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我头好疼。”
“就在你废话的这时候,镇抚司已经开始替你挑选逼供的刑具了。你不马上走,就永远也走不了。”
吴义的两手向上托住了自个的脑袋,左右摇晃着,仿佛要给它重新找个地方安放,“不,我不走,镇抚司抓不到我,一定会逮捕我的父母妻儿!我会害死他们!”
“别说蠢话,你的父母妻儿已经是死人了,只不过自己还不知道而已。多耽搁片刻,你就会和他们同一下场。”
“那就一起死!既然他们是受我所累,我又怎么能独自逃生?我做不到!”
吴义浑身都在抖,抖得仿佛会犯癫痫。乔运则抓住了他的手,把它们握进自己的双手中。这双手又冷又潮,但极其坚毅,极其稳定。“你做得到。你才自己说的,你姓邱,叫邱志诚,你父亲当年差一点儿手刃摄政王,以至三族被夷,你是他儿子,你也是个大英雄,你什么都做得到。”
吴义的头低垂了半晌,又仿佛是毅然下了决心的样子,猛烈地朝高一抬,“好,留得此身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那老师和我一起走,你在这里一样是个死。”
“不,我不会死,我自有办法。”乔运则抽回了两手,面孔上闪现过一丝欣慰,“脱掉你的外衣,赶紧。”
“什么?”
乔运则摇摇头,直接抽出吴义拴在腰里的一把小匕首,卷高袖筒,一刀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滴滴答答地落上地板。“外衣!”他再一次喊道。
“啊?哦!”吴义手足无措地解下了外衣。
乔运则一把夺过,用它堵住了暗红色的新鲜伤口,而后用燧石色的双眸盯住了吴义,“在你逃难的路上,除了时时地回头看一看追兵,记着时时地回头想一想,你被同一个人灭门了两次,就是这个人,让你除了这条命什么都不剩。那你就把这条命,好好地给他留着。老师教你的那首诗没忘吧?‘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和我二人这一身通天抱负、这一身血海深仇,绝不会白白浪费,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派得上大用场。走吧义少爷,后会有期。”
房间的门打开,乔运则独自走出来,又回首一顾,就匆忙而坚决地离开。
随之,就是吴家的连坐惨案,许多人死掉,许多人被遗忘。但乔运则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吴义。
一年后,乔运则终于自净身师手中赎回自己被阉割掉的性器的那一天,他捧着一只久别重逢的米升,漫无目的地满城游走。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着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吴义——黑了,瘦了,还少了一条胳膊,但这个人就是吴义。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别重逢。
是夜,二人在曲室中剪烛密谈,谈起到前尘旧事,乔运则的两眼发出磷火一般的阴光,“和你告别后,我直接去了镇抚司,向他们揭发你。你猜负责讯问我的人是谁?——张华。他果然已先我一步到了那儿,都预备着带人回去拘拿你了。我看见他装作大吃一惊、万分后怕的样子,我对他说,我一听说你是邱若谷之子,深知事关重大,绝不敢隐瞒不报,我本来想趁着你醉酒先将你捆绑起来,谁想被你发觉,意欲逃走,我和你厮斗中刺伤了你的胸口,眼看你往北逃去。你还记得你那件外衣吗?我用自己的血染了它,又撒了两把辣椒面在里头,丢在了去镇抚司的路上。猎犬找到那件衣服就用了个把时辰,嗅到辣椒面鼻子又废了,有这半晚上,你早已远离了是非之地。而我,也因镇抚司对上变之人例行的优容,从而得以免遭牵连,调入慈宁宫。你呢义少爷?看你这样子,似乎逃难之途波折重重?”
