的,可把话带到你这儿,我也就算问心无愧,改天回了她就是了。”
齐奢见青田委屈的模样,早已心软。他当然知道她素来极守本分,从不在国政之事上妄加一言,所以这次替人买官求缺定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的,一上来就伤了她颜面,确实也于心不忍。遂笑笑地把两手拢住了她双肩,放柔语调:“真对不住,我们段小囡头一笔大买卖就在爷这儿黄了,爷得赔些什么给你。想要什么,皮货还是珠宝?”
青田扑棱着两眼瞅他,俄顷,嫣然巧笑,拿一根手指在眉间敲敲。
齐奢立时就笑了,凑过去,按银戳子似地在那儿按个吻。
青田高扬起头,摇一摇。
“不够?”他问。
她点点头,再点了点自己的鼻头。
齐奢照价付讫,忽又记起什么来,笑得颇诡谲,“嗳,告诉你个好消息。一过年,你那乔家状元又升官了,不到四年功夫,从九品礼部观政到四品户部员外郎,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怎么样,爷没亏待你老相好吧?”眼瞅对方大做愤懑之色,他只呵呵不已,“来来来,爷再赔你,倾家荡产包您满意。”才挨着青田的香腮,隔着硬板夹帘就传入了小信子的声音——
“王爷,孙管家求见。”
客堂里,管家孙秀达坐下了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当主子终于从屏风后踱出落座,他便猛地站直,又将腰杆一窝,着慌十分,“王爷,周公公被抓了!”
听见这一句,齐奢不免心中骇异,情态却淡然如恒,“怎么回事?”
事情起源于燕九节。燕九节又称阉九或宴丘,在正月十九这一天,相传是道教龙门派创始人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生辰,也是在出家之初的这个日子,为坚问道之心,真人绝尘自宫。既然各行各业都有个祖师爷,太监们便选中了这位斩断是非根的奉为祖师。因此每年的这一天,京城西便门外丘真人曾掌院的白云观便会迎来大批人潮,除了持花捧币的香客、卖篆看相的道士、打酒吹糖的小贩……定有结伴参谒祖庭的众貂珰。作为摄政王身边头号大宦的周敦,这天循例有整一日的假,便带着一帮小监去白云观进香。拜观而出,在广场上碰到了一个叫花子。说来倒也不稀奇,因为燕九节例来有个传统叫“会神仙”——已成仙的丘处机会化身为或乞丐或盲叟的下九流人物,度化有缘。故而大家也乐意布施,万一布施到丘神仙,就算不能鸡犬升天,一接福缘也是好的,便有一些流氓泼皮利用这一机会乔装骗钱。周敦倒也不在乎,一路布施,碰到这花子也大大方方赏了一笔钱。谁想这花子十分贪婪,连要了两次还不足意,周敦不愿再给,那花子就大骂起来,满嘴“阉狗”、“断子绝孙”之类的难听话。周敦勃然大怒,当场就叫人动手围殴,谁想下头人没轻没重的一通老拳,乱中怎么就把花子的脑袋撞去了一块大石上,等周敦心觉不妙大叫停手时,花子竟已被活活打死。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这花子还不是一般的市井无赖,而是山东道监察御史诸维雄的次子。
御史共有十三道,虽冠以地方名,其实皆为京官。除了弹举官邪的御史本职外,山东道另兼有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的特权,正管着地方治安,神机营、刑部、五城兵马司统统要买账。这诸维雄生就一副又臭又硬的脾气,在任六年已参了不下百人。偏他的二公子略有痴呆,十八九岁的人了字也不识得几个,成日价就知道疯跑疯玩。这回也是突发奇想,扮了个要饭的去白云观打秋风,没想到从找乐子变成了找死。一听儿子出事,诸维雄即刻亲去兵马司报案,盯着个副指挥把正在馆子里听曲的周敦连同一干大小太监锁拿,直接打饭桌扔进了拘所。
孙秀达一五一十地汇报完,请示道:“王爷,趁刑科还没下逮捕的驾帖,要不要先把周公公的人给捞出来?”
齐奢哼一鼻子,手往腰下一掸,就起身自嫦娥奔月的七屏风又绕进去了。
被丢下的孙秀达傻了眼,只好把同样被人家丢下的这声冷气捡起,掰开来揉碎了仔细分析,最后决定,王爷的意思是:捞个屁。
第155章 搅筝琶(3)
2.
