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真出关了,这么多人,怎么去适应外头的生活啊。”
叶流西沉默。
没错,阿禾说的,也是她近来一直在考虑的。
关内人很喜欢外头的东西,争相追捧,铁皮车啊、小电影啊,还有各种新奇玩意儿,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总是很快就能被接受,但最难接受的,是观念、文化,还有生存法则,至少要花一两代人的努力去融入。
这些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你想出去,可人家会接纳你吗?
这么多不明来历的人,突然在荒无人烟的地带出现,对关外人来说,这不叫惊喜,还很有可能激起恐慌。
……
叶流西说:“但是让你一直生活在关内,你甘心吗?”
阿禾奇道:“为什么不甘心?我觉得关内也不错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退一万步说,哪怕现在关内不好,比关外差很多,我们可以想办法去改进啊,为什么一定要抛弃老家,跑到人家的地盘,去看人家的眼色呢?”
叶流西心里一动。
她想起在白龙堆时,第一次听到的那首谣歌。
玉门关,鬼门关,出关一步血流干,你金屋藏娇自快活,哪管我进关泪潸潸。
最初进关的那批人离乡背井,披枷带锁,自然怨念难平,但世易时移,于现在的关内人来说,关内才是老家,关外反成了“人家的地盘”了。
关内不好吗,改就是了啊,她早就不是辗转流浪咒骂世事对她不公的小姑娘了,她占据了那么多资源,为什么不能把关内的规则改一改,改出个天地呢。
回到营地,阿禾先去找李金鳌交代高深的事,顺便找人修复兽首玛瑙,叶流西自己一路散步回帐篷。
她的帐篷外搭了矮棚,供金蝎栖息,或者说,金蝎一直是她帐外的最忠实守卫。
离着帐篷还远,就看到了镇山河和镇四海两只鸡,这两只,按说该跟着李金鳌的,但总在她帐外出现——不是对她感兴趣,是对金蝎。
又上演每天都见的老一套了:镇山河窝在原地不动,镇四海预备,跑,向着金蝎一路疾冲,快冲到跟前时,一个急转,又跑回来了。
身上披着的小披风在迎风招展,它一路带风地回到镇山河面前,一脸的骄傲和诚恳,像是在说:看,山河,不怕的,去,像我一样,勇于挑战自我!
镇山河死赖在原地,就不去。
镇四海开始推它,拿头推,用屁股推,然后发展到啄、用翅膀扇,镇山河想跑,被它撵得无路可去,眼见被撵得离金蝎近了,心里一紧张,鸡脖子陡然一歪,晕倒了。
夕阳西下,镇四海站在晕倒的镇山河身边,全身笼罩着英雄无敌的落寞。
金蝎则一脸的莫名其妙:这两只鸡,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出,搞毛玩意儿。
叶流西真是哭笑不得,关内难混,一路走来,人人免不了摸爬滚打,倒是这两只鸡,误打误撞,阴差阳错,没什么本事,偏还成了稳当的赢家。
修复兽首玛瑙想来需要不少时间,一直到饭后,阿禾都没回来,倒是先等来了李金鳌。
他腋下挟着崭新牛皮纸装订成的册子,忧心忡忡。
叶流西对这册子略知一二,是新修的《博古妖架》,这九个月以来,每攻下新的市集,李金鳌都要设法收集不同的妖架版本、跟新归降的方士反复确认、再结合自己在大博物馆那一夜所看到的内容,对各类妖鬼条目进行不断的补充和完善,到如今,虽然不敢说册子尽善尽美,但里头的内容,已经相当可观了。
李金鳌的脸色相当凝重:“流西小姐,你跟高深见面的时候,他有没有提到记忆力不如从前?比如说对从前的事情,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叶流西心里咯噔一声:“有,他说过记忆越来越模糊,还说怕自己不记得做人是什么感觉,曾经专门去矿工的营地,听人说话。”
李金鳌急地跺脚:“这就完了,全中了。”
边说边把册子摊开了送到叶流西面前:“流西小姐,你自己看吧。”
叶流西瞥了一眼,上头有一句话,李金鳌已经用笔重重标出了——
涎珠慎用,过五,恐有人蛇之虞。
叶流西觉得有点不妙:“这是什么意思?”
“涎珠不能多用,一次性用超过五颗,就很可能变成人蛇,意思是身上长满蛇鳞,脑子也受损,简单点说,就是到最后,记忆都消失了,连自己是人都忘记了,魂魄尽销,彻彻底底,成了人形的一条蛇。不过这个过程不算快,得好几年吧……高深到底用了多少颗涎珠啊?”
