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另一个身穿茶色坎肩的娘姨跨过了门槛,听口气俨然是詹妃身边的近婢。
“容妃、婉妃二位主子,娘娘请你们出去说话。”
紧跟着,她环视一周,仔细地避开一粒粒滚了满地的珍珠,走来了青田身畔,用很轻的声音问:“段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只觉这娘姨相当面善,于是很端详了两眼,“是你?”
是晚晚。那一年青田携临终的在御冒雪夜赴王府,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青田认出了她来,以伤肿的两颊对她挤出一个笑,“姐姐是几时出阁?”
“段姑娘还记得我?”晚晚有些讶异,她笑着摸一摸盘起在脑后的发髻,“我七年前就配了人了,是府里的侍卫。”
“恭喜姐姐。多年不见,又劳姐姐替我解围。”
第239章 剔银灯(6)
晚晚向青田面上细觑几眼,见其在此般窘境下仍然是落落大方,唏嘘中不免有几分隐隐的敬佩之色,“继妃娘娘一听说容妃和婉妃偷往北府这边来,立即就跟着赶了来,让段姑娘受委屈了,还好没吃什么更大的亏。”
始终以来,由于齐奢对他这位继妃的尊重,青田也对詹氏保持着敬畏。而这是第一次,她和他的妻室离得这样近,透过半开的门扇,她已看到一乘金黄色的帷轿落在了廊前。
“我去向继妃娘娘请个安吧。”她对晚晚低语了一句,用双手将乱发理去颈后,摁了摁两腮,整一整裙衫,就走向了门外。
银灿灿的桂花树下,青田一步步下阶来,头颈低垂得似残秋后的荷茎,“妾身段氏,初次拜见继妃娘娘,请娘娘受妾身大礼。”说毕,即面向轿子行了一跪三叩之礼。
足有二三十个护卫、太监、侍女拥在轿后,轿帘紧紧地关闭着,自里头发出一个轻于蜻蜓落荷尖的微声:“瑞芝,你叫她把脸抬起来。”
“是。”立在轿窗边的一个丫鬟点点头,转向青田命令道:“段氏,娘娘叫你把脸抬起来。”
青田犹豫了一瞬,就缓缓地抬起脸来。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丑极了,红肿着眼圈,带着血痕和青紫。她想,在过去的年头里,詹氏一定也曾为了她而怨恨难过,那么她希望现在这样的一张脸能够使詹氏稍觉快慰。
她清楚地看到两根碧玉护甲伸出了轿帘,将帘子揭开了一道缝,缝隙后,有一双盯向她的眼。但青田看不到那对眼,她只好又伏低了上身,一绺散落的头发滑过她的肩落进了地面的微尘间,“娘娘贵步临贱地,请恕妾身仓促之中不曾远迎。今日有幸相会,若娘娘不弃妾身寒微,请下轿于内堂一坐,妾身再向娘娘敬茶行礼,请娘娘的指示教训。”
这次,轿子里的人又说了两句话,可青田听不真,单见那瑞芝把耳朵往轿窗贴了一贴,就端着两手高扬起脸儿,“娘娘说不必了,叫你回去。容、婉二位主子,这便也随娘娘回府吧。”
就听“咔咔”几声,套着曳衫背甲的轿夫们磨过轿杠,就抬起了轿子,乌泱泱的随扈一道退了出去。容妃和婉妃两个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头,忽地又趁前面一个不注意折返来青田面前。
“算你运气好!可你甭以为继妃救你一命就是看得起你了,人家不过是松松脚,给一只蚂蚁活路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是什么身份,居然请继妃进去坐?难道还真以为人家的脚肯沾你这里的地吗?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哦,差点儿忘了。我们听说前一阵大理寺少卿左永的夫人被你唬着拜了干娘,呸,那个糊涂虫!可她糊涂,你不至于也糊涂吧,还痴心妄想着能在王爷那里复宠?我告诉你,王爷今天晚上就到京了,可你想都不用想,他再不会往你这儿来的——王爷已有了新欢了。”
“就是你被赶出来几天后,静寄庄一次晚宴上,有一小女子一曲菱歌,艳惊四座,就此被王爷纳之为宠,日日都陪在身边呢。”
“这小女子名叫桃儿,是宫中教坊司的歌章女乐,据说生得是窈窕多姿,赛过三月天的桃花,只有十、五、岁,比你的一半还不到!”
