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刚下去时还好,只身上有伤口的地方有些麻痒,但没多久这麻痒就转成剧痛,全身如被火烧,痛得连扑游上岸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一直往池下沉,挣扎间,蓦地碰到圆滚滚的珠子,伸手攥破,有沁人的凉从皮肤上滑过,疼痛就不那么厉害了。

  他终于挣扎上岸。

  外头已经安全了,进来搜找的金羽卫看了一回就离开了——穹洞里无遮无掩,有没有藏人,一目了然,他们根本也没怀疑金池,那么凶险的池子,藏进去了不是自寻死路吗?

  洞中的安静缓解不了高深内里愈演愈烈的煎熬。

  但凡身上那些有伤口且被池水浸到的地方,手臂、脖颈、乃至脸,都开始慢慢腐蚀,他眼睁睁看手臂上纹着的那株梅花被腐蚀进皮肉里,绝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忽然留意到另一只手上的皮肤是完好的:那只手捏破过涎珠,是涎液,涎液保护了他的身体!

  高深犹豫再三,拼着灼身之痛,又一次潜下了金池,这一次,他捞出了更多的涎珠,一个个地掐破,用涎液涂满腐蚀受伤的地方。

  遍身的灼痛感渐渐消失,凉意在周身游走,他蜷缩在金池边睡着了。

  梦见出关。

  如同刚进白龙堆时一样,五个人,开三辆车。

  昌东开头车,叶流西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招手示意他们跟紧,他的车和肥唐的并驾齐驱,小柳儿就坐在他身边,一个劲地催促:“快啊高深,这游戏有规则,落在最后的人,就出不了关了。”

  他应了一声,油门踩到底,但渐渐的,昌东的车去得远了,肥唐的车也超过他了,他的车却开始频出状况:螺栓自动弹出脱落,车轱辘也滚丢了一个,拼命打方向盘时,手上忽然一松,整个方向盘都被他抱起来了……

  高深急得满头大汗,转头看丁柳,说:“小柳儿,我追不上去……”

  话到一半,蓦地住口。

  丁柳并不在他的车上,这车里,由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睁大眼睛向前望,那两辆车,在越来越大的风沙里,已经成了再也追不上的两个小黑点。

  失落和恐惧刹那间排山倒海:他的存在感就那么低吗?起初,他那么拼命,那么表现,想融入他们,好不容易被接纳了,他们却又齐刷刷抛下他走了。

  ……

  高深从噩梦中醒过来,觉得口干舌燥,脸上的皮肤紧绷得厉害。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蛇鳞般冰凉的起伏。

  只一晚上,他就从人变成了见不得光的怪物。

  金池的水对他来说不再有害,他喜欢潜在水里,看金色的涎珠如水泡样在头顶浮动;他习惯了吃生食,金爷的祭品成了供养他的大餐;他像蛇一样蜕皮,蜕下的皮融进金池,把水色搅得更加浑浊。

  脑子里那些过往的回忆,越来越模糊,他的世界被金池和无数的肉骨替代,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池的水道里潜游,捞起这么多年来落入水底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儿,有刀、箭、镣铐铁索,还有叶流西兽首玛瑙的残片。

  有一次,他盘腿坐在金池边,啃一根羊腿骨,啃着啃着,忽然流下眼泪。

  丁柳如果看见他这幅样子,会觉得恶心的吧。

  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个人了,虽然还是人的轮廓,但他生怕有一天,自己会跟蛇没什么两样。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出了金爷脸,他想去人待着的环境里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闻一闻熟食的味道,省得日子久了,自己连当人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那晚天气不大好,月亮周围都起了毛边,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月亮,觉得分外亲切。

  他在矿工的营地里且走且爬,小心避开地火的灼热,停在一个帐篷边时,无意间听到里头传来的夜话。

听说蝎眼快打到黑石城了。

人家说蝎眼的头头已经换了,不是那个江斩了,叫叶流西,还是个女的,世道真是变了,女人都能当头头,不过人家说女人狠起来,比男人厉害。

都打到黑石城了,黑石城保不住了吧?那咱这黄金矿山,是不是也要归蝎眼了?

