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254章 剔银灯(21)

齐奢把几根手指摁过来,封住了青田未完的话,那丛荆棘依旧包围着他的心,他默坐一晌,从中寻觅着出路,从这刺入肺腑的痛楚中找一句肺腑之言:“青田,我同你说过,那小丫头对我根本就一钱不值。不错,年轻的时候,我的确像个守财奴,从王府的姬妾到帘子胡同的小龙阳,从最美丽高贵的处子到最卑贱秽亵的娈童,凡是能搁在床上的,我样样都要。可但凡一下床——其实在床上也一样,不管他们拿什么姿势同我纠缠,我们间照旧泾渭分明,他们的身体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说到底这就是身体的事儿,我这身体里只有我,跟蹲圈院儿似的,别个进不来,我也出不去,占有的人越多,我越觉出自个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然而,当你脱掉我的衣服,就像是,你把我的皮肤也一起脱掉,我这个人,我全副的心力魂魄都和你融在了一起,那是、是——”

齐奢有些游移,仿佛在搜索一个精准的词语。词语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使者,经由谁的口,翩然而来:

“合而为一。”

他和她同时说出了这句话,青田的声音是哽咽的,慵抬泪眼。齐奢凝住她,“你瞧,你完全懂我在说什么。”他压低了两眉,声音沉抑而空旷,“青春和肉体,我要多少有多少,但无论多鲜嫩的青春如何取悦我,我也只是一个人。唯有和你彼此取悦的时刻,我才在这只能自己赤条条来、孤零零走的世上,真正地,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拿十五岁的皮肤同我交换你,是拿一张羊皮,同我交换神迹。”

长长的沉寂间,他们对望,沉寂如岁月增长。几曾忘,那些被他们连通的身体所摇撼的床,以及每一张床最后是如何崩裂,露出那扇门。门的另一边,人们死掉又复生、消解又重聚,无谓你我、无有分别,那里充满了道与轮回,他们用彼此的身体,用最为露骨的下流,打开通往最高处的门。

齐奢托起青田的双手,把它们深深合入了掌心,“青田,在我心里,你胜过这世上的所有。一直以来,我对自己有多好,对你只有更好,如果我伤害你、报复你,那么我对自己也一个样儿。你要不明白我对待我自己残忍到什么地步,就想一想半个月前我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病了,病得差点儿死掉!那时候的我是个病人、是个疯子,但现在我已经好起来了,我希望你也能好起来。过口的药就在外间药锅上炖着,你还需要什么心药,告诉我。宽慰、忏悔、誓言?还有什么?我可以就在你床边说上个三天三夜,说尽所有我能想到的三生重誓来使你安心,然而说得再漂亮,也无非只是一场华词。罢了,有一个法子可略表我的诚心——”他靠近她,靠得极近极近,在她耳底说了两句话。

青田的两颊又一次泛出红色来,沾染着点点淡泪,仿若凌波而起的一株粉荷,“要死了,什么没廉耻的都说出来。”

齐奢将两手往她脸上一温,恰是采撷的姿态,“说真的,爷豁出去了,过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了。”再不容对方多辩一句,他已俯过了上身。

青田还空自在男人的嘴里抢白着什么,但她的身体不会说谎,她的身体向他、也向她自己,诉说着这世界上仅有的真实:晕眩、昏聩、狂热、饥渴、水,许多许多的水;她的泪涌出来,从眼睛里,从腿根深处。他深情而激烈地游走在她荒芜已久的每一处,肌肤、睫毛、耳蜗、脚趾……周遭的万物轰然消解,什么也不剩,只剩她身上的这一樽身躯,她亡命之徒一样紧攀着他,悬空在一片红尘碧海、痴云腻雨里。他把她升起在三十六重的大罗天,而后让她在一方动荡的胸膛上,合身坠落。

青田晕倒在齐奢的怀抱,就像一个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的幸存者被海水冲上岛屿,一头栽倒在温热的沙石中。

14.