假如说或多或少,青田还对她和齐奢之间残留着一丝丝希望的话,而今这希望也已如一个泡沫,炸开在她的腑脏深处。
这爆炸的巨力把她从内到外地撕碎,恍惚中,青田但觉五脏六腑流淌了一地,捡不起、拾不完,她的一整个儿都血肉模糊地化为了乌有。
她已看不清那是谁,只是一个晃动的影子,用超乎一切想象的狠毒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就是这副样子,就是你眼下这副样子。我们想看的,终于看到了。”
“二位娘娘,继妃娘娘催你们呢!”
“来了,这便来了。”容妃和婉妃最后给了青田一瞥,脚步无比轻快地拧身远去。
北府的侍婢们这才纷纷跑上前来,莺枝冲在头一个,哭着抱住了青田,“娘娘,娘娘你没事吧?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娘娘,娘娘……”
青田听而不闻,她的脑子里仿似有炮火轰鸣,而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是一个娇怯怯、甜酥酥的名儿:桃儿。
5.
桃儿身着大红罗销金裙袄、彩画云肩,乌锃锃的发梳做垂鬟分肖髻,发髻中只戴一支蝶花吊穗金发簪,燕尾俏皮地斜搭一肩。两抹不粗不细的弓眉向上弯起,下头一对画眉眼,瓜子脸雪白,丰鼓的双颊生有着一层细而又细的绒毛,如待熟未熟的水蜜桃。
她的两腿盘在身下,露出描金牡丹花绣鞋,膝头一把雕制着“乐”字的红木琵琶,半低着脸儿微亢娇声:“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唱到关情处,一字一转,红晕满腮。蓦地里哪里一震,丢开了琵琶倒入人怀,一手捺去心口处,“哎呦,这车颠得人怕得来……”
马车的车厢铺着猩红绒毯,一进两间,半扇隔帘内若隐若现着一张长榻,外间则摆放着书案小几。齐奢就踞坐案后,一身鹰背褐金线蟒衣,双目深黑;与身旁娇艳的及笄少女一起,是猛虎与蔷薇。桃儿轻摇耳边的累丝玉兔金耳坠,低漾着流眸,“王爷,马上就进京了,等到了城里您怎么安置我?”
齐奢提动了嘴角对她一笑,“不是说过了吗?赐你王嫔之位。”
“这个桃儿晓得。桃儿是问,在哪儿安置我?”
“王府那么大,你一个小不点儿,哪儿安置不下?”
桃儿恍然有思,用指尖把垂放在肩前的发梢绕来绕去道:“桃儿三生有幸能够服侍王爷,虽蒙王爷的厚爱赐以王嫔之位,可桃儿总归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坊司歌女,恐怕王府里那么些身家贵盛的妃子娘娘们瞧我不起,凡事刁难。”
齐奢垂目下注,笑意愈浓,“那么你想如何?”
桃儿向上仰起脸,眼半眯,簇拥着两丛长睫毛,“顶好王爷在外头赐桃儿一处别宅,这样,桃儿既有名分能安安心心地陪伴王爷,王爷也不必拘泥于府里的许多规矩,乐得自在,才是两全其美呢。”
“你倒思虑周全。”
“王爷这是答应啦?”
“再说。”
桃儿立即抱拢他一条手臂,来回晃了一晃,“为什么再说?那个段青田出身极其低贱,不过凭王爷喜欢,昔年就赐住她天下第一园‘如园’,我为什么不行?桃儿就再不济,比她还强出不少呢。王爷不说喜欢桃儿吗,王爷金口玉言,难道是骗人的?”
仿佛是瞧着一个孩子发出各种逗人的憨态,齐奢瞧着桃儿,把拳头抵在了口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住进如园里去?”
桃儿咬住了下唇一笑,“如园荒废多年,一时怎得闲功夫去修整它?反正王爷也絮烦了那姓段的,不如打发了她去,把什刹海的北府腾出来给我不好吗?”齐奢这一次只是呵呵两声,没作答。车子又颠动了一下,桃儿满面的甜笑一顿,又去撼动他的手臂,“王爷,您倒给句话呀?”
