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看着他们上了车,才转身扶唐景玉,“走吧。”
车前放了木凳,他左手托着唐景玉左手,右手虚扶她腰,体贴入微,弄得唐景玉挺不好意思的。
她就是棵野草,与其被宋殊当成娇花般小心护着,她宁可宋殊把她当男的看啊。
☆、第32章
仲秋夜,天上一轮明月早早就爬上去了,嘉定城里灯火通明,但赏灯最好的去处,还是城郊的汇龙潭岸边。
汇龙潭湖波荡漾,月影月华浮于其上,波光粼粼。潭中有座应奎山,名为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小的水中岛,远观碧树繁茂,亭台楼阁掩映其中。此时岛上各处灯光辉映,四周更是围了一圈大红灯笼,岸边水里还浮着龙船龙灯,夜黑灯黄,照得整座小岛如龙宫现世。
唐景玉站在船头,眼睛有些不够使了。
“湖风太大,披上吧。”宋殊从船篷里走了出来,将一件披风围在她身上。
他们坐的是艘双篷船,钱进朱寿在另一边的船篷里。
唐景玉确实有点冷,便拽过披风带子边系边兴奋地道:“掌柜这里真好看,杨昌非要回家过节去,等他回来我跟他学学,他肯定会后悔的。”
她眼里也有灯光,宋殊笑笑,看向前方道:“不是谁都像你这般喜欢热闹。”
他很少笑,唐景玉仰头看他,夜色恍惚,柔和了他平日的清冷,她忍不住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掌柜也不像是喜欢热闹的人,为何要参加这些花灯比试?还有掌柜为何要辞官啊?我听钱大哥说四年前皇上打胜仗你立了大功,如果你不回来,或许能封爵位的。”
当初京城那两次见面,每次她都如身在泥潭,越苦,就越觉得马上的宋殊如仙,因此印象特别深刻,以至于宋殊稍微对她好点,她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宋殊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微微诧异后坦然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宋家祖上是做灯笼的,就要一直传承下去,战功爵位谁有本事都能得到,宋家的手艺却只此一家。我既然做灯笼了,这些制灯师傅们看重的比试自然要参加。”
说完了,他侧头看她:“为何觉得我不喜欢热闹?”
他眸如点墨,眼里倒映着波光,璀璨明亮又难以琢磨,唐景玉不敢多看,别开眼道:“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掌柜不爱笑吧,平时除了做灯笼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
宋殊没再接话。
两人默默地站着,唐景玉瞅瞅对面,见距离小岛还有段距离,转身道:“我去那边看看。”宋殊做的灯笼她还没看过呢,宋殊拿出灯笼时上面就有东西遮着,钱进嘴上说不会偷看,唐景玉不信他会不好奇。
“想看灯笼?”宋殊拦住她,“外面风大,去里面坐吧,少打歪主意。”
唐景玉看看挡在一侧的身影,认命地进了船篷。
大概一刻钟后,船靠了岸。
今晚能来岛上的都是官绅富商,这些人最看重体面,所以岛上很是清幽,不用担心有人突然跑出来撞你一下。官府更是派了差役在各处看守,以防灯笼落地走水。
宋殊领着唐景玉走在前面,钱进朱寿二人在后,没多久就到了一处灯火辉煌处。
那是两座相隔只有几丈远的塔楼。
这样喜庆的日子,对女眷的束缚也松了些,自从有任知县请老母入塔楼观灯后,那座塔楼就得了凤楼的雅名,专门供太太小姐们赏灯游玩,而男人们则在对面的龙阁品灯赛灯。
宋殊让钱进二人先去龙阁,他带着唐景玉朝凤楼去了,“师母在上面,我送你过去,花灯比试后再来接你。你在里面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四处乱跑,否则以后都别想跟着出来。”
唐景玉乖乖点头,“掌柜多虑了,外面黑灯瞎火的,我怎么可能出来乱跑?”
宋殊并不怎么相信,但他有事情要做,只能信她一回。
凤楼分为三层,最下面一层坐的是员外富商们的家眷,第二层坐的是望族和普通官员的家眷,顶楼便是萧知县家的女眷了。不过南山书院颇负盛名,庄寅更是本朝大儒,别说嘉定知县,就是苏州知府对他也要敬重三分,所以庄家女眷也能在顶楼占据一席之地。
柳姨娘的身份是万万不可能来的,庄夫人向来和善,懒得与大房那边计较,因此把两个儿媳妇都带来了,但庄夫人不愿听庄文恭妻子虚情假意或话里有话,也不想在这种场合显得偏颇三房,索性让那妯娌俩领着各自女儿呆一间,她自己坐在雅间里享清净。往年她会跟萧家老太太说说话,或是把庄乐叫到身边陪伴,今日外孙女要来,她当然不会再找旁人,连庄乐也没叫,怕外孙女不喜欢。
“再去看看,怎么还没到啊?”茶壶里的水都要凉了,庄夫人吩咐小丫鬟换新茶,又催迎春出去瞧瞧。
迎春赔笑:“您真心急,都催了好几遍了,一会儿见了姑娘我可要说给她听。”说着跟换茶小丫鬟一起走了出去,没走两步呢,后面突然有人叫她。迎春皱了皱眉,回头时面带浅笑,“大姑娘唤我何事?”
