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鼻端嗅到米香,他脑子里勾抹出米粥翻沸的画面,这香气,锅里应该都已经熬出米油了。

  肥唐在说话,声音压得尽量低:“我见我东哥做过,灶就是这么搭的,你别叨叨了行吗?”

  肥唐教训的一定是高深:他不敢跟叶流西这么说话,因为胆儿小;也不敢跟丁柳这么说话,因为得罪不起一个脆弱的脑袋。

  旭日初升,霞光万道,一时有点刺眼,昌东下意识拿手去挡,这才发现手被包得像个熊掌。

  这是谁家的纱布不要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然后看到叶流西。

  不远处,越野车车顶上,她放了个帆布椅,人就窝躺在椅子上,像在晒太阳,也像放哨,翘着二郎腿,脖子上挂望远镜,腿上还横一把刀。

  昌东笑,略转了头。

  先吓了一跳,然后哭笑不得。

  边上是镇山河,身子窝着,但脑袋高高支棱——它没法塌脖子,因为脖子上夹了两块小木板,像骨折的病人上夹板,又像颈椎受伤的病人戴了牵引器。

  肥唐发觉他醒了,小跑着过来:“哎,东哥。”

  昌东心里叹气。

  肥唐脑袋上缠裹着纱布,但没伤员的感觉,像阿拉伯人的缠头。

  昌东直觉,这些夸张而豪迈的手笔,一概出自叶流西。

  果然,肥唐像个解说员,絮叨个不停。

  “东哥,你昨晚撞着了,西姐说让你休息,我们就没吵你……”

  “大家都没大事,我头撞破了……就是担心小柳儿,她的头你知道的,所以现在原地休息。”

  “西姐往回走了两里地,才把镇山河给找着,估计是撞车的时候它飞出去了,哎呦我去,脖子抬不起来,可能骨折了,西姐就给它上板了……”

  昌东打断他:“那些野草,还有火舌,没追出来吧?”

  肥唐抬手指了个方向。

  昌东循向看去,心头一凛,慢慢站起身。

  即便隔得远,也能感受到那里的一团阴气和死气,原本黄土的底色,尽数覆上荒草的褐灰,密密匝匝,把城池裹缠得犹如巨大荒冢。

  叶流西欠身看他,问:“要看吗?”

  她把望远镜扔过来。

  昌东接住了,抬起来贴近眼睛,手指慢慢转动中心调焦轮和单目调焦轮——大多数人左右眼视力都不一样,单目调焦是为了让两只眼睛看到的景象能够同步清晰。

  看到了。

  荒草已经长上城头,随风轻动,城门紧闭,覆住城门的长草穿插编织,密密匝匝,这样的缠裹,再不是单靠手拔就能奏效了。

  换了几个方位角度,都是同样。

  回想昨晚,肥唐兴起之下点汽油烧草,固然给大家带来了额外凶险,但如果没有那一烧,他也不会情急飙车,也就没法赶在城门恰恰关闭的那一刻冲出重围。

  昌东爬上车顶,把望远镜搁到叶流西身边,又指了指小扬州城:“这应该是有预谋的,一朝一夕,达不到这效果。”

  先是一城的鸡因为鸡瘟死了个干净,然后这荒草选在夜深人静时破土而出,说是巧合,也太牵强了。

  叶流西嗯了一声。

  昌东总觉得她声音提不起劲,忍不住低头看她:“你怎么了?”

  叶流西抬头瞥了他一眼。

  昌东被她逗笑了:“你这眼神,就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似的。”

  叶流西还是不说话,直到远处忽然传来肥唐嚷嚷的声音:“西姐,小柳儿醒了哎。”

  她站起来,翻了他一记白眼,说:“让开。”

  昌东只好让一步。

  但真要命,他居然觉得,她翻白眼都好看,那副睥睨一切的小表情,还有嘴唇轻抿时的样子。

  叶流西顺着挂梯往下爬,下到一半时,忽然说了句:“我最讨厌做事做一半的人。”

  昌东说:“……是啊。”

  做事做一半是不好,但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还是冲着他的,什么意思?

  他从来不做事做一半啊。

  叶流西哼了一声,继续往下爬,人都已经下去了,又忽然冒个头上来:“昌东。”

  “啊?”

  “我腰细吗?”

  她怎么回事,一时冰一时火的,是昨晚撞车撞出隐患来了吗?还有,怎么忽然问……这么怪的问题?

  昌东说:“细……吧,我也没……太留意。”

  叶流西盯着他看,忽然笑起来,那种想绷绷不住的笑,下颌微抬,下唇咬着,唇角微微扬起,说:“哼。”

  然后走了。

  丁柳醒是醒了,但如丧考妣,高深捧着粥碗,都不敢往她身边送,肥唐正用外套给她打扇:“小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要想开点。”

  丁柳有气无力地摆手:“我要死了,你别费力气给我扇风了,我才十八……”

  忽然悲从中来,眼圈一红,差点掉眼泪。

  叶流西大步过来,脚在地上踏扫了两下,权当是掸灰,然后坐下去:“怎么了啊?”

