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189章 喜江南(18)

喜荷活活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手把侍从抡开,形容可怖地半弓着腰逼在齐宏跟前,跌绊着搧打,后满冠上的十数股子金珠流苏狂响做一片,“死啊,你去死啊!我宁愿你死,也不要看着你为了这么个娼妇顶撞我!我哪点儿对不住你,啊?我为你受了多少罪,一心一意全扑在你身上,你就为了这么个娼妇,你这么对我?你这么对我!你去死,你去死啊!去啊!你怎么不去,啊?你那娼妇已经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你怎么不跟着?你也去啊,你去陪着她一起死!你去,你现在就给我去,你起来,你别跪在我这儿,你不是要陪着她吗?去呀,去,别在我这儿,你去找你那娼妇,起来,你给我起来,去,去死,你去陪着你那娼妇一起死!……”

骂到后来,喜荷已分不清在骂谁:儿子、丈夫,还是那狠心的、一逝不返的绝恋?喜荷只知道,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都枉费了她的一颗心,她把心掏出来摆在他们鼻子前,像一个血馒头,他们吃掉这馒头,饱了、有气力了,就走开,走得离她远远的去找另一个女人,用另一个女人来嘲笑她、侮辱她。喜荷丧心病狂地谩骂着,业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天眷尊仪,活脱脱就是村妇骂街。可她自己觉得痛快极了,越骂越来气,也越骂越高兴,仿佛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口,供她喷发出在腹中烧滚了自己半辈子的、火烫鲜红的熔岩。

“太后!”“母后!”

所有人都慌乱得跳脚,齐宏啕嚎大哭地抢上前搀住喜荷,摸出绢子揩她嘴角的红痕。玉茗张皇不已,却也不忘口出安慰之语:“陛下别怕,太后这是肝疾发作,一下逆了气,血不归经也是有的。太医!快去传太医!”

被太后的一小口咳血而搅翻了天的斋宫中,再无人有空去理会一个在夜色尽头渐至低微的女声,那声音里沾满了成河成海的、惨厉的鲜血。

寒云远树间,冰轮初升,沿宏伟而静默的宫墙,碾破了琉璃千顷。

金砂之死,令齐宏首次祭祀的喜悦全去到了爪哇国,心如槁木死灰。在登天坛的前一天,按规矩,他又移居至成贞门外的斋宫,一入宫就砸翻了饭食,不顾随侍们的求劝,不吃不喝地倒在床上流了一整天的泪。身处宫城中的喜荷早已对当日的冲动行径颇为追悔,听说这景况后更为担忧,却又拉不下脸去宽就儿子。百般为难间,倒是玉茗出了个主意,“不如把事情告诉——,告诉给摄政王爷?请他去说说看?皇上最听王爷的了。”

喜荷明白为何玉茗的口气如此小心翼翼,是唯恐提起了齐奢惹她伤心。可其实这是仅有的、提起他而令她舒心的时刻,他毕竟还算不得十恶不赦,在关于齐宏、关于她儿子的一切难题上,她总是能放心地依靠他。抱在掌心里的紫金手炉传递着些差可告慰的暖,喜荷望向了玉茗,“好。”

傍晚近时,斋宫的齐宏就接到了摄政王入觐的请求。他尽管心懒意殆,却不好驳皇叔的面子,只能宣进来。齐奢问候了几句,便开口劝解:“皇上明年就实打实十六岁了,在民间也正就是少年人拈花惹草的年龄,这件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错。只是——按说臣议君是大不该——但臣相信,先帝因醇酒妇人才终致沉疴,皇上定早有耳闻,这一直都是圣母皇太后的心结,就怕皇上重蹈覆辙,所以才一直在这男女大防上头,说句难听话,跟防贼似地防着皇上。皇上犯了皇太后的这份忌讳,且又正值祭祀封斋、家国之痛下,太后一时照顾不到皇上的心境,盼皇上能体查太后的苦衷,别存有怨意。”

齐宏厮凑着罗汉床的靠手,目光滞滞,“朕不怨母后,朕只怨自己。朕答应过封姐姐做贵妃,她信了朕,因为朕是金口玉言的天子,可其实,朕什么都不是。”

齐奢叹一口气,把手掏进袖筒摸出一个攒金丝小缎盒,“皇上看看这个。”

齐宏满怀不解地接过,打开,盒内的白绸衬底上静躺着一对猫眼石的葡萄串耳坠。他开始发抖,把这索索作响的初吻托起在指端,“这,皇叔这是哪儿来的?”