翌日,青田就由抱素阁搬回了卧室养病,二人与昔年一般同床共枕,夜夜温热旖旎。到得十一月中,青田大病痊愈,白日里也谈笑有加,唯独心悸之症迟迟不见好。一剂剂的安神药吃下去,尽管不再失眠,且借着药力睡得极沉,但却总有噩梦萦廻不去,三五不时地齐奢就迷迷怔怔听见枕畔的惊哭,叫也叫不醒,只好揽在怀中慢慢地拍哄:“小囡不怕,做梦呢,没事儿,我在。”有好几回,他起床时发现熟睡中的青田紧揪着他寝衣的衣角不放,那么紧,以至于他得把她的十指一根根掰开才能脱身。他情知青田是前一段伤感太过而落下了心病,由不得满怀的疼惜歉疚,连公务都疏怠了许多,只加意相伴,以期替她早纾心结。

朔风日紧,一交腊月就是青田的生日,虽然她一再以“未免物议”为由请求蠲免了庆典,齐奢却很坚决,一定要“大大地热闹热闹”。北府的管家有了这一声吩咐,分外卖力,更不惜物料,甚至将府中的杏、柳等春花夏树都以通草、绸绫等做了花叶粘于枝头,一片喜气洋洋。初二那日,更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戏台上轮番搬演戏文。大厅的轩廊外又设下了一座绳戏场,两端有高高的三叉木架,中间连一条长绳,一班自粤西进贡的苗女在绳上走挪腾跃,一边还巧笑放歌,那种精彩绝伦比之名角迭出的堂会又更加新鲜,直看得人赞叹连连。此般繁华荣宠,哪个不捧场?为段娘娘献礼叩祝的命妇比旧年只见多、不见少。青田含笑应对,不在话下。

酒至半酣,忽见数十中官身着补服,每人手中或盘或盒、或捧或抱,自厅外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人正是周敦,眼含喜笑,端身扬声道:

“叔父摄政王特有颁赐,以贺娘娘芳辰之喜。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但见贺礼自衣裙首饰到文玩翰墨无所不包:一袭玄狐,一袭白狐,一袭染貂,一袭倭刀,一袭水獭,各色时新宫缎、苏绣新样衣料,两支迦南香镶宝珠凤,两支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一对金福寿面簪,一对金蝠佛手面簪,一对金蝠磬双喜面簪,另有龙凤花钗、白珠花树、小簪、戒指、玉镯等,又有三柄金玉如意、三柄鎏金嵌珊瑚双桃如意、三幅名家手卷、三卷高丽纸……逶迤华丽,不可胜数。最后由四人抬入一株红木底座的珊瑚树,通体赤色,枝桠流光,而且足足有十尺多高,可谓稀世罕见。

列席的官眷们一片哗然,各摆出笑脸来称羡道贺,“娘娘大喜”、“娘娘好福气”、“娘娘福慧无疆”等美言不绝于耳,待背过了脸去,却是另一番窃窃的交头接耳:

“这可闹得愈发好看了。”

“不管散生日、整生日,年年都这么大操大办,咱们倒也见怪不怪。只以往摄政王爷向来不出面的,如今竟连这最后一点儿体面也不顾了。”

“段氏侍奉王爷多年,路人皆知,只到底没名没分的,哪里好就这么明目昭彰地赏寿?”

“哼,为了她,王爷出格出典的事儿也不知做下了多少。就说这些年,回回为自个庆寿都不放在京中,而放在怀柔静寄庄,不就是为了能叫段氏一道出席?”

“那叫什么出席,不过是她独个缩在戏台边的阁楼里,面也不敢露,还不就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就算是老鼠,也是只硕鼠!你们瞧瞧这些赏赐,真叫人眼珠子都掉出来。光那株珊瑚,现拿着金银都没地儿买去。”

“我暗地里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三样赐物,正合段氏三十三岁的寿数,端的是心思别致。”

“把一房外室捧成这样,可把王府里的正经娘娘们往哪里搁?”

“快快休提王府里的,我瞧也就是继妃詹娘娘还能隔三差五地和王爷说上几句话,其他人呐,王爷早都当她们死绝了似的。”

“啧啧,也不知段氏究竟有何等秘术,两次失宠、两次复宠,天下间多少妙龄美女,王爷竟被这么一个半老徐娘收服得死心塌地。”

“嗐,千年耗子精,自然魑魅通天。”

“嘻嘻,偏你拿这些怪诞不经的唬人,也不过就是窑子里的媚功,咱们良家妇女哪里能略窥端倪?”

