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慧贤

皇帝坐在步辇上,看着月色苍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觉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两失之感。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里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体轻渺渺地若一叶鸿毛,倦倦地问:“李玉,朕从前,是不是很宠爱慧贵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可皇上也宠爱舒嫔,宠爱嘉妃,六宫雨露均沾……”

皇帝倏然打断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没有觉得,朕宠了不该宠的人?”

李玉吓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宠是小主们的本事和福分,至于皇上宠不宠,怎么宠,这可没有该不该的!皇上仁厚,后宫这些小主,皇上从没冷落了谁,也不见特别专宠了谁。”他一壁说着,只怕哪里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悦,便越发战战兢兢。

皇帝只是浅浅一哂,流水似的月华泻在他俊逸清癯的面庞上,愈加显得光华琳然,却有着不容亲近的疏冷。皇帝的语气里有着无限寂寥:“或许,朕知道怎么宠她们,却不知如何爱她们,所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难以捉摸,更不敢随便言语,只得苦着脸道:“皇上,奴才哪里懂得这些。您和奴才说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么……奴才就是那牛。”他说着,轻轻“哞”了一声。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儿样子。罢了,去翊坤宫吧。”

皇帝进来时如懿正换了玉色湖水纹素罗寝衣,从镜中见皇帝进来,便道:“夜深了,怎么皇上还过来?”

皇帝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儿让人心静,朕过来坐坐。”他的手指触到如懿手腕上的莲花镯,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之意,伸手便从她手腕上扯了下来抛到门外,道:“这镯子式样旧了,以后再不必戴了。明儿朕让李玉从内务府挑些最好的翠来送你,再让太医给你开几个进补的药方,好好补益补益身体。”

如懿没有任何疑义,温顺道:“是。”她挽着皇帝坐下,“皇上去看过慧贵妃了?”

皇帝支着头坐下:“是。她和朕说了好多话。”

如懿从妆台上取过一点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免会话多些。”

皇帝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如云散下的青丝万缕,低声道:“如懿,有一天你会不会算计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会。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绝不能容忍之事,臣妾会算计。”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不瞒着朕。”皇帝凝视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朕?”

如懿心头一颤,有无限的为难委屈夹杂着愧疚之意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她对他,并不算坦荡荡,所以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皇帝,柔声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皇帝望了她许久,轻轻拥住她道:“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如懿,朕今日见了晞月,听她说了那么多话,朕一直觉得很疑惑。人人都以为朕宠爱晞月,连晞月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头来,彼此的真心又有几分?”他抓着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绵软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触到衣料经纬交错的痕迹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么让一个女人高兴,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朕用尽心思讨朕的喜欢,可是朕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从没有人告诉朕,也没有人教过朕。父母之爱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爱却又不知如何爱起。或许因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时候所做的那些自以为是对你好的事,却实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样。”

如懿看着他的神色,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极力寻找着想要去的方向,却又那么不知所措。她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地拥住他,以肉身的贴近,来寻觅温暖的依靠。

许久,皇帝的神色才渐渐安静下来,向外扬声道:“李玉,传朕的旨意。”

李玉忙进来答应了一声,垂着手静静等着。

皇帝沉着道:“贵妃高佳氏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封皇贵妃,以彰淑德。娴妃、纯妃、愉嫔,奉侍宫闱,慎勤婉顺。娴妃、纯妃着晋封贵妃,愉嫔着晋封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敛衣跪下:“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纯妃同时晋位贵妃,已经是委屈了你。可纯妃为朕诞育了两位皇子,又抚养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顾。”他顿一顿,“愉嫔生育之后一直不能侍寝,朕也不勉强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让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动情,按着永远平坦的小腹,感伤不已:“是臣妾无能,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

皇帝抚着她的肩膀道:“会有的,以后一定会有的。”