“金砂姑娘亲手交给臣的,要臣转呈皇上。”

齐宏几不曾蹦起来,“什么?!”

齐奢平稳地注目于他,“从当日皇上跟臣提起金砂姑娘,臣就已私下嘱托应公公对她多加照拂。前夜里事发,应公公遣人暗中手下留情,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替金砂姑娘抢回了一条命。金砂姑娘虽身受大刑,但不曾致死,现已被转送出宫,安置在一处秘密居所,安然无恙。”

齐宏死捏着右手,拿眼睛指住一直在殿角听差的老监,“应习,这是真的?”

应习上前数步,含泣而跪,“禀万岁,千真万确。”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应习语塞,瞟眼看向床边的锦凳,齐奢代为解释道:“金砂姑娘受伤甚重,生死难料,说早了怕害得皇上空欢喜一场。直到今天上午,御医才断言金砂姑娘已转危为安,只要好生将养,数月之内便能痊愈,皇上大可放心。”

如同起死回生的是自己一般,齐宏哭一阵笑一阵,“皇叔,皇叔……”

“不过,金砂姑娘乃是旨下私逃,一旦被揭露,不仅她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应公公一干人等,故此她暂时不可露面。等过得个几年,臣会想法子让皇上跟金砂姑娘重聚,但皇上若还想她平安活到那一天,就从今儿起,当做这世上从没这个人。”

“朕明白的!朕会的!”

齐奢苍冷的目色至此方才略露和缓,“那么,一会儿皇上可御笔亲书一封密信,臣会捎给金砂姑娘,以安其心。现在,关于明日的大典,臣还有一些重要的话叮嘱皇上,请皇上专心细听。”

“嗳。”尽管残泪荧然,齐宏却也将手中的耳坠放开一旁,奕奕危坐,洗耳恭听。

“明日,皇上将从西牌楼下舆,由昭亭门入圜丘坛。所行第一项为‘初升’之礼,此礼讲究……”

将近小半个时辰的滔滔不绝后,齐奢已是口干舌燥。就把一盏温茶慢慢地品着,独坐外殿,等内堂的齐宏写完一封生死劫的小情书。刚刚撂下茶,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就看见应习捧着件黄绫封套的信迭踱而入。

“王爷。”

齐奢却不接,只反交着两手问:“皇上的精神怎么样?”

“好多了,才还嚷着饿呢,用了一碗梗米粥,一小碟锦州酱菜。”

“好,麻烦公公回头再派人去给圣母皇太后捎个话,说皇上安好,叫她别担心。”

“是。”应习白花花、皱巴巴的脸孔一抖,又转喜为忧,“不过王爷,老奴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齐奢漫然失笑,“哪里用得着瞒一世?这不过是少年心性,真有个三年五载,皇上后宫充盈、左拥右抱,早就忘了这宫女是谁了。哦,公公可得盯着,不准那金砂的家人来领尸,送净乐堂,烧掉。”

“是,那这信——”

“一样。”齐奢往门口的圆光罩走两步,又微偏过些头,“骨灰也不准留,找口废井一倒了事。”

“老奴明白。”

摄政王离开后,太监应习独立在昏茫的早夜里,眼前还浮现着皇上把信交付予他时重达千斤的神情,手中却只薄薄的一张纸。他试图用一个老年人的智慧去掂量:一个善意的欺骗,重点在善意,还是在欺骗?

13.

但无论如何,齐宏的确是振作了起来。翌日的祀天大典,在诸位公侯的陪祀下,整整半日的仪礼完满告成。还宫后直奔慈庆、慈宁二宫,在王氏那里不过略尽礼数地坐一坐,在喜荷那里,为了补偿自己前几日惹得母后大怒吐血之过,卖力地将在御辇中所见的民间景象一一说来聊以娱亲,喜荷更表现得格外和蔼可亲。母与子之间的亲恩,不过借如沐春风的一个笑、几句话,就逢春再发了。

再过一些时日,处处也就都是腊鼓迎年、屠苏献岁,爆竹声迎来了又一春。

这一年,钦天监替齐宏与通州闵氏合过八字,将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九月。这是本朝第一次皇帝在位大婚,又正逢太平盛世,是名符其实的普天同庆,到处都攒着劲儿要大大热闹一番。故此各部虽已歇了年假,但首脑要员却均为大婚忙得陀螺一般,其中最为忙碌的自是顶着“恭办大婚事宜官”帽子的摄政王齐奢与工部尚书王正廷。

