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翊坤宫内真是安静,所有生命的气息都静止了,自然也无人听见海兰匆匆推门而来,切切呼唤着:“姐姐,等等我。”
如懿的死讯传到养心殿内,皇帝午睡乍醒。新晋的嫔妃笑靥如花,温顺妥帖地伺候着他起身。他摸了摸那个女人的脸,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要紧,只要是年轻的、新鲜的、柔嫩的身体,都能抚慰他对于衰老将至的恐惧。何况这些女子,都有这丰盛的笑意,永远只对他绽放,任他轻易采撷。
是进忠进来回禀的,他的口吻,和死了一只蚂蚁并无二致,他说:“翊坤宫娘娘自裁了。”
不知怎的,皇帝一直记得进忠那时的语调,尖尖的,细细的,像划破光滑锦缎的旧剪子,一划,又一划,钝钝的,带着锈迹。皇帝莫名就觉得厌烦。
身边的女子依偎着他,娇声惊呼,“啊呀!死也不好好选个日子,偏在中元节的前一日,真是死了也不让人安宁。”
因是皇帝跟前的新宠,进忠赔笑到:“小主说得是,得请宝华殿好好做场法事才好呢。”
皇帝无言,脑海里,心尖上有一阵深邃的痛楚,只盘旋着无数个念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就这样,走在他的前头,没有半分留恋,还是,宁死,她都不愿与他再生活在同一座紫禁城里?
这样的念头刺着他,又锐又痛。他心烦意燥,却难掩心底一重重失望,和那根本无从躲避的痛楚。
那女子还在嘤嘤抱怨,进忠道:“皇上,请旨,该如何处置?”
他答非所问,“翊坤宫之人,为何自裁?唤容珮来,朕要问一问。”
进忠微微迟疑,还是道:“翊坤宫娘娘得肺痨已久,久病缠身,大概生无可望。至于容珮,业已殉主。”
皇帝微微张了张嘴,叹息道:“她走得不算孤单。”
身边的女子语气轻诮,鄙薄之意昭然若揭:“乌拉那拉氏举动疯迷,病势日剧,骤然离世,实在福分浅薄,皇上切勿为她伤心。”
伤心么?当然是,可他不惯在面上表现出来。
进忠走近一步,恭敬请示:“皇上,翊坤宫娘娘身份尴尬,丧仪不知如何处置?”
那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大约是仗着皇帝宠幸,愈加放肆,“皇上,嫔妃自裁可是大罪,这是乌拉那拉氏公然羞辱您啊。”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低喝道:“滚出去。”
那女子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眉眼触及皇帝的冷然,才生了惧意,也不敢哭出声,赶紧缩着身子出去了。
这一番倒是意外,连进忠也不曾想到,他只能更低眉顺眼,听皇帝吩咐。
皇帝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发红,“朕本意予以废黜,终存其位号,已格外优容。可是她宁愿自裁,宁愿这样离弃朕,决绝如此……”
进忠小心翼翼:“皇上,翊坤宫娘娘生前公然断发,顶撞皇上,是否还要按皇后丧仪来办?”
皇帝的声线有太多不甘与伤神,竟有几分嘶哑了:“乌拉那拉氏……她一定很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进忠立即接口:“那就按庶人礼仪来办?”
皇帝的眼神不知停在何处,“罢了,丧仪就按皇贵妃之例办吧。丧葬事宜,一切从简。永璂呢?让永璂回去视丧,陪她最后一程。”他想一想,“她生前与纯惠皇贵妃交好,也不必麻烦,置于一处便好。”
进忠答应着,正要离开。皇帝忽然唤住他,“翊坤宫之人自裁前,见过什么人?”
进忠踌躇片刻,赔笑道:“皇上,皇贵妃去看过翊坤宫娘娘,送去一些补身之物。其余再没别的了。”
皇帝不作声,却分明看清了进忠眼底的那丝犹豫,“朕知道了。愉妃与乌拉那拉氏亲厚,丧仪的一切事宜由她安排就是。”
进忠一震,立刻道:“是。只是愉妃娘娘刚刚丧子不久,立刻管事怕是力不从心。宫里一直是皇贵妃主事……”
皇帝似乎不耐烦:“愉妃若是不成,还有颖妃呢,也可以帮衬。再去传旨,容嫔晋为容妃,享贵妃礼,与愉妃一同照顾永璂。”
进忠连连答应这退出去办差事了。皇帝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进忠的背影,手指轻叩在紫檀桌上。
不过须臾,他便吩咐身边的太监金保,“去唤李玉回来,朕要他伺候。”
灵堂就设在翊坤宫里,要不是宫门口的一溜白纱灯笼,真看不出里头正在办丧仪。皇帝吩咐了一切从简,如懿生前又极尽失势,再加之十七阿哥出生,嬿婉反复叮嘱不可有哀乐吓着了他。如此,就算有颖妃和刚晋位为容妃的香见帮衬,海兰能在丧仪上所做的主,也实在不多。
不过,人少也好。于海兰而言,更能清清静静地陪着如懿多一些时候。
海兰这般沉默跪守在灵前,烧着纸钱元宝等物。火舌贪婪得吞着那金纸银纸的元宝,也照亮着海兰苍白至极的面孔。丧子之痛已经夺去了她半条性命,相伴数十年的姐妹离世,更是将她折磨成了行尸走肉。
海兰烧完手里最后一把元宝,凄惶道:“姐姐,说好了要等我回来的,你怎么说了不算话。明明答应了的,一句话,一个字都要当真。你却食言了。”
没有人回应她,可以回应的那个人,早已躺在了棺木中,生气全无。巨大的悲痛将她击打得无法起身,匍匐在地,发出呜咽的悲泣。
良久,有人缓步进来,伸手扶住了她,“愉妃姐姐,你要节哀。”
是婉嫔的声音,海兰缓了片刻,才能说话,“哀莫大于心死,还如何节哀?”