“你进了王府就先住进我的寝殿,以示殊荣,我再关照继妃一句,没人敢轻贱你。”齐奢的眼中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拾起了被桃儿撂开的琵琶,重新递给她,“今日中秋,唱上一支《折桂令》吧。”
朝歌夜弦,唱罢了远山的薄雾,夜色便已是苍然欲合,露出了一爿满月来。
月光斜落进轩窗,在地面照出一小圈银亮的光。而在没有光的地带则蜷缩着一道暗影,眼泪在黑暗中由青田的面颊汹涌地淌下,她抖瑟如秋叶,心绪飘零。
他攻击她、冷落她,用最凉薄的方式对待她,他合法的妻妾们或对她百般凌辱,或不屑和她面对面地说一句话,并且——青田的心紧缩着揪成了一团——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但,难道他不曾说最动听的情话给她听?为她做最疯狂最勇敢的事?他和死亡背靠背地亲吻她,在满世界的蹂躏中保护她,他令她的每一天都繁花似锦、明媚灿烂……他的坏、他的好,她在他的恶贯满盈中一一历数着他的寸寸丹心,像蚂蚁搬运着腐食的残骸,像一条狗从一根早已啃秃的骨头上狂热地想唆下来一点儿肉渣。
他拯救了她,又杀害她,他为她塑起了七宝佛塔,再一把推翻。浮屠倒下来,把她压在层层瓦砾下,头顶身下、手边脚边,四面都是信仰的碎片,和自己的血污斑斑。
第240章 剔银灯(7)
青田闭起双眼,把脸埋进了膝弯。一栊湘帘外,飘入了一声夜莺般的轻唤:“娘娘、娘娘?”
青田只管蒙着头,嗓音嘶沙而低沉:“让我自己待着,不要管我。”
帘外犹豫了一瞬,“娘娘,是赵家太太……”
缓缓地,青田抬起了脸。
时已至深更,赵府的深宅却灯火彻亮,一路点到了上房。
心焦如焚地奔下马车,还未踏入房门,青田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令到她的双瞳也血红血红,“为什么不早点儿叫我来?!”
暮云的贴身大丫鬟钿儿抽抽嗒嗒,哭得好不伤心,“原还没到临月,可前儿个晚上太太突然害起了肚疼,产婆来看了说无妨,还慢条斯理地预备绷接、草纸,说生下来总还有一天半天的功夫。太太一边在床上揉肚子,一边还特特地叮嘱我们等母子平安再去告诉娘娘,免得娘娘干操心。谁知这足足生了快三天还只生不下,产婆也慌了,用手进去一掏,那血就止不住了。现如今孩子也没出来,大人、大人也……”
四周皆是哭泣的丫鬟、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家人媳妇、跪在小佛龛前念念有词的尼姑们……她们看到青田,自动分出了一条路。路尽头是一张床,床边半跪着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婆子,卷着衣袖,血一直染到她赤裸的大臂上。
青田身畔的莺枝先失声哭起来:“暮云姐姐!”青田怔怔地将她拨开,自己一步步地朝前捱。暮云仰躺在床里,头下的枕本是蓝地杂花锦,已洇做了乌孖孖的一片,而陷在枕内的脸却是一色煞白,连眼珠子都白煞煞的,嘴唇大张,却没有半丝声音。青田的面孔遏然做变,“暮云……”
暮云的眼睛有所反应,涣散的目光一点点投过来,嘴巴张合数次,却只有喉咙底部所发出的嗬嗬的喘气声,已然说不出话来。
青田的上下牙关开始打架,是生死关口的剧烈碰撞,“暮云……”她叫她,“暮云,暮云……”
暮云似乎竭力想说什么,但青田看到的只是其面部轻微的、毫无意义的抽搐。青田的牙齿越抖越厉害,抖动蔓延至她全身,她用不停地发着冷战的手摸到了暮云的手,攥住,分不清谁的手更冷一些。
暮云在半刻钟后咽了气,连同腹中的婴儿,为新生而备的产房响起了死亡的悲哭。小赵闯进来,嚎叫着扑向暮云几乎流光了血的冰冷尸身,“暮云!暮云!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今儿是中秋十五,说好我们要带同孩儿一家三口赏月的,你怎么就一个人走了?暮云,你回来,暮云!……”
他哭喊着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都会哭喊的陈词,重复着千百年以来最为陈旧的哀痛,涕泗满襟。蓦地里,又扑身抱住了青田的裙,狠狠朝自己的脸上扇打起来,“青姐儿,全怪我,都怪我!是我没有好好待她,我总嫌弃她不能养,背着她偷丫头,在外头鬼混,她大肚子的时候我还为了纳妾和她吵,她是叫我给气的!青姐儿,你杀了我吧,你替她杀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宝气轩,什么京城首富,我全都不要了,我情愿只做个小伙计,一辈子只是个小伙计,和暮云一心一意!我只要暮云,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只有她!……”
在赵府震天的哭声中,只有青田木然地直立,俯视着小赵以头抢地、悲恸欲绝。她是这样地羡慕他,她也想像他一样肝肠寸断地哭一场,可她一声都哭不出,只有咽喉里撕扯的利爪,焚烧着双眼的火,但没有一滴泪。这滴滴答答的,是血,这些仍温热的血不绝地由床沿滴落,一整片血海中,暮云僵直地横陈着,似一段被蛀空的朽木。青田猛烈地转过身去,她不能再看,一眼也不能再多看。
她两脚踩着空,身子飘飘荡荡地出了赵府,迷迷顿顿地向前走。有人在后头死命地叫她,青田充耳不闻,她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一声又一声,是云板的丧音,月光在头顶不断地拉长,长做了一带无穷尽的素幔,铺满了整座城。
她不知走了多久、多远,遽然间觉得被谁扯住,“娘娘,您要去哪儿?您都这样直着眼走了半晚上了,到底是要去哪儿?”
