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古轻笑,低沉的嗓音宛如古琴之声,震得人心弦微颤。我不看他,把目光放在玉铁栅栏上:“毒是从月老红手里拿的,你可能帮我要到解药。”

“我有解药。”

他说了这四个字,却不给我下文了。就这样将我的胃口吊着,我知道他是想吊着让我忍不住开口求他。但事到如今,我该怎么能开口求他?用什么身份……

我恨恨咬牙,时隔多年,小徒弟心机重了很多嘛!

“师父。”

他这一声唤,再次让我心尖一颤。

多少年前的记忆随着这个声音,拉开了尘封的幕布——被我掏出妖怪巢穴惊魂未定的小孩,我手把手教他练剑的少年,与我在空灵山巅朝夕相处的青年。我以为我将这些记忆埋葬得很好,但没想到,只用他轻轻一翻,所有的尘埃旧土都再也埋藏不住。

“千古,我已不是你师父了。”我提醒他,也提醒自己。

他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我今日来,只为问师父三个问题,师父答了,我便将解药给你。”他问,“当年,你逐我离开,我被弃于乱石河畔边,命在旦夕,是你来救的我吗?”

我没想到,他会问的这样一个问题。

“是我。”我如实答了,我想他下一个问题定是得问我为何要救他,那我就答虎毒不食子,你好歹是我亲手拉扯大的孩子。

但千古却只是笑笑,换了个问题:“这些年,师父可有想念过我,哪怕一次。”

这问题……简直轻薄。

“没有。”我答得果决。千古又笑笑:“最后问师父,你猜我这些年可有想念过师父?”

这……这……孽徒!

“我怎知你内心想法!”我呵斥,“三个问题都答了,快把解药给我。”

千古把手轻轻放到了我的脸颊上,一如他那日离开我去像月老红求药时那样,指尖在我脸上轻轻摩挲:“师父最后一题答错了。”他在我耳边说,“朝思暮想,思之如狂,此八字,尚不足形容徒儿内心万一。”

我按捺住心神:“你让我答你的问题,我都答了,你便该信守承诺,你小时……”你小时候,我便是如此教你的。这话我没说出口,说出口便是一道疤。

“我说会给师父解药就必定会给。”千古道,“只是我未曾说现在便要给。”

我赞扬:“数十年不见,千古变得无赖许多啊。”

“我现在是魔道中人,这样的做法也无可厚非。师父不也一直喜欢耍横耍赖么,师承一脉。”他在一旁的地上坐下,仰头看我:“而且我现在给你解药,你吃了,肯定就跑了。”他说,“待我将你看够了,我再放你走。”

一句话说得让人心尖一酸。

“你何必执着于我。”

“若知道何必,我又怎会执着。”

他当真便静静的坐在那里,目光一转也不转的盯着我,我努力使自己平心静气,但被这样下死力气盯着,我还是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我一红脸,他就在一边轻笑,我就恼羞成怒呵斥他,然后脸便不红了,隔了一会儿,消了气,还被他盯着,我便又红了脸……周而复始。

“仙尊,仙尊……”灵虚洞外传来山下小辈寻我的声音。

我一怔,几乎是下意识道:“千古,离开。”

他倒是不甚在意,站起来还闲闲的拍了拍屁股:“师父心中若是没有我,现在理当叫人进来捉我。而不是放我走。”我沉默,他终是从衣袖里的瓷瓶中倒出药丸,轻笑,“师父忧心我,连自己的解药都忘了。师恩如山,不得不报。”

说着他自己却将解药吃了。

我一惊:“你!”吐不出下一个音节了,因为千古已将我的唇覆住,哺我药丸,唇齿之间,除了药香,皆是他的气息。

他没有更进一步动作,我已经全然呆住。他离开我的唇畔,近距离看着我,眸光微动,明明是他轻薄了我,但他此时却耳根通红。

我多想问他,你脸红个什么劲!你这流氓不是当得挺专业的吗!今天你不是调戏我调戏得很自得其乐的吗!亲一口就脸红,不要有这么大的……

反差啊……

他摸了摸我的唇畔:“师父,我想你很久了。”

“仙尊?”灵虚洞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千古红着脸轻笑:“我还会再来的。”

药丸上的暖意从胃里流到四肢百骸,我动了动还有些僵硬的指尖,外面的弟子已经寻了进来:“仙尊,你在这儿!方才有弟子说有两道气息从空灵之巅上遇见离开了。”

我转身,点头:“是你们千止和千灵师祖跑了。”我叹息,“投奔魔道去了。”

看着弟子惊骇愕然的眼神,我突然觉得,我此生收徒一事,简直失败!