婉嫔素来心善,环顾四周,轻轻叹气,“你瞧这宫里的人情冷暖,翊坤宫娘娘到底还没被废后呢,居然只有我和你来。”
海兰淡漠道:“颖妃在外头主持大局,容妃去陪着十二阿哥了。庆妃胆子小,来转了转就走了。其他人都碍着皇贵妃的面子和皇上的震怒不敢来。”
婉嫔点点头,跪下将地上元宝和纸钱的灰屑拢了拢,柔声安慰:“能来的都是对娘娘真心的。”
海兰颇有几分奇怪,“婉嫔你素日最胆小,怎么也来了?”
婉嫔低首像是被触动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含着羞辱与不安,膝行上前,磕头三下:“我欠了娘娘的,只怕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窗外风声呜咽如泣,海兰出神片刻,自言自语道:“要还,总是能还的。”
窗外风声呜咽如泣,皇帝失神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明亮得很,可皇帝还是觉得身上寒浸浸,明明是夏日炎炎啊。七月盛暑,怎会有凉意袭人呢?大约,大约真是殿内的冰供得多了些。皇帝伸出手,摸着眼前一支玫瑰簪子。
那是一件旧物了,戴着它的人一定很是爱惜,常在青丝间廝磨,才会有这般光润。
进保递上一盏清茶,“皇上,您看了这簪子很久了。”
皇帝点点头,“她走的时候,唯一的佩饰就是这支簪子。这,是朕很久以前送她的。”
进保轻声唤,“皇上。”
皇帝似乎没有听见,仍是摸着簪子把玩,“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对朕怨恨己极, 却还戴着这支簪子。”
皇帝的眉心曲折渐深,那疑惑盘旋在他心头,甚是难解。进保不知该如何去劝。 翊坤宫丧仪,皇帝没有踏足一步,颖妃主持宝华殿超度之事,皇帝也不过问。按理说,他该是厌弃极了乌拉那拉如懿。可为何,却偏偏拿着这支簪子,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进保自知劝不得,只能兀自焦急,直到外头小太监通报皇贵妃到来,他才轻轻舒一口气。或许皇帝,愿意听一听皇贵妃的劝说。
嬿婉进来时,己不见皇帝手中把玩的簪子。她的脚步轻快,全然不像一个刚生育的女子,反而像是一只游荡花丛的蝴蝶,以最美的姿态翩跹。
嬿婉轻盈请安,皇帝微笑着吩咐她起身,早已没了方才的愁云慘淡。
嬿婉侍驾多年,与皇帝也是亲近,便在榻边坐下,傍着皇帝的手背絮絮诉说。不过是宫里的一些琐事,皇帝兴致不大,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嘴上应付:“你是皇贵妃,后宫的事你自可做主。”
嬿婉得了这一句,心思稍定,这才露出几分关心情切之意,“刚去姐姐的宝华殿看过了,颖妃头一回主持这样的大事,实在有些紧张。”
皇帝何等精明,只等着她说下头的话,便也淡淡的:“那你可教导她些。”
嬿婉伸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捶着,甚是体贴。等皇帝舒坦些许,方才柔声细语道: “臣妾也是心疼颖妃妹妹,既要主持丧仪,还要回去照顾璟妧,实在辛苦。”
皇帝倒是心疼嬿婉,闭目养神,口中应着:“那也没有你辛苦。这几年接连产子,又要亲自照顾。”
这一语倒惹起了嬿婉的伤心事。她手中动作一缓,顺势伏在了皇帝膝上,哀叹不已:“唉,臣妾想着,虽然璟妧是臣妾的长女,但自幼不曾和弟妹一块儿相处。如今璟妧也大了,未免手足情谊淡漠……”
若不提,这些都是旧事了。可个中缘由,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嬿婉生育七公主璟妧之时,正是生母惨死、自己地位不保之际,所以这个女儿一直养在颖妃膝下。而颖妃虽然是养母,但一直不曾生养,对这个养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照顾得无微不至。且颖妃的性子素来不与如懿、嬿婉两派来往,只与自已一般出身蒙古的嫔妃亲近,自成一派,将七公主护得极紧,连生母都甚少见到,更无半分母女之情。
今日嬿婉的话说得如此明白,皇帝也知道了,“你想接璟妧回去?”
