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东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拿茶杯压住:“我刚到这,想开个店,对地头不熟,所以找个行内的聊聊,打听一下。”
这样啊,Sunny松了口气,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老板,不是我说,想开我们这种店,你没戏的,插不进脚了。”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说看。”
反正又不是商业机密,Sunny说起来滔滔不绝,兼毫无章法,想到哪说到哪。
这镇上的这类业务,没有散做的,基本上被两家收拢,本地人拉不下脸做这个,小姐都从外地来,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团,上头有大老板。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后来又有一家想往里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齐心,斗走了外人之后,两家开始分饼、划势力范围。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东住的酒店来说,这周是南派发广告,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广告就得换一版了。
说着说着又诉苦。
“做这个多辛苦,你不知道,我们这行日夜颠倒,皮肤都不好,因为总要熬夜,带妆,你看我这脸,我才22,一卸妆,脸色蜡黄,都说我30好几……”
昌东嗯了一声,他只听不说,Sunny得一直讲话,这陪聊也挺累的。
她绞尽脑汁,什么沾边的都拿出来讲:“我们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险的。去年的时候,有好几个姐们被都被变态跟过,说那人长一张皮脸……”
昌东有点感兴趣的样子了:“皮脸?”
Sunny比划给他看:“就是那种一张软皮子蒙脸上,露眼睛鼻子,大晚上的,多吓人啊,幸亏没真出事……后来我们就多了车马费,雇车接送,单程10块钱……”
昌东问:“有一个叫叶流西的,你认不认识?”
Sunny茫然,她的姐妹们都有英文花名,什么玛丽,阿曼达,凯莉,没听说过叶流西——这名字听起来像真名字,谁会拿真名字来做小姐呢,万一消息传回老家,多没脸啊。
昌东提示她:“白天的时候,她会在街口卖瓜。”
Sunny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她!我没跟她说过话,她常跟北边那些小姐在一起,应该是吃那边饭的。”
是吗?
Sunny很聪明:“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想打听她,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你可以问问啊。”
她把事说破了,昌东反而不想究叶流西的底了。
只要她能带他找到孔央的尸骨,她是卖瓜的,还是做小姐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实都无所谓。
昌东睡了个好觉,梦里起了大风沙,沙流像金色的雾,从塔克拉玛干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滚而过,一丛丛的红柳把黄沙固成了几米高的坟。
梦里没有人,没有变故,没有声音。
这样的梦,于他就是好梦。
醒来时已是正午,昌东直接去找叶流西。
她刚忙完一轮,自己切瓜自己吃,低着头才啃下一口,就看到有人影倾过来。
叶流西把手里的瓜放下,顺势一抹嘴角,眼眉微掀:“买瓜?”
她第一眼没认出他。
昌东站着不动,阳光晒着他一侧的脸,挺暖和。
叶流西眯着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扬,眼波流转的时候,总像是转着无数坏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觉得她无害。
认出之后,笑容里多了点意味,开口居然先夸他:“不扮老头了?这样不是挺帅的吗。”
说着从车上拖出个帆布马扎,拍了拍布面上的灰,扔过来。
昌东单手接住了,没坐,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
叶流西嗤笑了一声:“这么快进主题啊?都不说寒暄一下,本来还想切块瓜给你吃的。”
说着拈过那张照片,夹在两指之间,手腕转了个角度,相片的正面对着昌东:“你就不怀疑这照片是我造假吗?”
昌东回答:“女人的直觉很准,我想向孔央求婚,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特意为这场合买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营地的帐篷里,她第一次换上这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我还没来得及给意见,就听见外头的风瓶撞得乱响。”
风瓶就是玻璃酒瓶子,扎营的时候拽根直绳,酒瓶子依一定的间距悬挂上去——挂着好玩,同时也测风,玻璃酒瓶子有自重,响得那么厉害,绝不是小风。
他刚掀开帐门,就看到鹅头沙坡子那标志性的“鹅头”被沙暴扼断,扬成了夜色里的沙雾。
孔央的新衣服,绯红色的长裙,第一次穿,也是最后的丧服,没来得及拍过任何一张照片,却和乱发一样,飘在眼前这张照片上、雅丹带沙尘的风里。
叶流西对这回答很满意:“第二个问题,照片里,是哪儿的雅丹?”
雅丹这个词其实是维语,意思是“险峻的土丘”,这种地形在西北遍布,有些自成规模,名声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垄沙,叫魔鬼城;克拉玛依附近的乌尔禾,叫风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头疙瘩城。
也有没那么有名的,大大小小,有时候越野自驾,路边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所以,是哪儿的雅丹?
昌东说:“龙城。”
“怎么看出来的?”
