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紧紧握住她汗湿的手,那种滑腻的容易从手中逝去的触感着实叫她害怕。她只得压抑住自己惶乱的心神,大声道:“你要自己这么想,放松了力气不肯好好生下孩子,那才是被别人害死了!海兰,我没有孩子,你答应过我,这个孩子生下来会交给我好好抚养!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海兰痛得心肺都要裂开了,气息阻塞在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偏偏接生嬷嬷也不镇定,一直唉声叹气:“孩子直顶在那儿,不肯下来。小主,您使点儿力气呀!”
海兰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条条鼓起的小青蛇,要破皮而出。海兰脸容都变形了,大口喘息着道:“姐姐,不是我说话不算话,我真的没力气了,我真的……”
海兰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用劲,右手紧紧抓着如懿的手腕,如懿感受到她手上渐渐松下去的力气,心里越来越慌,只得在她耳边道:“海兰,你要是现在没力气了,便是遂了她们的心愿了。你听我的话,要是松了这口气,你和孩子都难保,要是拼着这口气,便都保下来了。”海兰的头发全都湿透了,黏在脸上,越发显得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混着草药的气味让人觉得窒息。如懿看着她如此辛苦,滚烫的泪在眼底翻腾不已,终于落了下来。她伏在海兰枕边,一字一字定定地道:“海兰,冷宫里那么难熬,因为你撑着我,我也都熬了下来。如今好不容易咱们又能在一块儿了,你若是这么轻易放弃,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海兰抓着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村,人也近乎昏死。如懿的泪滴落在海兰面上,似乎是一种深远而沉重的召唤的力量。海兰的牙关咬得死死的,只是吃力地点着头,如懿一迭声地喊道:“来人,来人!她还有意识,快给她灌参汤进去,快!”
叶心很快端来了参汤,如懿急忙接过,示意叶心托起海兰的后颈,一点一点撬开她的牙齿灌进去。海兰能喝下的参汤并不多,几乎是喝一半,流出来一半。如懿看着焦心不已,正见床边搁了一盘切好的参片,只得先取了一片給她噙在口中。或许是参汤起了点效力,海兰抓着如懿手腕的手渐渐有了几分力气,太医们喜出望外,忙道:“娴妃娘娘,海贵人已经有了点意识,要不要再灌些催产药下去?”
如懿如何懂得这些,只得看向接生嬷嬷们,其中一个接生嬷嬷叫起来道:“贵人已经喝了那么多催产药了,孩子还没有动静。太医不妨试试针灸或是别的,若再催产,只怕一时药量过猛,孩子是出来了,可母体要大受损伤呢。何况,太医给小主喝的催产药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寻常的益母芎归汤呢?”
如懿听着不安,立刻问道:“你们给海贵人吃的是什么催产药。”
为首的是太医院的赵太医,他忙磕头道:“娴妃娘娘,寻常的催产汤药是益母芎归汤,这药以当归、川芎为主,当归养血活血,调经止痛,川芎为血中气药,上至巅顶,旁达肌肤,走而不守,者配合,可加强活血祛淤之力;佐以桃仁、红花、丹参、益母草活血祛淤,合川朴可降气导滞,牛膝引血下行,诸药配合达到养血活血,祛淤催产,引胎下行之功。可海资人胎大难下,又有气虚乏力的症状,所以又加了黄芪三两调治。”
如懿越听越是心惊,不禁矍然变色道:“桃仁、红花和牛膝都是堕胎的猛药,怎么可以用在催产的方子里!”
赵太医忙道:“娴妃娘娘有所不知,催产的药本就该是有活血化瘀之效,桃仁、红花和牛膝都是堕胎的猛药,也是催产的好药。微臣身为太医,这些事断不会弄错的。”
如懿心中不定,回顾四望,却不见江与彬在,忙唤道:“绿痕,江太医呢?”
