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鹤竹堂院门前,想到朱寿杨昌,唐景玉又折向了分竹篾的院子。
此时已近黄昏,这边也散工了,唐景玉过去的时候恰好撞上杨昌朱寿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景玉豁出去了,昂首挺胸站在一簇翠竹前等他们发现自己,眼睛在二人脸上转圈。
铺子里突然多出来个姑娘,不少伙计都看到她了,认出是熟人,猜到她是来找谁的,伙计们打声招呼也就走了,只有杨昌朱寿朝她走来。
杨昌惊讶过后就笑了,“唐五,你,你穿裙子挺好看的啊,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笑得和善,一听就是真心话,唐景玉被钱进激起的羞怒顺了些,“还是杨大哥好,知道夸我,钱大哥只会笑话我,气死我了。”
杨昌哈哈笑,“别理钱进,他故意欺负你呢。怎么样,今天手好点了没?”
几人里面他最像兄长,唐景玉晃晃手,人也放松下来了:“好多了,你们呢,这两天没伤到手吧?伤了的话找我,我那里有药。”今天外祖母请了郎中过来,给她补身子的养手的祛疤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药,临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五百两银票说是先花着,往后她成亲再给她添一大笔嫁妆。
唐景玉现在哪里有花钱的地方啊,衣食住行全被庄夫人宋殊包了。宋殊那边,他没给她银子花,但各种调补食材都被他揽了过去,若不是庄夫人坚持,他连药材也想替她出钱。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人情关系,唐景玉不好拒绝,再说宋殊有钱,既然外祖母都劝不住,他想照顾她就照顾好了。至于庄夫人那边,老人家说了她用的全是私房钱,跟庄家没关系,唐景玉就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了。一下子变成有钱人,唐景玉不会大手大脚的花,但力所能及之处,她愿意帮帮她的朋友。
杨昌笑着拒绝了她的好意:“我皮糙肉厚的,划破手也没啥,朱寿皮嫩,你问问她吧,我先回去了啊。”知道朱寿跟她关系更亲,杨昌瞅瞅傻愣愣的朱寿,识趣地让他们说说悄悄话。
唐景玉没看出杨昌眼里的深意,瞅瞅朱寿的手,仰头问他:“那你用不用啊?”
朱寿就跟没听见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
恢复女装后第一次被个男的如此盯着,眼里的惊艳又毫不遮掩,唐景玉脸皮再厚也有点受不住,偏偏还压不住心里的得意和欢喜,便扭头往回走,小声嗔他:“看什么看啊,又不是没看过,不就是换了身衣裳吗?”
“唐五你这样真好看。”朱寿呆呆地跟着她,过了会儿才由衷夸赞。
唐景玉知道他不会说假话,可还是忍不住转身问道:“真的好看吗?”
她想知道别人眼里的自己到底如何。外祖母喜欢她,当然会夸她好看,几个丫鬟那是奉承,杨昌说的是客套话,只有朱寿,他就跟孩子一样,他绝不会撒谎故意讨好她的。
“真的。”朱寿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从她头顶的赤金彩蝶簪子看到她耳朵上的碧玉坠子,再看她明亮如水的桃花眼,最后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细腻脸庞喃喃道:“原来你是姑娘,所以脸才这么细的。”
唐景玉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扑哧笑了,指着他脸道:“你脸也细啊,不信你回屋照照镜子去,这个可不分男女的。”
朱寿不信:“我照过了,没你的好,还有你手也比我的好看。”他抬起手,举到唐景玉右手旁,“你看,你的比我的小,手指也……啊,师父来了。”
他面朝鹤竹堂那边站着,因此最先看到宋殊。
唐景玉背后一凉,急忙放下手,趁脚步声靠近之前小声叮嘱朱寿:“一会儿你别说话,都听我的!”
