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谜心中如受重击:“这么说来,宇文超有意除掉慕流苏?”
蓝小翅说:“那倒没那么严重,如果真是有意除去,那么迦夜不可能将他父子二人困在城中,却丝毫不予加害。而且我看宇文超,只是有点脑残,倒并没有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温谜真是苦笑了:“一场江湖浩劫,居然只是因为一个熊孩子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能上天了。”
蓝小翅说:“都是慕爹的错,回头你跟他说,他肯定羞愧死。”
温谜哭笑不得,蓝小翅突然说:“爹,你看这事儿跟我蓝爹没关系,你能不能……让他回方壶拥翠,让我尽点孝,把他养到老死算了啊?”
温谜站起身来,说:“迦夜一定已经回城了,我要去找慕流苏等人,先擒下他。这件事改天再说。”
蓝小翅说:“不用,你去找他,难免又要交手。昊天赤血是增加功力不错,但是强行扩张经脉,对身体的损耗非常大。这也是为什么服用昊天赤血的人,寿命都不长久的原因。强摧功力,对你不利。”
温谜心下温暖,说:“哪怕如此,总不能放任迦夜为祸武林。”
蓝小翅说:“我派人找到了肖景柔。她住在落日城外二十余里的一个小镇上,穿金戴银、仆从成群,日子过得非常不错。”
温谜不明白:“肖景柔?”略想了一下,明白过来:“连镜的母亲?你找她干什么?用来威胁连镜?你想让连镜去杀迦夜?”
蓝小翅说:“连镜如今下落不明,但是不论如何,他母亲总有办法联络到他。”
温谜说:“他也不是迦夜的对手,你如果想以此要挟他去杀迦夜,我觉得不可能成功。”
蓝小翅说:“我派人把迦夜的菌粉,到肖景柔的房间里吹散了一些。依现在时间看来,她应该已经发现异状了。”
温谜突然明白过来:“你……”
蓝小翅说:“她发觉不对,一定会想办法联络自己的儿子。连镜回去,发现母亲也被迦夜用来控制所有人的法宝所累,他会怎么想呢?他本来就是个逐利忘义之徒,对迦夜对有多少真心?”
温谜说:“他第一时间就会想,一定是迦夜为了控制他,给他母亲也种下菌丝。”
蓝小翅说:“对,但是迦夜并不会设防,连镜要杀他,非常容易。微生爹爹现在也过来了,到时候你们对付区区一个连镜,难道不比对付迦夜更简单吗?”
温谜说:“你啊!小翅,如此行径……”
蓝小翅替他补充:“非君子所为,我知道。让木冰砚过来好吗?不管是小瓷还是其他被菌丝控制的人,现在需要的都是强大的医者。”
温谜终于说:“我会交待所有人,保证木冰砚的安全。”
蓝小翅点点头,脸上居然也没多少喜色。微生瓷真是吓到她了,温谜有些心疼:“不要多想了,先睡一觉,好不好?”
蓝小翅坐到床上,温谜替她把被子盖好。等他离开了,蓝小翅整个人软倒在榻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很累,却偏偏毫无睡意。心跳得杂乱无章,她从初识微生瓷开始,一路回忆。
其实人的一生,生并不可喜,死也并不可悲。之所以有悲喜,不过都是因为人心所眷恋的东西。
十六岁的她双手环抱自己,双腿微屈,蜷缩在榻上。脑海里无数次,总重复着微生瓷目光空洞、浑身浴血,直直地倒向她的那一幕。原来真的有一天,自己会觉得失去另一个人,就不能再活下去。
她双手捂住脸,无法驱散的惊惧。
主帐里,宇文超坐在上首,慕流苏跪在下方。郑亭觉得气氛怪异,慕流苏脸色阴郁,宇文超表面镇定,只有双手的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郑亭太了解这位少帝了,只要他一紧张忐忑,就难免会有这些小动作。
过了一阵,宇文超说:“慕相请起吧,这些日子,你在落日城实在是受苦了。”
慕流苏没有说话,却抽出腰间短刀。郑亭吓了一跳,宇文超脸色也变了:“丞……丞相?!”