还是赵太医道:“今日并非江太医当值,深夜宫门下了钥,再唤江太医也不妥当。”
如懿当即知道无望,只得道:“本宫不懂药理,这话你们去回皇上,问问皇上的意思。
赵太医出去片刻,即刻回来道:“皇上说了,母子都要平安,斟酌着用傕产药就是。”
如懿听得“斟酌”二字,便也稍稍放心:“那你们小心剂量,以贵人玉体为重。”
赵太医即刻答应了,吩咐宫女去端了药来,给海兰灌下。催产药加着参汤的效力,海兰渐渐清醒,也有了力气,只是身上的疼痛发作得越加厉害’止不住地惨叫起来。接生嬷嬷们看着几碗催产药灌下,起初也是担忧,但看海兰的胎动渐渐发作,也少不得忙碌起来。
殿中乱作了一团,海兰死死抓着如懿的手腕,几乎失尽了力气,轻声唤道:“姐姐,你还在?”
如懿泪流满面:“我一直都在,你安心生孩子就是。”
海兰再说不出话,拼了命地用起力气来,几乎要将如懿的手腕捏碎了。如懿忍着剧痛,伏在床边不停地替海兰擦着浆出的汗水,熬度着漫长而难耐的时间。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凄厉的嘶声过后,终于听得一声响亮的儿啼,却是皇帝的声音先在外头响起来,喜不自胜道:“朕的孩子里,就属这个孩子哭声最洪亮了。”
海兰听着儿啼,露出了一个极为疲倦的笑容,呻吟着说了声“疼”,便虚脱了昏睡过去。如懿惊喜交加,看着-个带着血丝的孩子被接生嬷嬷从锦被底下抱出,却是个极健康周正的男婴,忍不住欢喜得落下泪来,忙嘱咐乳母去清洗沐浴。如懿看过了孩子,正欲命人给海兰炖补药物,忽然发觉方才嬷嬷掀起锦被时,底下的鲜血似乎多得不可思议。她心下一沉,立刻再度掀起被褥,果然见猩红一片浸湿了被褥,让人不忍卒睹。
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如懿立刻拉过一个接生嬷嬷道:“海贵人是睡着了,但似乎不大好。你仔细看看,怎么会那么多血?”
那嬷嬷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几乎是吓得魂飞魄散:“娴妃娘娘,大事不好了。贵人服了催产药用力过度,孩子虽然生下了,可孩子太大,贵人的下身,下身都……”
如懿看她惊慌失措的神色,自己虽未生过孩子,却也知道是大不好了。她忙按住心神,问道:“海贵人究竟怎么了?”
那嬷嬷慌得瑟瑟发抖:“贵人的下身,撕裂了!”
如懿一惊之下,只觉得全身酸软,几乎站立不住。她—把抓住嬷嬷的衣襟,厉声道:“赶紧想法子!快!”
嬷嬷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又是慌又是怕:“娴妃娘娘,事到如今,只能先撒上止血的白药,然后,然后由咱们几个嬷嬷仔细缝合起来。只是这个活计太难,又难免损伤贵人玉体。即便缝合之后,终究还是不能和从前比了。还请娘娘不要责怪!”
如懿只觉得一颗心涌在喉头突突乱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她看着人事不知的海兰,极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现在还论这个做什么,赶紧先治海贵人要紧。”
接生嬷嬷忙不迭地张罗起来。如懿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自己也觉得气短胸闷,才恍觉手腕上疼痛不已,仔细一瞧,才发觉是被海兰用力之下,捏得紫胀发青了。叶心忙道:“娘娘稍候,奴婢去拿点消肿的药来给娘娘擦上。”
如激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忙道:“本宫这点瘀伤不要紧。你去看看皇子沐浴完了么?如果好了就抱来给本宫,本宫去给皇上瞧瞧。你好生看着接生嬷嬷替你们小主缝治,不许再有半点差错了。”
正说着,嬷嬷已经抱了包裹好的孩子出来。如懿忙抱了出去,外头的宫人们一早上赶着喜气洋洋地向皇帝道贺道:“皇上万福,皇上万喜,海贵人一切平安顺遂,生下了一个小阿哥呢。”
皇帝果然高兴,连连吩咐了赏赐延禧宫上下,又抱过了如懿怀中的孩子细看。海兰的孩子比寻常的婴孩大了一圈,一张小脸天圆地方,光滑饱满,十分精神。皇帝欢喜得不得了,抱在怀中爱不释手:“朕的皇子里面,就属五阿哥一出生就长相端方,天庭饱满,连哭声就那么洪亮,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如懿忙笑道:“皇上既觉得五阿哥有福,那就请皇上给五阿哥赐个名字吧。“皇帝沉吟片刻,朗声道:“《穆天子传》中说,璂琪,玉属也。琪有珍异之意,朕的五阿哥,便叫永琪吧。”皇帝略想了想:“海兰给朕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李玉,传朕的旨意,晋封海贵人为嫔位,为延禧宫主位,封号为……”他朗然一笑:“朕心愉悦,便赐封号为愉,愉嫔如何?”
