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坐在另一端的齐奢扯了扯衣领,领上细滚着连理纹。他对詹氏充满了负罪感,背着她,他已与另一位女子秘密缔结了婚姻,而今又和这女子联手来欺骗她。他看得出詹氏是衷心难过,她甚至不自觉地抚摸着腹部,仿佛那里真有一条消逝的小生命。他实不忍再目睹她伤情,真心假意地叹一声:“这是天道好还,想我年轻时轻狂不知事,强逼着多少侍妾坠过胎,如今命中无子亦是天数,你也不必白难受。”
“不不,”詹氏连番地摇头,头上的珠串就愈发随之打着转,似风中的雨线,“王爷别说这种话,段氏还年轻,休养上一阵必能再次怀有子嗣。倘若王爷当真有心求子,府中也不乏年纪尚轻的姬妾,或于民间征选一些才貌双全的未婚少女入府也不是不可,只要王爷肯广施雨露,一定有肚子争气的。”
齐奢无神无彩地一笑,端起了桌上的一只五彩小盖盅浅啜一口,“你倒真真说中了,我今儿来也正为了这件事,征选民女入府是绝不可为,恰恰相反,府中的这些个姬妾,赶明儿你把她们全召集起来,按等各自赏赐一些薄产银钱,一个也不留,放归民间任从嫁遣。”
就是一个惊雷在头顶上炸响,也不会使詹氏更骇异一分,好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滞滞地咬着舌头,“这、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来?”
齐奢放回了茶盅,手指将杯沿转动着,眼望薄瓷上锦鸡唱晓的图案,“上个月我在来你这里的路上,偶遇了两个姬人,周敦告诉我说,其中的一个我宠过她整整一夏天,可慢说她的名字,连她的脸我也记不起来,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回想起这十来年我一直在外别居,委实冷落了府里这些人。前一段容妃自尽、婉妃发疯,其实大半的责任都在我。还有顺妃,看见她竟然变成那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记起当年她出事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她对我已然是恨之入骨。现今府中剩下的这些姬妾,我想,多有与她一般深含怨意的,与其叫这班人日夜咒骂我,不如趁早放她们改醮,得享人伦之乐。”
“王爷,此事万不可为。若是民间男子把小妾或送或卖,倒属平常,可咱们这儿是王府,自古只有进人的,哪儿有出人的道理?不要提是王爷宠过的人,就是王爷连面儿也没照过的,进了这府门就得替王爷守这个节操,这原是女子本分,岂敢有怨骂之举?”
“想昔日魏武帝遗命,教六宫嫔御分香卖履,好使得她们免生杂念,替他守贞终身,结果又如何?晏驾之后,那些个妇人不过咒他两句呆子,全做了别人的姬妾。如今我又何苦在生前就讨这骂名?说句不中听的,我原就在女子守贞一节上看得并不重,就是我今儿死了,连你这一位正室我也愿你再找个人过活,何况是这一班女子?我既无心于她们,做什么叫她们苦熬着?还是打发了去,各人干各人的。设若还有在这里吃惯了安乐茶饭不愿再挪动的,那就当个闲人养下来吧,也算是替我自个积一番阴骘。”
“王爷,你、你今日是怎么了?净说这些丧气话……”
齐奢依旧是悠悠地一笑,“话虽这样说,无奈你顶着这个继妃的头衔,限于身份怕是逃不出命去,却不如那些为妾的了。我与你夫妇近二十载,亏负你良多,自问实算不得一个像样的夫君,到头来却要累你为我枯守一世。”他对着詹氏叹了声,是月光落入一口古井的微响,“如果说我齐奢这辈子最对不住谁,就是你。”
第270章 望吾乡(14)