庄宁今天特意打扮过的,桃红绣缠枝花的褙子,下面妃色长裙,她相貌又好,若不是知道她性子,迎春也愿意赞一声人比花娇。
“你要去哪啊?我看你进进出出四五趟了。”庄宁轻步走了过来,语气亲昵极了,“祖母有何吩咐吗?”
这事没啥好瞒人的,她想打听迎春就解释给她听,“老夫人请了玉姑娘过来,让我看看人到了没呢。那我先下去瞧瞧,大姑娘自便。”
庄宁眉尖蹙了起来,对于宋殊收在身边的第一个丫鬟,她也想看看是何模样。正犹豫是一会儿听到动静出来看看还是在外面等一等,就见对面楼梯口走上来一男一女。男子穿了一身月白圆领袍子,修长挺拔如芝兰玉树,女子丫鬟打扮,发髻上簪了朵粉锻绢花,耳上戴着小巧的碧玉坠子,相貌虽美却不惊人,至少比不上她,但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却灵动极了,让人情不自禁多看几眼。
庄宁暗暗攥紧了帕子,上上下下打量唐景玉一眼,心生嫉妒。长得不如她,身段还不如二妹明显,这样干扁扁的小丫头,宋殊到底看上了她什么,竟然让一个小丫鬟穿如此好的绸缎衣裳?还有小丫鬟的神态举止,跟个主子差不多了,定是宋殊惯出来的。
玉姑娘,一个不知哪来的丫头片子,当得起那三个字?
眼看二人越走越近,庄宁连忙收起对唐景玉的嫉恨,笑盈盈朝宋殊走了过去,惊喜溢于言表:“二叔怎么过来了?”
庄家一共两个姑娘,唐景玉一看庄宁身形就猜出她是哪位了,说实话她对庄宁没啥感觉,只是此时听了她娇滴滴一声二叔,唐景玉身上立即起了一片小疙瘩。偷偷看宋殊,对上男人冷若冰霜的脸,唐景玉忽然幸灾乐祸起来,忍笑问迎春:“祖母在哪儿?”她知道宋殊这副样貌招人稀罕,可不想打扰他招惹桃花,这么大岁数还没成亲,外祖母着急,她也挺纳闷的。
迎春连忙替她引路。
唐景玉大步朝那边走了过去,没有理会庄宁探究的目光。
“二叔的丫鬟脾气真大啊,见了我连声姑娘都不喊。“庄宁不悦地抱怨。
宋殊恍若未闻,紧跟唐景玉走到雅间门口,朝里面已经拉过唐景玉小手稀罕的老人道别:“那师母你们叙旧吧,豫章先去对面了,回头再来接阿玉。”
庄夫人笑呵呵道:“去吧去吧,难为你亲自把阿玉送过来,对了,一会儿记得把灯笼拿过来给我看看,我眼神不好使,隔得那么远看不清楚。”
宋殊恭声应下,扫一眼侧朝他而站的小姑娘,转身走了,顺便把门也带上了。
庄宁还想跟他说说话,宋殊已经大步离去。
外面不时有烟火绽放,但庄宁的声音的也传到雅间里了,庄夫人瞅瞅专心吃山楂糕的外孙女,故意道:“豫章这人眼光高啊,宁丫头论容貌也配得上他了,他就是看不上,也不知将来他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媳妇。”
唐景玉抓起帕子擦擦手,舔.舔嘴唇才回话:“外祖母不要担心了,掌柜心里肯定有数,别的不说,就是为了宋家这门手艺能传下去,他也会娶妻生子的,早晚的事。外祖母带来的山楂糕真好吃,是知夏娘做的吗?回头我让知夏给我也做点。”
她只惦记着吃,庄夫人没好气戳了她额头一下:“一口一个掌柜,怎么不叫二叔啊?”难道外孙女真没那意思?先前她不肯叫二叔,她还以为小姑娘不想跟宋殊做亲戚呢,即便只是口头亲戚。