“你们也收敛着些,虽有这锣鼓喧天,究竟隔墙有耳,仔细被段娘娘的人听见。”

“什么娘娘?不过白叫她一声,她还真成了娘娘了?谁封的?册宝在哪儿?我只不相信,若王爷登基称帝,还真能抬举这位当贵妃?”

“嘘——”

……

第255章 剔银灯(22)

青田安坐上席,头梳高华精致的牡丹髻,环额一串飞星逐月的八宝抹额,一滴无暇明珠正垂在眉心,通透如天眼。她望向席间一张张精心雕琢的面孔,透过层层的浓重脂粉窥到了未经粉饰的另一面。一丝讥嘲的笑攀上她嘴角,她端起面前的金镶红玛瑙双结如意盅,为人世真貌,满饮一大杯。

夜色微阑之际,人亦已微醺。卸去了华妆,两颊依然余留着两片胭脂,是浓烈的娇艳,神绽彩光。

齐奢笑睨过来,“开心?”

青田言涩意缱,有无边的春情流溢,“开心,只是未免太过分了。”

齐奢将身上荔枝色的寿山福海长袍一掠,斜倚去榻上,“哪里过分?”

房内飘散着浓而暖的苏合香,墙上新悬着《麻姑骑鹿》,高足花架上一只青白釉美人觚里供着一把白梅,鲜莹可意。青田折下了一枝,在手内把玩着,“我晓得你特特要在那些个贵妇面前为我长脸,可这样招摇地大肆恩赏,不但又叫人非议你行逾不检,而且恐怕落下个侈靡之名。”

齐奢笑着将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一擦,挥了挥手,“不过十来年前,国家财政业已濒临崩溃,一年只区区六百万两银子,三年之收入只够半年之支出,太仓里银钱匮乏,连官俸、军饷、治河保漕这样的正常开销也常常拖欠。自我施行财政改革以来,如今一年进项已多达五千多万两,翻了近十番,一年之收入可抵三年之费用。上半年,已是第二次给全国官员提高俸银,百姓亦无不衣锦食肉、家殷人足。我又不是搜刮民间以供自个侈靡无度,如今自上而下,人人都比从前过得侈靡百倍,我怎么不行?莫说赏你三十三样珍物,就是三百三,也没人有资格说我一句。爷挣来的,爷爱怎么造就怎么造。凡事不过都该量入为出,国力凋蔽自然要崇尚节俭,物阜民丰就该膏粱文绣、一掷千金。《管子》早有言:‘不侈,本事不得立。’为相者,当如管仲。”

“为相者?”青田将那束白梅停于鼻前,斜剔起眼角,仿佛嗅到了比梅香更幽细的什么。

齐奢恍有所悟地笑了一笑,“你个鬼灵精想说什么?”

青田抛开了手里的花枝,向着他注目细睇,“三哥,外头流言四起,你且给我一句真话,抛开种种的君臣伦常、错杂恩怨,你心中是否仍存帝王之想?”

外间的自鸣钟“咔哒咔哒”地走着,齐奢站起身来踱了两圈,又举起手抹了抹口面,“我不知道。”随即他嘴角一提,“你呢?你可愿我君临天下?”

青田“嗤”一声笑了,转过了半身,娇捧两靥,“我吃醉了,你别问我。”

他走过来分开她的两手,逼住她眼睛,“你也欠我一句实话。”

青田的两耳挂着对蔷薇晶坠子,她熠熠生辉的瞳仁也随着这坠子左左右右地摆动着。继而,她眼底的明光就被低沉的睑皮所遮蔽,犹如浮云遮蔽了月亮。

“近来,我常做同一个梦。我梦见在夜里,可是天好亮,是许多的宫灯,就像那一年你迎娶王妃那样,比那还要多,有几千个身着红缎褂子的校尉拿着灯,照得天都是红的。那是皇帝大婚,迎皇后的凤舆入宫。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我也在人群里挤着,然后——然后我就突然看见你,你骑着马,身上是龙袍、朝冠,我才知道,原来大婚的皇帝就是你。我拼命地喊你,但你理也不理,我冲出去拉你的马,你骑着白蛟,连它都认出了我,可你还是像不认识一样看着我。我在下面拽着你的龙袍不肯放,你就拿手把我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全掰断——”一瞬,似有无限的哀念涌起,可到最后,却无可怨怅地一笑,“在梦里,是真的疼呢。”