  丁柳没说话,肥唐给她代言:“西姐,小柳儿说她活不长了,本来头就不稳定,昨晚还又被撞了一下……真是随时都能嗝屁。”

  叶流西瞪了他一眼。

  肥唐头皮发麻:“不是……是她原话,我就是……复述。”

  丁柳忍不住,一开口就哭了:“西姐,别人头上插把刀,不知道要多小心养着,我上蹿下跳的,还撞车了……”

  叶流西说:“这不是没办法吗?昨晚那种情况,能不跑吗,不跑,你昨晚已经嗝屁了。”

  她给丁柳擦眼泪:“柳,你就当阎罗王在你后头撵着你跑呢,今天是不是跑赢了一天了,嗯?”

  丁柳抽抽搭搭点头。

  叶流西忽然想起了什么:“来,有东西送你。”

  她起身去到车边翻腾了会,回来递了样东西给她,丁柳好奇地接过来。

  是把小手刀,不大,柳叶形,适合藏在袖子里,刀身上有凹下的花纹,还挺好看的。

  “这是什么啊?”

  “插进头上的那把刀。”

  丁柳吓得咣啷一声刀子脱手:“这么恶心?”

  叶流西蹲下身子,把刀子捡起来,轻松地在指缝间耍旋:“恶心?柳,你要想啊,一把刀,插进你脑袋都没能弄死你,那这一辈子,只能认你当主子,做你奴隶了。”

  “再换个角度想,一把刀,插进你脑袋都不弄死你,这得多向着你啊,注定就是你的,以后都会保护你,是你吉祥物……”

  她捏住刀尖,把刀送到丁柳面前:“要不要?”

  丁柳犹豫了一下:“好像……挺有道理的。”

  她接过来。

  高处忽然传来一记响亮的嘬哨。

  叶流西回头。

  昌东端着望远镜,窝在那张帆布椅里,却不是看小扬州的,而是朝向来路:“有老朋友来了。”

  李金鳌越往前走越是心虚。

  总觉得那辆车,还有车旁或倚或坐的那些人,说不出的熟悉。

  相距约莫五十米时,他陡然站住。

  冤家路窄啊,这些人不是有铁皮车吗,都过去三四天了,还以为他们早就远在千里之外了,怎么会又狭路相逢呢?

  跑是来不及了,绕道也不现实,李金鳌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往前走。

  丁柳跟他打招呼:“鳌叔,又见面了啊。”

  这小妖精,包藏祸心,李金鳌心里恨恨的,又不敢给她脸色看,只得干笑:“是啊,真巧。”

  “鳌叔,你又从哪搞到一只大公鸡啊?”

  刚在望远镜里她已经研究过了,那只倒吊的鸡,显然是新接受训练,远不如镇山河淡定:身子一直在一耸一耸,嘴是拿线捆住的,防乱啄,身子是拿布裹起来的,像束胸,防乱飞。

  肥唐叹为观止:李金鳌就是这么训练倒吊鸡的啊,还以为有什么秘术,原来无它,唯习惯尔。

  李金鳌语无伦次:“这个……路上不太平,没有鸡,不太踏实……”

  他急于摆脱这几个人:“我还要赶路……就不聊了,那个……小扬州,不远了吧?”

  昌东抬起手,朝那一片指了指。

  李金鳌老眼昏花,再加上一时情急,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那我……先走了啊,幸会,幸会。”

  正说着,后背心一紧,已经被人揪到一边,耳边响起叶流西的声音:“别急着走啊。”

  李金鳌心里一沉:完了,他的镇四海保不住了,这女人简直是黄鼠狼托生的……

  居然想错了。

  叶流西把望远镜堵到他眼前:“自己看,省得你走冤枉路。”

  李金鳌先还躲闪,后来大约是瞧见什么了,咦了一声,自己端住了看,看着看着,呼吸越来越重,端住望远镜的手臂不住颤抖。

  昌东不动声色:“瞧出什么来了吗?”

  李金鳌结结巴巴:“这……这是萋娘草啊。”

  昌东问:“萋娘草是什么意思?”

  “你们是不知道,我们方士必学的一本书,就是《博古妖架》,里头有提到。”

  “不是有个词叫‘荒草萋萋’吗,萋萋就是指草木茂盛,又指乌云密布,所以我们把这种妖草叫萋娘草,它要长就疯长,而且遮天蔽日,像乌云压城一样,专缠活人活物,还有动的东西。”

  “萋娘过,野草密,鸟不低飞人不喘气,簪花上头,身后焦骨百千具,说的就是萋娘草。”

  听到“焦骨”两个字,昌东心里一动:“什么叫簪花上头?”

  “就是这草,跟普通野草不一样,普通的野草怕火,但你放火烧萋娘草,等于是给它戴花,会更危险——火跟活了一样,会反扑,直到把你烧成一具焦骨。”

  李金鳌喃喃:“蝎眼的人是疯了啊,上次看到那个双生子,我就知道他们通妖了,但是萋娘草这种,应该是封在博古妖架里的啊……”

  博古妖架这个名字,昌东是第三次遭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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