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玉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等钱进转过去后,她躺着歇了会儿,慢慢撑起来靠车而坐,不时喝两口水,眼睛望着对面山头郁郁葱葱的林木,思绪渐远。
第一次遇见宋殊,她七岁,刚没了娘,十八岁的宋殊连中三元,骑马游御街。
第二次遇见宋殊,她十岁,无家可归,二十一岁的宋殊随驾凯旋,天子宠臣。
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她又碰到了宋殊,他看起来跟上次瞧见的差不多,清隽俊美,面冷如霜。
唐景玉难掩嫉妒。
她好像听车夫喊他掌柜?不管宋殊为何当了掌柜,单看他身上素雅华贵的绸缎,也知道他现在过得肯定相当不错,反观她,混得一年不如一年,都沦落到行乞为生了。
唐景玉长长地叹了口气。
钱进正嫌长路漫漫没人聊天呢,回头瞅瞅,发现少年喝完水气色好了些,忍不住攀谈起来:“小兄弟也是从山东那边过来投奔亲戚的?”
唐景玉神情落寞地点点头。
真正伤心的人都不太愿意说话,钱进有点尴尬,转而又热络地问道:“那小兄弟亲戚家在哪儿啊?你知道路不?我对苏州府熟,你说说,我教你怎么走,免得你人生地不熟白走冤枉路。”
“大哥你人真好。”唐景玉是真心感激了。从京城到苏州她磕磕绊绊走了四年,遇到的好心人没有几个,“我想去嘉定县,之前打听是在苏州东边就瞎走过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嘉定县?
钱进顿时咧嘴笑了,“对对对,小兄弟没走错,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就是要回嘉定呢!”才说完,就见少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桃花眼一下子就亮了,盯着他的眼神好像野狗盯上了肥鸡腿,钱进突然心生不妙,可是已经晚了。
唐景玉泪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捎带我一程吧,我真的走不动了,你看我的鞋!”
她猛地朝钱进伸出腿,破破烂烂的草鞋差点甩到钱进脸上,幸好他够机灵一个后仰躲开了,但这惊险也没妨碍他看清少年脚上那快要磨烂的草鞋底子,更没妨碍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脚臭。
“小兄弟你先拿开!”钱进屏息催促。
“啊,对不住啊大哥,大哥你别生气。”自知失礼,唐景玉连忙把脚收回来,跪坐在钱进身旁,可怜巴巴地求他。有些人凶巴巴的她根本不会浪费功夫白白哀求,这个车夫人好啊,她不求他求谁。
钱进倒不介意帮忙,只是……
他朝车帘扬扬下巴。马车是掌柜的,掌柜没开口,他哪敢擅作主张。
唐景玉怔了怔。
宋殊此人,她只远远见过两次,并不清楚他为人啊。
“你们掌柜睡觉呢,咱们小点声说话。”唐景玉故意压低了声音,满脸忧虑,“到嘉定还有多远啊?”动作看似确实是在说悄悄话,但声音并不是很低。
钱进觉得这话没什么好遮掩的,便也没提醒她,马上回道:“再走一个时辰前面有个小镇,我们要在那里下榻,明早出发,不到晌午就能到嘉定。”若是不用半路歇下,掌柜应该会帮人帮到底,但现在,他估摸着掌柜会把少年扔在那个镇上,毕竟他们掌柜可不是烂好人。
这么远?
唐景玉很是失望,也害怕自己这顺风车只能坐到一半,她回头看看,很是忐忑地问道:“我,我看你们掌柜面相有些凶,他会答应捎我过去吗?”
“嘘……”钱进吓得冷汗都出来了,马车晃晃悠悠的,掌柜怎么可能睡得着。生怕掌柜误会,钱进故意提高了声音,“小兄弟别瞎说,我们掌柜最是心善,好比这次山东闹灾,周围府县鼓励商户捐钱赈灾,我们掌柜捐了一千两呢!”