慕流苏将短刀一横,双手奉上:“陛下,臣受先主所托,自幼看顾陛下。虽为臣子,却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处。多年以来,臣心不安。但又恐负先主所托,不敢懈怠。如今陛下逐渐成年,处事渐有主张。微臣深知应该臣顺君意,但微臣却不能苟同陛下诸多看法。主上有失,是臣之过。如今就请陛下以此刀,切下微臣头颅,以释君臣主仆之嫌隙,也令微臣九泉之下,有颜面见先主。”
郑亭惊呆了,宇文超也是大惊失色:“丞……丞相,你在说什么啊?”
慕流苏说:“陛下不懂?那么微臣请问陛下,迦夜与陛下合作,陛下为何不先与微臣商量?”
宇文超惊呆:“这,朕……”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慕流苏说:“微臣为官二十年,不敢称刚直无私,但此生所爱,说到底不过家国二字。陛下令迦夜劫我爱妻,令她血染落日城,微臣心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此举实在令臣寒心之至,也惊恐万状。臣食君之禄,不吝啬一腔热血,一条性命。但是臣妻何辜?如今话已至此,微臣妻儿会有他人安置,就请陛下剖我心肝,令我血染凉地,明我心志。”
宇文超吓坏了,慕流苏是不是惊恐万状,他不知道,但是他是真的惊恐万状了:“丞……丞相,这是误会!我、我明明命令迦夜不得伤害青姨和裁翎了……我只是让他把你安置在落日城住上一阵。”吓得连“朕”的自称都忘了,一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刚刚丧父的孩童,什么也不懂,一脸惊恐地坐在龙椅上。
慕流苏把短刀呈上,郑亭哪里敢去接?宇文超看着那雪亮的刀锋,哇地一声就哭了:“我并未疑你!只是父王临终时嘱托,微生世家绝不可留,可你又一直坚持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后来迦夜找来,我才……我才……”越哭越凶,话都说不全了。
慕流苏叹了一口气,如果说世间真有前世债今生偿的道理,那他上辈子一定欠了宇文超父子很多钱。他说:“陛下是一国之主,涕泪横流,成何体统。”
宇文超连靠近他都不敢,说:“你把刀扔了!扔了!”
慕流苏真是哭笑不得,只得示意郑亭,郑亭这时候才过来,几乎是夺过慕流苏手里的刀,拿出去扔掉。宇文超见状,这才安心了一些。慕流苏说:“所以,陛下对微臣并无杀心吗?”
宇文超说:“我……我当然没有啊!我只是……只是……”只是被人管着太久了,觉得羽翼已丰,想要有一番自己的作为。
慕流苏说:“陛下可知道,先王为什么执意除去微生世家吗?”
宇文超说:“我……我不知道……”其实看见微生瓷,他出乎意料的竟然觉得他真的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居然是自己一直渴望成为的那种人。鲜衣宝剑,武功盖世,无拘无束。
慕流苏说:“那让臣来替陛下解释吧。曾经大凉与北漠蛮族交兵之时,先王被困水笼泽。七千蛮族,想要置他于死地,最后突然散去,原因不明。”
宇文超一脸惊讶,北漠蛮族个个凶悍,战死不退的,为什么会如此?
慕流苏说:“先王脱身之后,命人去查原因。发现当时,是仙心阁阁主给蛮族带了一句话。”
宇文超惊奇:“两族交战,什么话能让蛮族罢兵而去?”
慕流苏说:“当时仙心阁阁主只是说了一句——勿伤吾王。”
宇文超说:“就……就这么简单?”
慕流苏说:“是的。先王当时也是心存感激,有意要招仙心阁阁主入仕。却被其婉拒。连有意想招降其弟子入朝为官为将,也被拒绝。先王极其不悦,也在此时,对武林产生了好奇心。然后他知道,当时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包括仙心阁,武功都不能封神。真正的武林神话,是微生世家。”
宇文超说:“这……这很好啊,父王为什么要叮嘱朕,必须铲除微生世家?”
慕流苏说:“先王再次向微生世家传递橄榄枝,传召的内侍被微生世家拒之门外。”
宇文超有些明白了:“父王……恼羞成怒了?”