元旦的次日,两人就已公服加身,在崇定院中碰头计议。王正廷立于书案后,眼盯着地面,声调平滑如地上青砖,“两广的木器与洋货、两江的备赏缎匹,今日都已送到内务库了。”

第190章 喜江南(19)

齐奢端坐案后,手里捏着张单子查看,“两江总督付明时以廉洁刚健著称,这次传办的缎匹总值高达三百万两之巨,难得他竟能悉数奉上,毫无推脱。”

“即便民间大族富户,为家中婚事亦须倾囊而为,何况天子富有四海,苏杭又自来是富庶之地,即便勒派三千万,也理当竭力报效。”

“说起来,大婚从前年就已开始筹备,修葺宫殿、采办物件、集措经费等诸多杂务皆由王大人一手承办,时至今日竟毫无一点儿错疏,连本王也不得不佩服大人才具秀拔、办事得力。”

王正廷略抬一抬眼皮,“摄政王过奖。”

齐奢掠过了对方的目光,一如其座边狻貌香炉的轻烟从锦幔掠过,彼此了无痕。他转开眼,挥了挥手,“其他没有什么事了,王大人下去吧,替本王把祝一庆和孟仲先叫进来。”

王正廷把头低下去几寸,退两步,转身而出。

紧跟着,祝一庆和孟仲先就先后进得房来,亦整齐地穿戴着盘领官袍,跪地请了安。齐奢并不叫二人起身,只拿两手在脸面上搓了搓,“本王没记错的话,你们是四年前入的阁,去年年尾,本王才授意王正廷替他们家久病谢朝的老爷子王却钊上本,请辞内阁首辅与吏部尚书之位,分别由祝大人和孟大人你们二位接任。怎么刚刚走马上任,就背着本王干下这么一件大大的好事儿?”

祝一庆和孟仲先对看了几眼,又低首垂视,“卑职们惶恐,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件事?”

齐奢摸过了三份折子撂去案头,以右手的食指虚虚点过,于空中激起无形的涟漪,“祝一庆你领衔的六部九卿,康王领衔的王公亲贵,这一个折子是乾清宫上书房的师父们以御前之臣自居,说皇上的学问见识还未到可以亲政之时,三个折子全是联名吁请本王继续监国,不是你们俩领头撺掇的,还有谁?”

“王爷!”孟仲先叫了这一声,挺起腰直跪,两眼里竟泛出泪,“请王爷细看,这署名公折的众人里虽有不少卑职们的同乡、世交、年谊、学生……可也有一大班名动天下、慷慨任事的清流名士,他们岂是能笼络得了的?实在是天下归心,臣民一望。这几年时事多艰,全靠王爷一个人主持,大而兵农礼乐,细而从江南的盐漕河务到北边的屯田茶马,揣情谋断,补治百端,多少的不容易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如今新政刚刚稳定,正是剥极而复的紧要关头,王爷如何能在此时歇手不管?社稷至重,恳请王爷再操持几年,暂缓归政。”

“正是这话,”祝一庆也是长跪不起,饱含着一泡老泪,“皇上虽然天亶聪明,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何况国事之重与批答之繁?皇上年轻,挑不起这副重担,亲政之举好歹也要在二十岁之后,这时节还该扎扎实实多念一些书,将来亲政才能够游刃有余。还望王爷为皇上着想,等待圣学大成,再从容授政。”

齐奢摁着雕漆大椅的云头扶手缓缓立起身,一步一微趄地踱开,不见一丝动色,“你们开过弓没有?”

祝、姚面面相觑,不虞此问由何而起,只好结结巴巴道:“回王爷,卑职是文职,不曾开得弓。”

“卑职也不曾。”

齐奢翻起右掌的掌心自审着,看那些被弓弦擦出的一道道白迹,“你懂得肩臂的姿态、手腕的力道,懂得弓为犀角、箭为金翎,甚至懂得弓身的削凿、箭羽的偏正对射程和准头有何影响,所有这一切也不能使你有气力拉开那副弓,把箭射中靶心。”齐奢的眼光由自己的指腹投向两位臣僚,仿如弓箭投向箭囊,“只有射箭,才能学会射箭。”

两位都是饱学之士,焉能不解话中之意?祝一庆咽了口唾沫,往地下叩了个头,“王爷说得甚是,只是这国家大政非同儿戏,准星稍偏,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事关系黎民苍生之福,恳请王爷收回成命。”

“是啊,”孟仲先不甘其后,也重重碰个响头,“哪怕王爷执意还政,卑职愚以为也该暂照现在的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摄政之意,再于皇帝之前奏闻。”