如懿脸上泛着笑,眼中一酸,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可惜愉嫔不能与皇上同愉共悦了。”
皇帝一怔之下,也有些着急:“海兰是不是有什么不好?那么多太医和嬷嬷在,真是无用!”
如懿神色楚楚,屈膝道:“皇上,愉嫔为了给皇上生下五阿哥,被太医灌服了太多催产药,以致下身撕裂,出血不止。怕是好了,以后也会留下不足。”她仰起脸,目视着皇帝:“臣妾恳请皇上,以后不管愉嫔妹妹容颜衰老或是身体老倦,但求皇上不要厌弃她,只记得她是如何拼命为皇上绵延子嗣的。”
皇帝怜惜地看着她,将孩子交到个李玉手中,双手扶起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会。”
如懿就着皇帝的双手起身,隐隐有泪光盈然:“皇上,臣妾还有一亊相求。愉嫔爱子情切,若是可以,还请皇上将孩子留在愉嫔身边,不要送去阿哥所养育了。”
皇帝思忖着道:“愉嫔出身珂里叶特氏,乃是小族,不比嘉嫔母族高贵。这个……”他见如懿满脸期盼,几欲落泪,也不忍拒绝:“那么朕答应你,即便永琪不留在愉嫔身边抚养,朕也会交给你,好让愉嫔时时相见。如何?”
这也算是最好的打算了吧。如懿忙忙谢过,替皇帝紧了紧身上的海貂龙大氅,温然道:“夜寒如冰,皇上已经得了好消息,赶紧回宫补一补眠吧。臣妾留在这里照顾愉嫔了。”
皇帝微微颔首,吩咐道:“李玉,今晚伺候愉嫔的太医无能,尽数逐出宫去,永不复用。”
李玉正要答应,却听外头的小太监进忠跑进来,白着脸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进忠跑得急,脚下一绊,几乎是滚到了皇帝跟前,张口结舌道:“皇上,慎嫔在冷宫上吊,按着皇上的意思,按嫔位的丧礼置办,对外只说病死 。可是方才在火场焚烧慎嫔尸首和棺椁,谁知道那烧出来的火是、是、是蓝色的,不是红色的!”
皇帝乍然听了此言,不免吃了一惊,旋即喝道:“怪力乱神!人都死了,怎么可能烧出蓝色的火来?一定是你们胆小,以讹传讹!”
进忠吓得舌头都打磕绊了:“奴才不敢撒谎,奴才不敢。皇上,火场上的人亲跟见了,都说慎嫔含冤而死,死后发威了! ”他说着,忍不住拿眼觑着如懿。
李玉眼尖,伸手左右两个耳光下去,骂道:“用你的贼眼珠子乱瞟哪里?不要命了么!”
夜风吹过光秃的枝丫有霍然的冷声,檐下昏黄的宫灯摇出碎金似的斑驳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梦。
如懿神色如常,仿佛毫不放在心上,牵住皇帝的手沉定道:“自作孽,不可活!总不是臣妾与皇上让阿箬含冤而死。再说阿箬活着也就这点伎俩,死了还能翻出天来么!臣妾一定命人细查,看谁乱做手脚在后宫兴风作浪!”