星河灿灿,盈盈相语。这样静好的时光,宛如一生都会凝留不去。

两日后,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仓日,皇贵妃高佳氏薨。

众人都说,高佳氏是熬死在咸福宫中,更是盼着皇帝盼了这些年,活活盼死的。当然,这样的话只会在宫闱深处流传,永远也流不到外头去。

在外人眼里,他们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为慧贤皇贵妃。追封的册文亦是极尽溢美之词、哀悼之情:赞雅化于璇宫,久资淑德;缅遗芳于桂殿,申锡鸿称。既备礼以饰终,弥怀贤而致悼。尔皇贵妃高氏,世阀钟祥,坤闺翊政,服习允谐于图史,徽柔早着于宫廷。职佐盘匜,诚孝之思倍挚,荣分翚翟,肃雝之教尤彰。已晋崇阶,方颁瑞物。芝检徒增其位号,椒涂遂失其仪型。兹以册宝,谥曰慧贤皇贵妃。于戏!象设空悬,彤管之清芬可挹,龙文叠沛,紫庭之矩矱长存。式是嘉声,服兹庥命。

这篇册文,不仅极尽哀情,宣昭皇帝对早逝的慧贤皇贵妃的悲痛哀婉之情,连私下作诗娱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将亲笔所书的挽诗《慧贤皇贵妃挽诗叠旧作春怀诗韵》亲自在祭礼上焚烧,以表长怀之意,六宫妃嫔无不艳羡。连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贵妃情深意长,皇贵妃死前请求皇上以‘贤’字为谥,皇上答允。但愿来日,皇上亦将此‘贤’字赠予臣妾为谥号,臣妾便死而无憾了。”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么出此伤感之语?”

皇后悄然注目于皇帝,试探着道:“我朝皇后上谥皆用‘孝’字。倘许他日皇上谥为‘贤’,臣妾敬当终身自励,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并不为所动,仿佛是在褒扬,却无任何温容的口气:“皇后好心胸,好志气。”

皇后垂泪道:“皇贵妃去世之后,皇上悲痛不已,再未进过臣妾的长春宫,定是皇上想到臣妾与皇贵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触景伤情罢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这样宽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后福一福身道:“这些日子皇上除了娴贵妃,很少召旁人侍寝,但请皇上节哀顺变。”

皇帝并不看皇后一眼,只道:“皇后的心思朕心领了。朕也想皇后与慧贤皇贵妃相伴多年,她离世你自然会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扰皇后。至于朕对皇贵妃的哀思,每年皇贵妃去世的填仓日,朕都会写诗哀悼,以表不忘皇贵妃因何逝世。”

皇后面上苍白,身体微微一晃,勉强笑道:“皇上情深意长……”

如懿在侧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长,所以今夜只怕还要悼念皇贵妃,对着皇贵妃的画像倾吐衷肠。只怕皇贵妃临终前说不完的话,梦中相见,还要与皇上倾诉呢。”

皇后勉强撑着笑容:“皇贵妃早逝,最牵挂的不过是家中父兄。臣妾恳请皇上,若是眷顾贵妃,也请眷顾其亲眷,让贵妃瞑目于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凝眸于皇后:“皇贵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随朕左右,朕哀恸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当属朝政,岂干后宫事宜?譬如皇后兄弟犯法,朕当奈何?不过一视同仁而已,那么皇贵妃父兄若不勤谨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贵妃而稍稍矜宥。”

皇后神色愈加难堪。如懿温言道:“皇上内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后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为例?话说回来,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后娘娘的弟弟傅恒大人的时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后无须多心。”

皇后欠身为礼:“傅恒年轻,还缺历练,皇上多磨炼他才好。否则身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后目光一滞,忽然凝视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娴贵妃,本宫赏你的莲花镯呢?怎么不戴了?”