慕流苏说:“然后先王一时好奇,就派自己的贴身侍卫挑战微生歧。结果,这个侍卫被微生歧一剑封喉。然后仙心阁阁主连夜前来调停,先王只好不欢而去。但从此也日夜不安,因为在这些人面前,宫里所谓的戒备森严,其实不值一哂。”
宇文超说:“可……可我看微生瓷,并没有什么心计的样子。”
慕流苏看了他一眼,说:“终于有一天,先王研究透了江湖势力之间庞杂的关系。他在九微山下布了眼线,后来七岁的微生瓷,因为身中幻绮罗剧毒,而迷失神智,杀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微生歧痛失爱妻,惊痛震怒之下,将他关在石牢,囚禁了十二年。”
宇文超震惊,慕流苏盯着他的眼睛,说:“此事发生不久,先王就去世了。再后来,陈年旧事被蓝小翅查出是微生歧的义子连镜所为。连镜也认了这个罪,被微生歧废去武功,逐出了九微山。可是幻绮罗是羽族奇毒,千金难求。当年的连镜,衣食住行皆是微生世家供应,他哪来的钱去购买这样昂贵的剧毒?仙心阁在九微山下布防,严防羽族报复,羽族又有谁,会用自己族内的奇毒,去谋害微生世家?”
宇文超说:“丞相是说……这……这是我父王所为?”
慕流苏说:“所以,陛下现在明白,为什么先王会嘱托你铲除微生世家了吗?”
宇文超后退一步,慕流苏说:“他不肯跟我说,但是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他的性情,我还算了解。他是自己理亏,却恐事情败露,大凉王室招来微生世家报复,只有一错到底。可是陛下啊,微生世家何其无辜。”
宇文超说:“我……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父王确实是在九微山设有耳目,可我真的不知道……丞相,你说如果那个微生歧他们知道了这件事……”
慕流苏缓和了语气,说:“以前,我也一直担心此事。微生世家的人一向冲动耿直,若是事情真的传扬出去,确实会是一大祸患。但是现在此事并非不能化解。”
宇文超看向他,慕流苏说:“微生瓷的妻子,蓝小翅。她是包容微生世家的剑鞘。”
宇文超说:“我见过她……挺、挺单纯朴素的啊。又中了毒,没什么见识,挺可怜的。”
慕流苏叹了一口气,说:“陛下啊。真正的聪明人,只在适当的时候才展露自己的智慧。”
宇文超说:“那现在……如何是好?”
慕流苏说:“此事不要再提,剩下的事,微臣会去处理。”
宇文超有点不安,说:“他们,不会知道吧?”
慕流苏苦笑,掩耳盗铃的孩子啊,自以为手法高明,没有见过真正的千年狐狸。他说:“微臣会为陛下处理好此事,只要迦夜不能再开口,没有人会提及。”他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样,为少帝干下的所有蠢事善后。
宇文超说:“丞相。”
慕流苏回过头,宇文超突然鼻子有点酸酸的,说:“你……你还好吗?”
慕流苏说:“臣尚可,只是陛下也要快些长大啊。”
他还是疲倦了,温谜等人功力高强,菌丝入体尚不觉得如何。他却只是一个毫无内力的文官,纵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体却不受权势加持。宇文超蓦地红了眼眶。
第89章 和离
落日城外,连镜在外面躲了很多时日。蓝翡下的毒,真是狠毒至极,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只老狐狸抽筋扒皮。但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他母亲突然以急信联络。
肖景柔这些年,可谓是一心为自己儿子打算。被赶出九微山之后,母子境况可谓凄惨。她将这一切都算在蓝小翅头上,专门在家里扎了许多小人,以诅咒这个妖女不得好死。
可惜都不太灵,蓝小翅还活蹦乱跳着。
连镜以幻绮罗剧毒害死慕容绣,她也是事后才知情。但身为母亲,她不但没有责备连镜,反而觉得儿子是个干大事的人。正所谓无毒不丈夫,谁自己不帮自己,难道还真指着神明护佑不成?