第二卷【完】
《后宫如懿传 第三卷》 出书版手打完结
作者:流潋紫
【内容简介】
这后宫之中,上演过太多恩宠枯荣、起起落落。妃嫔的命运,如同悬崖边的稻草,再聪明的打算,再阴险的算计,倚望的都不过是圣意阴晴。
她是如懿,曾经的乌拉那拉青樱,景仁宫皇后的侄女。
敏感的身份让她比旁人多了几分隐忍自持。得意时不敢自傲,囹圄中有他一句“如懿,你放心”——纵使帝王之爱从来身不由己,她心足矣。
然而,是非从来不肯饶她。
妃子接二连三孕产不利,贴身侍女倒戈,种种证据皆指向如懿……若被人这样精心设计,又如何还有转圜机会?
当初紧握她手让她“放心”的人已不愿多看她一眼,等待她的将是无尽萧瑟的冷宫……
是巧合,抑或另有内情?
是认命,抑或绝地反击?
如懿,如懿,如何在波诡云谲的后宫中自保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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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小说始祖、全国热播电视剧《后宫?甄嬛传》续篇,流潋紫再造古典完美主义巅峰!
一部后宫女人的生存史诗,
一个由帝王恩宠所牵系的权谋旋涡。
宫墙深深,壁影朱红,娇媚颦笑间,是什么在如汐暗涌……
【作者简介】
流潋紫,生于诗书簪缨之地——浙江湖州,以一部文采斐然、机关算尽的《后宫?甄嬛传》名动网络,被誉为“后宫小说巅峰之作”,并亲自担纲同名电视连续剧的编剧,一举造就她国内类型小说名家、知名新生代编剧的地位。她精诗词、历史,好武侠、言情,颇为深厚的古典文学积淀使她的小说语言典雅婉约、柔美细腻;笔下人物性格鲜明丰满;作品每每充满复杂的矛盾冲突,情节跌宕、悬念丛生。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市作家协会类型文学创委会副主任。
【媒体评论】
在宫斗题材的电视剧、小说粗制滥造的今日,能得此作品,实乃读者之大幸。
——南派三叔
流潋紫笔下的如懿,是中国千百年来后宫女子的缩影,她的美丽与哀愁,映衬着那深深宫墙内起伏跌宕的爱恨情仇,让人不胜欷歔。
——沧月
《后宫·如懿传》完全可以被当成一部正剧来看待,作者对后宫内权谋争斗的描写、对封建皇权下扭曲人性的刻画,乃至每一个宫廷细节的考究入微,都令人叹为惊止。
——曹昇
流潋紫的文字有种浑然天成的霸气,正如中宫之于六宫粉黛,在五年前的《后宫?甄嬛传》中就已尽显无疑。五年后,《后宫?如懿传》让我们看到一个更臻成熟的流潋紫,后宫小说第一人舍她其谁。
——钱丽芳
极爱流潋紫笔下的女子,从甄嬛到如懿,从华妃到慧贵妃,无论正面还是反面角色,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令人过目难忘。
第一章 情心
皇帝温沉的手掌有难言的力量,按压着她纷乱而缥缈的思绪。他在她耳畔轻声叮嘱:“如懿,不要动气,不要落了旁人的圈套,心静为上。”这样温暖沉着的言语,听得她心中沉沉一动,不免生了几分依赖之情。
这种依赖,在她初出冷宫承宠的日子里,滋长最甚。一直有噩梦缠绕,那些在冷宫苦度的岁月,内心的惊恸,躯体的痛楚,无一不如蟒蛇将她紧紧纠缠。即便服下安神汤药,昏黑悠长的暗夜里,她仍会断续醒来。
似是察觉她的不安,皇帝陪她的时候,明显多起来。好些时候,她在噩梦中醒来,在烛火微弱的光线下,望着床顶雕刻的富贵华丽的吉祥图案,那些镂刻精致洒朱填金的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然后,她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他的手臂,始终紧紧揽住她微微散着冷汗的身体,将自己的温度绵绵传递。他的手臂健壮而有力,紧紧包围她,即使在熟睡中也不松懈分毫。她昏昏沉沉睡去,又悸动不安醒来,始终被他裹在怀中,肉身相贴。
那一刻,她泪眼迷离。甚至有那么一瞬,她会相信,他一定,一定会陪着自己,共同等待大地黎明的来临。
其实她何必要事事算计,若有人可依靠,事事凭他做主,不也很好。就如阿箬一事,内里再怎么难堪,落在外人眼里,阿箬还是索绰伦氏慎嫔,在宫中谨慎侍奉多年,圣宠不衰,一时暴毙,风光大葬,家中与有荣焉。
皇帝都做得很周全。可是她,却不能不靠着自己。冷宫的蛇可以杀去,火可以扑灭,但是环伺身边蠢蠢欲动的毒物,那些躲在暗地里窥伺自己和海兰的人,如何能不怕?这条命,自己若不顾惜,还有谁会处处回护周全?