“王爷说哪里话?”詹氏已哀婉欲泣,不绝地抽吸着鼻翼,“王爷始终以王妃的仪制厚待于我,将治家之权全权交予我手,不管何时另有嬖爱,也从不曾做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事,将夫妻之情挂在心上。王爷自言‘亏负’,无非是指北府那一位。王爷既钟情于段氏便一心待她,倾爱知音,不拘小节,这原是至情至性之举,我之所以不许府中的诸人议论,无非是体面所关,也是怕横生枝节。直到去年,容婉二妃终于不顾我的叮咛私自跑去北府,我也才借机第一次亲眼见到段氏,她在阶前向我行礼,我不曾下轿受她的礼,段氏多半认为我是自重身份,故不愿与她相见。事实上,那天段氏刚刚受过掌掴,面带伤痕,狼狈不堪,可即便如此,却依然丰姿摄人,我见犹怜。我躲在轿帘后,实不能与之面面相对,不是自高自大,而是自惭形秽。若天意见许,本该让这样一位绝色丽人降生于公府侯门,与王爷作一对佳偶,怎知造化弄人,反是我这样一个人凭借出身之贵和王爷结为伉俪。我早就深知自己的资貌平庸,毫无过人之处,远不是王爷这般男子的良配,能够得奉巾栉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福气,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求。”
仿似是叫一场前尘迎面扑来,詹氏的脸骤被吹得烈烈地红了,连声音也给这飓风攫走,微弱不能闻,“说句不怕臊的话,我嫁进门十七年,拢共只跟王爷好过九回,我私心里总想着,这就是‘长长久久’了。可不是吗?就是王爷才说的,曾得宠过整整一夏的姬妾,到头来你连她的模样也想不起,可多少年之后,你却仍坐在我身边,和我倾吐衷肠,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二人间隔有一副螺旋小烛台,一圈又一圈微微的光照。在这样的晕轮中,詹氏略显刻板的平常姿容亦显出别致的清妩,似一树碧枝,在繁花落尽后方得入目。齐奢几乎算得上是震惊了,他是偏爱女子甜艳活泼的,自知待沉肃寡欢的詹氏素来平平,却也料不到竟凉薄至此。追想起十数年来,王府的一切全靠着詹氏替他约束打理,他只管接连地闹出风流韵事,到最后每每回府一坐,不过是听她报一报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如同长官对着一位僚属,这位金枝玉叶的贵族小姐却始终如一地温顺相待,就连替他的情妇演一出假孕闹剧她也毫无怨言。对齐奢而言,她简直是个万能的神,有求必应、无所不可,直至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只不过是个人,一个有着情思与渴慕的、热血之躯的凡俗女人。
齐奢握住了詹氏搭在桌边的手,低唤她的小名:“若芬,若芬……”
詹若芬的睫毛抖动如枯叶、如鸦翅,落叶聚散,寒鸦栖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4]。“王、王爷,王爷该回那边去了,段氏痛失腹中胎儿,王爷还该多加陪——”她嘤咛一声,骤不成言。齐奢俯首吻在她手背上,烂熳烛光披上她睫翼,是昭阳殿的日影[5]。
齐奢的另一手往她一袭醉枣色的褙子中探入,抚进了软纱中衣,“今晚我在这里陪你‘十、全、十、美’。”
他将詹氏抱起到她房中那张从来只有她一个人的双人大床上,用最为细腻的方式与她欢好。这一切,和他对青田的爱全无关系。他只是做了人家十几年的丈夫,不久后,这女子会惊痛欲绝地收到他的死讯,再接着替他守几十年的寡。齐奢自问,他给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朝夕之欢们留下的尚且是贵重万分的自由,作为这帝国中的顶级显贵,给唯一正式的未亡人遗留的不该只是滥竽充数的“长长久久”。他要送她一份体面的遗产:在熏软的烛光下,用心爱抚这胴体每一寸松弛衰老的肌肤,亲吻着成串的眼泪,用最坚硬的某处做些最温柔的举动。在这女子萧瑟孤老的余生里,这些闪亮的时刻,每当她守着窗儿、咀嚼黄昏时,都会一刻一刻、一颗一颗地流过指尖,直到被思念的金线穿做数珠。垂暮的年纪,她会如任何一位贵族老妇,终日只知道昏闭着双眼喃喃数念,但她所念的不会是空与苦,而是在空苦的人生的夹缝中,有一回,她曾被所爱,好好地爱过。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映出了萧疏黯影。
床头,齐奢全裸着身体,半坐着。他一手轻抚枕上鼻息沉沉的詹氏,眼睛在昏黑的房间内扫视。这是一双垂死者的眼,眼目所及的一切,所有曾属于他的女人、财产、权力,不日间,即将永别。
千重的感慨于心头蔓延,耳边是漫天的雨水与满窗的湘妃竹,瑟瑟沙沙,如幽如泣。
8.