朱寿习惯听她的了,受她语气感染,他也很轻很轻地“嗯”了声。
唐景玉这才转身跟宋殊打招呼:“掌柜来看朱寿他们干活吗?我也想看看的,可惜他们都干完了,我只好问问朱寿他练得如何了。”
朱寿吃惊地看她侧脸。
唐景玉一心对付宋殊,并不知道同伴的表情拆了她的台。
宋殊停住脚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脑海中却是刚刚转过来时透过稀疏翠竹看见的一幕。
那边的伙计们都走了,周围一片静寂,翠竹下年纪相仿的少年姑娘含笑对立,一大一小两只手快要挨上了,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她还跟他撒谎。
是喜欢朱寿不想让他知道吗?怕他管她?
“说完了吗?说完了随我走,要开饭了。”宋殊没有多问,转身走开。
唐景玉长长舒了口气,她跟朱寿问心无愧,就是怕宋殊误会又来管她。
她转身跟朱寿道别:“我走了,你也回去吧,明天我就去书房了。”
“你手好了?”朱寿疑惑地拦住她,低头看她手,“师父说你手好了才能继续上课的。”
“学画画一只手就行了,没关系的。”唐景玉晃晃右手道。她才没把宋殊的话放在心上,今天外祖母过来,她不必反对他,明天外祖母不来,她不去灯房还能做什么?
朱寿很高兴,目送唐景玉转弯,他才走了。
那边宋殊走得并不快,唐景玉很快就追上了他,但唐景玉没有上前,保持五步距离走在宋殊身后,暗暗琢磨如何劝宋殊准许她明日便开始听课。
一直走到后院堂屋落座,两人都没有说话。
很快小丫鬟们就把饭菜端上来了,知夏在一旁看着,等所有的菜都摆齐了,她也走了,只留两个主子单独用饭。老夫人的心思再明显不过,她跟品冬心中有数,当然不会在跟前碍眼,可惜她家姑娘好像还没开窍呢,这要是换成庄家那位姑娘,早就殷勤给宋公子夹菜了。
不过知夏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们一走,唐景玉一改之前沉闷,热络地跟宋殊说起话来:“真香啊,知夏手艺就是好,把庞师傅都比下去了,掌柜你说是不是?”
宋殊淡淡应了一声。
他始终都是这副冷漠样,唐景玉习以为常,扫一眼桌子上的菜,给他夹了一个炖猪蹄:“四个猪蹄啊,掌柜咱们一人两个,我吃不了太多,大的你吃。”
宋殊刚把米饭送到口中,闻言迅速以手掩嘴,虽极力隐忍,还是咳出了声。
第一次郎中开食补方子的时候就提过,猪蹄不但补气血,更有丰胸之效,辅以黄豆炖之效用极佳。师母显然也是知道的,因此嘱咐知夏每天都上一次这道菜。
只有她没心没肺,姑娘家该懂的都不知道,竟然还劝他吃。
“不用,你自己吃,吃不完的剩下。”好不容易平复了,宋殊将碗里的猪蹄挪到了唐景玉碗里。
唐景玉小心翼翼看他两眼,见他呛得脸都红了,可见是有多不想吃这个,便没有再劝,低头自己啃了起来。啃着啃着明白了,猪蹄啃起来吃相太不雅了,宋殊连吃鱼都专拣没有刺的地方挑,又怎么会在她面前自损仪态?
“那掌柜吃块儿排骨。”干掉一个猪蹄,唐景玉又给宋殊夹菜。
这次宋殊没有拒绝。
唐景玉便连续给他添了好几次菜。
宋殊看她一眼,又给她夹了一个猪蹄,然后看她专心啃着吃,小姑娘毫不介意吃相,他也不觉得难看,心里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送入口中的饭菜都好像比平时好吃了。
“说吧,有什么事求我。”用过饭,宋殊照旧去花园里散步,唐景玉有事求他,厚着脸皮跟了过去。宋殊假装不知道,站到木桥上后才对着水面问。
既然他都看出来了,唐景玉也没有必要装了,撑着栏杆小声问他,“掌柜,你看我外祖母明天不来了,我自己在后院带着没趣,掌柜让我去灯房行不行?掌柜指点朱寿他们,我听着也能受教啊。”
宋殊淡淡一笑,“不必,你作画底子比他们好,现在我指点他们的你都懂了,听了也没多大用,还是好好养伤吧,别让长辈担心。”说完继续往前走。
唐景玉不甘心地跟着他:“温故而知新,就算懂了的再听一遍也好啊。再说掌柜讲课有趣,声音也好听,我喜欢听掌柜说话,比听人弹曲子还享受。”是人都爱听好话,好言相求不管用,她就多夸他两句,而且这话也确实是大实话。
这话其实有些轻浮了,宋殊想训她,回头对上她真诚无比全然不似作伪的眸子,不知为何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冷声道:“奉承也没用,养好伤再说。”
他软硬不吃,唐景玉又气又恨,除了自己想听,一来她都跟朱寿说好了,又食言岂不是显得她很没信用?二来这次她被宋殊管了,以后还有翻身之日吗?