月满则亏。下半旬的月亮一天比一天消噬亏损,似一份渐失的信心。
周敦一开始被拘拿时满不在乎,断定兵马司不敢把他怎么样。兵马司还真不敢把他怎么样,谁吃饱了撑的跑去和这位主儿背后的大靠山结怨!拘押不过是给诸维雄卖个面子,而且号称“拘押”,实则大鱼大肉地伺候着,那边直辖兵马司的巡城御史忙就通知如园的管家孙秀达。周敦本想着最多两个时辰如园必会来要人,回去拼着给王爷骂一顿也就算完事了。不料左等右等,直在号子里蹲了三四天,好容易才等到孙秀达,这位还一脸的如丧考妣,“周老弟,那姓诸的不依不饶,发动了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一起上本弹劾你。说这原不是你第一回草菅人命,你那‘对食’夫人本是许过人家的,被你强买而来,本夫不依上告,就被你下狱迫害身亡。还说你仗着王爷的威势在外招摇自称‘将军’,向官员们索要门包中饱私囊。前一段白云观丘祖殿整修,你一个人竟能捐出三十万两白银来。就连你那天跟路大人的玩笑话,都让他们拿出来大做文章。”
“什么路大人?”
“哎呀,路扩,内阁的帮办文书!你见他年过四十了还没蓄须,就拿这个打趣,结果那老小子文绉绉地说:‘公公所无,儿安敢有?’那帮言官不说那老白脸天生爱捧臭脚,反说什么‘朝士忍辱奉迎,可见平日淫威’。一天到晚不停有本子往王爷手里递,拉拉杂杂也不知罗列了你几百条罪状,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弟啊,这回事情真闹大啦。”
周敦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惶恐无措,“王爷呢,王爷说什么?”
孙秀达苦兮兮,把手朝两边一摊。
周敦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我的哥哥,你可得为我在王爷那儿说句话呀!”
孙秀达也将对方的手回握住,拍打了两下,“还用你说吗?到目前,那些劾奏王爷倒是不曾批复,全部截下留中,可王爷心里到底怎么想——,嗐,实话告诉你吧老弟,前两天段娘娘想为你讨个情儿还碰了老大一鼻子灰,更别提我们了。现在压根就没人敢提你名字,要不王爷就那眼神,你还不知道?冷得能宰人!”
周敦眼一花,脱力地向后靠住了光秃秃的红木椅背。就是自这一天起,他晚上不再有闲情赌博掷骰,而是在高墙内望月,看它一勾一勾地细。夜阑人静处,把那些跟从王爷十几年曾看着他、帮着他所办的百无禁忌、雷厉冷酷之事一桩桩地想过去,有些报应临头的坐以待毙,同时又有些说不清的委屈。摸着两颊的箭伤,蜷在窄窄的板铺上呜呜咽咽,爬起身,却又冲如园的方向纳头四拜,安心等主子赐给自己的结局。
“从严惩办,以儆效尤。”
读到这里,齐奢眉头浅浅的八字纹就在穿窗斜照的日光下高高隆起。从一听说出事,他就看出了事态的发展方向,故尔才袖手冷眼,以免跟着被卷入这场沸反盈天的风波。严参周敦的折子一天也不断,倘若他徇私护短,非但那些自视忧心天下、硁硁自守的言官与清流之士不肯罢休,敌对势力也会借此攻讦新政。最妥当的方案,他当然知道,“大义灭亲”。既不授人以柄,又树立贤明之声,但——
一晃间,齐奢就恍见一名穿着浆得挺挺括括小火者服色的身影,十三四岁的白脸盘,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头打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纸包,“主子饿坏了吧?瞧,酱羊肉,趁热。”大眼睛亮油油的,嘴里“嘶啦嘶啦”地哈着冷气蹲去地下,又不知打哪儿摸出个针线包,“主子您吃着,奴才给您补补这袍子边。主子再委屈两天,等这个月月钱一放,奴才就攒够钱给您买件像样的新棉衣了。还有啊主子,上次您交待奴才的那件事儿奴才办得差不多了,奴才有个小老乡,说他哥哥那里就有弓啊箭啊的,奴才跟他交情好,能先赊着,过两天就给主子偷偷拿进来。主子说要多少石来着?……”窗纸破得四面钻风的寒窑里,那个被囚的皇子两手抱着块未切的羊肉狼一样啃着,流出的鼻涕顺手就往袖口一抹,噎得一个字也顾不上说。炕下,是个狗不嫌家贫的天生小奴才,什么也不为,就为那是命运指定给他的“主子”。多年之后,这小奴才用一只战士的手,从地下捧起了主子的头盔,跨上主子的战马,僭越地替主子驰向死亡。
齐奢猛一闭眼,又睁开,就看到鼻子下上疏中的总结陈词:“为免狡饰,即行就地正法。”他“啪”地把折子合起,胸口如压了块千斤大石。而这症候,作为一位出色的权术家,他以为自己早已免疫。
摄政王宠监殴打朝廷命官之子至死的案件,在案发后第六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五日,由摄政王亲自作出批示,令刑审司移文速将以周敦为首的一干人犯正式转往天牢关押,由三法司对此案进行问谳,种种不法情事一律严查,整饬宦寺。这一不偏不倚之举立刻堵住了悠悠众口,六科言官也就顺坡下驴、偃旗息鼓。
夜来的声籁俱寂中,阴风阵阵,黑森森的刑部大牢前朦胧可见一对石狮的巨影,甚为可怖。一程程岗哨密布的地牢内忽听得“嘎吱”一响,两名狱典卸掉了门杠,一名拎着两把凳子,一名拎着两只食盒,随一个背影,在吊灯昏昏的长条甬道中行进。甬道两边列满了单人牢房,每一间都传出愤怒的吼叫、挑衅的怪笑和痛苦的呻吟……到了紧靠头一间,狱典打开锁,推开厚厚的木栅,放下了东西就缩身退出。
“老弟?”