待竹叶上的残雨消散,早秋的初寒便带来了两则关于摄政王府的新闻:一是继妃詹氏夜间赏雨,不慎在石阶上滑倒致使坠胎;二是詹氏强撑病体,遣散了府内的一干侍妾。
于是贵妇们穿梭登门,道恼问情。尽管詹氏极力维护青田,说当初自个有孕时段氏就在北府祈福,如今更向菩萨发愿,说情愿减寿,只求继妃娘娘身体康健,再得怀胎;至于发归姬妾则是王爷本人的意愿,她们或有高高兴兴出门的,或有哭哭啼啼不愿走的,也都酌情或放或留了。但人言可畏,谁也不肯听信詹氏的一面之词,三三两两间就聚出了另一种谣言来,说一切全是段青田那千年耗子精搞的鬼,因其自身无法生养,嫉妒继妃怀孕,又深恨王爷常回府走动,就把继妃咒得掉了胎,又用魇术操纵着王爷遣散了诸姬。这一段她之所以突然从北府不告而别,并不为在乡间躲暑,而是为闭关做法。
这话有鼻子有眼,几乎传遍了皇城左近,就连在东单隐居的青田本人亦有听闻,与莺枝好笑了一回便抛过一边,只管专心地挑拣细软、收拾箱笼。齐奢日日都要来相陪,为隐秘起见,特使一概仪仗照常在王府出入,他则微服简从而来。青田总劝他多回府里去,“你同继妃娘娘见一趟就少一趟,咱们还有一辈子呢,你这会子只顾着同我缠什么?”齐奢捧着她已隆起不小的腹部,光是笑,“也不知怎么,老觉得同你才是见一趟就少一趟,一时见不着都别扭。”青田笑起来,有蜜滴落在心头。
她太幸福,幸福得早已遗忘了年少时苦读过的每一部经卷;在那些天花乱坠的佛喻里,人生是一口枯井,人们攀附在一条被黑白二鼠不停咬啮的老树根上,当树上蜂窝里的五滴蜂蜜堕入人口中、令人深觉其甜时,根之已将断,顶有螫蛇,底有毒龙,且将有野火,烧燃此树[6]。
就在这对夫妇憧憬着即将为他们扫去一切世俗藩篱的大火时,堪堪已金风起、玉露零,节近中秋。
一树仙桂香生玉,树下是两个才总角的小僮,一左一右守在一扇虚掩的门前,一眺见四名轿班抬着一顶小轿,轿后又跟着数十肩挑礼盒的挑夫,二僮忙迎上前,先请出轿中之人。这人衫裳倜傥,总有三十五六岁了,但脸面上不见一星须影,一望即知是禁宫中官。
两位僮儿齐行一个参见之礼,“我们师父久候多时,乔公公请。”
乔运则微微地环顾,迈向堂前。
一时肃客上座,两位门僮便又重新回到了大门前,开始了小声的交谈:“这就是那位状元太监?百闻不如一见。”
“人家才是真有本事,当年被摄政王下令受宫刑的时候是四品员外郎,现在是三品慈宁宫管事牌子,倒还升了一级。”
“据说西太后被解除软禁的第二天就下懿旨把这乔公公封做宫中管事,你再瞧瞧方才他的排场,可见受宠的程度。等来日皇上大婚亲政,他身为皇上生母身边的头号心腹,怕不就是内宫掌印呢。”
“说得有理。既这样,师父还不索性把东西送给他,就算送个顺水人情,反还要他钱礼来赎?”
