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她不止一次听到那些身上传出脏臭味的男人私下议论说:“可惜了,矿上没有女人,什么时候弄他一把,反正长的不比女人差。”

  真可怜,但她没起同情心,她也可怜——她好多天没洗过澡了,她住的洞里挂满了蝙蝠,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哪一道山缝漏水,把她睡的地方给浸了,她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蝙蝠。

  她没空同情别人。

  但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对江斩刮目相看:他把拗折的细小铁片塞进那个老打骂他的工头的馒头里,若无其事走开,闷头干活,那个工头指头抠扒着喉咙说不出话时,他还关切地上去围观。

  江斩身上,有跟她一样的东西。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收工之后,江斩被两个男人堵到了矿洞深处,拼命挣扎时,她像野兽一样冲出来,手持磨细了一头的短钢筋,一把扎进其中一个男人的胸膛,然后和另一个男人翻滚在一起厮打。

  力气没人家的大,那个男人夺过钢筋,把她肩膀扎了个对穿,那一刹那,她居然没觉得疼,而是近乎荒唐地想起自己在外流浪时,垂涎过的喷香的肉串。

  也是铁钎把肉块对穿。

  想杀她没那么容易,她凶悍地又踢又咬,最后,江斩抱了块石头过来,狠狠砸烂了那人的头。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的血,一身的烂臭,在矿洞里愣愣对望。

  再然后,江斩忽然哭了,说:“你……流了很多的血啊。”

  叶流西觉得丧气,她最瞧不起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男人,她又不是没受伤过,她有经验,自己会好得很快的。

  她站起身,捂住伤口掉头就走,江斩像个小尾巴,一直跟着她,走过一条矿道,又一条,一边走一边伸手抹眼泪,把脸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叶流西终于停下来,回头看江斩,说:“首先,咱们得把尸体给埋起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

  情谊生于杀人放火,长于狼狈潦倒。

  那以后,江斩总偷偷进来找她,给她带吃的,把自己的枕头送给她,因为她抱怨过睡觉时硌脑袋,还偷带她去矿上的澡堂洗澡,看着隔帘下流出来的黑色的肥皂水,叹气说:“青芝,你身上太脏了。”

  叶流西说:“关你屁事,还有,不要叫我青芝。”

  她不喜欢青芝这个名字,青色的小草,听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尽管江斩跟她解释过,灵芝比小草值钱多了。但她不追求值钱的人生,她希望自己可以呼风唤雨,做关内最有权势的人,把那些害她的、欺负过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脚底下。

  终于有一天,金蝎带路,让她找到了厉望东埋下的那个箱子。

  ……

  出了矿洞,叶流西有些疲惫,没找到高深,反而重温了一遍自己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往,像阴暗角落里久置的湿拖把,脏水淋漓,永远不干。

  阿禾迎上来:“西姐,咱们先回去吧,慢慢来,只要高深还在矿山里,总有一天,会有消息的。”

  也只能这样了,车子驶离时,叶流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矿区,新修的金爷脸是张面色颓丧的老脸,目送着一行人远去。

  叶流西心里一动,大叫:“停车!”

  从前的金爷脸就是禁地,九个月前,金爷发了狂,从山腹里窜出了一回之后,那里更加成了禁地中的禁地。

  没人敢进,送进去的祭品倒是成倍增加了,都寄望于金爷吃了睡睡了吃,别再地里翻身。

  叶流西走到通道尽头,让人合力推开尽头处的那块喉板——这是金爷的咽喉,它想进食时,用力吸气,喉板就会打开,那些猪羊牛牲,如被大风吸附,尽数从这里滑入。

  穿过祭祀坑,到了断崖口,一眼望下去,没有异样,金爷重又变回那副老年痴呆的模样,半截身体伏在金池边,很久才会不耐地动上一动。

  阿禾有点失望:“还是没有啊。”

  崖口处已经修了道垂到底的链梯,叶流西抓着链梯下来,走近金池。

  在崖口时看不真切,现在走近了,才发现池边零散着很多肉骨,她用左手抓起了看,又送到鼻端去闻:都是生啃的,没有用火加工过。

  金爷吃东西都是大开大阖,不可能会吐骨头的。

  叶流西隐隐有点不安:“高深?”