如懿静默着任由思绪辗转,皇帝含着温意絮絮述说:“朕知道,海兰为了替朕生下永琪,吃尽了苦头。你与海兰姐妹情深,她的孩子与你的孩子无异。朕明白你们的辛苦,也心疼永琪这个孩子,所以六宫上下,都会因为永琪的降生而得到朕的赏赐。延禧宫更是得足足添上三倍。”
如懿眼底微带了喜色:“皇上疼爱永琪,自然是海兰和臣妾的福气。只是臣妾怕赏赐太厚,反而惹来闲话。毕竟三阿哥和四阿哥降生时,都未曾这样厚赏呢。”
皇帝的眼笑得弯弯的,他的呼吸轻柔地拂在她的耳侧:“海兰为了这个孩子九死一生,差点连命都赔进去了,朕赏得再多也不算什么。六宫里皇后素来节俭,以身作则,宫中一应份例都减半,连金银器物都不甚打造。贵妃跟着皇后的样子,其余人便更不论了。倒是你,这些日子都操心苦辛,朕一直想好好赏你些什么。思来想去,便为你制了一样东西,从有这个主意到命人去做,其间一切,都由朕亲自操持,好容易才得了。本来就要给你的,结果碰上海兰生永琪,便耽搁了。等下闲些朕便叫人送来给你。”
如懿一心悬在未醒的海兰身上,惊悸难定,一时哪里顾得上皇帝要赐些什么,便笑笑也过了:“皇后娘娘主持六宫,素来以节俭为上。皇上为此物煞费心血,臣妾领恩,只不敢太过靡费了。”
皇帝眉目温然:“有皇后在,你们能靡费什么。也唯有嘉嫔爱俏,打扮得格外精细艳丽些。且嘉嫔是朕登基后第一个生下皇子的,又是朝鲜宗女,身份格外不同。所以朕想着,这次给六宫嫔妃的赏赐份例,嘉嫔得添一倍才好。”
这样絮絮半日,皇帝也有些倦,便回宫中歇息。夜寒漏静,永琪在乳母的哺喂后亦沉沉睡去,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渐渐变得淡薄,反添了几分新生儿的乳香。如懿守在海兰身侧,拿着蘸了生姜水的热帕子细细替她擦拭着面孔和手臂。海兰过度疲累后昏睡的容颜极度憔悴,泛着不健康的灰青色。她难过得如同吞了一把酸梅子。这次艰难的生育,几乎要走了海兰的命,仅仅是把几个太医赶出宫,又如何抵得过?如懿想了想,还是唤来三宝:“这几日仔细留意着,看看今晚替愉嫔接生的几位太医,私下和什么人接触了。”
三宝知道轻重,立刻答应着去了。叶心上来点了安息香,劝道:“娴妃娘娘,小主的伤接生嬷嬷已经缝好,小主也睡了,您要不要也回宫歇一歇?”
