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山书院占地极广,里面亭台楼阁雅致清幽,庄家人住在书院后头。

“豫章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庄寅在走廊里逗鸟呢,见冯管家引着得意门生过来了,笑着招呼道。他头发也白了,跟庄夫人一样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身杭绸长袍加身,儒雅气尽显,眉眼里又有一股岁月沉淀下来的威严,含蓄内敛。

豫章是宋殊的字。

他笑着道:“前阵子忙着做灯笼,昨天刚忙完,想到许久不曾看望恩师师母,特意过来拜访。恩师近来可好?”

“我好得很。”庄寅将鸟笼挂了起来,跟宋殊并肩往上房那边走,“马上就十五了,今年做了什么灯笼啊?”

宋殊浅笑:“十五那晚恩师就能看到了。”

庄寅笑他:“还跟我卖起关子来了,不过咱们嘉定这边你的手艺是顶尖的,这种小比试也不用太费心,倒是明年中秋苏州府的比试……听说苏州祝家扬州刘家各出了一位翘楚,无论手艺还是字画都不逊色于你啊,那场比试关系到宋家能否代表苏州去京城比灯,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恩师说的是,豫章都记住了。”宋殊谦逊受教,转而问起庄夫人:“师母呢?上次师母想做一盏仕女灯,豫章画了两幅,想请师母挑选。”

庄寅看向身边的小厮:“去看看夫人在何处。”

小厮领命去了,回来禀报道:“夫人与二姑娘三少爷去湖边垂钓了。”

“她倒是会享受。”庄寅情不自禁笑了,拍拍宋殊肩膀道:“你自己过去吧,我去前面看看。”

今日该他给学子们讲课,宋殊拱手送人:“改日学生再听恩师讲学。”

目送庄寅走远,他才领着钱进前往庄家后花园。

~

庄家宅院颇多,庄寅夫妻占了正院,柳姨娘住在怡风堂,大爷三爷也都分了院子。

其实柳姨娘为庄寅生了三个儿子,二爷生下来体弱,没多久就去了。

大爷庄文恭出生时,庄寅想把长子放在正妻身边教养,庄夫人不愿柳姨娘母子分离,拒不肯受,她不乐意,庄寅只好作罢。不过眼看着长子读书上没有天分,柳姨娘也不懂如何教儿子,等三爷庄文礼出生后,庄寅硬是把他抱到了庄夫人身边。南山书院必须有个品德兼备的子孙继承,而子嗣成才既需要父亲栽培,也需要母亲提点,柳姨娘不行,只有正妻配得上贤母一名。

庄寅拿南山书院说事,言辞恳切,庄夫人不好再拒绝,同意将庄文礼记在自己名下。庄文礼幼时活泼可爱,庄夫人真心喜欢,又因养他第二年她便生了女儿庄盈,庄夫人更加看重这个领养的儿子,待其如亲生。庄文礼亦不负庄寅期待,才思敏捷品行高雅,恭敬嫡母善待嫡妹,根本不受生母亲兄挑唆,后来与宋殊成了好友。

庄家如今共有三位少爷两位姑娘,二少爷三少爷二姑娘乃庄文礼所出,子肖父,三个孩子都更加亲近庄夫人,平时很少去生祖母柳姨娘那边。柳姨娘心怀怨愤,大爷庄文恭心疼母亲,不满亲弟,导致大房三房看起来和顺,实则常有罅隙。

此时的怡风堂里,柳姨娘正在跟大儿媳母女聊天,外面一个小丫鬟快步走了进来,“姨娘,大奶奶大姑娘,宋公子来了。”

十六岁的庄宁不由喜上眉梢。

她生母张氏同样喜形于色,知道婆母也乐意女儿与宋殊结亲,她主动问道:“人在哪里?”