嬿婉也不掩饰心迹,倒是一副慈母的关切情怀,“璟妧那孩子自小只和颖妃亲近,对臣妾一直淡淡的。臣妾想,不如让璟妧在臣妾那儿住一段,也好彼此亲近些。”
这话她没有再多说,因为皇帝也知道,接走七公主,等于剜了颖妃的心头肉,她是断断不肯的。然而嬿婉的泪已经涌了出来,啜泣不己,“皇上,璟妧到底是臣妾亲生的,臣妾实在挂念。每每午夜梦回,想到她不在身边,真是心痛……”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吧。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就让璟妧去你那儿住一段日子。若是她住得惯,就留在你身边吧。”
嬿婉大喜过望,忙忙周全了礼数便退出了养心殿。她一壁吩咐了王蟾去咸福宫接七公主,一壁打发宫女回去将永寿宫的侧殿整理出来,供七公主居住。
春婵笑吟吟道:“等七公主一回来,几位阿哥公主都养在小主膝下,那可真是团圆了。”
嬿婉微微得意,“为了璟妧的事本宫求皇上多年,难得皇上今日竟然痛快答允了。”
春婵奉承道:“乌拉那拉氏一死,您就是后宮第一人,皇上自然尊重您的意思了 。如今七公主就要回到小主身边,小主事事圆满,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闪而过,却未肯说出来。斗了那么多年,最后乌拉那拉如懿竟是自栽死了,真是无趣。这般无用的敌手,为她枉费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过她一死,这后宫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数十年光阴流转,谁能想到曾经全无家世的小小宮女,竟会成为宫中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呢。自然,没有正后,副后亦是等同于皇后了。等三年丧期满,安知坐于凤座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间,仿佛已是身着凤袍的自己立于万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几个人走过,却只是草草行礼,毫无尊敬之意。
这种冷漠,让嬿婉无法承受,即刻变了容色,“站住!见到本宫怎不行礼?”
为首的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香见,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惯了,向来没规矩的。”
嬿婉气结,看着香见身后两个蒙古嫔妃,恪贵人与恭贵人,喝道:“那你们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约觉得的确失礼了,才道:“咱们跟着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礼草草,果真眼里没有本宫了。”
恪贵人与恭贵人有些尴尬,香见拦在前头道:“咱们赶着去翊坤宫给主子娘娘磕头,顾不上对皇贵妃的礼仪,也不必见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见正色道:“皇上讲不曾废后。翊坤宫娘娘,自然就是咱们嫔妃们的主子娘娘。”
这下连春婵都忍不住了,忙为主子出头,回嘴道:“荒唐!她不过以里贵妃礼下葬,算得什么主子娘娘?”
香见见主仆这般色变,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划过脸庞时。嬿婉都能察觉那种森森寒意。香见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们心里的主子娘娘。皇贵妃,你可不是。”
香见话音己落,两位蒙古贵人也无半分劝阻之意,显然在她们心底,是认同这句话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己经嗞嗞烧了上来。她知道香见的性子执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两个贵人说话,“容妃无礼,你们也要效仿么?”
恭贵人重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颖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丧仪,我等蒙古嫔妃,自然追随。告退了,”
众人再不言语,低首告退。
嬿婉气得发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多年劲敌己死,生子揽权,居然被一个有宠无子的嫔妃顶撞不算,连主位都算不上的贵人都敢不将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婵见她转瞬间脸色数变,知道是气恼到了极点,忙忙劝说道:“小主,小主, 您别生气。看来这些蒙古嫔妃都追随颖妃,您夺回七公主是对的,正好挫挫颖妃的锐气。叫她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是了,这才是症结所在。嬿婉沉住气,一言不发,径自往永寿宫去。
算着时辰,颖妃忙碌于宝华殿和翊坤宫两头,自然无暇顾及七公主,而区区宫人,拦不住王蟾势必为她接回女儿的气势。待得颖妃知道,早就木己成舟了。
嬿婉这么盘算着,己到了永寿宫外,一进宫门,便听到了七公主的吵嚷声。到底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分离,嬿婉心疼不己,上前就搂住了七公主,唤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见她来了,吓了一跳,勉强叫了一声“令娘娘”,便又挣扎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咸福宫,不是永寿宫。”
小小—个人儿己经半大,力气不小。嬿婉珠翠满头,绫罗丝滑,一时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满口价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额娘,听额娘的话,额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细细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嬿婉以为孩子心思转动,正要再柔声劝说,不想璟妧肃然朗声:“不,我要回去。我额娘是颖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迭地劝着哄着:“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亲生额娘啊。”
璟妧的面色渐渐冷下来,略带稚气的白嫩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她的口吻是决断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颖妃的女儿。”
若是璟妧撒气撤泼,嬿婉都不会在意,小孩儿嘛,哄哄吓唬几回便好了。可是偏偏,这孩子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从骨血里沁了出来,这个孩子,己经在截断她试图联系起来的母女血脉之情。
真的是来不及了么?后宫尚未完全驯服,连亲生女儿都要远离自己,背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