所以慕容绣死后,她几乎天天都到九微山上,帮着步寒蝉料理一些微生世家的家务事。她有意讨好,当然是事无巨细,都十分妥贴。再加上微生歧伤痛悲愤,无暇他顾。竟也让她在九微山站稳了脚跟。
夫人身死,微生瓷被囚禁,连镜这个义子的地位,突然就重要了起来。肖景柔更觉得儿子这一步做得对。
她十四岁就嫁给了剑客连逊,十六岁生下连镜。这时候还算是风华正茂。有时候看着伟岸强壮的微生歧,无论样貌还是武功,都比自己亡夫连逊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她心里自然也难免生了其他心思,每每在微生歧面前总是温柔似水,一心想要爬到慕容绣的女主人位子上去坐上坐。
可惜当时的微生歧,整个人都死了一样,只剩了一副躯壳,每日里不是在爱妻坟前发呆,就是去石牢教微生瓷武功。
她一腔柔情自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倒是也不气馁,每每打扮得精巧细致,只望盼这个男人一个回顾。
微生歧的痴情,是真的打动了她。可惜这一场美梦,最终还是因为蓝小翅的到来而破碎一地。
那些日子,她随连镜流浪,却无数次在梦里都忍不住把蓝小翅切成一片一片。如今,连镜认了迦夜作义父,武功也恢复过来。她也瞬间又从无家可归的乞婆变成了贵夫人。
家里仆妇成群,她过得也还不错。只是每每想起微生歧的身影,总是将蓝小翅诅咒了千遍万遍,那些小人上扎满了银针,如同她刻骨的仇恨。
这一日,她醒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鼻子里有点异样。她伸手一摸,摸到一段细如发丝的东西,不像是鼻毛。她对镜照了照,用手扯着那细丝,最后惊恐地扯出了长如头发的白色细丝——这是什么?
然后她就发现这种细丝越来越多——天啊,这像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
没过多久,她的几个贴身侍候的婢女也发生了这种异状!肖景柔惊恐之下,忙以秘信联络连镜。
连镜身上的毒也养得差不多了——这种毒会腐蚀皮肉,被它腐蚀的皮肉又会变成新的毒浆。一层一层,长生泉治愈了一层,另一层又继续发作。
他只得将中毒的腐肉全部剜除,那种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但比起这种一日一日被毒浆腐蚀,还是好受多了。
得到肖景柔的传信,连镜就是一愣——肖景柔信上所说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正是暗族教父迦夜的菌粉,以长生泉培育,需要隔几日便服用长生泉,以令菌丝吸引。否则菌丝必然以人的血肉为养份。现在这种东西在自己母亲体内,这是怎么回事,不用多说了吧?
当然是迦夜见他长时间未归,派人找到他的母亲,以此要挟了。
他心中冷笑,什么义父义子,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微生歧是,迦夜更是!
他顾不得再对付蓝翡,当先赶回肖景柔的住处。肖景柔见到他回来,立刻哭天抢地:“镜儿!娘这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么会这样……”
连镜查看了一番她的症状,跟料想一样。他从腰间掏出一瓶长生泉,取一碗水,滴了几滴,说:“娘先喝下吧。”
肖景柔只得喝下去,还想问什么,连镜把剩下的长生泉都给她:“如觉不适,服用此泉,一碗两滴,不必多服。”
肖景柔颤抖着道:“镜儿,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是你把你伤成这样?!”
连镜身上的伤口,长生泉愈合,毒浆又腐蚀,这些日子下来,确实是狰狞恐怖。他说:“已经好多了,我要回一趟落日城。母亲保重。”
肖景柔还想问什么,他却一转身,离开了。
落日城,迦夜返回之后,心中终于也开始不安。看起来,温谜也服用了昊天赤血。一个微生瓷已经如此棘手,如果再加上他和微生歧,只怕自己难有胜算。
他饮下一瓶长生泉,身后传来响动,他转过身,看见门外站着多日不见的连镜。迦夜目光微凝:“镜儿,为父命你前去九微山盗取慕容绣尸骨,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
连镜跪下,说:“义父,孩儿无能,误中蓝翡埋伏,身受毒伤,耽误至今,还请义父责罚。”
迦夜也看见他脸上的伤势,说:“怎会如此大意?起来吧。”
连镜站起来,迦夜以长生泉浇淋他的伤口,那毒浆经长生泉一洗,慢慢地凝固。等长生泉一干,他指尖蓄力轻弹,顷刻之间,那些浓浆化为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