她付之自嘲地吐了吐舌尖,齐奢从旁看来,却无端一阵心痛如绞。他想起那些暗色的凌晨,他把她拽住他衣袍的手一根根掰开时,她总在沉梦中转侧难安,紧闭的双眼中泪水四溢,而后就自己捏紧了自己的手,眉头深锁、牙关狠咬、指甲深陷于掌心——就是一个人在啸然而至的、命运的巨轮前的样子。

齐奢托起了青田的两手,手上的护甲已摘去,十指纤柔,指端有轻微的畸形,是在扬州佛寺的苦役与燕郊地窖的酷刑所留下的印记。他把她的手捧在唇边,一下下亲吻着。青田有些害羞似地拔出手,依旧是笑噷噷的,“你知道吗?今儿宴会上有一群走绳的苗女,在一条架得高高的细绳上载歌载舞,演出百种把戏。我忽然间觉得,我就像她们一样,让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边赞叹着不可思议,一边暗暗地揣测,她什么时候会重重地摔下来。”她眼圈红了,抑或原就是红通通的,醉色缠绵的一派娇甜,又咯咯地笑出声。

第256章 剔银灯(23)

齐奢的心一点一点沉落在谷底,他递出手,去抚青田潮热的酒面。工整的指尖绊在她颊边的几绺发丝间,跌撞数番、蹒跚半世,来到她细软的喉颈前,“青田,你再也无法全心全意相信我了,是吗?”

她笑着摆摆头,“我相信你,我只是——呵,三哥,多年来你待我一片深情,我也从不忍说那等扫兴之言来拂你的意,只是‘齐大非偶’这句古话并非等闲。我今年已经三十三了,还会变成四十三、五十三……这张脸、这个人,会一天比一天不能入眼。你教我如何设想,一名年长色衰的娼妓,能够同一位亲王——一位帝王,携手白头?这两种人真的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她重新用两手掩住了脸面,在自个的手里头发笑,“我就说我吃醉酒了,你偏让我说。”

齐奢无力地后退了半步,一霎间,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

疏落的梅影在窗纸上拂动,青田甜笑着踉跄了一步,伸出两臂把齐奢环腰围拢住,目光迷蒙地仰起脸,“对不起,你这样耗费心思地为我办生日,我却专说惹你不舒心的话。对不起,我错了,我这就给你赔礼。”

她将一手往高搭住他肩头,齐奢推搪着别开了脸,青田却只管扭股糖似地黏在他身上,拿手来拧他唇上的胡子尖,“做什么这么撅着胡子?生气啦,啊?别生人家的气嘛,人家好好地给你赔礼,爷爷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爷爷,哥哥,亲亲的好哥哥,你气我才那句‘齐大非偶’是不是?那你就来教训我嘛!”她嬉笑着,两手就来扯他棕眼的乌犀系腰,“你快让我领教领教,什么叫做‘齐大佳偶’,齐三爷越大,才越欢喜成双……”

齐奢见青田半醉半娇,吐出来的话益发不像个样子,不觉又无奈又好笑。她使劲勾住他颈子,把舌尖往他耳鬓处舐动,一只白白软软的小手已径直滑到他胯间,兜住了揉揉捏捏。齐奢闷哼一声,终究低下头,吃进她滚烫的、泛着酒香的舌尖,他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臂缓慢地举起,包拢住青田的肩,把她的全部都护在怀里。他的手越来越紧,也越来越狂乱。彼刻便有了光阴,似飞鸟,雍容地由爱人们的身体边经过、消失。

尔后,就只有沉而甜的呼吸,声声慢。青田睡得很熟,熟得完全感觉不到齐奢何时离开了她的怀抱,一个人坐起在床边。他就在暗迴的灯影下那么呆坐了一刻,接着从枕边的香茶盒里就手拈了根乌银挑牙,挑了挑床头的碧玉大银灯。灯芯猛地往上一腾,乍然间亮起。借着这摇摇不定的光亮,他回过头,凝望沉睡中的青田:她半边脸压在丝缎软枕里,把眼尾压出了两痕很深的皱纹,从前丰鼓的脸蛋已看得出隐隐的凹陷,鼻翼两侧的笑纹仍然很轻,但细看之下,确是看得出的,嘴唇半开,颜色被烈酒烧得火红,就令一道道皲裂般的唇纹无所遁形,还有淡淡的碎斑,东一点西一点撒在那直欺皓雪之光的白皙肌肤上。