皇帝仿佛不经意似的,道:“那镯子本是和皇贵妃的一对,既然皇贵妃离世,那镯子也戴得旧了,朕让娴贵妃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朕想着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怜,朕会一并下旨,追封哲妃为哲悯皇贵妃。”

皇后讷讷道:“那,也好……”

皇帝并不容她说完,语气冷漠:“你跪安吧。”

皇帝许人“跪安”,于外臣是礼遇,对内嫔妃,则是不愿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后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脚下一个踉跄,到底稳稳扶着素心和莲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回到长春宫,莲心便出去打点热水预备皇后洗漱。寂然无人之时,皇后才露出强忍的惊惧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说,高晞月临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哲妃死得有什么可怜的?当日闲言四起,本宫还特意着人查问了,太医也说了是暴毙而亡,并无疑迹啊。”

素心忙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奴婢去问过彩珠,皇贵妃临死前是单独和皇上说过话,但说了什么也无人得知。至于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大约也是怜惜她年轻轻就走了,没什么旁的意思!”

皇后神色恍惚,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她紧紧捏着素心的手腕,几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寻得支撑躯体的力量:“本宫与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后,皇上渐渐有些疏远本宫,他所思所想,本宫全然不知。太后也一直对本宫有所防范,若非如此,本宫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后身边?皇上对本宫若即若离,本宫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会不会一个不测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宫永远都在茫然的揣测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宫也不会急着笼络王钦,逼着莲心嫁给王钦,才能借着王钦窥得皇上的一点点心意。”

素心抚着皇后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声劝和:“娘娘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皇后潸然落泪,连连摇头:“或许本宫真的是错了,莲心不堪重托,嫁与王钦也是白费,反而断了王钦这条路子。或许当日是你嫁给王钦,周旋圆滑,一切都会好些。只可惜本宫当日一念之差,听了嘉妃说你得力,又见莲心是汉人出身,才做主将莲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闪过一丝怯色,抚着皇后的手不觉加重了力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别这样说,是奴婢无用,不能替娘娘分忧。”她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娘娘且宽心,皇贵妃为人糊涂,一向敬畏您顺从您。但有一样她是明白的,若是出卖了您,便是出卖了她自己,还会把高佳氏全族给连累进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谥她为皇贵妃,便知道皇上什么都不知情呢。”

皇后的手按着心口,凄然笑道:“她不敢!但愿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变得凄厉,“即便她敢,本宫也是唯一的皇后,永远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谁也别妄想动摇本宫!”

皇帝对皇后的冷落,便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而起。那三个月,除了必需的典庆,他从未踏足长春宫一步,连皇后亲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行亲蚕礼这样的大事,也只草草过问便罢了。

那种冷落,实在像极了慧贤皇贵妃生前的样子。然而,皇帝这样的冷落也并未引起六宫诸多非议,因为除了皇后宫中,东西六宫他都不曾踏足,身体的抱恙让他无暇顾及六宫嫔妃的雨露之情,只避居养心殿中养病。

这病其实来得很蹊跷,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半个多月皇帝才开始发作的,一开始不过是肌肤瘙痒,入春后身上渐渐起了许多红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后背、胸口,很快疹子发成水疱,一个个饱含了脓水,随后连成大片,不忍卒睹。且随着病势沉重,发热之状频频出现,皇帝一开始还觉得难以启齿,不愿告诉太医,病到如此,却也不能说了。

最先发现的人固然是如懿,一开始她还能日夜伺候身侧,为皇帝挑去水疱下的脓水,再以干净棉布吸净,可是皇帝发病后,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样的病症,方知那些红疹是会传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顾辛苦,发热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养心殿后殿一同养病。

第十一章 复恩

如此一来,连太后也着了急,一日数次赶来探望,却被齐鲁拦在了皇帝的寝殿外。齐鲁忧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于疥疮,原是春夏最易发的病症,却不知为何在初春便开始发作起来了。”

太后扶着皇后的手,急道:“到底是什么症候,要不要紧?”

齐鲁忙道:“皇上怕是接触了疥虫,感湿热之邪,舌红、苔黄腻、脉数滑为湿热毒聚之象。湿热毒聚则见脓疱叠起,破流脂水。微臣已经协同太医院同僚一同拟了方子,但之前皇上讳疾忌医,一直隐忍不言,到了今时今日,这病却是有些重了。”

太后遽然变色,严厉道:“这些日子都是谁侍寝的?取敬事房的档来!”