又不是亲长辈,她都不担心自己这点小伤,他那么重视做什么?
“你……”
刚想继续纠缠,忽然想到一事,唐景玉低头偷笑,快跑几步拦到宋殊身前,在男人不悦地注视下咬咬唇,酝酿片刻后讨好开口:“二叔,我真的想听你讲课,明天你就让我过去吧?”
宋殊怔住。
她红脸咬唇的样子,她别开眼喊她二叔的样子,她习惯后仰头求他的样子,又娇又……让他情不自禁想再看一遍,或是马上画到纸上。
这声二叔唐景玉本就喊得不容易,见宋殊盯着她不说话,她恼羞成怒,低头看他腰带:“是你让我喊你二叔的,是你说我有什么要求都能跟你提的,你到底答不答应啊?不答应就别再说那些好听的糊弄人。”
几句话将宋殊的神智拉了回来,意识到方才的念头不太合适,宋殊有些尴尬,不敢再看她更多娇态,转身道:“我是为了你好,只要你乖乖在后院养伤,中秋那晚就算你伤口没有痊愈,我也会带你去看花灯比试。如果你非要马上听课,中秋那晚就必须乖乖待在家里,到底如何你自己选。”
唐景玉犯难了,“我……”
“只能选一样,而且你不用指望选听课然后让师母带你去,为了你的手着想,只要我劝阻,师母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纵容你。”宋殊冷声补充道,不许她贪心都选,也不许她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他面面俱到,唐景玉能有什么办法,赌气道:“好,那掌柜说话算数,那晚一定要带我同去。”
这就又变成掌柜了……
望着小姑娘不满离去的背影,宋殊心中了然,以后再想听她喊声二叔,恐怕只能是她有求于他的时候。
☆、第30章
不能去灯房听课,养伤这几日唐景玉就乖乖呆在后院看知夏晒桂花做桂花糕,兴起时她也会动手凑凑热闹。左手伤口渐渐结痂了,只要注意点,不会再扯疼。
十四这日她又想跟知夏学做月饼,钱进突然派人过来传话给她。
朱寿二哥来了,准备带朱寿回家过中秋。
唐景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确定是真的,立即洗手回屋换上男装,气冲冲去了前头。
狗屁二哥啊,当初王叔把朱家的事情都跟她说了,朱寿就是被朱家那狠心主母.奸猾嫡子变相赶出来的,两个月来书信全无,平白无故突然要接朱寿回去,不定打什么坏主意呢!
前院待客的堂屋里,宋殊坐于主位,朱寿站在他身旁,中间一个穿宝蓝秋衫的少年正侃侃而谈:“宋掌柜,阿寿他脑子受了伤,一直不太清醒,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亲手做东西,因他坚持,我们只能纵着他。六月里得知宋掌柜要收徒,家母抱着一丝侥幸让他过来试试,想着如若真被您看中,阿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手里握有一技之长,将来出门见客也不会被人笑话。如今一见,阿寿懂事了很多,真是劳烦宋掌柜用心栽培了。”
面带和善微笑,语气真诚,说完还朝宋殊做了个揖。
“朱公子客气了,朱寿是我徒弟,我理该教他。”宋殊神色淡淡,扫一眼突然转到门口的唐景玉,微微皱眉后问朱禄:“不知朱公子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唐景玉在朱寿身旁站好,警惕地瞪着他。
朱禄有些诧异,见宋殊没有追究这个冒然闯进门的小伙计的失礼之处,猜到唐景玉在灯铺肯定有些身份,极有可能是宋殊收的另一个徒弟,便装作没有察觉,看着朱寿道:“明日中秋,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家母担心阿寿一心学灯忘了回家,或是不知如何回去,特命我过来接他。对了,宋掌柜这边中秋给伙计们放假吗?若是不放,那阿寿也不好破例,我回去自会跟家母解释。”
“不放,你马上回去吧!”唐景玉抢先道。
“唐五。”宋殊低声训斥。
唐景玉扭头瞪他。朱寿家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说放假,那他们有什么理由阻止朱寿回去?朱家人摆明了没安好心,朱寿又傻乎乎的,回去了被人欺负怎么办?