她依旧是美丽的,但比起他记忆中简直惊心动魄的明艳,眼前的美丽多了一份惴惴的仓皇,就仿佛在这张脸周围,有成群的豺狼环伺。

这些豺狼,齐奢明白,叫时间。

他从青田脸上转开了目光,久久地望着灯光照不到的阴处。仿佛试图捕捉日与夜相连的秘密;一如年轻与衰老、欢笑与眼泪、天与地、他与她的相连。齐奢与这横亘万世的哑谜对峙着,不着一缕,默无一言。

注释:

指昆曲《钗钏记·相约相骂》、昆曲《西厢记·拷艳》。

服丧的等级,由重到轻依次为:斩衰三年,齐衰一年,大功九月,小功五月,缌麻三月。

(唐)张祜《李家柘枝》:“红铅拂脸细腰人,金绣罗衫软著身。长恐舞时残拍尽,却思云雨更无因。”

汉武帝陈皇后被废后居于长门宫,曾千金买得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以期君王回心,“长门”之名遂千古流传,代指女子失宠。

张爱玲《天才梦》:“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揭开覆盖死者面部的白巾,为之画像。

(唐)白居易《母别子》:“……亲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昆曲中旦角的行当之一,又名“风月旦”、“作旦”,多饰演年轻活泼女子,嗓音偏细脆,不带水袖。

《尔雅·释鱼》:“鳖,三足,能;龟三足,贲。”

帷幕与帘子,引申为男女欢合。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同上。

(春秋)管仲《管子·侈靡》:“市也者,劝也;劝者,所以起。本善而末事起。不侈,本事不得立。”

第257章 望吾乡(1)

1.

年关又至。

深阔宏伟的紫禁城内各处焕然一新,雕栏飞檐扎满了各色绸带,广场上竖起了黄缎大伞,大殿内摆上了古雅的铜鼓编钟,庭院里陈设出全套的青铜礼器。除夕一早,在西苑隐居已久的少帝齐宏于皇极殿露面,身着玄底六色章衣,日月在肩,星山于后,龙华两袖,玉带横腰;头上冕冠前后垂下七彩玉旒,又有六色玉珩导以朱缨,两枚玉石充耳直挂耳际。叔父摄政王也同样头戴罗绢黑漆、金圈金边的旒冕,繁饰隆重,宝玉堆砌,在团拜队伍的最前列领头为皇帝朝贺。其身后的亲贵百官们随之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磕下头去,一边升起了一个共同的预感:用不了多久,金台上那病恹恹的青年就会被身上沉重的服裳压成一捧一吹就散的齑粉,而其下那健硕高大的中年男子将步步动地地登上金台,毕竟他们二人间最多只差着十步远。十步,哪怕对一个腿有残疾的人来说,也轻松得易如反掌。

可谁知过了新一年的一月、二月,直来到三月的季春繁华,也不见有一丝更天换日之声,只有软苏苏的风,蛱蝶双、云烟袅。与皇城根隔南海相望的南台岛亦一派红蓼白蘋的安闲美景,可美景后的殿宇内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家具堆满了尘灰,地上有落叶,桌上茶碗里是一泡发馊的黑汤,炕上的,是一模一样发出馊味的齐宏。他双眼眍,两颊塌陷,咳嗽了两声撑手坐起。窗角下一个晒太阳的小太监白眼一翻,任皇帝自己拖沓着步子蹭向屋外。一路上又有两个太监闲坐叽喳,均视若无睹。齐宏一个人蹒跚着,一件素绒袍的袍尾被杂草石块刮得褴褛破落。他一直走到了岛的尽头,随后就呆望着被吊起的通向西苑门的木板桥、桥下海子的绿水,与水那头永远层层叠叠的守兵们,一分分地蹲下地抱住了头。空阔的水边,是一副一耸一耸的、脆瘦的背。