第276章 望吾乡(20)
吴义的身体又恢复了少年时的精壮,脸上的皮肤与神情一样粗犷,看起来比他实际的年龄大了十岁还不止。他那晚穿着件油栗色的丝绒长衫襟褂,褂子左边的袖口扎了两道细带。他抽开细带,把里外两层袖口一捥到底,露出了一段光秃秃的截肢来,“看起来可怕吗?跟我后来的经历相比,断掉一只手简直像挠痒痒。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总之,我越过了层层关卡,最终在湘西扎下了根,我现在可以说是‘落草为寇’。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十来年前,为剪除外戚王家势力,摄政王曾大幅裁撤湘鲁二军,有些世袭军户,虽遣散时分得有几亩薄田,却习惯吃到口军粮,不愿做那稼墙的营生,又个个持械好斗,就一拍即合,占山为王。他们原就对摄政王刻骨仇视,听我坦白了身世后,就收留了我。不久后,我想法子干掉了他们的头目,成了新大王。”
吴义笑了笑,但在那笑容中找不出一丝喜悦,如同在苦瓜里榨不出一点甜,“恰好前一段京中局势巨变,突然间传出皇帝亲政在即的消息,我一听说,索性就直接进京打探虚实,如今看起来,十停有九停传言竟能成真。可又有谁不晓得,摄政王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少年天子做一个傀儡罢了,皇帝与两宫太后孤儿寡妇、根基薄弱,哪里斗得过他的手眼通天?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摄政王自己放出了亲政的话,又解除了宫中软禁,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他出现任何不测,皇帝就能够顺水推舟地当家作主。老师你眼前是西宫太后最宠信的人,就请你转告太后娘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乔运则的手抚了抚腰间的马上封侯白玉带扣,玉越细腻,他就越觉出自己手指的粗糙,“义少爷,你当真愿意搏命一试?”
吴义依旧是一笑,“不是我,是我们。摄政王素有微行之好,但自从当年与我父亲狭路相逢后,再不敢大意,即便不用仪仗清道时,周身也都跟满了便装番役。我一个人想穿过重重的警戒接近他,简直是自取灭亡,但几十个、上百个人对付一队护军,也未必就没有胜算。这一回,我把弟兄们都带出来了,他们早就对绿林生涯心生倦意,不是被逼上绝路,谁甘心在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缩头乌龟,一辈子靠打家劫舍来度日?”
“他们虽视摄政王为敌,却未必视死如归。万一有人怯而泄密,后果堪虞。”
“我只告诉他们,京里有一位贵人想除掉他的对头,替他干成了,下半辈子金盆洗手。我会专挑摄政王便服时行动,真正动手前,我的兄弟们都不会知晓目标是谁,而一旦动手,就来不及后悔。成功后,我会自己解决剩下的活口。毕竟,他们并不是我的兄弟,而暗杀总归是暗杀,法不传六耳。”
“那么这位贵人该当如何酬谢?”
“倘若事成,望太后下令撤掉对我的通缉,赏我个前程。倘若事败,我只当为先父的遗志赴难,绝不怨天尤人。”
乔运则终于缓之又缓地点点头,“我会转告太后。得到答复以后,如何联系到你?”
吴义嘁嘁喳喳地说了几个字,后道:“捎信去那里就成,不用署名,我认得老师的字。”
九月初的某一天,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默默放在了某个地址。几天后,乔运则与吴义就一同站立在荒原上一顶顶火光明灭的营帐间。
吴义将乔运则延入了帐中,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帐幕上,声音则被帐外的野风淹没。直到很久很久后,一阵突然爆发的笑声打破了风的寂静。
帐内,一只小泥炉,一壶烈酒。
吴义用仅有的右手端着粗瓷大酒碗,深深地眯着眼,“西太后怕风声外泄,定然不能动用官军,但她为什么肯相信我们这一支乌合之众?”
乔运则舌尖一卷,似一位爱郎舔舐情人的柔唇般,细舔去自己唇上的一层浮酒,“因为她相信我,而我相信你。”
吴义哈哈大笑,放下了碗,把颈子往前一探,“老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摄政王这次带了多少人?”
乔运则也一笑,竖起了一只手掌,“五个,其中三个男人——不,两个半。”
“当真?”
“当真。”
“老师,你知道我有多少人?”
“你有多少?”