唐景玉马上想到庄宁那声“二叔”了,不由撇撇嘴:“我跟他非亲带故的,小时候也没见过他,我可叫不出口。”这样算算,宋殊有俩“侄女”呢,她可不想给他当第三个,有求于他时喊两句倒没问题。
庄夫人打探不出来什么,只好作罢,聊起旁的来。
聊着聊着,对面突然一声鼓响,庄夫人精神一震,牵着唐景玉走到窗前,“开始比灯了。”
☆、第33章
大江南北,各地皆有其独特并被人广为称赞的品物,如洛阳牡丹塞外战马,徽州竹雕惠山泥人,江南一带百姓富庶,赏玩之物更是各有千秋,而嘉定最出名的就是灯笼。
宋家灯铺乃嘉定制灯龙首,历届花灯比试中,宋家夺魁三场能拿两场,宋殊出师之后更是连续夺冠,这次若是再胜出,那就是连胜三场了。
嘉定其他几家灯铺对宋殊并不服气。诚然,跟宋殊比书法字画,他们自愧不如,可灯笼最重要的还是灯笼本身的精巧,书法字画只是锦上添花,况且宋殊状元郎出身又随圣上率兵亲征过,即便辞官归隐,依然是皇上眼里的相才将才,听说每年都会赏赐宋殊东西。如此身份,苏州府哪个官员不想巴结他?偏偏花灯评选都是这些父母官的活儿,他们就是为了讨好宋殊,也会把魁首判给他。
因此去年比灯结束时,嘉定其他几家灯铺掌柜联合祭出了激将法,问宋殊敢不敢只比灯笼手艺。宋殊惯常不喜人情走动,但并非孤傲之人,他明白几位老师傅们的心结,也愿意解开这个结,欣然应允,约定这届比灯各家灯笼上均不得出现笔墨痕迹。
龙阁顶楼,萧知县跟庄寅端坐主位,左下首依次坐着参加今晚评选的大人们,有嘉定城的官员,有邻县约好来看热闹的大官,也有本地数得上名号的望门之家。右侧宋殊为先,依次是城里灯铺东家跟大师傅们。而除了上场花灯比试的前三甲可以直接参加最终一轮评比,其他几家的灯笼都得经过龙阁下面两层雅间里的客人预选淘汰之后才能送上来。因为灯笼所属贴在底座下面,外人看不见,倒也公平。
宋殊等三家的灯笼已经摆在中间的长桌上了,只是上面蒙着大红纱布,诸人只能瞧见里面的灯光,看不清具体形状。
众宾客把酒言欢,宋殊淡然一如往日,有人向他敬酒,他举杯而饮,无人理会时,他自饮自酌,怡然自得。
龙阁与凤楼相隔只有几丈,加上里面灯火通明,唐景玉站在窗前,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有些不耐烦:“怎么还不开始啊?”
庄夫人示意她看下面:“已经开始了啊,你看,第一轮已经评完了,现在挂出来的都是被淘汰了的。”
唐景玉低头看去,只见有人将一盏盏华丽的灯笼挂了出来,而双塔之间的空地上站了不少人,多是没有资格近塔的普通富户乡绅,密密麻麻一片,全都仰头观望,赞叹之声不绝。唐景玉来了兴致,右手托腮瞧热闹,瞧着瞧着目光又情不自禁向对面投去,正好瞧见宋殊仰头饮酒,男人面如冠玉脖颈修长,举手投足有文人的风流,也有武将的豪爽。
她都不知道宋殊还会喝酒的,至今数次同桌而食,从来没有见饭桌上摆过酒。
唐景玉怔怔地瞧着,有那么一瞬,竟有种明月花灯再美,都不如宋殊更值得品味。
或许是她注视的时间太长了,宋殊若有所感,侧头看了过去。
跟龙阁的亮如白昼不同,为了不让男人们瞧见女眷的样貌,比灯初始,凤楼各个雅间的灯就熄了,因此宋殊只能隐隐瞧见几个身影。他盯着为首的一个朦胧影子,心中动了动。
庄宁喊他二叔时,他发现小姑娘翘了嘴角,不知她为何发笑。
庄宁的心思并不难猜,她那么聪明,肯定是敲出来了,那她笑什么?