墙沿的土炕上,面壁而卧的周敦闻声翻起,一看清,“嗵”地就蹦下地,“孙哥!”
孙秀达忙忙叨叨地又是点蜡,又是布菜,“这两天可够呛吧?来,哥哥叫了一大桌燕菜给你带进来,好好解解馋,还有酒,你最爱的竹叶青。嗳,这可好东西,御酒,王爷赏的。”
盯着孙秀达由鸡心银酒壶内倒出一汪透亮的汁子,周敦乍成一脸怃然,强行一笑,“王爷赏的?”
“啊,王爷专门叫我给你带进来的。老弟,你这可天大的面子呐。坐,坐啊。”
周敦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下,只朝那细瓷酒杯怔望,“王爷可有什么话给奴才没有?”
“有!来,先喝,哎呀,甭说你了,我这口水都要流出——叫他妈什么叫?再叫,老子这就让王捕快进来给你这龟蛋坐老虎凳,保险你叫得更痛快!”孙秀达冲斜对面的牢房叫骂一番,又冲着周敦同情一叹,“这地方可真够劲儿,老弟你受苦啦。嗳,别光看着啊,尝尝,就专赐你一人的,别人都没这口福,怎么样,啊?御酒就是不一样吧,啊?”
被周敦由嘴角擦去的亮渍钻入其眼中,仿似摆放一件宿命般小心,他把空杯虔敬地放回,“拜托哥哥,替我跟主子磕头谢恩。”
“放心吧。来,动筷子动筷子,边吃哥哥边跟你说,吃啊,来。”孙秀达把一双稍有些泛黄的牙筷塞进周敦手内,自己先捯了一筷子燕窝开嚼,“这事儿啊是这样的,那帮人狗一样咬住你不放,这你也知道,王爷权衡再三,不得不这么处置你。看起来,是大动干戈的‘会审’,还规定每隔十天就要把问案进程呈奏一回,实际上这全是做给外头看的,里面的文章都在一个‘拖’字上。后儿个过堂前,会有人来细细地教你在堂上该怎么说,主审官王爷也都关照过了,到时候你只管咬死不认账就行。咱们慢慢审、慢慢问,拖上个一年半载的,等风头过去,把你底下那几个人找俩出来当替死鬼定罪绞决,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出来啦。嗐,反正本来也是他们失手闹出人命,罪有应得。不过王爷说,这件事的根子还在你御下不力,让你先在这鬼地方好好地反省反省,等都反省明白了,再给你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待。哎呦,甭哭啊,哭什么啊?不都告诉你没事了吗?嗳、嗳!”
周敦打着抖,拿两手捂住了脸面,“王爷赐的,不、不是毒酒?”
“毒——?”孙秀达的脸上突出了圆圆的两颗眼同圆圆的一颗嘴,筷子“啪啦”一拍,义愤填膺,“嗳我说周敦,这话我要学回去,你非得让主子寒心死,你都不知道主子为了你这档没揽子的屁事儿前前后后费的劲儿!嗳这酒,我不一上来就告诉你是御酒房的窖藏?跟这儿馋半天了我!拿来拿来,这毒酒啊,你不喝我喝……”他抓过了酒壶对嘴就灌,一厢砸吧嘴,一厢笑看着对过的涕泪纵横。
地牢外,高悬着新一月的上弦月。
“周敦的案子,也算圆满解决。”
第156章 搅筝琶(4)
齐奢盘腿坐在只杏黄锦缎棕蒲团上,一手半揽青田,在她肩臂上擦两擦,“你也别闷闷不乐了,高兴点儿,嗯?”