如何能歇呢?在冷宫漫长难度的岁月里,都是海兰醒着神守候着她;如今,也该她守着护着海兰了。如懿沉吟片刻,还是微笑:“叶心,忙了一宿,你也累了。本宫让惢心去熬了止痛的汤药,等愉嫔醒了会给她喝。”
叶心答应着下去了。如懿望着东方渐渐明亮的天色,心中沉郁却又重了几分。
皇帝下了早朝之后便回到养心殿,他新得了皇子高兴,昨夜又替海兰担心,难免有些倦意。他正欲补眠,才进暖阁,却见皇后守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紫参乳鸽汤,笑吟吟地迎候上来。皇帝见她如此体贴,也是高兴,便由着李玉伺候他除了冠帽,问道:“皇后这么早过来了?”
皇后穿了一身暗红绣百子嬉戏图案刻丝缎袍,配着一色的镶嵌暗红圆珠玛瑙碎玉金累丝钿子,斜斜坠下一道粉白荧光的双喜珊瑚珍珠流苏,越发显得喜气盈盈。她端正地福了一福,满面含笑道:“恭喜皇上新得皇子。”
皇帝闻言欢喜:“皇后也得了喜讯了?”
皇后忙欠身道:“昨夜本该去延禧宫守着愉嫔生产的,可恨奴才们惫懒,见臣妾睡着,也不来叫醒臣妾。臣妾一早起来听闻愉嫔母子平安,当真欢喜,想着皇上肯定也高兴得一夜未睡好,所以特意让小厨房早早炖上了一锅紫参乳鸽汤,给皇上补气提神。”
皇后扬一扬脸,素心立刻捧过汤盅奉上:“皇后娘娘一醒来就嘱咐人备上了,只等皇上下朝来喝。娘娘一番心意,皇上尝一尝吧。”
皇帝掀开青瓷盅盖一嗅,不禁含笑望着皇后,赞许道:“辛苦皇后了。”
料峭冬寒尚未褪去,窗下一溜儿摆着数十盆水仙,那是最名贵的“洛水湘妃”,选取漳州名种,由花房精心培植而出,姿态尤为细窈,蕊心艳黄欲滴,花色白净欲透,颜如明玉,冰肌朵朵娇小,如捧玉一梭,自青瑶碧叶中亭亭净出。此刻那水仙被殿中红箩暖气一蒸,浓香如酒,盈满一室,连汤饮本来的气味都掩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对着皇帝的一片心意,总被那么轻易掩去。
想到此节,皇后不觉黯然,却不肯失了半分气度,便勉强笑道:“这水仙开得真好。前些年花房一直进献这些洛水湘妃,皇上总觉得未能臻于至美,如今摆在殿中,想来已经是最好的了。”
皇帝澹然一笑,颇有几分自得之色,轩轩然若朝霞举:“百花之中,朕向来中意水仙,喜爱其凌波之态,若洛水神仙。若是培植不当,岂非损了湘妃意态。”
皇后道:“传说水仙为舜之妻娥皇、女英化身。当年舜南巡驾崩,娥皇与女英双双殉情于湘江。天帝悯其二人对夫君至情至爱,便将二人魂魄化为江边水仙,才得此名。臣妾与皇上一般喜欢此花,便是爱其对夫君忠贞之意。”
皇帝若有所思,望着皇后和声道:“皇后的心意,朕都明白。”他转首看着那凌水花朵,轻声道,“临水照花,朕既是喜爱水仙忠贞之情,亦是深感娥皇、女英对夫君的恭顺无二,若不以夫为天,以君为天,又怎会这般生死不离,一心追随。”他修长的手指爱怜地划过莹润的花瓣,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且水仙开在冬日,凌寒风姿,才格外难得。”
皇后端然而坐,只觉得热烘烘的融暖夹着浓浓幽香往脸上扑来,几乎要沉醉下去,失去所有的防备。若然真能这般沉醉,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自成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负着富察氏全族的荣耀,担着儿女与自己的前程,何曾有一日松懈过。连这夫妻独自相对的时光,也是隐隐绷紧的一丝弦。她何尝不知道,宫中女子多爱花草,唯有那个人,那个让她一直忌惮的女子,也是如眼前人一般,喜爱这凌寒之花。是不是这也算是她与他不可言说的一点相似?