唐景玉有些困惑了,怎么听起来宋殊好像在这边住了很久似的?
不过那些都与她无关,唐景玉期待地望着钱进:“你们掌柜果然是大善人啊,这么说,他多半会帮我了?”
钱进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点头吧,万一掌柜没想帮,他擅自应承下来不好,可是摇头,倒显得他刚才是在说大话,他家掌柜根本不是大善人……
犹豫半天想不好说辞,钱进瞅瞅面前的少年,小声敷衍道:“到了地方你自己求求吧。”说完转过身,把帽檐往下压压,专心赶车。他跟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不值得为了他得罪掌柜,他家掌柜从来没有骂过人,只是有时候一个眼神扫过来,那感觉,还不如骂他一顿好受呢。
钱进不上当,唐景玉不甘心地扯他胳膊,钱进装死不理她,唐景玉无可奈何,加上肚子饿实在也没有多少力气,便抱着竹筒重新躺了下去。
不管了,到了镇上再说,难得搭上马车,她先好好睡会儿。
唐景玉真的睡着了。
跟李老头他们同路时,她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遇到了一个熟面孔,而且是那种明显不会欺负乞丐的贵人,她终于能暂时放下防备,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轻轻颠簸,她抱着竹筒的手慢慢松了,随着一次较大的车身摇晃,竹筒从她手里滚了出去。因为她面朝车帘蜷缩着,竹筒就滚到了车里面,发出轻轻的流水声。
宋殊睁开眼睛,弯腰去捡竹筒,低头时瞥见少年伸进来一半的手,动作微顿。目光在那满是黑泥的指甲上扫过,宋殊从袖口抽.出帕子铺在竹筒上,这才捡起竹筒放到一侧稳住。
“掌柜,前面就到了。”
宋殊挑起窗帘看了看,扫一眼已经轻轻打呼的少年,低声吩咐道:“停车,把他放下去。”
“……好。”钱进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多嘴,稳稳停好车,抱起少年走向路旁。
唐景玉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对上钱进略显歉疚的眼神,再看看远处的小镇近前的马车,一下子就懂了。她苦笑,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再装可怜求宋殊帮她到底。
换个人,她肯定会求,可宋殊,她就算不了解,也知道这种人物一旦做了决定,鲜少有人能劝其改变主意的。
翻身而起,唐景玉捂着肚子走到马车前,扶着车板朝里面的人哀求:“大爷赏我一顿饭钱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求求你了,再不吃饭我会饿死的……”声音沙哑无力。
宋殊将竹筒递了出去,连着帕子一起放到了外面。
唐景玉见了,心中暗骂男人小气,面上却感激涕零:“谢谢大爷赏水,大爷好心有好报,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竹筒提在手里,帕子塞到衣裳里面唯一完好的口袋里藏了起来。这种上好的绸缎,至少能卖几十钱,不要白不要。
收好东西,她恋恋不舍地可怜巴巴地看向钱进,“谢谢大哥一路照拂,他日有缘再见,小弟一定请大哥下馆子!”
少年瘦弱如柴,说话却豪气干天,钱进无奈地摇摇头,抬手去摸胸口,打算送少年几个铜板晚上好吃个饱饭。
唐景玉大喜,眼巴巴地盯着他。
两人站的位置巧,宋殊将钱进的动作看在眼里,开口问他:“钱进,你那里还有多少钱?”
钱进愣了愣,随即喜道:“还有四两多。”既然掌柜开口,他就从掌柜给他的盘缠里面拿,自己能省下几个铜板呢。
“给他数五十个钱。”宋殊淡淡地道。
五十文,足够少年换身粗布衣裳衣冠整齐地去见亲戚了。
钱进递给唐景玉一个“你走了大运”的眼神,摸出钱袋数钱。
唐景玉连连道谢,等马车开走了,她才对着马车虚打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