叶流西沉默了一下:“他没说,不过从他的描述来看,他当时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用了二三十颗应该是有的。”
李金鳌差点晕了过去:“那难怪才几个月,他的症状就已经这么严重了,照这速度,流西小姐,高深撑不了多久的,说不定你下次去看他,他就已经是条人蛇了。”
这话说完,帐篷里忽然安静。
叶流西盯着李金鳌看,李金鳌被她看得心头发憷,不安地搓着手,喉头止不住发干:他知道刚刚的话不中听,但他说的是实话。
正手足无措时,终于来了救星。
阿禾气喘吁吁进来,脸色却是极兴奋的:“西姐,有好消息……”
话说到一半,察觉到帐篷里气氛不对,蓦地住口。
叶流西抬眼看她:“总算有好消息了吗?那说给大家高兴一下。”
阿禾说话时,语调都是上扬的:“我跟赵观寿通过话了,他说明天一早,会把江斩送到我们大营。”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叶流西的右手不易察觉地颤栗了一下。
昌东,江斩,高深,她的三块心病。
昌东已经续过一次心弦了,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眼看江斩也能顺利归来了,她要解决的事,也就只剩下高深了。
叶流西把面前的册子合起,拿起来递给李金鳌。
李金鳌不敢看她,低头来拿,叶流西攥得紧,他没能拿过去,又使了力气攥,也没成功。
不得不抬头看她。
叶流西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确实很为难。但是你必须给我提供一个解决的法子,随便你想得多大胆多逆天都好,必须得有一个。”
她凑近李金鳌的耳边:“帮我办成这件事,以后我接手关内,让你做方士之首,接管皮影秘术,成为老李家最正宗的接班人。”
第123章 关内.江斩
黑石城里, 稍微有点家底和地位的人家,孩子到了周岁时, 除抓周之外,还要想方设法,找个签家人来测签——请不到签老太太那种人物, 也用不到无字天签那么高级, 只测个黄符纸签, 就心满意足了。
江斩周岁时, 江家上下严阵以待,都迫不及待地想看抓周和测签结果——这娃长得好,见过的人都说,将来会有大出息。
哪知抓周抓了把剑,江父老大不高兴:自己是管账的,算是“从文”,希望儿子能接自己的班,安安稳稳雨不淋日不晒地过日子,不喜欢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的,太粗鄙。
不过还是压伏住脾气,等着看测签结果,那才是重头戏。
测签的人叫老签,其实不算老, 三四十岁,在签家混得高不成低不就,就如同江家也只是羽林卫中的泛泛一支。
测签结果出来, 是朱砂符字,鬼画符一样,普通人看不懂,得靠签手来解,但看老签吭哧吭哧,一脸为难,江父心先冷了大半,剩下的小半热望支撑着他追问:“怎么说啊?”
老签吞吞吐吐:“这是个龙居凤下的像,而且是个下下签。令郎吧……可能这辈子,都得听女人的使唤……”
明白了,用词已经相当委婉了,其实说不好听点,就是为女人所累。
江父脸色垮下来,借口去看账要加班,连当晚的周岁酒都没喝。
那之后,大概是因为心理作用,一直不怎么喜欢江斩,且越来越不喜欢——江父觉得男人就该高大威猛,有男子气概,哪知江斩长得偏中性,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尤其是小时候,雌雄莫辩的,很多头一次见到的人都问,这是小公子还是小千金啊?
性子也有点阴柔,跟同龄的孩子打架被欺负了,很少倔强地怼回去,惯会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法,比如撒图钉啊,灌胶水啊——在江父眼里,都是不光明磊落的龌龊法子,每次发现了,必下重手惩罚,三天不放饭或者罚跪一夜那都是轻的,谁劝也不听。
江父的名言是:三岁看老,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现在就敢伤人,以后不得杀人啊?不狠心把他的坏毛病给拗了,将来迟早糟糕,没准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江父没能看到这样的“将来”:他负责的黄金矿山账务出了问题,连带得全家遭受灭顶之灾,老迈不能工作的,都被送上了死路,剩下还有些利用价值的,则被送去了黄金矿山,男的进矿,女的做营妓。
新人进矿山要排队登记,江斩穿得破破烂烂,排在一堆五大三粗的人中间,只到人家的腰背高,那些腰背都粗壮厚实,挡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金羽卫凶神恶煞,翻看他们的行李,搜刮走任何一点还值钱的什物,安排他们摁手印画押,最后奉送一枚黄金矿山的火烙印。
连打火烙印都要看运气:运气好的,烙在小腿上,运气不好的,烧红的烙铁直接就摁你脸上了。
末了,江斩被分进一个大帐,地方不大,却晒场晒萝卜干一样挤了五六十号人,都是男人,分了三类:老的、小的、壮的。
老的发落齿摇,最小的只八九岁,这两类人都营养不良,脱衣服睡觉时,胸前两排森森肋骨似乎都要破皮而出,壮实的反而气色好,一身皮油光水亮的。
后来江斩才发现,矿上的伙食其实不差,那些老的小的饿成那样,都是伙食被人抢了——关内素来弱肉强食,黄金矿山只不过是窥豹一斑罢了。
当晚,火烙疤又痒又痛,江斩睡不着,听到帐里几个男人在说荤话,说到兴头处,嘎嘎大笑,像野鸭子亮嗓一样难听。
他们在谈论一个前几天被送进来的小姑娘,说是长得很漂亮,分进女帐了,好多贼眼都瞄上了她,琢磨着哪天在矿道里下手——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那小姑娘进矿道第一天,人就没了。