我完全……就是在给魔道培训储备军嘛……

☆、第 7 章

第六章

神州出了三大魔头,每一个都出自我手。

空灵派中我的后辈们经过长久的商议,最后请我去开了个会,委婉的提出,不望空灵能再出一个仙人,只望我今后不再收徒。

我答应了。

回空灵山巅孤零零的呆着,我深感空巢老人之痛苦。

因着日子太闲,我便掐着指头给自己算了算命,不算不知,一算吓了一大跳,竟是我成仙后的第一个大劫就快到了。彼时历劫,我的仙气定会减弱不少,空灵之巅的邪气源头恐出差错,还得有人代替我把邪气压住才是。

我养徒弟其实防的就是这天,但当这天真的到了,我的徒弟却一个都顶不上用。

我唉声叹气了好一阵,无奈之后,只好麻烦下空灵派的小辈们了。

和门派里的几个白胡子老头一说,他们登时比我还紧张起来,连忙命全派上下准备了起来。见他们准备得妥当,我立时也安心不少。

也对,这几百年,空灵也在不停的发展,有的事交给小辈们,即便不是我带出来的小辈,也是很令人感到安心的。

安了心,我便也不着急这修行了,左右这么点时间的修行,也把我这几十年折腾出去的修为补不回来,我干脆日日躺在酒池边喝小酒晒太阳,回忆我往昔的辉煌岁月。

是日天晴,我正喝得微醺,倏尔一阵邪气随风扶来,将酒池边的柳条撩动得像摇摆着纤腰的少女。

我的手指跟着柳条晃动,却有个声音略带薄怒的在我耳边响起:“劫数将近,空灵一派上下忙乱成一片,师父倒是悠闲,连徒儿来了,也未曾察觉?如此放松戒备,若是天劫来临师父可打算如何是好?”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千古立在我身边,黑色长袍遮挡了阳光,这言语神色语气就像是很久之前,他在埋怨我酒喝多了一样。

“如今空灵派为我历劫一事管极严,你都还能悄无声息的潜进来,看来修为实在长进不少。”我道,“怎么你今日来,又想调戏为师?这次我没中毒,可不会让你占了便宜。”

他默了一瞬:“劫数……可能安然度过?”

我一声叹息:“这几十年里,被你几个小兔崽子折腾去了半条命,谁知道这天雷会不会把我劈死。”

千古沉默。

我闭上了眼:“你而今身中邪气深重,极易带动空灵封印下的邪气躁动,你若心里对我尚有一点尊敬,以后,便不要到空灵来了。”我道,“我现在守在此处尚且无事,若是历劫出了什么差错……你,还有你那两个投奔了你的师弟师妹,都别让他们再回空灵了。千万别再回空灵之巅。”

这几日,我对谁都没有说出心中顾虑,但此刻喝了点酒,千古又正好来了,我觉得我若是再不说,便没机会说了。

毕竟,这些也是……实情。这些年我的力量大不如前了,我若死于劫数当中,邪气源头的封印必定有所松动,空灵派上下或可保持封印的威力,但若有妖魔前来,邪气必定增强,恐怕空灵一派压制不住。

“别的我也不求什么了,我知道你心里素来有分寸。”

千古默了许久:“我不会让你出事。”

我轻笑:“千古,你小时候我就教过你,有的事不是你说了就算数的。”我指尖结印,在千古反应过来之前,我倏尔站起身子,贴于他胸膛之上,指尖光芒没入他的胸口。他诧然,我轻笑,“是我说了才算。”

我推了他一把,千古捂住胸口,痛得脸色惨白,单膝跪地。

“这是灵咒。千古,你记住这个痛楚,日后但凡你靠近空灵之巅,身上只会有强于现在万倍的痛楚。历劫之前,我会在空灵之巅结出结界,你师弟师妹我不担心他们能闯进来,毕竟他们没这个本事,他们也不会有多想闯进来,只有你,千古。”

我蹲下,他抬头看我,眼眸里是难藏的痛楚。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大劫当日我或许……你别再来找我,不论什么样的情况,都别再来找我。那三记见骨的噬魂鞭抽下,我便不再是你师父了。”