第271章 望吾乡(15)
“你跟着师父也好几年了,如何还说出这样的蠢话?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这就是咱们净身师这行的行规。凡替人净身,就要把割下来的宝贝拿石灰埋了放去一只升里,再用红布包紧了升口放去房梁上,预祝那人进宫后红步(布)高升。有朝一日若那人发迹,就要来咱们这里赎回自己的身上物,好在入土时带进棺材里,留一个全尸。乔公公又与别人不同,首先净身时他已年纪老大,要不是咱们师父技艺精湛,他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况且他当初是罪人,那玩意儿原该扔掉的,是咱们师父说再大的罪也不至于把人的根儿丢了,让人没脸到地下见祖宗!这才把乔公公的宝贝留下来。现如今他混出了头儿,正该额外地好好感谢咱们师父‘包一刀’才是。”
净身师包一刀是黑不溜秋的面皮,一腮短桩胡子,两只眼紧眯着高坐堂皇。乔运则坐在另一端,身后立着名手持大红礼单的小火者,正在口清牙白地读那单子:“纹银二百两,海龙皮一张,狐腿一张,水獭一张,染貂一张,汉锦十匹,火浣布十匹,西洋布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三十匹,白米一石,胭脂米一石,白糯米一石,杂色粱谷共三十斛,龙猪两只,青羊两只,鲜鸡、鲜鸭、鲜鹅各五只,鲟鳇鱼十斤,对虾二十斤,干虾二十斤,丁香十担,冰片十斤,官烛二十斤,银霜炭二十斤,柴炭五十斤。”
包一刀的眼角终是舒展开,他把一只苍劲干瘦的手高高地举起。但见一根绳自梁上缓缓坠下,绳上系着一只米升。有仆人解下这升送上前,包一刀往包扎住升口的一块满是落灰的红布上吹了口气,掸了掸,“乔公公,两个丸一个势,全在里头。”
乔运则用双手捧过,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出去。一副身影肩展腰薄,笔挺修长。随侍的小火者挡住了在后追赶的仆从与轿夫,“公公说不用人跟着,他要自个走一走。”
从日照当头到日落西山,乔运则就抱着这只升游走在北京的坊隅巷陌。在他的回忆中,曾有一个年轻人也这样游走在这座城,每当经过朱门与红墙,年轻人都仰首翘望,深信有一天他也会拥有朱门与红墙与其后的一切:金钱、权力、女人、光耀门楣、子孙满堂。乔运则敢打赌,年轻人一定难以料想多年之后的心境苍凉,恰如他眼下,也早已无力回想当年的豪情万丈。像是一场梦,可梦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他们从他一百来斤的身子上夺走了几两重,就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塞进了一只填满生石灰的米升搁去到最高的房梁上,即便他终于和这只升久别重逢,把原封不动装在里头的几两干肉与千斤万斤重的朱门红墙、子孙满堂,把他血淋淋沉甸甸的野心与梦想就紧抱在胸前时,他依然永久地失去了这一切。
泪水从乔运则惨白的脸上疯狂地淌落,他知道路人们在偷窥他,他也知道从背影看起来,自己仍旧是气概昂藏,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但只要一转过脸,露出光洁得简直可怖的唇腮与下颌,他就像被脱了裤子放在众目睽睽的广场上。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9.
晴好的日子匆匆飞逝,八月下旬,朝廷下旨颁定了明年皇帝大婚与亲政的日期,并宣布今年重阳节之日,久病终愈的皇帝齐宏将正式露面,亲自主持大典。而内宫则有传闻说,自皇帝迁回乾清宫后,摄政王就日日探望,叔侄俩经常连续数时辰长谈不辍,其情融洽。原本,魇镇一变实为摄政王篡位之举一说已盛传多年,如今天子竟复辟在望,于局外人看来实在是扑朔迷离,一时便有不少自诩洞悉内幕之人纷纷跳出来,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从稗官野史到怪力乱神,甚至还有用五行、八卦来分析利害、解译时政的。而只有最为缄默的两位当局者才明白,世事之多变,唯因人性;世事之恒常,唯因人性。
时至深秋,一片梧叶飘堕、枫吐火光之中,乾清宫终日在为九月九那倍受瞩目的登极亮相而耗尽思虑;东单的井儿胡同中,却有人酝酿着就在同一天的、永久的隐退。
夜来,芙蓉塘外几声惊雷,一场秋霖骤降。雨水轻打芭蕉,乱扫着秋窗。窗边,青田看着片片的叶影儿飘落进雨中,默默回身,凝眸清望,“后天就出发去古北口了,这一去再无回头路,你可真都想好了?”
半壁销金嵌宝连环槅前,齐奢倚靠着软榻,一袭罗袍上衍满了富丽生辉的凤尾纹。“你怕我反悔?”
“怕你反悔,更怕你后悔。”
“后悔什么?”