为这春色洒下穷途之泪的,并非只齐宏一人。

深院沉沉独闭门的慈宁宫中,齐宏的生母西太后喜荷攥着一条落花流水花样的手绢,筋络满布的一只手没有戒指、没有护甲,唯有的一串细手链是泪珠子串的。自乾清宫一别已足足七年,她再也没见过儿子一面,相见只有在梦中,在梦中,他一次比一次更加消瘦。念及此,一些痛就似刀裁肺腑,一些恨就如火烙肝肠。这一条手绢全哭透了,就要另一条。递手绢的是一只皮肤紧绷、骨节凌厉的手,手尽头却是一张线条柔和而俊俏的脸庞;乔运则把脸俯向前,喋喋向喜荷说起了什么。

隔着层圆光罩,太监全福正趴在炕底掏灰。一张尖尖的狐狸脸已见松弛,肿肿的眼泡更加鼓突了些,两颗眼珠子骨碌一转,偷着朝里间窥去。他见太后娘娘在那宠奴的劝解下面色逐步好转,最后竟“噗”地破颜一笑。全福膈应地别过脸,心中一阵酸一阵苦。师傅赵胜死后,他取代了师傅在西太后身边的位置,成了这尊贵而孤独的女人在漫长的软禁岁月中最为倚重而信任的‘男人’——假如你看到过那些春风秋雨的夜,全福俯在西太后的脸边替她拔去一根忧伤的白发、默默聆听她哀苦的叹息,你绝不会说这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夜。但从去年的春天“乔公公”从天而降后,一切就都变了,和一个才过子健的状元、貌赛潘安的美男比起来,全福只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傻小子。自此,太后再也不会和全福多说一句话,她只会说“全福出去,没有传召不许入内”,然后和那个乔公公在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这总使全福忆起多年前女主人和摄政王幽会时的场景。全福对乔运则充满了难解的怨恨,好比一个失宠的宫妃对夺去帝王恩宠的对头的怨恨。而这恨——不管全福如何挥舞着手中的棕帚——也只挥不掉。他愤愤地走出殿外,唾弃不已:“呸,去你的狗状元!”

东边的慈庆宫是一般的幽深冷寂,珠帘不卷。帘后,东太后王氏披着件软银轻罗长衣独倚在槛边,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背后,如担着两肩幽恨。如果她灰蒙蒙的瞳仁里偶尔闪动起一点光,也并非因着园中的春色,而是掠过她眼前的往事: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们、她曾拥有的权力与荣光、她辉煌的家族……一如掠过王谢堂前的燕。那燕儿早已落入了寻常百姓家,王氏的目光却不知该落在这孤冷深宫的何处,任何一处,都是朱栏、影壁、墙,连时间都被禁锢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中,一动也不能动。她猛地长吸了一口气,“吴染,装烟!”接着她就想起来,吴染去年就死了,死于镇抚司的惨酷刑讯,族友尽灭,只有其养子吴义人间蒸发。一名宫女蹑步而来,捧上了水烟袋。王氏狠嘬一口,木木盯着消弭于无形的烟气。她只希望,假如自己活着时不能像那吴义一般人间蒸发,至少死了后能化作一缕青烟,自由自在而无影无踪。

然而,并非所有人的春天都是死水一潭。

眼前的一双明眸中就有着深千尺的桃花潭,香动渊然地望着自己,也望着他。

“回来啦。”青田在镜中凝眸一笑,香艳艳一把腮,光彩神飞。

齐奢甫入妆房就怔住,他见青田身着缠丝掐花袄,牙色细锦裙,外罩一件梳头用的宁绸长背心,发如玄缎般披散着,正坐在镜台前卸除晚妆。不过是家常旧景,其中却散发出夺魄的娇艳,就好似有个灯芯子在人腑脏内烧着,照彻了一整副皮骨,由内而外地,只是光,只是耀目。

不单是青田,连围在她身后的莺枝、琴画、琴盟和琴素四婢也笑吟吟地潮染双靥。她们见了他,分别放下了手内的错金头油盒、阔齿牙梳、小宝匣和白玉罐,互望一眼,一同屈膝为礼,“王爷大喜。”

齐奢大为错愕,手抚着腰间的减金绞丝带,倒也蹙着眉笑起来,“我有什么喜?”

侍女们相视一笑,宛如几只百灵的合鸣,余韵婉转:“娘娘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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