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嬿婉见太后这般轻描淡写就将璟妧交给颖妃,这一番心思岂非付诸东流,忙含泪道:“太后,颖妃年轻,难免对孩子骄纵宠溺,璟妧脾气野性子大,断不能再由旁人教养,臣妾自己的孩子,自己来养吧。”

太后见她情急,也不斥责,只温和道:“你身边己有几个孩子,再带七公主怕也顾不过来。有颖妃为你分忧也是好事。”

颖妃听嬿婉说璟妧的不是,哪里按捺得住,“璟妧好好的,并非皇贵妃所言那么不堪,否则怎会那么得皇上疼惜?”

嬿婉一双妙目圆睁,瞪住了颖妃,气势凜然,“颖妃说得轻巧。璟妧到底不是你亲生,养娘怎如生娘亲?”

猝不及防的一言,慈宁宫中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福珈波澜不惊,太后的唇角依然笑意温然,可双眸中尖锐的忧惧一闪,己将嬿婉钉死在了原地。太后蔼然微笑,但那眸子里的星火,分明灼得嬿婉双膝发软,匍匐跪倒在地。

太后轻轻道:“是么?”

这两个字,几乎压得嬿婉粉身碎骨。她己经匍匐在地,不知该如何再显示自己的卑微与无措。巨大的惊惶让她冷汗淋淋,拼命称罪:“臣妾失言,臣妾知错。是,是生娘不如养娘亲,养育之恩大过天。”

太后身坐重重玉绣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详着嬿婉,“什么生娘养娘的, 皇贵妃的心思可真多。哀家没你想得繁复,孩子是谁养大的,愿意跟谁走,那就是谁的孩子。璟妧,你要跟着谁,你自己说。”

璟妧紧紧攥着颖妃的手不放,依恋而郑重:“皇祖母,孙女自小到大都是额娘照顾,生病是额娘喂药,天寒是额娘添衣。额娘最疼孙女。”

颖妃激动不己,一把搂住了璟妧,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话语未落,已然满面泪痕。

太后冷眼看着嬿婉,“孩子什么都懂。这是她自己选的,你也细想想,自己的言行配不配当孩子的额娘!她病了冷了的时候,你正忙着争宠吧,可有照顾分毫?”

这话己经是极厉害的了,嬿婉除了瑟瑟发抖,只能请罪不己。太后浑不理会,只叮嘱颖妃:“好好照顾璟妧,她明白是非恩怨。记着,孩子和谁亲,谁就是她的亲额娘。”

颖妃感激涕零,哪里还能说什么,只拉住了璟妧一同重重叩首谢恩。

太后道:“你不用谢哀家,要谢就谢皇贵妃自己做下的好事,翊坤宫皇后之死。”她呵一声轻笑,“皇贵妃,你也不用让哀家相信什么。要是连一个孩子都认为是你害死了如懿,你可怎么分说呢?”

嬿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慈宁宫,她深知方才的情急之语戳痛了太后的心。什么养母生母,最为太后所忌讳。她也明白,从此,她再不会得到太后的任何偏帮与支持了。更刺心的是,仿佛谁都认定了如懿是她所杀。连辩白,她都无从辩白起。然而更坏的消息很快传来,皇帝得知了嬿婉对太后的冒犯,索性下旨将永寿宫中嬿婉养育的子女都挪去了擷芳殿由乳母照顾,且只许嬿婉一月见一回。

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擷芳殿探视,素来是半月一回。皇帝此举,无疑是不喜嬿婉与孩子们多亲近。

永琰被进保带走前,只有一句话,“额娘,你今日的样子好可怕。”

嬿婉不知道他所说的可怕是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我害死乌拉那拉如懿的!不是我!我不是坏女人,是她自己作死,与我无关!永琰,你要相信额娘。乌拉那拉如懿才是坏女人!”

嬿婉的印象里,永琰很少违逆自己,但他还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您别这样说皇额娘!”

嬿婉紧紧搂着永琰,“你是我的亲儿子,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记着,你只能帮额娘!”

永琰害怕地看着嬿婉,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进保一把抱走了。

嬿婉已经是欲哭无泪,想要追出去再说什么,进保伸手恭敬地拦住,“皇贵妃娘娘,您知道皇上的脾气,最不喜欢旁人违逆圣意。您想想去了的翊坤宫娘娘吧。”

死了的乌拉那拉如懿,想起那个女人,她不该快活大笑么?怎么如懿反而成了她头顶的金箍儿,拘束着她往后的每一步了。

永璘还小,乍然被抱离生母身边,哭得撕心裂肺。嬿婉揪心痛楚,低声啜泣:“孩子,还我的孩子。”

一行人早就去得远了。嬿婉哭得不能自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为什么啊?”