青田微喟,声薄而衣单,“世人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权是什么?就是金銮殿的那张龙椅。举凡天下男子,无论以文略、以武功,求的不过是离着那张椅子越近越好,近一寸,权就大一分。你今日已然与龙椅近在咫尺,只差坐下去,何况这是你自个拼着命争到的。你抛下到手的这一切,回头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说句大白话,‘老婆孩子热炕头’。芸芸众生谁不是这么生活,谁又稀罕这种生活?三爷,你千万想清楚,你的决定是扔掉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去换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来日,当你在梦中重历昔年俯瞰众生的绝顶风光,醒来后眼前将只有我和孩子们,我怕我们这几张或是太老、或太稚嫩的脸,实在担不起你的南柯一梦。”
听毕,齐奢先是默想了片刻,而后沉目浅笑,“你这一席话头儿起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需要权力,但我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因为我没得选。我就生在一个以权力为生的家族,有权就如日中天、称贤称圣,无权就日薄西山、猪狗不如。想我蹲圈院儿那几年,一个三等奴才都敢对我呼来喝去,一朝大权在手,就连天子本人在我面前也不敢高声说一句话。不是我拼着命争权,而是没有权,我就没有命。我不得不踩着死路绝地,连滚带爬地来到金銮殿的龙椅前,你说我‘就差坐下去’,说得真客气,我其实早就坐了下去,个中的滋味一清二楚。称孤,道寡,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人,然后盯紧身边的其他人,必要时,杀掉他们每一个,管他什么亲血骨肉、外戚内臣,一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父挡杀父佛挡杀佛,就像我父亲做的那样——就像我自个做的那样。”
齐奢自嘲地笑了声,笑声中不乏淡淡的怆然,“去年那场大病后,我始终在省察一件事,就是我对我父亲的恨,到头来是怎么把我变成他。我口口声声与他开战,可事实上,我完成了他未完成的战争,替他削平母族,替他开疆辟土,我的野心、我的权欲、我的所作所为全都在告诉我,我是他的儿子,或者说,全都在告诉他——都只为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我效忠于他。天知道,我到现在还会梦见他,站在我床头,提着那把血淋淋的刀。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四个月前,就在自梦中惊醒的一瞬,我陡然间彻悟,我与父亲的相像、我对他的忠心,不为别的,只为恐惧。就像是,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父亲,假如我不变成他,操持权柄、定夺生杀,就会变成我自己——曾经的我自己,那个被父亲肆意迫害而坐以待毙的孩子。听起来荒唐吗?我自个简直都无法相信,老头子早就在他的七层棺椁里烂成了灰,我居然还在乐此不疲地陪他玩这个权力的游戏:父与子、强和弱、阴谋、鲜血、杀戮,然后下一轮,永无休止。这游戏从我落地就开始,到今天,我玩得够够的了。我厌恶再扮演其中的任何一方,任何一方都只不过是个满心恐惧的可怜虫,可怜到只有让全天下都对着他顶礼膜拜,才能觉出一丝丝起码的安全。
第272章 望吾乡(16)
“我说明白了吗?对权力的热望,是我父亲、我这个家族赋予当初那孩子的,而他还弱小得既无法分辨,也无力抵抗,那时候对他而言,权力就意味着活下去。但眼下,这个已历经了重重考验、年过不惑的男人,所需要的早不仅仅是‘活下去’,他足够有资格活出自己的样子来。毕竟,若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就等于没活过。我可不管我这心愿是特立独行,还是泯然众人,只要是发自我自个这颗心的,我就要一五一十地做到底。”
青田一分分绽开了笑颜,她走来齐奢的身边,坐进他怀内,向他仰起一对星光迷醉的明眸,“那是——?”
齐奢挺了挺胸膛,“我一直想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
青田怔了下,紧接着就笑得连连地揩抹着泪花,几不曾背过气儿去。齐奢则板着脸瞪住她,深以为恨,“段青田我发誓,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然而毕竟憋不住也跟着笑起来,递出手自背后揽住了她。少了繁衣叠盖,青田的孕态已十分明显,月青色的中衣尖尖鼓起。齐奢在其上抚动着手掌,似爱抚一盘皎皎的月光,连同他深沉的音色亦被辉照得清明澄澈,“我的心愿你才不已说了吗?‘老婆孩子热炕头’。尽管笑话我没出息好了,可我最想要的,却从没得到过的,就是家。青田,我想和你有一个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我们可以做自己不曾有过的父母,我们的孩子会成为我们不曾成为的孩子:无须为生存苦苦挣扎,在每夜的梦中下到无人的深渊,花半生的时间拼一身的碎片,他们永不会梦想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张孤零零的金椅子,他们只愿和所爱之人一起亲亲热热、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日,当我南柯梦醒,从梦中的金銮殿跌回到我们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看着眼前逐日老去的你和竿头日进的孩子们,我只会感激,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明白:人不是为了屁股而活着,这大千世界原有万万种美好,都比坐上一张摆在最高处的椅子更重要。一路想来,我齐奢竟有何悔憾?前半世手攥乾坤、言易河山,后半世尽享天伦、浪荡浮世,此乃千载之下,第一快意人生!”