那几个男人一通惋惜,猜说一定是哪批猴急的先下手了,手上没个轻重,把人玩死了之后,偷偷埋了。
江斩在黑暗中圆睁着眼睛。
他从小就被灌输:黑石城是关内最安全也最具法纪的地方,黑石城之外,处处污秽凶险,什么灭绝人伦的事都有,他也曾偷偷翻阅过一些禁书,为书中人物的遭遇恶心气闷的同时,庆幸着自己的出身还算不赖。
只是没想到,人生的起伏那么快,甚至不如书:书里还会有因果、铺垫、转折,生活却是刚硬的直来直去,而且从不把你当主角来捧。
现在,换他到了一个比书里还龌龊的地方了。
平时烦的那些事儿,练字、背书,还有所谓的各项排名,忽然就完全不重要了,怎么活下去、怎么保护自己,才是最切实的。
他永远睡在帐篷最靠近大门的地方,方便有异动时夺路而逃;从不一个人走偏僻的小道,害怕会遭遇突然袭击;偷偷从矿上的垃圾堆里捡来废弃的小铁片,磨得尖利,以便应付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险……
但有一天放工之后,还是被两个男人逼到了绝路。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青芝从矿道的暗影里冲了出来,手持一根磨尖的钢筋,狠狠插进其中一个人的胸膛。
在江斩心目中,青芝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她住在只有地老鼠和蝙蝠栖息的矿道里,居然没把自己饿得面黄肌肉——她住的地方有干馍、咸肉,甚至卤酱。
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血流得哗哗的,居然没掉眼泪,反而皱着眉头指挥他,怎么把那两个杂碎的尸体给处理了。
她其实不是仗义救人,因为事情了了之后,她拿手指点着他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懂不懂?以后,外头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你记得带进来给我,不然,我迟早找你算账。”
完全是痞子流氓的口吻,但江斩心甘情愿听她驱使,有什么好东西,也恨不得第一时间拿给她。
他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喜欢,是因为周岁时测的那张黄符字签,也知道老签说他“这辈子都得听女人的使唤”——他也曾一度反感这样的命运,现在却忽然觉得,如果那个女人就是青芝的话,听她的使唤也不错。
但让他沮丧的是,他在青芝面前,简直一无是处。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青芝总嘲他是“风吹就倒”,连他教她写字认字,她都要老气横秋地说他:“这学了有用吗,难怪你要受欺负,我告诉你啊,以我的经验,干什么都要靠刀和拳头讲话。”
江斩无从争辩:她在外头流浪、打群架、装死吓唬人的时候,他还在家里读书写字或者被罚跪饿肚子,她是天空飞的搏鹰,他是窝里斗食吃的鸡仔,当然只能听她耳提面命。
没关系,他继续对她好就是了,有她在,黄金矿山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他甚至对她讲过自己的设想:很多年之后,他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还揣着馅饼,颤巍巍地给她送进来。
青芝说:“呸,你有没有点出息?七老八十了还想着挖矿,我告诉你,我虽然住在矿道里,但我绝不会困在这儿——我一直画地图,这山腹里,哪条道通往哪儿,我每晚都要带着小金蝎去试,连金羽卫都没我对这山熟悉,我迟早找到道儿出去的,你以为我天天在里头干坐着等饭吃呢?人得有大志向你懂吗?”
江斩愣愣的:“你的大志向就是逃出黄金矿山吗?”
青芝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要做关内最有权势的人,那些得罪过我的、打过我的、卖过我的,我要他们以后都跪在我面前求我——你放心,你教过我的,苟富贵,无相忘,等我逃出去了,混得有模有样之后,我会来把你接出去过好日子的。”
江斩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危险的信号:“你不带我一起逃吗?”
青芝上下打量了他一回,然后撸起袖子,在他面前攥胳膊展示肌肉:其实她瘦巴巴的,胳膊细得没什么肉。
一边展示一边说:“你就算了吧,逃出去肯定很难的,金羽卫说不定还会放狗追,那时候我顾自己都来不及了,哪有空管你啊——你就老实待在这儿,我这人说话算数,一定来接你的。”
江斩沉默了一下,头一次违逆她的意思:“青芝,我可以练的,我能教会你写字,你也可以教会我打架啊,到时候大家一起跑,真遇到什么情况,我还能帮你挡一阵子。”
他了解青芝,她是个功利主义者:你有用、有本事,她自然会趋近、拉拢,你一团废物的话,凑上去投靠她也不要,顶多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发达了之后拉你一把。
青芝将信将疑看他:“是吗?就你这小身板行吗?这样吧,你能连做五十个单手俯卧撑、五十个倒挂的仰卧起坐再说吧。”
江斩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体力,早起、晚睡,身体这玩意儿,像铁,要靠一点一点的打击锤炼,从没肉到长肉,再到肌肉越来越紧实,从一拳出去轻飘飘的,到拳头上带了几十斤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