昌东指向照片:“这里的土台盐碱成分重,有石膏泥,对比其它雅丹,颜色偏灰白。白天阳光好的时候,会泛银光,像鳞甲,所以古人把这里称作白龙堆,现在常跟龙城纳入一个范围,都叫龙城雅丹。”
叶流西咄咄逼人:“为什么这灰白色,不能是下的霜雪?”
“下雪是一大片,不是照片上这种情形;霜是水汽凝华,日出前后会有,照片上是正午,阳光这么大,霜早化了。”
叶流西说:“哦……”
声音拖得长长,显然对他挺满意,转身拿起西瓜刀,手起刀落,从半爿瓜上切下一片。
金黄色的蜜瓤,汁水足,瓜香清新得很。
叶流西把瓜递给他:“你带我去龙城,我带你找到孔央尸体。”
并不是商量的口气,昌东看了一眼,没接。
叶流西笑得温柔,语气软中带硬:“进罗布泊的向导不难找,但你找不到第二个知道孔央尸体在哪的人。”
昌东还是没接:“照片怎么回事?鹅头沙坡子距离白龙堆很远,尸体怎么过去的?又怎么可能嵌到黏土包里?”
叶流西不耐烦了:“我怎么会知道?我只帮你找到她,你只做我向导,爱做不做,不做拉倒。”
话音未落,手一翻,那块蜜瓜直跌下去。
第6章 山茶
昌东下意识伸手去接,接了个空。
瓜还在叶流西手里——她做了假动作,才刚撒手,反手又接,抢在他前头拿到,然后笑眯眯搁到他空张的掌中:“刚才接了不就结了?就这么说定了,手机。”
昌东拿手机给她,她拨了自己的号码,响一声挂断,然后递回给他:“你准备好出发的时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这,找不到的话打我电话。”
什么都让她说了做了,看来没讨价还价的余地,昌东不想多话,转身走时,叶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东。”
昌东回头。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东嗯了一声,随手指了个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镇上最好的,也最显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吗?”
她解释:“反正你付了过夜的房钱,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东皱眉:“你家里没洗澡间?”
叶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响声咣当咣当的。
“我就住车里。”
昌东送车子到镇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维护,接手的师傅见车子模样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经心,真到紧固排损时才看出端倪,不时一惊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这改装绝了!”
昌东没吭声,盘腿坐在一边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纸笔,慢慢地勾画路线图。
两年了,大多时候都困在回民街那个几平米不到的后台,逼仄的空间里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间,像平地起了风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声响刮成齑粉,极目四望,还是身处万里戈壁。
他早知道终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个人,凭什么只活他一个呢?
墨笔在纸上迤逦出一道弯弯绕绕的路线图,一个个站点,像是刻在脑子里的。
罗布泊的东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这一条,起始点是玉门关,业内叫西出玉门。
他看自己标出的路线。
玉门关——三垄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踪地——红柳墩——罗布泊镇——湖心——余纯顺墓——龙城
“龙城”两个字上,他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尸体,怎么会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个诡异的传说——
死在沙漠里的人,尸体从来都找不到,因为起伏的沙堆下藏着看不见的鬼魂,它们会带着人的尸体,乘着戈壁的大风,在大漠里来回行走,直至带出百千里之遥。
除了孔央,还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黄土垄堆里?
车子检修完已经是晚上,有几样损件没货,要等明天调配,昌东在车行旁边的饭馆吃了碗面,步行回酒店。
到酒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大厅里跟前两天不同:几个穿着撩人的年轻女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不知道是讲到什么好笑的,正前仰后伏乐不可支。
而一侧的楼梯口,有对男女正搂抱着上楼,那个女人很是眼熟。
叶流西?
昌东想起Sunny的话。
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异,南面含蓄点,而北面的广告发得活色生香。
叶流西今晚既然已经找到下家,看来是不需要去他房间洗澡了。
昌东推开门进去,垂着眼经过沙发时,有几句压低声音的对答传进他耳朵里:
“他偷偷给流西下药,你看见没?”
“看见了,大概想玩花样,怕她不乐意……今晚那男人会爽到吧。”
“我没提醒她,反正她也乐意,自己跟人走的……”
几个人咯咯笑成一团,风月场里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于是乐见别人倒霉。
昌东皱了皱眉头,走到电梯边揿钮:走楼梯的大多是住二楼的客人,三楼以上就要用到电梯了。
电梯到了,昌东进去按了楼层,没人同乘,电梯门缓缓关闭,小地方的电梯,广告包满四面,连地毯上都印餐饮店标语,讲明全年八五折。
这是叶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么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见惯,自己用不着多管闲事。
到了楼层,昌东出电梯,快走到房间时,忽然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