青田回过头,看到了莺枝被泪水浸透的脸,她又把头转回来:前方远远的,有异彩夺目的花灯、语笑喧阗的人群,还有成群结队的香艳女子,似莺花若绮梦,一切是这样地似曾相识。青田微微地一笑,“我就要去这里,就是这里。”
这里,是东长安街,勾栏胡同。
胡同里的夫人庙正是娼道祖庭,八月十五夜,京中妓女皆来参拜。庙内,花蕊夫人的铜像依旧莲台高坐,下头挤挤挨挨焚香叩拜的依旧是恋恋风尘中的神女们。但见这一个润脸呈花,那一个圆姿替月,仿若是夜里的霓虹七彩,掩映生辉。拜过了,一站起,就有人叽叽咯咯地笑不停,拉过另一个的手,一同嚼起了槟榔,“啐”一口吐掉,唇边空留下一抹红……
青田痴痴地望向她们,这些新鲜的、美丽的面孔,是相隔山水迢迢的年岁去望影影绰绰的彼岸花,那是蝶仙,是对霞,是照花、凤琴、惜珠、二姐,是暮云和她自己……不过是刚在花蕊夫人的宝像前许过了心愿,正风情万种地把臂前来,向她这陌路人投过一瞥,就彼此说笑着经过她,消失了踪迹。
她谁都不剩了,每一个陪她哭、陪她笑,和她红着脸争吵又红着脸和好的女子,那些了解她的一切荣耀与疮疤,她也了解她们那华美的长袍与长袍下虱蚤的女子,那些可以与之心肺相牵肝胆相照的女子,她们的张张笑靥都已随夜风飞舞了漫天,堕入深不见底的忘川。她半生的见证者,至此戛然;她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全线崩溃。
青田往下跪倒,泪终于淌下来,淌满了她的脸。就在这丰态妖娆的神像前,她全身伏地、失声恸哭,引得其余拜神的年轻妓女们纷纷向她好奇地打量。她们望着这陌生的半老佳人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痉挛,就似昏烛上一朵行将燃尽的花火。
6.
烛熄,长夜即告终,以心碎,以眼泪。
天色见明,青田一脸的枯槁,还带着道道伤痕,但却已是衫裙整齐,坐在赵府的大厅中。
“当头有几件大事,一件是棺椁吉壤,一件是入殓,还有一件就是丧事料理。你是暮云的夫君,她的棺材坟地由你去挑选。其余的——,才我已叫钦天监阴阳司看时批书,小殓以巳正三刻为宜,大殓以明日辰正为宜,入殓时忌龙、虎、鸡、犬四生人,亲人不忌。移灵府中的妙觉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发讣。禅僧与道士我已遣人去请,到时候一百零八位高僧拜忏,九十九位道士打醮,妙觉阁灵前再有僧道各半百,按七对坛作法。这一个月,暮云的丧事就由我全权料理,我每日卯正过来,烦你腾出一间半间屋子容我做理事之用。暮云服侍了我小半辈子,也该我服侍她一回了。”
小赵陪坐下首,一夜之间已是眼眶塌陷,满颌的乌须竟做半白,双目失神地向前瞪着,挤出了一丝悲凄凄的笑,“暮云在天有灵,知道娘娘亲自来给她办理后事,必要给娘娘叩头谢恩的。棺木坟地之事不劳娘娘操心,一概交给我。我这就叫人收拾出一层院落来,再叫管家把家口花名册拿来给娘娘,府中上下听凭娘娘的调遣。”眉眼忽一震,洒下了成串的涕泪来,“我只求娘娘一件,娘娘若知道宫里头哪位画师丹青好的,烦寻一个来与暮云揭白传神,我后半世也就守着她的影像儿过活了。”
青田的唇角也向上一卷,把脸转开一边,“你既有一颗心,我又何曾少了两只手?暮云生前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消旁人来画她的遗容。”