“夫人与三少爷二姑娘在湖边垂钓,宋公子听说后去湖边寻人了。”

柳姨娘点点头,打发小丫鬟退下后,她笑眯眯地对孙女道:“你妹妹比你小,都知道孝顺嫡祖母,你也该学学她才是。”

庄宁马上站了起来,笑盈盈道:“孙女晓得,这就过去陪嫡祖母,钓了鱼亲自给您熬汤喝。”

“去吧去吧。”柳姨娘摆手赶人,宋殊难得过来,不能耽误功夫。

庄宁脚步轻盈地走了,先回自己闺房换身衣裳,这才快步朝湖边赶去。

庄家儿孙不得入朝为官,祖父亦不喜她们嫁到官宦人家,既如此,宋殊才貌双全又有家财,便是最好的相公人选了,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

☆、第24章

“祖母,鱼怎么还不咬钩啊?”

景色宜人的湖边,庄让嘟起小嘴,不高兴地道。

庄夫人好笑地看了一眼幺孙,轻声告诫他:“别出声,做任何事都要有耐心,怎么能刚坐下就盼着鱼儿上钩?那些鱼又不傻,总要确定安全才肯过来吃东西。现在它们就在水里瞧着呢,你先动了,就是说你还没有它们稳重。”

庄让眨眨眼睛,不说话了,大眼睛盯着湖面。他已经八岁了,是大孩子,不能输给鱼。

淘气的孙子老实了,庄夫人扭头看向另一侧,就见庄乐双手握着鱼竿,额头搭在手背上,晃晃悠悠的一看就是打瞌睡呢,憨态可掬。庄夫人喜欢又无奈,小姑娘都十二岁了,还是这么惫懒。

“啊,宋二叔来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庄让随意瞅了一眼,看清来人后一下子跳了起来,扔开鱼竿跑了。虽然祖母说得很有道理,可他就是不喜欢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他想跟宋二叔学做灯笼。

他这样一闹,鱼是彻底钓不成了,庄夫人瞅瞅睡眼惺忪抬起头的庄乐,喊几个丫鬟把鱼竿鱼桶收拾起来,她替庄乐理理发髻,小声嘱咐道:“你二叔来了,不许再迷迷瞪瞪的,让人笑话。”

庄乐朝祖母吐了下舌头。

庄夫人捏捏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转身朝走到近前的宋殊打招呼:“终于有空过来看我了?”

宋殊赔笑告罪:“前阵子忙糊涂了,今日特意过来给师母赔罪,没想扰了师母雅兴。”

庄夫人摆摆手,牵着庄乐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什么雅兴啊,哄两个孩子玩玩罢了,既然你来了,就帮我管管三郎,真是越来越淘气,照他二哥差远了。”

“三郎还小,过阵子就懂事了。”宋殊摸摸庄让脑袋,低头教他:“不过三郎也要听祖母的话,你祖母那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二叔坐。”庄让殷勤地请宋殊落座,他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二叔十五比试的花灯做好了吗?可不可以让我跟二姐先看看?”

男娃子狡黠,知道把二姐也带上。

庄乐瞪了他一眼:“你想看就只说你想看,别拿我当幌子。”

庄让不甘心地回嘴:“那你不想看吗?好,下次我去二叔家你别跟着!”

庄乐嗤了声,讨好地看着宋殊道:“那是二叔的家,我想去就去,你管得着吗?”

“好了好了,越有客人越是喜欢斗嘴,也不怕你们二叔笑话。”庄夫人佯怒打断两个孩子,无奈地对宋殊道:“瞧瞧,有这两个活宝在身边,我想清闲清闲都不成。”虽是埋怨,眼里都是宠溺。

宋殊很是欣慰,有小辈们陪着,师母过得也开心些。

“师母,我画了两幅图,您看看喜欢不。”寒暄过后,宋殊示意钱进把两张画铺在石桌上,庄夫人的丫鬟抢先又把桌子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要知道宋殊的字画旁人想买都买不到的。

桌子擦好了,钱进将画轴放到桌子上,正要展开,亭子外忽有人娇声笑道:“祖母不是在教三弟跟妹妹钓鱼吗?怎么这么快就到亭子里歇着了?害我的鱼竿都白准备了。”