  池水漾动,声音在穹洞里回响,阿禾正带人从链梯往下爬,叶流西喝住她:“你们都先出去,在外头等我。”

  阿禾她们走了之后,穹洞里安静得近乎异样,连高处的滴水声都听得清晰,金爷的眼睛大得像铜盆,在半空中直对着她。

  叶流西说:“高深,你在不在?早就想来找你了,战事吃紧,一路打,一路被围堵,前些日子,才打到了黑石城。”

  “九个月前,我把昌东、肥唐还有小柳儿送出关了,那时候才知道你被人掉了包。我一直通过赵观寿找你,但是没结果。”

  “如果你还活着,就出来跟我见个面,过些日子,等黑石城这里的形势稳定些了,我打算出关,想把你一起带出去,都九个月了,小柳儿她们一定很挂念你。”

  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是自己的推测出了错,高深不在这儿吗?

  叶流西站了会,终于转身走向链梯,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这次出去,不能带上你一起的话,小柳儿估计会很失望,但没关系,我会让她别着急的:一天找不到你,搜索就不会停,反正我现在多的是人力、物力、财力,我就不信……”

  她蓦地住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伴随着哗啦水声,有人扒住池边块石,从金池里冒出头来,湿淋淋站上岸边。

  叶流西呆呆站着。

  这人身形高大,偏瘦,从脸到脖子,大部分地方都长了金色的蛇鳞,一块一块如同风疹——这蛇鳞没入衣领,显然是大幅蔓延到了身上。

  叶流西下意识看他小臂。

  也没了,她记得,那里原本纹了一株瘦伶伶的细骨梅花,现在也没了,尽数被鳞片覆盖,但她还能认得出他:初见的时候,他耳廓上方钻挂了个环。

  这环还在,原本银白,现在已经被左近皮肤上的蛇鳞……映成了金黄。

第121章 关内.高深

  高深这辈子, 有两次奇遇。

  一次是遇见梅花九娘。

  遇见梅花九娘的时候年纪还小,十三四岁, 和班里的同学打闹着过马路,把一个老太太的轮椅撞到了马路牙子下面。

  反正轮椅也没翻,同学们呦呵呦呵地跑向对面, 高深跑了一半, 又吭哧吭哧跑回来, 帮忙把老太太连人带轮椅抬回了台阶上。

  毕竟几十岁的老人家了, 腿脚不灵便,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老太太看着他笑,又看他书包上别着的图章:上头是李连杰饰演的黄飞鸿,正拉出邀战的架势,威风八面。

  老太太问他:“你喜欢武术啊?”

  高深说:“是啊。”

  同学们都跑远了,也没等他,他就跟老太太聊了会天,聊起自己学习成绩不好,家里决定不供他念大学了,让他初中毕业后去考技术学校,还聊到自己想学功夫,偷拿家里的钱买火车票,准备去河南找少林寺, 结果被脾气暴躁的爹从候车室里揪出来,打了个半死,整整两周下不了床。

  老太太说:“你要真心想学, 我倒是可以教你两招。”

  高深说:“你怎么教我啊,你腿都……”

  本来想说“你腿都没了”,后来一想,矮子面前不说短,于是把话咽回去了。

  老太太朝他要了纸笔,写了名字和地址给他:“我这个人,很信缘法,你要真想学,今晚就到这儿来找我。”

  回家的路上,高深走走停停,手里的那张纸都被他给搓皱了。

  最后,他决定去。

  两个原因。

  一,老太太的名字很江湖气,叫“梅花九娘”,跟他喜欢的“萧十一郎”有异曲同工之处。

  二,他前一阵子,刚看完《射雕英雄传》,里头江南七怪初遇郭靖,准备教他功夫,也是让郭靖大晚上去某个地方的——看来,这是武林人士的规矩。

  ……

  见面的地点是个荒废的小学校,梅花九娘没坐轮椅,拄了拐,她当着高深的面拄拐飞身越过小学校的铁栏时,高深激动得差点没憋住尿。

  接下来,开始了为时半个多月的每晚学武生涯。

  高深知道了梅花九娘有个大徒弟,但还想收个关门弟子,也知道了这里是她西北行的最后一站,这之后,她就要回昆明了——于是分外刻苦卖力,梅花九娘偶尔会跟他讲起老派的道德礼仪,他也听得认真,总之,文的武的,只要是梅花九娘教的,他都想身体力行做到最好,这样,被梅花九娘选中的几率就大了。