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杂乱的酸意。那滋味辛辣又苦涩,酸楚得几乎闷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紧了拳,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嫉妒,并非皇后应该表露的神情。至死,这样的情绪,只能掩埋在心,任凭它咬蚀透骨,亦要保持着外在的雍容得体。
旋然,她眉目温静:“得皇上喜爱,自然是好的。臣妾听闻今冬江南所贡绿梅颇多,娴妃素来喜爱绿梅凌寒独开,想来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她见皇帝并不接话,只是津津有味地饮着她送来的汤饮,心头微微一暖,蕴了脉脉温柔道,“皇上不仅要为国事辛苦,还要为家事辛劳,臣妾不求别的,但求皇上万事顺心遂意,不要再有烦心之事就好。”
皇帝微有几分动容,口中却渐渐转淡:“皇后这样说,是觉得朕会有什么不顺心遂意的事么?”
殿外朝阳色如金灿,如汪着金色的海浪,一波波涌来,碎碎迷迷,壮阔无比。皇后端庄的脸容便在这样的明灼朝晖下渐渐沉寂下去:“臣妾今早听说慎嫔的棺樽在火场焚化时突然起了蓝色焰火,引得在旁伺候丧仪的宫人们惊慌不已。臣妾又听闻愉嫔昨夜虽然顺利产下皇子,但难产许久,自己的身子大受损伤,不免担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伤了宫中福泽。”
皇帝停下手中汤盅,凝神道:“皇后是六宫之首,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皇后的语调沉静而和缓,忖度着道:“臣妾听闻慎嫔虽是在冷宫自裁,但替她收尸的宫人们说,她浑身伤痕,且穿着一身红衣和红鞋死去,怨气深重。臣妾知道慎嫔从前是娴妃的侍女,许多事慎嫔有不当之处。赐死也罢受罚也罢,只是在宫中动用猫刑,还要合宫宫人看着以作训诫,未免太过狠毒,伤了阴骘。”
细白青瓷的汤盏在皇帝修长的指尖徐徐转动,看得久了,那淡青色的细藤花纹似乎会攀缘疾长,蔓延出数不清的枝叶伸展出去,让人辨不清它的方向。皇帝轻哂,颇有玩味之意:“皇后是觉得,愉嫔生育大伤元气,慎嫔棺樽起火古怪,都是因为娴妃私刑太狠的缘故?”
皇后本靠着填满了兰草蕙萝的沙金宝蓝起绒蒲桃锦靠枕,闻言忙欠身道:“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合宫人心浮动,臣妾不能不来禀报皇上。”
皇帝唇边的笑意还是淡淡地定着,眼中却淡漠了下去:“朕说过,皇后是六宫之首。朕曾在年幼时想过,六宫之首若幻化成形,应该是什么样子。朕想了许久,应该便如莲花台上的慈悲观音,心怀天下,意存慈悲,不妄听,不妄语,不行恶事,不打诳语。万事了然心中,凭一颗慧心巧妙处置。皇后以为如何?”