齐奢笑容飞扬,用满颌乌黑的髭须轻擦着青田的嵯峨云鬓,“我心既决,无怨无悔。你呢?你也不后悔吗?”
青田把领下的一小串水钻穗子拿指尖轻绕着,“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到的我一直是万人之上,皇亲贵戚、巨宦大僚,无人不对我奉若神祇。可一旦成隐匿于市井的一介白丁,升斗小民也不会待我略有殊敬,我将镇日里庸碌从事、寄情山水,拿这一双曾笔裁天下事的手帮你给小娃娃换尿片子,一身的神光褪得个一干二净,和路边的张三李四毫无区别。你总说你高攀了我,可真等我权势尽消的这一天,咱俩一道并肩走在大路上,路人在后头悄悄地议论:‘也不知那如花似玉的媳妇怎么就嫁了个跛子,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到那时,你不后悔?”
青田扭转过上半身,把两手搭住齐奢的两肩,正正地向他瞧过来,“齐奢,你也忒把我段青田瞧得小了。我在槐花胡同做了十来年生意,又跟着摄政王他老人家十来年,自来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一样儿不是好上加好、尖上拔尖的?不是我说大话,就那能叫公主、贵妃们都直了眼的金刚钻,我也只当破烂似的,说扔就扔了。我这么一个见尽了凡间罕见的人,你说说,得什么物事才能让我觉得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我告诉你,就是这个。”
青田头两句一出口,齐奢已展露出笑脸来,此时竟见她将一手顺着自己的肩一径就滑到了大腿,手心往他腿根里一扣,更引得他忍俊不已。青田故作顽皮地吐一吐舌头,“呦,错了,是这个!”
她笑着把手从他的两腿间移向他胸前,带着一目的柔光摁住他心口,“不识货的肉眼凡胎只看见你的腿跛,我却看见你这心上生着翅膀呢。那人生的大路上,所有人迈着他们好好的两条腿都跨不过去的坎儿、一摔到底的坑,只有你,会被你的心高高地举起。三爷爷,您在我眼里就是天神下降。我说我高攀,说的是这个,哪里说的是什么权、什么势?没错儿,那是倾天的权势,可也只不过是你这个人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地方呢!”
华灯香雾,对影闻声。齐奢纵情地大笑起来,又连连地摇首,“好家伙!这世上各式各样的马屁,爷也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就没没见识过的,可我媳妇这个马屁大王一开口,每每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拍得爷是浑身酣畅、满心受用。”
青田情眸眷恋,含着三分笑、七分娇,“谁拍你马屁?我才说的有一个字的谎,天打五雷轰。莫说你失掉了权势,你就什么都没了,流落到街边讨饭吃,我能一辈子跟着你当个丐婆子,也是我祖坟上烧了高香了。”
齐奢龇了龇牙,“你瞧你,说得多难听。爷的家底好歹也放在这儿,就是失了身份上的尊贵,也不至于就穷到让咱两口子讨饭去。”
青田滴溜溜两眼一转,“你家底很厚吗?”