吴义伸出了两根指头,“整整两百个,全是响当当的兵勇出身,现在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二人衔杯而望,望着望着,手中的酒就全泼出来。他们笑啊笑啊,笑到一直淌下了眼泪。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孩子,包括他们自身,都受到过同一个仇敌不公正的戕害,现在,是公正降临的时刻。
栖息在帐顶的风为逃避这凄厉的笑声,一个筋斗,就回到了无止境的流浪中。
一里地一里地的黑暗与荒凉后,有一扇大开的窗,风便直接吻上了迎窗而立的女人的脸。许多又冰又刺的风的吻,令喜荷冷静了下来,她就着风,让所说出的每个字再度被吹回到自己的耳畔。
“十多年前,我自隆福寺孤身离京犯险,为的是救他。十多年后我故技重施,为的,却是除掉他。当真是世事难料。”
肩后有一声叹息,玉茗探过了身来,关上窗,“主子别站在风口里,仔细着凉。”
被拒之窗外的风只好又徘徊着、凄鸣着,在残垣断壁的古长城下,寻觅另一扇摇烛烨烨的窗。
窗底烛边,青田紧拥着齐奢,把自己埋在他胸膛里揉擦,“不知怎么了,心慌得厉害。”
“别担心,过了明天,一切都会好的。”齐奢擦净了青田被发丝打乱的颜容,呢抱轻躯。
他张弛有度地展开着她的身体,再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去。青田横在他身前,递过了舌尖与他交吻,齐奢把兜住她小腹的右手接着下移,指尖摁住了一朵花的芯子,一个女人外露的心。青田渐变得放松而投入,继而是主动且饥渴,狂野地、急迫地索要着。齐奢一次又一次、一环扣一环地,把她,也把自己,一层层向终局的高潮推进着。高潮来临时,是极致的酷烈,是痉挛之美[9]。
露明星黯,隐隐潜潜。一动不动交叠僵硬的两具躯体却又一丝一丝地复活。新续了明灯,像之前那死去不曾发生过一般,抱搂着取暖,晏晏笑谈。回旋在窗外的流风终不耐凡俗男女的床头絮语,起舞归去。
风,吹落了空枝上的末一只秋蝶。这一夜的月,在所有人的上空升起了,恩怨无端,婵娟与共。
12.
夜尽云开,红日东升,向着九州四海,浓艳地倾下万斛秋。
这一日是重阳节,天气却出奇地好,无风无雨。北京城中的紫禁城,庆典拉开序幕。王爵大臣、翰詹科道摩肩擦踵入东华门,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鸣赞之下三跪九叩。与往年不同的是,叔父摄政王并未出现在贺节的队列前,而久未露面的皇帝齐宏则端坐在金台上。青年天子瞧起来格外地意气风发,不知是因病体痊愈,或只因少了那魁梧如神的叔父在一旁的比照。接下来的赐茶、赐午膳、赐酒、赐文绮珍玩、赐入座听戏等一系列仪注,齐宏开始还稍显生疏紧张,但不多久即捭阖自如,举手投足皆不失一位君王的尊严。他在进上来的戏单子上亲笔圈点了戏码,于是,喜庆大戏、轴子杂戏、热闹武戏、唱功清戏、生旦情戏、小丑谑戏……载歌载舞直演到申初。随即,又是晚宴。齐宏独据金龙大桌,健啖而健谈,不断地大笑,不断地给戏子们放赏。
座下的王侯臣工们,心却全不在戏台,而是各品着台下的一本大戏:监国近二十载的摄政王未出席、曾一度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未出席,齐宏的这台独角戏,是否说明他已摆脱了桎梏,而将真正地登上政治舞台?那么,就意味着权力场的又一轮福祸荣宠、生死浮沉。越琢磨,诸人越觉得天厨珍味味同嚼蜡,只坐立难安地,看一轮庞然的血色斜阳在红墙顶收起它最后的光芒。
时届黄昏后、入夜前,天空呈现出一种暗调的青蓝色,笼罩着城中城,也环抱着百里之外的山外山。望之不尽的山峦间,行在山一峰独秀,画阑风清。摄政王也于一早就开始在行辕张宴作乐,松涛叠翠的亭中,戏子们唱了又唱,水袖乱抛,抛不断的一折折红尘万丈。
第277章 望吾乡(21)
乐声飘入了行宫深处,深及地底的御酒窖。许多贴着黄签的酒坛被一一破开了封口,周敦立在它们间,把一大包白色的粉末挨个撒入每一只坛中。等他走出来,已是山风透骨,灯昏音稀。亭中一个十来岁的小戏在唱着套苍凉的大曲,对面殿内的一桁珠帘后,齐奢与青田相偎而坐。齐奢身穿鹔鹴裘,头戴紫貂冠,青田以一件高腰襦裙盖掩着身形,胸前垂下缕缕的玫瑰晶缨络。周敦走去他们身边说了寥寥的几个字,齐奢听过,一手就放肆地把青田揽入了怀中,在她耳畔嘀咕着,乐得穷相极态,不知为什么,或许只为了这山上离宫宫上楼,宋玉无愁亦自愁[10]。他带笑骂了句脏话,拍着桌子下令,将御酿的菊花酒分赏众人,从侍卫到仆役、从厨子到马夫,每个人。
交子时,北京皇城的大宴收场,与宴者们带着倦容揖让话别。行在山也已戏终席散,却是一片肃静无哗,只有此一起、彼一落的鼾声,连戏子也身着杨贵妃的行头,醉酒百花亭。齐奢眼光澈亮,缓缓地起立,携青田离开了这狼藉的酒场。
周敦与何无为开始检视每一座殿堂、每一所房间:有人趴在案上,有人窝在床下,有人头枕着杯箸斜倚桌旁,有人手握着长矛蜷缩墙角……人人都昏睡不醒。他们里里外外全看过,就打开了一间放置杂物的房间,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同样深眠的五个人,三男两女。周敦与何无为将这几人一一抬出,运送到正殿东庑门外的一所小殿内,殿名“兰泽”,正建在行在山的温泉眼上,是洗浴的汤池。
当最后一个人被摆放进浴池边软帷包罗的绣床里,齐奢便走近来,将一支松油大炬向一截短烛上燎去。火焰“轰”一下腾起,扑亮了他深重的容颜。
青田在一旁和莺枝紧紧地握着手,声音有一丝微颤,“三哥,他们要替咱们活活被烧死在这里?”