失神之际,下人们提着通过两轮评选的拿三盏花灯进来了。宋殊收回视线,随其他宾客一起站了起来,走到长桌之侧一起品灯。
红纱取下,终于露出了里面的花灯真面目。
雅间里一片静默,明明有三盏花灯刚刚揭开面纱,众人目光却不约而同投向了第一盏。
那是宋殊做的宝塔纱灯。
塔灯分五层,每层高约半尺,灯架竹雕而成,各层中间覆以红纱,里面明烛晃晃,照得塔灯犹如仙宝。
其实塔状灯笼并不罕见,但宋殊这盏花灯胜在其竹雕之细腻,凡真塔构造此灯皆有。
萧知县低头凝视,但见第一层塔身上雕了宝装莲花、狮子麒麟等瑞兽。第二层雕伎乐人,或轻盈起舞,或弹琴吹笛,栩栩如生。第三层转角处雕绞龙柱,回旋盘绕,塔檐下飞凤、飞仙、共命鸟变化多姿。第四层周匝垂帐,前后有假板门,第五层上覆大圆盖宝珠顶,此处用的是浅黄薄纱,灯光照耀下犹如金色琉璃。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萧知县最先回神,连声赞叹:“每次赏豫章的花灯都如观赏奇珍异宝,豫章啊豫章,以前我只知道你才学如文曲下凡,剪纸之技连蔚县刘大家都自叹弗如,如今你连竹雕都练成了这等神技,再加上宋家祖传的制灯手艺,天下第一灯师非你莫属啊!”
“是啊是啊,非宋掌柜莫属啊!”
除了两三人神情沮丧保持沉默,其他宾客都高声附和,眼里再无其他灯笼。
宋殊谦逊而笑:“大人谬赞了,豫章家无俗事缠身,比几位叔伯多了些时间用在制灯上,论手艺还要向长辈们讨教,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下第一只说豫章更是不敢当。”
萧知县还要夸,庄寅抚须笑道:“好了好了,豫章说得不错,他还年轻,要学的地方多着呢,咱们不能一味儿夸他,把他夸得飘飘然了,明年苏州府因为傲气输给旁人就不好了。”
他这个学生啊,刚开始弃文从工商时他还惋惜了一阵,后来见他真的把宋家的重担挑起来了,他也就放心了。一个人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并为之努力,将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发扬光大,这种成就丝毫不逊于封侯拜相。
赏灯之后,命人将宋殊的灯笼挂在阁顶示众,众人又开始把酒言欢。
唐景玉第一次见到宋殊坐的灯笼。
三尺来高的灯笼,在她这里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看清大概形状,但已经让她折服了。如果说灯火通明的应奎山是突然现世的龙宫,对面高挂的花灯便是天外飞来的宝塔,虽小,却比后面偌大的龙阁还要气派夺目。
“外祖母,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拉上窗纱回到席位上,唐景玉好奇地问,她想仔细瞅瞅宋殊的花灯。
“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吧。”庄夫人无奈地道,“男人设宴最爱饮酒畅谈,一时半会散不了的。阿玉是无聊了?要不我领你去找萧老太太打打牌?”
“好啊。”唐景玉倒不是很想过去,只是雅间里就她们祖孙俩确实没趣,半个时辰呢,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庄夫人便牵着她手走了出去。这辈子外孙女恐怕都不能恢复本来身份了,她能做的就是给她撑腰,让人知道她虽然是宋殊的丫鬟,却也是她庄夫人真心疼爱的干孙女,轻易欺辱不得。
庄夫人跟萧老太太关系颇好,萧老太太见老姐妹对唐景玉爱护非常,因此也很喜欢唐景玉。唐景玉向来嘴甜,旁人对她好她就乐意哄,打牌时把二老连同知县夫人哄得笑语连连,热闹极了。
“夫人,大姑娘听说您在这边,想过来伺候您呢。”迎春从门外走了进来,小声回禀道。
“二姑娘来了吗?”庄夫人一边看牌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迎春忍不住笑了:“二姑娘困倦,早随三奶奶回去了。”
庄夫人恍然大悟:“是了,她们走的时候还请示我来着,唉,人老了忘性就大。让她回去吧,这满屋子丫鬟,哪里用得着她伺候。”
迎春并不意外地去了。
庄夫人若无其事继续打牌,萧老太太笑笑,心中鄙夷了庄家大房一番,也闭口不提败兴人,倒是多看了唐景玉好几眼,笑道:“乍一看不觉得,端详久了,我瞧阿玉跟你真有些像啊。”
“要不我怎么喜欢她收她当干孙女呢。”庄夫人春风满面,“人跟人相处都是讲缘法的,有人天天在我眼前晃悠我也喜欢不起来,有的人,像阿玉,我一眼就知道是个招人疼的好姑娘。”
唐景玉听了,故作为难地看着手里的牌,末了换了一张放到庄夫人身前:“我知道祖母等这张牌呢,本来不想给,可谁让祖母一直夸我呢,不给我总觉得对不住祖母一番厚爱啊。”
庄夫人哈哈大笑。
萧老太太不干了,推了牌道:“敢情你们祖孙俩联手赢我的银子来了,这局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