当下便使人捧来屏插、颜料,闭目回想半刻,多半日就描染出一幅暮云的大影来:头戴金翠冠,双凤挑牌,身着大红妆花袍,胸垂绣带,恍然若生。青田凝视着自己笔下的颜色与留白,隔着浅浅的画纸与深不可问的生生死死,骤然间掷笔,掩面痛哭。
第241章 剔银灯(8)
次日,大敛入棺后,又哭过一场,青田就在堂内升座,传齐了赵家一干听差媳妇,挑选了几个机灵老练的随在身边,剩下的数百人各自分派:有请裱画匠裱传神的、请裁缝造殓衣的、请搭彩匠搭棚的,又有守灵上香、举哀哭棺的,各处报丧、迎送亲客的,监察火烛、收管器皿的等等不一而足。发送讣文后,便把妙觉阁临街的门户敞开,两班青衣,诸乐大奏。小赵是京中头号富商,暮云又曾是摄政王段娘娘身边的爱婢,夫妇所结交的官家贵戚多如牛毛,闻得噩耗纷纷探祭,就有因青田失宠而懒于应酬的,也少不得遣人送上祭礼。于是赵府一天到晚人来人往,不能胜数。小赵白天在卷棚内招待祭客,晚间戏文散后,就在暮云的灵旁搭下围屏凉床亲自守夜。青田只在后堂监事,日日天不亮就到,至夜方归。这样忙碌着,竟把齐奢也全丢在脑后。早听闻他回到了京中,却不见来北府一次,有隐隐约约的传言说是把那宫中教坊司的歌女桃儿接进了王府整夜厮混,青田也不过问,只管为暮云奔走不休,方觉稍减心中的悲痛。弹指一挥间,已至九月中。
这天,天还伸手不见五指,青田便起了身准备往赵府去。外头正在套车,有人来禀:“娘娘,周公公求见!”
周敦穿一套皂色绉纱便装,进门就磕下头来,“奴才拜见娘娘。”
青田下座相迎,虚伸出两手,“快起来,公公别来无恙?”
周敦定着眼向前一望,跟着就一叹:“娘娘清减多了。”
一壁的莺枝沉不住气,插嘴盘问:“可是王爷叫公公来的?”
令人窘迫的静默后,周敦干咳了半声,“是奴才自个好久不见娘娘,想来给娘娘请个安。”
深深的失望划过莺枝的脸,青田的心也跟着动摇一下,一丝钝痛由日以继夜的麻木中漫出,却依旧自矜地笑一笑,“傻丫头,王爷早有掌上莲花,岂还会记得眼中刺?”
周敦点点头,“呵”了一声,“奴才不懂什么花、什么刺,可娘娘的意思奴才懂了。娘娘既然已经知晓,那便更好。这位桃儿小主一入府就册为王嫔,赐住于王爷寝殿的侧殿内,已是恩出格外,她却仍贪心不足,竟再三拿话调唆王爷,处处针对娘娘,看意思是非要把娘娘逼到绝地不可。奴才能说能做的,一定说到做到,只是人心歹毒,王爷的脾性又大不比当年,娘娘自己心里可千万要有个应对。”
仿佛是一脚踩了空,怔忡地一直一直地往下跌。“这样说来,她果真是深得王爷的宠眷?”
周敦停了一下,继而慢腾腾说道:“这位桃儿小主原是宫中歌女,那日在静寄庄的宴会上,以一身天女的妆扮抱琴奏唱,就此入了王爷的法眼。王爷如今予她的这份宠眷,叫奴才冷眼瞧着,就恰便似这天女的仙衣叫一个末流的歌女穿在身上。当然,我们做下人的自是要尊奉王爷的心意,可王爷的心意越来越叫人难以领会。唉,奴才跟了王爷一辈子,反倒是不会做人了……”
青田的心中五味杂陈,红着眼圈朝周敦笑笑,“是我不会做人,这么半天竟干站在这门口说起话来。琴素,去倒茶,再搬张椅子来给公公坐。”
周敦举起手摇几摇,“不劳费事,奴才出来没向王爷告假,不敢久坐,瞧瞧娘娘便走。另外体制所关,奴才也不方便亲去祭拜暮云姑娘,只已遣人送去了三牲祭品、缎帛彩缯、冥纸炷香、金山银山整一百抬,还请娘娘代为上祭罢了。娘娘自己一定节哀,莫使亲者痛、仇者快。”
泪水直冲了上来,青田忙重重低了眼,声音已是凄然欲泣,“多谢公公还惦记着暮云,还惦记着我这个人,那我就不虚留了,公公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