齐奢将手一摆,大是不能苟同之态,“摄政本为权宜之计,不过是做臣仆的替主子分忧,倘若贪图主子的权位不肯撒手,往小里说是家贼,往大里说就是‘国贼禄蠹’。你们也该体谅本王的处境,别让本王白白辛苦了这些年还要枉担这样的骂名。还政之后,本王将请辞一切职务,朝廷上的事就全仰赖各位了。皇上聪慧轶群,更难得的是虚心好学、勤苦上进,看折看了四五年,日常事务早可以独当一面,遇到什么大事,有你们这些肱骨栋梁帮衬着,再有不懂的、不合规矩的地方,你们说说明白,不会出岔子。不出几年,咱们皇上必将是一位驰骛今古、垂范后世的旷世明君,能跟在这样的君主身边,是咱们做臣子的福气。”

地下之人只知道连连顿首,话也说不出。齐奢把手朝案头一拂,“这三份折子本王扣下了,就不再往皇上那儿递,以后本王虽然下了台,你们照样是宰揆,是天官,皇上对你们这班老臣也倚重得很,来日是要靠你们的辅佐建立千秋帝业的,叫皇上知道你们当初领着这么多人拦阻他躬亲大政,存了芥蒂就不好了。”

祝一庆和孟仲先又痛又感,均已是涕泪满襟,扯住了齐奢的袍角忍泣不已,“王爷、王爷,还请王爷三思……”

“本王主意已定,你们不必再说。”齐奢扫视着对过紫竹书架上的一函函书籍,阳光于其上投落虎斑的条纹,重重迭迭,似真似幻。“行了,都起来吧。小信子,给两位大人打毛巾。什么,镇抚使唐宁求见?呃,本王眼下不得空,叫他暂且去吧,晚上直接到王府来。”

从镇抚司改制后算起,唐宁是第三任掌门人。第一任方开印生性凶残,在连续制造出数起冤假错案以替摄政王齐奢执政扫清障碍后,被无情地卸磨杀驴。第二任孟仲先庶吉士出身,齐奢特意放他在情报机构首脑的位置上将心肠磨硬,就提拔为大冢宰,与身为首辅的祝一庆相互制衡。至于唐宁,也是由齐奢亲眼相中,是个狠辣与机智都恰到好处的中间派。

彼时得到吩咐,夜间就阒然来到王府,被传入了和道堂外间的小客厅里。

唐宁一副精干的五短身材,唇上养一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两眉却极浓,一直在眉心相连,声音听起来利索而简断,但丝毫不失恭敬,将几件机密时政一一详禀:

“……监视了整整小半年,他的确不敢干预戎机,只一味地广蓄姬妾、稀见宾客,现在看来这个人还是可留的。”

齐奢坐在张花梨加官椅上,手指在大椅扶手处敲打两下,“好,继续盯着,到五月清结京饷的时候再看。”

“卑职明白。”

“这几件事儿你都办得很机敏,本王要你接孟仲先的班,果然没看错人。在镇抚司用心干,来日自有你的好处。”

唐宁把头抬高了两寸,连心眉下是一双雁目,小而聚光,“蒙王爷隆恩委任,卑职惶恐不胜,不敢讲什么好处,只尽力去办王爷交待的事,赴汤蹈火亦所甘愿。”

齐奢翻手探入乳貂爪泥的衣领,略显疲倦地掐了掐后颈,旧日的伤口在一牵一牵地跳痛。“有这份心就好,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王爷,”唐宁上前来一步,神色与适才的收敛沉静迥然相异,“卑职今儿还给王爷带了两个人过来。”

“什么人?”齐奢不经意地问。

唐宁故弄玄虚道:“人就在隔壁,请王爷挪步。”

两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厅,一进门齐奢就觉眼前一亮,只见两位妆饰得流彩濽星的娇娃如珊瑚玉树,盈盈壁立。他眉一皱,却也同时笑起来,偏脸望向唐宁,伸臂朝那厢指一指。

唐宁马上堆笑道:“去年自王妃离世,王爷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可心的人。这两个女孩子是卑职托人从西域觅来的色目人,已委派专人调教过,会说汉话,也识得闺门礼节,能歌善舞、乖巧懂事,留在王府里伺候还不致可憎。”语毕即掉过头,把手晃了晃,“你们都往前来几步。”

第191章 喜江南(20)

那两女甚是大方,风吹菡萏般走近,晚冬时节,身上却都只穿着几层纱料,一式的莲紫开襟、天水蓝通身,领口露一线影红色抹胸,曲折动人的胴体在半透明的华艳色泽里几乎是一览无余。两张巧夺天工的脸上是毫无二致的高鼻深目、长眉浓睫,碧蓝色眼珠,嘴唇仿如最饱满的红石榴,被象牙的刀一剖两半——齐齐地露出珠齿,对齐奢勾魂一笑,“奴婢古丽娜尔,奴婢古丽苏姆,给王爷磕头,恭请王爷万安。”

齐奢的眼神似被蜂蜜黏住了,一刻不离这一对妖冶的身姿,“她们是——?”