皇后忙恭声回答:“太后,臣妾已经看过记档,除了纯贵妃和舒嫔各伴驾一次,但纯贵妃刚有身孕,之后都是娴贵妃了。”

太后鼻息微重,疾言厉色道:“娴贵妃呢?”

李玉察言观色,忙道:“皇上之前不肯请太医察看,都是娴贵妃在旁照顾,贵妃小主日夜辛劳,如今得了和皇上一样的症候,正在养心殿后殿养着呢。”

太后这才稍稍消气:“算她还伺候周全。只是娴贵妃怎得了和皇上一样的病,莫不是她传给皇上的吧?”

李玉忙道:“皇上发病半个月后娴贵妃才起的症状,应该不像。”

皇后看着齐鲁道:“你方才说皇上的病是由疥虫引起的,疥虫是什么?是不是翊坤宫不大干净,才让皇上得上了这种病?”

齐鲁躬身道:“疥虫是会传染疥疮,也可能是得了疥疮的人用过的东西被皇上接触过,或是皇上直接碰过得了疥疮的人才会得这种症候。至于翊坤宫中是否有这样的东西,按理说只有皇上和娴贵妃得病,那翊坤宫应该是干净的。”

太后沉声道:“好了。既然其他人无事,皇后,咱们先去看皇帝要紧。”

齐鲁忙道:“太后、皇后当心。太后与皇后是万金之体,这病原是会传染的,万万得小心。”说罢提醒小太监给太后和皇后戴上纱制的手套,在口鼻处蒙上纱巾,方由李玉引了进去,又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万别碰皇上碰过的东西,一切奴才来动手即可。”

太后见李玉和太医这般郑重其事,也知道皇帝的病不大好,便沉着脸由着李玉带进去。

寝殿内,一重重通天落地的明黄色赤龙祥云帷帐低低地垂着,将白日笼得如黄昏一般。皇帝睡榻前的紫铜兽炉口中缓缓地吐出白色的袅袅香烟,越发加重了殿内沉郁至静的氛围。偶尔,皇帝发出一两声呻吟,又沉默了下去。

两个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着重重白绡手套,替皇帝轻轻地挠着痒处。太后见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开被子,撩起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触目所及之处,皆是大片的红色水疱,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异的光泽,更有甚者,一起成了大片红色饱满的突起的疖状物。皇帝含糊不清地呻吟着:“痒……痒……”

皇后情难自禁,泪便落了下来。太后到底有些心疼,轻轻唤了几句:“皇帝,皇帝!”

皇帝并没有清醒地回应,只是昏昏沉沉地呢喃:“额娘,额娘,痒……”

太后的面色略沉了沉:“皇后,你听见皇帝说什么?”

皇后知道皇帝的呼唤犯了太后的大忌,这“额娘”二字,指的未必是在慈宁宫颐养天年的皇太后。然而她也知道这话说不得,勉强笑道:“皇上一直尊称您为皇额娘,如今病中虚弱,感念太后亲来看望,所以格外亲热,只称呼为额娘了。”

太后唇边的笑意淡薄得如同远处缥缈的山岚:“难为皇帝的孝心了。”她的口气再不如方才热切,“齐鲁,给皇上和娴贵妃用的是什么药?可有起色?”

齐鲁忙道:“回太后,微臣每日用清热化湿的黄连解毒汤给皇上服用,另用芫花、马齿苋、蒲公英、如意草和白矾熬好的药水擦拭全身。饮食上多用新鲜蔬果,再辅以白鸽煲绿豆、北芪生地煲瘦肉两味汤羹给皇上调治。娴贵妃得的病症晚,虽然发热较多,但不比皇上这样严重,这些药外敷内服,已然见效了。”