宋殊没理会她,对朱禄道:“中秋佳节,灯铺关门一日,伙计们大多都放一日假,只是朱寿是我的徒弟,我欲带他去应奎山观灯。朱寿,你想回家还是随我去看灯?”
“我想跟师父看灯,不想回家。”朱寿马上应道,说完低头看脚下,不敢与朱禄对视。家里的人都欺负他,他再也不想回去了,还是这里好,师父唐五他们都是好人。
唐景玉放心地笑了,宋殊瞥她一眼,看向朱禄。
朱禄非但没有不满,反而春风满面,喜道:“宋掌柜如此看重阿寿,那是他的造化。既如此,明日阿寿你好好跟着宋掌柜见世面,下次二哥再来接你回家团聚。”
朱寿没吭声。
朱禄不以为意,朝宋殊告辞:“家母在家里等着消息,朱某先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宋殊微微颔首,吩咐钱进:“除了朱寿的东西,帮朱公子把其他礼物搬回车上,宋某不喜这些人情往来,辜负朱公子一番好意了。”
朱禄本来已经转身往外走了,闻言顿住,刚想劝宋殊收下,却见宋殊端起茶碗正欲低头品茶。他怔了怔,短暂犹豫后朝宋殊拱拱手,跟在钱进身后走了出去。宋殊不苟言笑,常人难以接近,他不能表现地太心急。
堂屋里只剩唐景玉三人。
唐景玉朝朱禄背影呸了一口,扭头问朱寿:“在你们家的时候,他对你好吗?”
朱寿摇头,“不好,他把我的书都抢走了,还说我是傻子。”
“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唐景玉恨恨地道,走到宋殊身前抱怨,“掌柜,你都听到了,朱家那些人都是些人面兽心的家伙,这次装好人肯定别有所图,掌柜你可不能让朱寿跟他们回去。哦,下次朱家再来人,掌柜干脆不许他们进门好了,看那副虚情假意的样子就来气。”
宋殊放下茶碗,抬眼看她:“别说朱寿只是我徒弟,就算他是卖身给宋家的下人,亲人来寻,我也没有道理不让他们见面。不过此事也简单,朱寿,只要你坚持不跟他们走,他们就没法逼你回去。”
“知道了。”听说自己可以不回去,朱寿高兴地笑了,“师父真好。”
宋殊点点头,“好了,你去收拾朱家给你带过来的东西吧,收拾好后继续去做事。”
朱寿听话地去了。
唐景玉好奇朱家给朱寿送了什么,也想跟过去看看,宋殊却把她叫住了,“谁让你过来的?”
其实唐景玉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被宋殊这样责问,她莫名地心虚,扭头瞅着门外道:“我听说朱家来人,怕朱寿被他们欺负,就想过来帮忙。掌柜你别生气啊,你看我穿成这样,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
她做什么都能找到借口,宋殊懒得听她分辨,冷声告诫道:“朱寿的事自有我替他做主,以后不准你再擅自插手。”
唐景玉撇撇嘴,往外走了两步才嘀咕道:“旁的事我可以答应你,朱寿这事不行,他是我朋友,那么信任我,我怎么可能不管他?掌柜放心,今儿个我是不知道掌柜的打算,现在知道了,日后我就在旁边听着,只要掌柜能解决,我绝不再多嘴。啊,我还在做月饼呢,掌柜你忙,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