齐奢跟着变了脸,乜着她又机警、又轻视地嘿嘿一笑,“段小囡,这么多年了,你最后到底还是没憋住。你是想知道哥哥有多少钱吗?哥哥不告诉你。”
青田也“吃吃”地笑着,却把两手插来他腋下,抵着他颈窝子蹭来蹭去,口里不住地腻腻地求恳:“哥哥,好哥哥,你就告诉小囡吧,你有多少钱啊?求求你了三哥哥,你就行行好告诉小囡吧,你悄悄的,和小囡的耳朵说……”
齐奢笑着把嘴唇贴近来,和她耳语了几个字。青田登时瞪圆了两眼,一直一直往嘴里吸着气,又长长地吁出来一口,“哥哥,我就说我配不上你嘛,你可不是一般的跛子,您老是这世上最最有钱的跛子!”她“嗵”地往他怀里一扑,把脸儿紧紧地偎着他,“我段青田这辈子是跟定哥哥你了,我若服侍得好,随哥哥高兴赏上一点儿,若不好,哥哥就只管拿钱砸死我。”
齐奢早笑得不可自抑,“你赶紧给我好好的罢,仔细这一身的流里流气全被肚子里的学了去。”
青田只伏在他怀内笑,一时抬起眼,二人目光交缠,眉目间留情,心坎里供奉。九陌红尘纷移心志,唯有凤毛麟角,才看得透这一场闹哄哄乱萧萧的你方唱罢我登台。是用了月老万丈长的千巧红绳,才绊得住一对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7]。一片梦乡天地间,满穹的星月之光扑窗而入,青田同齐奢对抵着鼻尖,又轻又娇一声:“三哥……”
不等她完辞,齐奢已陡有所悟,怫然变色,“没门儿,不唱。”
青田把手心在肚皮上打两个转,秋波送媚,“不是我要听,是宝宝要听,你给宝宝唱一支,就唱一支,你就疼疼宝宝嘛,哥哥,爹爹,爷爷……”
“成成成,停,啊,媳妇,唱!爷从了,这就唱。”齐奢自个先闷笑了两声,就把双手一起环住了青田腹部的隆起,将一段天籁,悠婉深沉地寻常道来。
青田听得如痴如醉,闭目神飞。是坐在一尾翠郁的筏上,看两带青山粼粼地滑过,单留下一割燕尾的波纹。她任由这筏儿荡着她、飘着她,直到骤一下倾翻——
“哎呦!”
她低呼一声,觉出腹中的胎儿端正一脚,恰踹进齐奢的两掌间。他的歌声亦戛然而止,惊叹不已:“嘿!嘿!你肚子里是个小子!”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说啊,爷唱了半天花花草草这小崽子都没一点儿动静,这才一唱‘白马和弓箭’,他立马就给了我一脚。”
青田笑睰他一眼,“乱讲。”
“啧,你还不信。来,我再试试。”说完就更紧地拢住了两手,再一次熨声而唱。唱过了两三个转折,果真又来了重重一下,这回是拳,小拳头把青田的衣衫都顶得高突出一块来。齐奢哈哈地笑着,拍案叫绝,“邪了门了,又是一唱到‘弓和马’他就来劲儿,铁定是个小子!好好,虎父无犬子,像我。”
青田也不禁乐出声,望着齐奢几近失态的欢颜,满目温煦,“傻样子,就值得笑成这般。”
齐奢仍是笑着,俄顷,凝目向她望过来,眼下有皱褶,一道道成熟而深沉的、时光的犁痕。“小囡,我有过孩子,也有过几个怀有我孩子的女人,可这是头一次,我觉得自己是个当爹的。”
第273章 望吾乡(17)
青田含笑抚过他,由鬓发直到胡须,笑眼千千,“当爹的,给你娃儿想个名吧,都七个月了呢。”
“现在想?”
“现在想。”
齐奢横眉苦思,倏然直身而起,在屋中绕两圈,负手沉吟道:“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爷样样都不差,只差‘齐家’,就叫‘齐家’吧。”
青田的目光抽搐了一下,垂在眉心的红宝石樱桃坠仿若娇唇两点,不语自伤,“这、这是什么鬼名字?又不通,又不雅……”但一等她留意到齐奢的神情,立即就要笑不笑地频频点头,“通得很,雅得很,好名字,好名字。爷这样吐属不凡,必能做一位流芳万世的大诗人。只是,若是个女娃娃呢,总不成也叫这个吧?”
齐奢一边笑,一边只竖起一根手指轻慢地摆一摆,“不、可、能!就冲这匪样儿,准是个小子。”
青田意起轻愁,“那我要真生个闺女呢?你不会不开心吧?”
齐奢“哈”一声,走过来半跪下,直接抱住她腰腹狠亲上一口,“我的好媳妇,甭说是个小美人,你就生出条小羊羔来,也一样是爷的心肝宝贝。”
“呸呸呸,什么小羊羔?”青田笑着啐一声,又笑着叹口气,“这孩子命可真好,还在娘胎中,就有这样疼他爱他的爹爹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