  ……

  高深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终于听到熟悉的人的名字了。

  回到穹洞,他神经质一样在金池边乱走:西小姐发现他被掉包了吗?肯定发现了,她和昌东都那么聪明,不像他,从来出不了主意,只会闷头卖力气,蠢到往金池里跳。她会来救他吗?一定会,大家是一路走来的同伴……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自己倒映在池面上的丑陋影子。

  高深如被冰水。

  他慢慢蜷缩进池子里。

  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在,这里没有人,没有讳莫如深的目光,没有一惊一乍的冷嘲热讽,也没有怜悯和同情。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车载喇叭声铺天盖地,往偌大的山腹里钻。

高深,你在吗?我是叶流西。

现在安全了,如果你活着的话,可以出来了。

大家都平安,我来接你,去见小柳儿她们……

  高深爬到金爷脸的喉板处,仔细地听,眼前一片模糊,他并不难过,漫长的日夜早已消耗了他的难过,相反,他挺高兴的:他没有被抛弃,同伴们还惦记着他,还来找他。

  他知足了,这片刻欢欣,足够他咀嚼余生。

  叶流西进穹洞的时候,他藏进池子里,一动不动,他希望她走,这样,他在她们的回忆里,还是那个沉默寡言老实肯干的高深,而不是一个身覆蛇鳞的怪物。

  可末了,他还是上岸了。

  因为叶流西说,一天找不到,搜索就不会停,还说要让小柳儿别失望。

  何必拖着人家呢,一了百了算了吧。

  迎着叶流西震惊的眼神,高深说:“西小姐,好久不见了。”

  高深没有跟叶流西一起出去。

  他把收集齐全的兽首玛瑙残片交给她:“西小姐,你出去了,试着想办法粘粘看,我拼过了,一片都不少。”

  又拜托她:“你就跟大家说,我已经死了吧。小柳儿可能会难过,但难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庆幸自己虽然喜欢丁柳,但从没说出口,没说出来的喜欢,就像写就的长信未能投递,算不得数的。

  小柳儿还小,对爱情还有很多很多的憧憬,这一段朦胧的情愫于她,或许惆怅,但只是遗憾,不会致命。

  叶流西说:“小柳儿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高深笑起来:“小柳儿嘴巴厉害,心其实很软,何必拿这种两难的境地去为难好人。她那不管不顾的劲儿上来,或许会冲进来找我、陪我,但西小姐,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一直把小柳儿当妹妹一样疼爱,你心里也清楚,她该有更快乐的人生,而不是为了什么情分和怜悯,跟我这样的怪物捆绑在一起。”

  叶流西想劝回他:“高深,关内我已经占据了十之七八,未来我会让李金鳌接管一切方士术法,到时候,说不定能找到破解的法子,你不要这么悲观,你先跟我出去,不出关也可以,我找个地方安置你,请医生也好,请方士也好,我们一样样地试,总会有办法的……”

  高深沉默着退向池边。

  请医生,请方士,让一拨拨的人,都来看他这个怪物吗?那场面,只要想一想,他都会觉得窒息。

  他没有告诉叶流西,近一段日子以来,他的视力更差了,现在看人,就像蛇眼看人一样:他已经看不到她的长相了,只能看到类似红外成像,她在他面前,是黄色、红色、绿色的温度堆积。

  他给她深深鞠了一躬,说:“西小姐,我拜托你了。”

  说完了,慢慢退沉进水里,池水缓缓漫过他耳朵、嘴巴、眼睛、鼻子,直到叶流西成了水面上粼粼的晃影。

  她忽然俯下身子,大叫:“高深,你等我的消息,我回去之后就召集李金鳌他们,金爷是妖,《博古妖架》上,应该会有关于它的记载,我就不信没有办法……”

  高深在水底笑。

  他这个人,天生有点悲观吧,老天给他一张发霉的饼,他永远不争不闹,默默嚼咽,不像叶流西,从来都不服气不低头,给她一个糟烂的人生,她都要一脚踹破了再搭建。

  他觉得不会有办法了,没有事情是完美的——万事如意不是生活万相,只是卡片上的一句贺词。

  但他还是感谢她给他希望。

第122章 关内.流西

  车出黄金矿山, 很长一段路都是灰白戈壁,没有树, 没有草,没有地标,十分钟前和十分钟后的场景, 并没有什么不同。

  叶流西忽然觉得气闷, 吩咐司机:“停车!原地休息。”

  蝎眼的原地休息可绝不安静, 有人铺开塑料地布打牌, 有人开着车比赛甩尾转圈,还有人骰子和盖碗都拿出来了,直接开赌。

  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所有这些行为,都避开叶流西身周至少百米,不去侵扰她——她所在的地方是闹市里的隐居地,喧嚣里格格不入的小世界。

  阿禾陪着她,拿石子在地上乱涂乱画,憋了一肚子话,但斟酌了一下她的脸色,又闷闷地咽着。

  好在,叶流西先开口了。

  “回去之后,跟赵观寿说, 高深我没找到,黑石城这1/3,他是没指望了。”

  阿禾嗯了一声, 小心翼翼:“高深怎么会变成那样呢?涎珠……就那么毒吗?”