笑声刚落,庄家大姑娘庄宁身姿轻盈地转了过来,白衫红裙拾阶而上,短短几步愣是让她走得摇曳生姿。进了亭子,像是刚瞧见宋殊一般,她忙忙行了一礼:“原来是二叔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叔,随口叫叫也没关系,真谈婚论嫁时没人会介意这个。

宋殊目不斜视。

庄乐撇撇嘴,小声嘀咕:“每次二叔来她都会过来,耳朵怎么就那么灵啊。”家里庶务都是大伯打点,准是哪个下人故意巴结,早早把信儿递过去了。

庄夫人回头看她一眼,隐含斥责,然后对庄宁道:“你二叔给我送画来了,一会儿再去钓鱼。”

庄宁惊喜地走到庄夫人另一侧,“二叔的画啊,我今天来的真巧,祖母快展开给我们看看吧。”说话时眼睛偷偷瞄着宋殊,男人生的俊秀,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论相貌,整个苏州府恐怕都没有人能出其右。

庄夫人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孙女,但她也懒得管教,谁真心对她,她就照看几分,那些虚与委蛇的,好坏她都不上心,只要庄宁做得不太过火,她也不会太给她没脸,左右宋殊心里有数,否则他来这边的次数不会越来越少。

亲手接过画轴,庄夫人缓缓展开。

一幅是仕女赏花图,一幅是仕女放鸢图,画中姑娘一看就是同一人,细眉杏眼,娴静温柔。

“这个人好像祖母啊。”庄乐喃喃地道。

庄宁点头附和:“祖母年轻时肯定特别好看。”

庄让仔细瞅了两眼,好奇地问宋殊:“这真是祖母吗?二叔又没见过祖母小时候。”

宋殊神情淡淡,只盯着庄夫人。庄夫人很是满意,将两幅画收好交给大丫鬟迎春拿着,便打发三个孩子:“我有话要跟你们二叔说,你们自己玩去吧。”

庄乐乖顺地去牵弟弟,庄让舍不得走,期待地问宋殊:“二叔,明天我们去灯铺找你,行吗?”

宋殊点点头。

庄让心满意足地跟姐姐走了。

庄宁不想走,依然站在庄夫人身边,柔声道:“孙女留下来服侍祖母吧?”

“知夏,送大姑娘回去。”庄夫人掀开茶盖,对着茶水冷声吩咐。

庄宁俏脸瞬间变得通红,瞅瞅宋殊,在知夏上来撵人前屈膝行礼:“既然祖母不需要人服侍,孙女这就走了。”声音颇有几分委屈,看宋殊的时候更是楚楚可怜,“二叔慢坐,改日我再跟二叔请教作画。”

宋殊垂眸看茶,恍若未闻。

等庄宁走了,两个丫鬟跟钱进去了亭外,庄夫人亲昵地问宋殊:“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没事,宋殊肯定不会亲自登门,也就打发钱进跑一趟。

她不把庄宁放在心上,宋殊自然也不会再提那种人,低声道明来由:“师母,上次收徒时有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投奔我,想留在灯铺做活,我听她身世可怜,又肯自强自立,便收留了她,相处后发现她品行纯善,有点爱贪小便宜,但也无伤大雅。前阵子她生了场病,郎中说她有些姑娘家的隐疾,我不好开口,她又没有长辈关照,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师母得空的话提点她几句?”

庄夫人诧异地盯着他,“小丫头,多大了?”

宋殊假装没察觉师母眼里的深意,平静道:“十四,她自己说的,真假我也不知。”

“你分不出真假?”庄夫人真是好奇了,“连年纪都判断不清,那她所谓的可怜身世你能确定是真的吗?”