唐宁将眉棱骨轻轻一扬,“孪生。”

空气里弥散起诱人的暗香,齐奢却以拳抵住了鼻端,笑着别开脸,“你眼光可刁得很呐!不过这对姊妹花,你还是带回去吧。”

“这——”唐宁的笑脸一缩,“不对王爷的脾胃?”

齐奢忍不住又盯着那姐妹看几眼,“如此风情万种,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心动?只本王的心思如今不在这些事情上,倒白白地暴殄天物。这样儿,本王给你指条路,你只把这一对找天送去康王府。康王前一阵私下里说,你今年加官进爵,‘炭敬’却与往年一样,是嫌给的少了。他对你以往也算照顾有加,你只把这份大礼送过去,也就应酬到了。”

唐宁颇有茫然之感,不辩话间真意。齐奢已放出嘉赏的语气来,以示安慰:“难为你想着办这种差,盛情可感,本王心领了,你也带着她们早些回吧。那个古丽——,你们俩都别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吧。”

唐宁领着一对异域丽人离开后,齐奢也离了和道堂。回到寝殿独坐于床头,自枕边的一只红绒锦匣里取出一本金丝画册,对住册子里一张薄薄的夹片,拿指尖把其上所绘的双手护面的女尼轻轻一弹,“小师太,大和尚可对得住你吧!”说完自己先笑了。问心无君子,他不是不想的,有无数回,他都想和宴会间偶遇的佐酒歌女或殿前舞姬,甚或是王府里随意哪一位妙龄姬人——从未像方才见到那一对孪生尤物那样地想过——一起滚到床上去。但他很清楚,在短暂的放纵过后,他就会从床上直滚进悔愧的深崖。爱情、忠贞、信仰,所有的这些在他看来,就如同军人背负的军令、僧人供奉的戒律,逆流而上,容不得半点儿玷污。

而每一次这样的坚持,在所经受的理智与智力超群的聪明人的自嘲间,齐奢总能确切地感觉到,傻瓜的幸福。

他起身走到了案头,自己动手研开砚台内的一汪剩墨,取个翠狮子镇了一张暗花纸,拈一管羊毫小楷书道:字覆青田可人妆次,别后思念之情,无时或已……笔随思至,不过全是些琐琐碎碎之事,信末写下一切安好,正要封缄,又停住。齐奢忆起,似乎青田写给他的信结尾也总是一般:一切好,什么都好。他不信她什么都好,纵使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可连他这么坚强的一个男人,也会有时由夜落彷徨至破晓。朝中正逢新旧交替,道不尽的政务与人事,一件又一件沉甸甸地堆积在心头,可堆上天也不管用。他心中总有填不实的罅隙、空虚,这空虚是怀抱内的一个恰可人怀、情意间的一缕情投意解。齐奢想青田,想得要命,想到他已记不起分两地的理由。反正他也大权将逝,清议管得了朝堂之上的柄政亲王,难道还管得了下野的闲散皇室?如果说他还能忍耐这相思之苦,却再也难以忍耐让青田忍耐同样的苦楚。对,他要她在身边,立刻,马上。

“周敦!”他把手中已写好的信一揉,丢去了桌下。

门被推开,周敦探头进来,“爷?”

齐奢望着他,双眼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连夜派飞骑出城,去扬州,叫他们把娘娘接回来。”

14.

而在摄政王府的快马出发后不久,有一只信鸽就降落于王却钊府邸中王正廷的房前。天还是蒙蒙亮,王正廷推开了后窗,由鸽爪上的信筒抽出一小张纸卷。

他读过纸上的内容,笑容就慢慢溢出。在书桌边拈过笔,不假推敲地写就了什么,折叠起来,递给一旁的随侍,“封好,交进宫中。”

于是宫门刚刚开启不久,东太后王氏便在慈庆宫对着兄长的便笺露出了同样的微笑。她把纸笺举向桌前的一根银蜡,“吴染?”

吴染正在其后替王氏篦头,手持一件象牙掠儿,闻声赶忙头一伸,“奴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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