齐奢将火把交予何无为,表情就隐没在昏暗中,“这些人本都是死囚,该当弃市,如今以咱们的身份死在皇家行宫中,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福气。灌了许多酒,又有蒙汗药,醒不过来的,不会有一点儿感觉就过去了。对他们来说,是仁慈。”
话音方毕,已听见了哔剥之响。只见何无为手举火把,将精美的垂帘丝幕一一点燃,又顺手撩翻了数盏宫灯,边焚烧、边咳嗽着往外退。烟气却已先一步冲出,一胀一胀地放着光。
齐奢护着青田远远地走开,抚一抚她身上的软絮斗篷,“车子备好了,你们先走。”
青田回首一望,就见周敦守在一辆马车旁。她重新转回头,眼底竟有莫名的泪意迸出,“我等你一起。”
“我要亲眼看着火烧完,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否则后患无穷。火场里气味难闻、残骸可怖,你怀着身子,别见这些东西。去吧,我晚些就来,明儿一早出关。”
青田明知只是分离一会儿的时间,可蹿起了满天的火舌却仿佛在嘶念着什么邪恶的诅咒,照亮了一些什么不可见却巨大而可怕之物。她的心惊惶得不得了,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万分不舍地两手一块扯住了齐奢,把他一手直捧来唇边,哭着吻,拿额头吻、拿眼皮吻。齐奢另一手把她拢过,轻轻地拍打着,“好好的,别这样。”
青田却哭得更凶,她突然圈上了手臂箍住他,直接把舌尖抵入他齿关,在里面翻江倒海地翻腾着,像在寻找一个保证。良久良久,她才肯松开手。齐奢依旧俯着些身子,一壁抹去了唇上的胭脂痕,禁不住发笑,“怎么?难道怕我诓走了你,自个打道回府?”他咬着她耳朵,把一个信封快而隐秘地塞进她怀内,“小姑奶奶,你听仔细,这是爷的全部身家,押给你作保。你千万收好,若丢了,咱夫妻俩可就真只能一辈子关外牧羊了。”
青田在扑来的烟雾中大嗽不止,哽咽不能言。
齐奢拢着她避开两步,向不远处的莺枝手一招,又笑着往青田的泪颜上抹一把,“小傻瓜,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便将她往前一送,送入了莺枝的手中。
青田被莺枝搀扶着,一步三回头。上车前,周敦替她掀开了车帘,她回眸凝望而来:齐奢背向着起火的宫殿,轮廓被火光打得一深一浅、一明一暗地闪耀着,似一尊悬在忉利天上的金星。她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看见他把右手举得高高的,向她简短地挥一下,是一个短暂的、轻易的离别。
车子滚动了。青田靠在莺枝怀内,呆呆地盯着车帘子一扑一扑。她忽记起多年前,她和他在草原上一次猝不及防的分别,青田有些明白了:他们重聚的时刻,会比她预想得晚一些、多一些波折,但总会来临的。她不停地想着齐奢最后那句“马上就永远在一起了”,逐渐觉出了心安。空旷无边的古道上,车子走得平稳有节。车辕上,周敦翘脚而坐,把两手浅捅在袖内,低低吹起了口哨。
凄楚悱恻的荒夜尽头,火光在一分分地微弱、一分分地黯淡。
13.