可是她连去求皇帝也不敢,千辛万苦求来的皇贵妃的尊荣,不能不要。除了忍耐,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左右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以后会亲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宄竟算什么呢?嬿婉扬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尘沙从远处卷来,不见天日。她悲楚地想,于这个庞大的皇室而言,她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这样想着,眼角的泪也干涸了。无泪可流,是更深的苦涩吧。

然而当着皇帝,嬿婉到底什么也没说。皇帝心情稍稍平复之后,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寝。

有时候皇帝半是调笑:“孩子不在身边,清静许多吧?”

嬿婉一怔,赶紧露出惯常的温顺笑意,“是清静。臣妾可以专心为皇上打理后宫事宜。”

皇帝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捏捏她的下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嬿婉轻轻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宫越发看不透了,在皇上眼里,本宫是不是就是一个料理后宫事务的工具,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春婵连忙劝慰:“您老这么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

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实并不知他心里怎么想。一度承恩承宠,看着乌拉那拉氏落败,她几乎舒了一口气,以为胜券在握,可是眼下,却连皇帝有没有为乌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不知道。每日活在这样的揣测里,能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可是有什么办法,路是她自己选的,己然到了这一步,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哪里还有退路?

京城的秋来得很快,转眼就是落叶萧索之际。西风叹息着穿过红墙深影的重重宫阙,掠过残花衰草,凝成霜冷气韵,将这宫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己经数月,无人再提起她,宫闱内苑,在嬿婉的操持下,也并未有差错。偶尔得闲,皇帝便与嬿婉在御花园闲步,若是哪日香见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

那一日天青云淡,天际是碧淸瓦蓝的颜色,远远眺望,更见万物清明,御花园内一列高大枫木己经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似无数火焰瑟瑟跳动。皇帝着一袭家常暗青团纹长袍,明黄带子一系,衣挟当风,风骨闲适。香见容颜无瑕,如芝兰玉树,令人难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见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从来宽忍之至。当着皇帝的面,更是妹妹长妹妹短,无比客气。香见对谁都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远处几个小宫女踢着绣球,笑声郎朗传来,如银铃铛般清脆。香见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觉,示意她一同上前观赏。

那是三个十六七岁的宫女,五彩的绣球在她们纤细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轻巧地飞来飞去。为首的紫衣宫女最是灵巧,踢起绣球时发髻上的粉色花朵娇柔颤动,衬得她清秀的容颜也似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皇帝一时看住了,颇有几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脸,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儿的宫女那么没眼色,没见皇上和娘娘来了么?”

宫女们吓得停住,慌不迭跪下请安:“奴婢给皇上、皇贵妃娘娘、容妃娘娘请安。”

嬿婉吩咐了众人起身,香见便撇嘴:“狐假虎威,她们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断!”

皇帝看香见很喜欢那绣球游戏,便温言道:“你喜欢,等下朕叫她们踢给你看。”

香见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儿,等要踢给我们看,多少胆战心惊的,哪里还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多么吓人似的。”

香见美眸微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嬿婉,“有的是蛇蝎心肠的人。哎,那小宫女不就被吓着了么?畏畏缩缩的。”

皇帝指着那紫衣宫女,笑言道:“容妃说你呢,别吓着了。”

那紫衣宫女立即上前,语意玲珑:“多谢皇上关怀。奴婢等自己踢绣球玩儿,不想打扰了皇上和娘娘,但请恕罪。”

她这一番话既撇清了香见和嬿婉的言辞交锋,又谢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圆滑不过,连皇帝也瞩目于她,“口齿好伶俐,抬起头给朕瞧瞧。”

这一瞧不打紧,一双水波潋滟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仿佛两丸乌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摄人的光芒,让人心神摇曳,不可宁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着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宫女,笑容有些勉强,“这丫头倒有几分像臣妾年 轻的时候。”

那宫女无比乖觉:“能有几分像皇贵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气了。”

皇帝再问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园当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几株老梅树,就是奴婢专司照料的。可惜,现下不是开花的时候。”

长得有几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宫女,嬿婉猜到了几分,一颗心便直直地往下坠去。

皇帝凝神看着那几株尚未开花的老梅,颇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开的时候才最美。早早移个适合它的地儿,等着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觉得脸颊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个小宫女,在御花园照顾花草挺好的。”

香见的话便不肯饶人了,“哦,皇贵妃不喜欢有人长得像你?那翊坤宫娘娘那时候别也不喜欢你的容貌与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见,好好儿地提她做什么?”说罢,又笑着看嬿婉,“皇贵妃,朕记得当年你也是宫人出身啊。”

嬿婉只觉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稳了。谁不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一路艰辛才走到这皇贵妃之位。这份身世来历,素来为嬿婉所忌惮。只为宫里的妃嫔,几乎每一个都在家世上胜她许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后。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于如此辛苦,失去那么多,才踩到这万人之上的地位。

于是嬿婉便低了头,温言婉顺:“皇上好记性。臣妾记得永和宫还有屋子空着。”