  但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梅花九娘跟他说,第二天不用来了,她要走了。

  高深当场就哭了,他知道自己身量已经挺高,又是个男的,哭起来太丢人,但还是哭了。

  一边哭一边听梅花九娘无奈地给他解释。

我这个门派的功夫,轻身见长,你正是窜个子的时候,还窜得这么快……

头几天我就觉得不太合适了,不过你又老实又肯学,我看着心里喜欢,所以多教了几天……

高深啊,人与人呢,有缘就好,当不当我的关门弟子没那么重要,有时候朝夕相处处成仇,一面之缘念到老……

  哭归哭,第二天,高深还是把梅花九娘送上了火车,还给她买了袋苹果,个大饱满,每一个他都认真洗过了。

  ……

  如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样,猝然的离合会让人情绪低落,梅花九娘离开之后,高深蔫巴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周围的同学都来问他:高大个,你是不是失恋了啊?

  比失恋还让人惆怅呢,某天逛街,看到纹身店,脑子一热,就进去纹了株细伶伶的瘦骨梅花。

  这株梅花又在周围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纷纷传言,他是暗恋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张红梅。

  某天下晚自习,张红梅红着脸在走廊里拦住他,说:“高同学,我们还是学生,希望你把心思花在学习上,真的有缘的话,让我们在大学校园里再会吧……”

  说完,一拧身,受惊的小鹿一样跑了。

  她估计是不知道,家里不准备让他念大学了。

  后来,高深又一次翻看家里的那套《射雕英雄传》,意外地发现自己跟穆念慈有同样的遭遇:洪七公也教了穆念慈几天功夫,然后就离开了,过了段日子之后,收了郭靖当入室弟子。

  高深叹了口气,又发了会愣:大概是因为他和穆念慈一样,不那么耀眼,不那么突出,都不是主角吧。

  另一次奇遇,就是进玉门关。

  柳七口头上说是让丁柳出来历练,其实是因为她脾气暴,在歌厅拿酒瓶子砸了客人的脑袋,对方有点小势力,叫嚣着不肯罢休,柳七想送她出去避风头——刚巧灰八出事,情形有点蹊跷,柳七寻思着是不是能捞笔外财,于是让高深陪着丁柳一起。

  一路进关,从荒村到小扬州,从黑石城到黄金矿山,金爷洞里,金爷忽然躁狂,块石塌落时,他拼命护住了小柳儿……

  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走了,昌东他们都走了,剩他一个人在黄金矿山的阴湿监牢里,定期有医生进来,漫不经心地帮他包扎换药——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让他康复,也不让他恶化,整个人永远都被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状态。

  从看守和医生偶尔的对答里,高深察觉,自己不是被遗弃的,而是被掉包了。

  他想归队。

  他耐心等了一段日子,有天晚上,终于觑到空子,踹翻医生,打晕守卫,逃出了监牢。

  然后直奔金爷脸。

  他不知道在他昏迷和被囚禁的那段时间,羽林卫早已安排人用铁水将金池的出口处焊死——他只是想起江斩曾经神奇地出现在金爷洞,觉得那里兴许会有出入的密道。

  进了金爷洞,他四下去找,急得满额冒汗。

  没有,找不到,穹洞里壁石森森,连供老鼠出入的缝隙都没一条,更别说是人了,金爷近乎温驯地盘在一边,铜盆大的蛇眼毫无光彩,像个呆板的摆设。

  正走投无路时,祭祀坑处传来纷乱的吆喝声,是搜找的金羽卫找了进来:没错,他们对金爷脸分外忌惮,但更忌惮龙芝的震怒——高深丢了,没法向上头交代。

  避无可避,高深一咬牙,脱下衣服包住头脸,沉下了金池。

  他不知道金池的凶险,只隐约觉得这水脏,可能会刺激皮肤,但远没料到,池水的腐蚀性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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