  她没亲眼看到,但只听叶流西三言两语说了一下,都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从小就不喜欢蛇,蛇鳞密密麻麻排布在一起的场面,会让她做噩梦。

  叶流西说:“金爷的涎珠不是毒,其实是药,人家说,万物相生相克,要就地取谋,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类必有解药——涎珠是用来抗金池水的,只是是药三分毒,饭吃多了都能撑死,何况高深用了那么多涎珠。”

  从前,为了把厉望东留下的狗头金偷运出黄金矿山,她也曾出没过金池,但法子是只拿一颗涎珠,用大量盐水化开,然后整个人沉入盐水中浸一阵子——等同于是在身上镀了一层保护膜,可保短时间内进出金池无碍。

  听高深说时,她就知道他是用的太多了,涎液止住了他皮肉的腐烂,又给了他一层永抗金池的蛇鳞。

  阿禾咬了一下嘴唇:“那可以治吗?”

  “说不好,回去让李金鳌查一下《博古妖架》,看看上头对金爷有什么说法吧……”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聚赌的人群中忽然传来起哄声,转头一看,有个光头正从地上跳起来——这人叶流西有印象,绰号“夜光脸”,因为他在光秃秃的后脑勺上勾了一张脸,惟妙惟肖,而且是夜光的,晚上起夜时一张绿莹莹的脸飘在半空,很是吓到过一些人。

  夜光脸趾高气扬:“咱们跟着西主,虽然也吃过败仗,但那叫小败怡情,调剂一下,不然总打胜仗多没意思——九个月咱们就到黑石城了,别看里头的兔崽子们还装得二五八样的,要我说,那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又是一阵轰然叫好和鼓掌起哄。

  夜光脸伸出一只手,手掌下压,像是这样就可以把翻沸的声浪压下去:“但是,打下黑石城,那还不算什么,咱们西主可是跟厉望东一样,可以出关的!下一步,绝妖鬼于玉门,咱们就可以出关过好日子去了!外头的人过了那么久的太平日子,也该边儿去,让我们享受享受了,吃他们的,住他们的,喝他们的!”

  叶流西眉头微蹙,继续听那边的对答。

夜光脸,这不行吧,我从小电影上看到过,关外可是铁皮车满街跑,还有飞机大炮什么的,人还那么多,比人数咱们输,比家伙咱们也输,咱哪够人家打的啊。

是啊,搞不好把我们当怪物,都关起来,那可惨了。

要我说,最好是突袭,趁他们没防备,抢一票就跑,风声过去了之后,再去干一票。

  ……

  叶流西对阿禾说:“你听听,到了人家的地盘,不该安守本分客客气气去搞好关系吗,他们想的都是抢、打、被关起来……”

  阿禾拈了小石子在手里,屈指一弹,石子直飞过去,正打在夜光脸小腿上,夜光脸冷不防吃了这一下子,正准备发脾气,回头看清石子来自什么方向,气焰立时就没了,非但没了,连带得那一片都安静了。

  静默中,叶流西问阿禾:“你想出关吗?”

  阿禾说:“出关一步血流干呢,我以前入羽林的时候,培训时讲过的,博古妖架自带诅咒,关内的人出去了就是干尸,身体里一滴血都不留——所以一直以来,除了南斗星罩护的人,就只有施了术的皮影人和皮影小咬可以出去。”

  叶流西说:“我问的是你想不想。”

  阿禾想了一下:“也不是特别向往,看小电影的时候,是有点羡慕,但也就是看看。西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开玉门关,先要灭绝关内的妖鬼,我觉得灭不了的,至少一百年灭不了。”

  叶流西想听听她的想法:“为什么?”

  阿禾掰手指:“首先,你知道关内的妖鬼有多少吗?现在被封印在博古妖架的那些不算,有些出逃了但是躲起来的、被私人秘密收藏的,都分布得天南地北,你这得花多少时间、清查多少次,才能做到一个‘绝’字啊。”

  “其次,博古妖架分上中下三册,上册的妖鬼基本都没什么害处,比如流光,多少地方用它照明带路。还有你的钢筋铁骨、金蝎,东哥的心弦,连你想救高深,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让李金鳌去往博古妖架里想办法,你不能依赖着它,同时又想绝了它。”

  叶流西不动声色:“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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