檐下的冰柱被暖阳晒得有些融化,泠泠滴落水珠,晨风吹动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那深一声浅一声忽缓忽急地交错,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儿都要崩裂开来。皇后勉强浮起一个笑容:“臣妾妄言了。不过,皇上所说的确是观音的样子,而臣妾虽为皇后,却也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皇上所言的境界,臣妾自愧不如。”
皇帝的侧脸有着清隽的轮廓,被淡金色的朝阳镀上一层光晕。他的乌沉眼眸如寒星般闪着冷郁的光,让人读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皇后说得对,人就是人,但所达不到的境界,也可以心向往之。”他微微一笑,仿若无意般挑起别的话头,“就好比朕身边伺候的奴才,从前王钦为人糊涂,肆意窥测朕意,连皇后赐婚对食的恩典也辜负,朕已经惩处了。如今有他做例,其他人都本分多了。”
烟罗纱窗滤来翡翠般的明净阳光,西番莲花模样的鎏金熏笼内徐徐飘出几缕乳色清烟。皇后温顺垂首,手指细细理着领口上缀着的珠翠领针。那是银器雕琢的藤萝长春图样,繁密的银绞丝穿着紫色宝石勾勒出精细的春叶紫藤脉络,原是她最喜欢的样式,此刻,却只觉得上头碎碎的珠玉射出细碎如针的炫光,一芒一芒戳得她眼仁儿生疼生疼的。须臾,皇后才觉得那疼痛劲儿缓了过去,露出柔婉容色:“皇上的意思,臣妾懂得。是臣妾失言了。原是早起嘉嫔来请安,提了几句宫中异象。但怪力乱神之语,实不该出自臣妾口中。”
皇帝微微颔首:“这样的话不仅不该出自皇后口中,皇后更应该弹压流言,免得宫中妄语成风,人心自乱。”
皇后恭谨道:“臣妾知道了。回去后自会训示六宫宫人,不许他们再胡言乱语。”
皇帝的笑幽幽暗暗,口气却温和到了极处:“嘉嫔素来口无遮拦,人却是直肠子,有什么话都不瞒着朕。所以她说什么,你听一耳朵便罢了,不必事事过心。”他见皇后的脸容渐渐有雪色,越发笑容可掬,“对了,还有一事,朕要嘱咐皇后。愉嫔生子是喜事,更有皇后替朕料理后宫的苦心。朕想着有子承欢膝下,皇后也可添欣慰。所以,六宫上下同赏半年份例。”
皇后勉强笑着,见皇帝倚窗而坐,这样风姿秀逸的男子,如玉山巍峨,纵然光华万丈,她却只能高山仰止,从来都难以接近,只能由着如是情意,默默淌过。只是此刻,他的欣慰和欢喜也是对着她的,倒并不像是只为添了个皇子,更是多年夫妻的一份安慰和亲近。不知怎的,她心里便软了几分。哪怕多年来时时处处顾着富察氏的恩荣,多年相伴,到底是有几分倾心的,何况又为他生儿育女。远远的儿啼声犹在耳畔,她蓦然念及自己早逝的永琏,心底狠狠一搐,牵动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来,滴出猩红黏腻的血珠子。她极力将腮边的笑容撑得如十五无缺的月:“是。皇上的庶子,也是臣妾的庶子,都是一样的。只可惜臣妾与皇上膝下都只有一个公主,若是多几个玉雪可爱的女儿,那便更好了。只是说来说去,都怪臣妾无能,保不住皇上与臣妾的永琏。”
这一句“庶子”,骤然挑动了皇帝欢喜中的情肠,有如缕的悲愁蔓延上他微垂的唇角,他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后皓腻的手腕,切切道:“女儿也罢,庶子也罢。皇后,朕与你终究是要有个嫡子的。”
皇后含着朦胧而酸楚的笑意:“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必有许多不是之处。可臣妾一心所念,唯有皇上。臣妾无论如何,也会生下嫡子,以慰皇上心愿。”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皇后,无须说这样的话。”
皇后盈盈睇着皇帝,不觉泫然:“臣妾身为皇后,是不该出此软弱之语。可臣妾上有皇额娘,下有公主,又有母家荣华。可臣妾所能倚仗的,不过是皇上而已。”
皇帝轻嘘一口气,轻抚她肩头:“皇后的心思,朕懂得。皇后亦不要自怨自艾了。”
他懂得么?皇后在心底里轻笑出来,宫里的女子那么多,对着他个个都是笑靥如花,自己的艰难辛酸、如履薄冰,他如何能懂?就如她一般,哪怕相伴多年,很多时候,他的心思,她也是难以捉摸。
一世夫妻,唯有表面的荣光……
皇后这般念着,转身处,终于忍不住低首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