他想拽我的手,但却只抓住了我的衣袖,黑眸中是难掩的痛楚:“我花了……这么多功夫,便是为了有一天能站在与你……齐肩的位置,我毕生所愿,唯师父而已……”

我心尖瑟缩。

这么多年过去,我听闻过他在江湖上魔道里的铁血手段,我知道他内心是个杀伐决断的人,但此刻,看着他的眼睛,他却好似还是那个一直呆在我身边少年,此生最惧怕的事,便是我将他驱离。

但我要做的,偏偏就是他最害怕的事。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走吧。”

千古虽已入魔,但到底修为比不上我,我一挥衣袖,他便被送出了空灵之巅。

此后也再也进不来了。

我恍然间记起很多年前,阳光斑驳的大树下,我帮小孩擦干净了沾染了尘与土的脸,我向他承诺会护他一生。

但最后,他这一生,却是被我伤得最厉害。

天劫降临那日,我正在书房里翻书来看,刚巧翻到一页,上面稚嫩的笔记我识得,是小时候的千古抄的,歪歪扭扭的字让我不经意笑了出来,我往后一翻,一页空白,上面却用简陋的笔法画着一个人,是我趴在书桌上睡觉的模样。

我指尖摩挲过略微粗糙的纸面,一记天雷忽然从天而降劈在我身上,我没事,但手中的书卷却已烧了个干净。

我愣了愣,抬头一望,天雷将我的大殿砸出了个窟窿,我从窟窿里看见了外面的天,乌云密布,第二记劫雷便要落下。

“早不劈晚不劈。”我心头陡生一股莫名的怒气,一挥衣袖,一记杀招向天而去,“你存心给我找不痛快。”

仙力打上乌云,与天空中将要降下的劫雷撞在一起,让天地间亮成一片,外面有山下赶来的弟子的惊呼。

我出了门去,在第三道劫雷降下来之前,让弟子们进了我的屋子,护着邪气源头的封印,而我则去了灵虚洞,在那方结了结界,等待着劫雷一道道劈下。

灵虚洞的山顶被一记强过一记的天雷削平,终于天雷落到了我身上,我已经懒得花费力气来保护皮肉外表了,打坐闭眼,全心全意将内丹护着。

道道天雷带给我的痛楚胜过凌迟刮骨,我脑海里却在一遍一遍回忆我这十几年收徒的事宜,我三个徒弟虽然都让我心塞,但仔细一想,他么带给我的快乐也不少。其中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千古,到底是第一个徒弟,到底是……

最喜欢我这个师父的徒弟。

我忽然间竟起了一个念头,若我有幸,熬过了这次天雷,或许我该去找千古,解开他身上的咒,把他带回空灵山巅,教化他让他重回仙道,与我一同守着空灵之巅,我甚至,愿意和他……

换个身份相处。

可不等我再有更多的想法,最后一记天雷落下,我的意识陷入了模糊。

只是在这模糊之际,似有个承受了比我更多痛苦的声音在歇斯底里的唤:“师父!师父!师父……”

我觉得我大概是……没度过天劫。

尾声

世界白茫茫一片,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醒得过来。

像是先前我为了救千止而被缚妖潭里面的邪气迷昏了一般,我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能感到外面的动静,但是我睁不开眼,我动不了身体,且这些对于外界的感知,我有时清楚,有时模糊。

但不管任何时候,我好像都能听见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师父,五十年了,你还没睡够么?”

“师父,一百年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师父,三百年了,酒池被太阳晒得快枯了。”

“师父……池边柳絮胡乱飞舞满了前庭,我今日扫地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睁开眼,看见雕花的床头,屋外面吹进来徐徐暖风,我侧过头,从窗户里看见了千古在外面执帚扫地的身影。“沙沙”的一遍又一遍,像一个专心苦修的老僧。

好不寂寥。

这里还是空灵之巅,他身上的咒印我也没消除,梦里那些声音言犹在耳,千古啊千古,你到底隐忍了多少年的疼痛,在这里陪伴着我。

我动了动指尖,坐起身来。

外面扫地的身影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停住了。

他转过头来,从窗户里望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因常年强压疼痛而苍白的脸色,好像很久没吃过饱饭一样瘦削的脸庞,他为我,吃了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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