宋殊正色道:“就算不是真的,她过得也不容易,母亲去了,一人在外面乞讨为生。师母,豫章自信不会看错人,她确实值得我帮一把,师母不必怀疑她为人。”

庄夫人长长地“嗯”了声,喝过一口茶后才语重心长地解释给他听:“你是男子,再有见识那都是大见识,可是说起姑娘家的心思,只有女人才懂。你觉得她好,可能是她故意让你看见她的好,女人演戏的功夫啊,那是天生的,而且越是可怜人,越会演戏。”

宋殊垂眸想了想,“师母言之有理,是豫章轻信了,待我再观察一段时日再说吧。那师母慢坐,我先回去了。”起身要走。

“坐下。”庄夫人故意瞪了他一眼,“瞧瞧,我也没说她不好,你就不高兴了,豫章啊,这可是我第一次见你为了一个姑娘沉不住气,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对人家动心了?”

宋殊落座,无奈地看着她:“您想哪里去了?她才十四……”

“那她要是再大点,你是不是就没有顾忌了?”庄夫人笑得更开怀了,“好啊好啊,能让你动心的姑娘肯定差不了,我刚刚是随便说说的,走,现在我就随你过去看看!”

这次换成宋殊不许她走了,将人按坐下去,面对老人含笑的眸子,宋殊只觉得头疼:“您真误会了,我只是可怜她无依无靠,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师母,您要是愿意,我带她过来拜会您,您见了就知道了。”

“真没动心?”庄夫人紧紧盯着他。

“没有。”宋殊坦坦荡荡地给她看。

庄夫人恨铁不成钢地训他:“害我白欢喜一场,那你到底打算何时成家?都二十五了!”

宋殊比她还无奈:“等新收的两个徒弟出师再说吧,师母放心,三十之前肯定成家的。”

庄夫人只当没听到,起身道:“先不管你,咱们这就去你们家,这边乌烟瘴气的,我平白无故跟一个小伙计聊半晌也不合适,你那里人少清净。”

宋殊的眼光她当然放心,刚才就是想试试臭小子有没有动春心。十四又如何,庄宁十四那会就惦记上宋殊了,他耽误这么久,也只能找十四五的,真要年龄相配,二十多岁还嫁不出去的姑娘宋殊能看上?

“现在就过去?”宋殊意外地道,“是不是太急了?”

庄夫人一边往亭外走一边回他:“急什么?你不是说她身体不好吗?反正我在家里闲着也没事,早点过去瞧瞧吧。”虽然宋殊一再否认,她还是觉得这事未必没有希望,天底下可怜人多了,怎么没见宋殊同情旁人?

她坚持要走,宋殊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

鹤竹堂,唐景玉坐在花坛边上假装赏花,其实心已经跟着宋殊一起飞去庄家了。

她特别想知道宋殊此去的结果,想知道外祖母到底肯不肯见她。

外祖母啊,她母亲的母亲,是父亲之外她血脉上最亲的人了。母亲说小时候外祖母抱过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母亲便让她看她,说是她容貌像极了外祖母。

真的很像吗?

唐景玉又紧张又兴奋又期待,还有一点点害怕,怕外祖母不喜欢她这个陌生人。

她望着院门口,脑海里各种念头闪过,以至于那边领头走来二人,她明明看见了,却又好像没看见,就那样呆呆地瞧着,眼里只有两个模糊人影。

“唐五,你在那里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拜见庄夫人。”眼看他们快走到跟前了小姑娘还傻傻地坐着,宋殊皱眉喊道。

庄夫人不以为忤,笑着打量小姑娘。嗯,长得挺秀气的,一双桃花眼犹如点睛之笔,最为灵动。

而唐景玉也终于回神,呆呆地望着台阶下的老妇人。

母亲去世多年,她已经记不太清母亲容貌了,可是看着外祖母,她突然就想起来了。

真的好像,像是母亲又站在了她面前,只是容颜老了。

那一瞬间,从京城到嘉定的这一路艰辛,那些忍饥挨饿提心吊胆的日子,那整整四年时光又在眼前晃过。唐景玉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在看到亲人时也能淡定自若,可是在看清外祖母酷似母亲的慈爱面容时,唐景玉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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