一旁的青田也是席地而坐,幽微火光的映照下,眉结如扣,“在御这幅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就好了那么一天,第二天就躺下起不来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差,说不行就不行,比人还快。”
猫篮就摆在两人的脚前,篮中的在御肚子半翻,黯黯无神地喘着气。仿佛单是为逗主人开心般,勉强抬了下爪子,够一够由青田指间挂下来的一根羽毛,却又无力地垂落。青田嘴角一扯,头就往齐奢的胸膛里别进去,“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呢,那么一丁点儿。那时候我和蝶仙她们合住一屋,屋子中间摆了张竹榻,我平日就喜欢歪在那上头看书。在御个头小蹦不上来,总要拿指甲抠着垫子上的流苏穗子一点点儿往上扒。我嫌它上来闹我,就把指甲全给它剪秃了,气得它在榻脚上干挠。后来再大点儿,它就学会了一直往门口退,退得好远好远,猛一下跑起来往这头冲,倒是跳上来了,可常常煞不住脚,又从那头给冲下去,笑得我肚子都疼。我床边有只面盆,要是我起得太晚,它就把前爪上的肉垫在盆里沾湿,一下从床头蹦到我脸上,凉兮兮地乱摁,叫我起来喂它。我难过的时候背着人掉眼泪,它就扒过来拿头拱我的脖子,冲我喵喵叫。我若还哭,它就伸出小舌头,一滴一滴舔我的眼泪,要我别再哭……”青田一下将手横掩住口面,声调哽噎难继。
齐奢一手理了理她肩上的银妆缎荷叶短披帛,另一手垂入篮中,徐缓地理着在御肋条上的皮毛,“你也尽了心了,日夜看护,衣不解带,连前几天蝶仙和对霞出嫁,你也都只打个转就回来陪着它。有你这么个主人,在御也是个有福的。十五岁,在猫里头算是高寿,尽享天年。”
似乎再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他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重重叹了声。
3.
一叹成冬。
原已是料峭春寒的天气,过了两天居然又下起了雪来。倒不大,一粒粒见土即化,不曾让世界洁白一些,却弄得更像个大泥潭。
在御的病情分分加剧,药石无灵。青田日夕不离地守护着,齐奢虽不能陪护左右,也一再叮咛倘或有变,立即差人相告。这日入暮时分,如园就派出了报信人,打过一场来回,消息又从二门外层层递入,最后是照花踩着双干干净净的羊皮小靴走入了云廊月殿。
“娘娘,王爷已离了大内崇定院,不过有个广州的钱总督今儿到京,王爷要赏他用饭,恰好明儿王府里的寿妃进宫,王爷好像有张什么名单要托她带给宫里的太后娘娘,得亲自回府一趟,就在府里安排和这位钱总督用饭了,这阵子正吃呢,不方便就走。王爷说叫娘娘别急,他一定尽快赶回来,嘱咐娘娘好好吃饭。”
青田半跪在地下,头也不回地冲她摇摇手。抱猫丫头莺枝跪在另一边,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对红通通的瞳仁,倒映出软垫上的一团临终老猫。
等房内的八音钟奏过了一天的第二十个调子,守了在御大半日都一动不动的两人拔身起立,莺枝一声声细问着:“在御,在御你去哪儿,在御?”
昏迷已久的白猫蓦然间抖擞出一股横力,张开了天蓝色的独眼,颤颤巍巍地翻出猫篮,蹭着地往前捱,看着竟是要爬出门去的样子。青田一下子双泪奔涌,她明白,一旦猫儿离家避走,便是大限将至。她直着眼盯了在御一盯,就揩一揩泪,把它捞起在怀里,“莺枝,你叫幼烟去东屋书架上的匣子里取王爷的手牌,再叫照花烧两只手炉进来,万一王爷回来,你就说我去府里找他了。”
王府这边,一听说在御弥留,齐奢也心焦无比,无奈重臣在侧,只得按捺着应酬下去,谈笑自若道:“你到得急,来不及好好款待,只能留你在本王的书斋里吃顿便饭罢了,倒不要怪本王简慢。”
寿山石面的大圆桌对头便是那钱总督,只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厚重,一手将腰间的镂雕雉鸡牡丹纹玉革带理一理,起身拜下去,“卑职虽愚鲁不堪,却也懂得王爷的苦心。若在王府正厅安席,则仪制所关,卑职少不得衣冠揖让,行那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书斋设坐,围桌便酌,便无上下之分,这是王爷对卑职的体恤。更何况这‘和道堂’乃王爷处理国事的私密重地,卑职有幸在这里与王爷对饮,乃是莫大的恩遇。”
齐奢撩了撩手,“说是无上下之分,你倒又跪起来了,坐着。”
“是。”钱总督爬起归席,笑着向外一张,“在广州待久了,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惯,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雪从檐头点点地落,打在庭院中的枝桠上,轻碎而窃细,似一段女儿间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