皇帝并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是望着西六宫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着有些曰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剧烈一跳,正要说什么,皇帝己经吩咐道:“汪氏封为惇常在,挪去承乾宫吧。”

香见似笑非笑,“除了宝月楼,承乾宮我也偶尔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儿常空着地儿。”

芙芷忙忙谢恩,“容妃娘娘不嫌弃嫔妾,嫔妾谢过大恩,必不敢给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连忙答应:“臣妾明白,会将承乾宫打扫一新,再让惇常在住进去。”

皇帝点点头,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宫之事,便携了香见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聪慧,不消皇帝嘱咐,便跟在了身后。

皇帝走了几步,回首见芙芷跟随,有些好笑,“你怎么跟着朕来?”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边伴随,才算遵从了圣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着伸手点了点芙芷的额头,“不错,不错。”

如此这般,连香见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难得见香见高兴,益发开怀,如此,芙芷的青云之路,便更顺畅了。

待得芙芷从惇常在晋封为惇贵人时,已然是深寒天气。宫中的日子过得轻忽,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格外迅疾。海兰久驻深宫,除了必不可少的节庆宴饮,从来都是足不出户。这一日大雪将至,香见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着回去。

延禧宫本就偏僻,除了香见和婉茵,极少有人来往。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幽静,几可将人沉溺其中。海兰闲来无事,仔细擦拭着如懿生前喜欢的一个摆设,香见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贵人很得皇上喜欢。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海兰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没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难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见不假思索,“有了惇贵人,皇上连到宝月楼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静。”

海兰颔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也很像姐姐年轻的时候。而且一得宠就住进承乾宫,可见前途无量。”

“我不知道翊坤宫娘娘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后来的样子,皇上己经不喜欢了。”

“无论姐姐犯下什么大错,她年轻时的样子,是皇上最留恋最喜欢的。”她注目于香见,“你知道么?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女人固然适合这宫闱生活,可皇上最喜欢的,是跳脱于规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这是你得宠的原因,也是姐姐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见沉默片刻,看着海兰的动作,“你把翊坤宫娘娘的遗物都挪来延禧宫了?翊坤宫还空着呢。”

海兰轻轻摇头,“我看翊坤宫很快就会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宫与我同住,我这儿一直保持着姐姐还在时的样子。就好像,她还活着。”

心底难过汹涌而至,香见湿了眼眶,“她真的己经死了。”

海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御花园赏花了。她很快就会回来。”

香见喉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微微点头。

海兰看着她,似乎想起什么事,便问:“这个时辰是去给皇贵妃请安的时候了,你自然是不会去的吧。”

香见颇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会去。不过惇贵人,也不会去吧。”

合宫嫔妃请安是宫中对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后,享受这份尊荣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贵妃嬿婉。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绪颇不宁静。一众嫔妃行礼之后便默然无言,令得气氛馗尬而无趣,而更馗尬的,是长久以来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是属于惇贵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见的。

晋嫔是嬿婉的亲信,最是不满:“都这个时辰了,惇贵人还没来。咱们合宫向皇贵妃请安,容妃是得了皇上准许不用致礼的,怎么惇贵人也得了旨意吗?”

颖妃笑道:“惇贵人起初还是迟来,如今索性不来了。这个脾气,定是皇上纵出来的。”

颖妃嘴上似是责怪惇贵人的恃宠生骄,可那背后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无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动皇恩深厚的惇贵人罢了。

果然跟着颖妃的禧贵人便道:“惇贵人最得皇上宠爱,就算不来皇贵妃也不会说什么吧。”

嬿婉只得息事宁人,免得她们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悴贵人得宠未久,难免不懂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吧。”

恭贵人便笑:“那也要惇贵人受皇贵妃的教才好啊。只怕她不听劝呢。”

嬿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另起了话头,“眼下就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不知诸位姐妹觉得如何办好?本宫虽然受命掌六宫事,也要听听姐妹们的意思。”

众人默不作声,都各自看着别处。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嫔妃们倒是一致,都看着颖妃以她马首是瞻。

既然无人答话,嬿婉便按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既然诸位姐妹都无想头,那本宫以为……”

话未说完,倒是香见的声音朗朗泼进来,她自顾自道:“我倒以为,一切节庆都有先头翊坤宫娘娘掌管后宫时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断话头,心中大为不喜,但定睹看是香见,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听着春婵替她发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见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欢我来,大可去吿诉皇上。”

香见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也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

嬿婉忍耐着微笑:“盼容妃来还来不及呢。容妃方才说要援引翊坤宫娘娘昔日旧例,只怕皇上会介怀。”

香见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贵妃自己满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贵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欢么?”

庆妃的性子谨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旧也并非不好,至少当年翊坤宫娘娘主持节庆,皇上和太后都很满意。”

婉嫔便点头:“庆妃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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