齐奢与何无为望着火一路烧上浴池的白玉台基,烧进满池的温泉里,滚沸着熄灭。
他们扑灭了余火,检视了那些已永远熟睡的焦尸,以及即将苏醒的见证者们,就在满地的灰烬中跨上了马背。一切都顺利得出乎意料。他们催马下山,快到了山脚下,何无为率先发现了异常,随之齐奢也注意到了,他们一起勒紧了马嚼子,抽出腰刀。一阵如同惊蛰般的骚动后,百种毒物从土地里钻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越来越多的人与马匹从四面包抄而来,众小幺手持火把,照亮了领头者——
吴义挂着丝狞笑,咬着牙说道:“兄弟们,那个骑白马的,要活的。”
齐奢从来没见过吴义,所以他认不出这个独臂人的脸,但他认出了他脸上的仇恨。冷汗瞬间湿透他全身,他和何无为对望了一眼,他们并肩打过许多仗,但却从未打过,两个人对两百人的战争。
没有奇迹。他们一败涂地。在料理了对方近五六十人后,齐奢堕了马。何无为下马来护主,两个人背靠背地又应付了十来个,何无为就倒下了,被刺成了刺猬,临死前挣扎着用全身覆住了齐奢。齐奢在他托付生死的侍卫的血尸下,束手就擒。
战争的失败者叫做战俘,而战俘的处境,也就是齐奢眼下这般。浑身的血、伤、脏,手脚全上了铁镣,脚上的铁镣扣进地上的一根拴马桩,桩子就直接打实在帐内的地面。帐子不算大,但再容纳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前面的是喜荷,后面的是乔运则。
齐奢的反应激怒了他们,他举起带有划伤的眼皮朝他们一瞥的样子,绝不是个俘虏该有的样子,反而像位帝王,很惊异地在自个的皇宫中见到两个招摇过市的小丑。这一瞥,令喜荷和乔运则更加同仇敌忾。就是这个自大的男人和他下贱的女人,让他们俩双双成为被抛弃者,让嫉妒的毒牙在他们心肺间日夜刺咬,把仇恨的毒液注入了血管,把人变得不疯魔、不成活。
但如同所有最疯狂的疯子,表面上看起来,无论喜荷或乔运则均是这样地聪慧而理智。她在他所搬过的一只矮凳上曼身落座,向地下的齐奢居高一睐,“三爷,没想到吧?”
“没有。”齐奢半靠着马桩,伤痕累累,说话时有血丝自他的齿根渗出;但他的声音却很稳定,带有着近乎于冷漠的平静,“如果我现在在想什么,就是曾有一个人,在他死前告诫我要小心太后您。”
“哦?”喜荷开心地笑起来,巍峨耸立的高椎髻上珍翠曼摇,她轻巧地,将手指于耳下的錾花飞鱼坠绕一绕,“不过在我看来,三爷该小心的却是自己。如果不是你自己先杀死了自己,我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动你分毫。”
“诚如太后所言,我已自己杀死了自己,再把一个死人杀死一遍,有必要吗?”
喜荷干笑一声,抱住了两膝,“三爷,你是犯有谋逆大罪之人,万死难辞其咎。死两次,并不过分。”
齐奢沉重地抬动了一下擦痕密布的手腕,铁链子发出“哗啦”一响,似有一件什么巨大的器皿当空破裂。“假如我当真是谋逆之人,皇上今日就不会有单独秉政的机会,甚至在很久前,他就没了命。”
第278章 望吾乡(22)
喜荷不置可否,只把两根又长又尖的金箔护甲高高地翘起在眼皮下,“除了公仇,三爷应该很清楚,你我还有私怨。这个人——”她头也不回,单把手腕轻慢地一翻,意指其背后的乔运则,“他恨你,因为你把他给阉了,叫他当不成男人。我恨你,因为我本可以成为最好的女人——我已经是了,但这女人却又被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杀死,一场长达数年的凌迟,刽子手,就是你。”
齐奢“呸”地往地下吐出口血沫,嘴角偏去肩头上一蹭,压根不屑向乔运则一顾,“不用我阉他,他也不是个男人,从来就不是。至于太后,我只能说,对您,齐奢问心无愧。”
“这么说,三爷并不打算道歉?”
“如果道歉对太后有用的话,太后和我眼下就不会坐在这里。”
“三爷错了,如果你愿意道歉的话,我很乐意原谅你。”
“太后!”乔运则磨牙霍霍,却慑于女主人一个严厉的眼神,凝立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