太后扶了扶鬓边的瑶池清供鬓花,颔首道:“你是太医院之首,用药谨慎妥当,哀家很放心,就好好为皇上治着吧。一应汤药,你必得亲自看着。”齐鲁答应出去了。太后回转头,见皇后只是无声落泪,不觉皱眉道:“皇后,你是六宫之主,很该知道这时候掉眼泪是没有用处的。若是你哭皇上便能痊愈,哀家便坐下来和你一起哭。”

皇后忙忍了泪道:“是。”

太后皱眉道:“皇上的病不是什么大症候,眼泪珠子这么不值钱地掉下来,晦气不晦气?若是娴贵妃也跟你一样,她还能伺候皇帝伺候到自己也病了?早哭昏过去了。”

皇后见太后这般说,少不得硬生生擦了眼泪:“儿臣但凭皇额娘吩咐。”

太后叹口气道:“你这样温温柔柔的性子,也只得哀家来吩咐了。既然娴贵妃已经病着,宫中其他妃嫔可以轮侍,纯贵妃刚有了身孕,嘉妃要抚养皇子,都不必过来。余者玫嫔、舒嫔是皇帝最爱,可以多多侍奉,愉妃、庆常在、秀答应也可随侍。你是皇后,调度上用心些便是。”

太后一一吩咐完,皇后跪下道:“皇额娘圣明,臣妾原本不该驳皇额娘的话,但是皇上的病会传染,若是六宫轮侍,万一都染上了病症,恐怕一发不可收拾。若是皇额娘觉得儿臣还妥当,儿臣自请照顾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离半步。”

太后双眸微睁,眸底清亮:“是么?皇后与皇帝如此恩爱之心,哀家怎忍心分离。便由着皇后吧。只是皇后,你也是人,若到支撑不住时,哀家自会许人来帮你。”说罢,太后便又嘱咐了李玉几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着,寝殿内本就窒闷,太后坐了一路的辇轿,一直到了慈宁宫前,才深吸一口气,揉着额头道:“福珈,哀家觉得心口闷闷的,回头叫太医来瞧瞧。”

福珈正答应着,转头见齐鲁正站在廊下抱柱之后,不觉笑道:“正说着太医呢,可不齐太医就跟来这儿了呢。”

太后闻声望去,见齐鲁依礼请安,却是一脸惶惶之色,不由得皱眉道:“怎么了?皇帝病着,你这一脸慌张不安,也不怕犯了忌讳?”

齐鲁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拿袖子擦了脸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这告罪甚是没有来由,太后与福珈对视一眼,旋即明白,便道:“起来吧。哀家正要再细问你皇帝的病情。”

齐鲁上前几步,跟着太后进了暖阁,见左右再无外人伺候,方才缓和些神色。太后扶了福珈的手坐下,稳稳一笑,睨着他道:“三魂丢了两魄,是知道了慧贤皇贵妃临死前狠狠告了你一状吧?”

齐鲁赶紧跪下:“回太后的话,微臣在宫里当差,主子的吩咐无一不尽心尽力做到,实在不敢得罪了谁啊!”

福珈替太后斟了茶摆上,看着齐鲁抿嘴笑道:“齐太医久在宫中,左右逢源,不是不敢得罪了谁,是实在太能分清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了。您怕慧贤皇贵妃知道了您对她做的那些事,教皇上怪您做事不谨慎?那可真真是没有的事。您是皇上最得力的人,皇上有的是要用您的地方,有什么可怕的,您前途无量呢。”

齐鲁慌不迭摆手道:“姑姑的夸奖,微臣愧不敢当。”

太后轻轻一嗤,取过手边一卷佛经信手翻阅,漫不经心道:“你要仔细些,皇帝来日若要怪罪你,不会是因为你替他做的那些事,只会是知道了你也在为哀家做事。”

齐鲁吓得面无人色,叩首道:“太后、皇上、皇后都是微臣的主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几上的博山炉里缓缓吐出袅袅的轻烟如缕,那种浅浅的乳白色,映得太后的面容慈和无比:“皇后只求生子,皇上看重你的才干,哀家也只取你一点往日的孝心,借你的手让后宫安宁些罢了。皇帝娶的这些人,摆明了就是倚重她们的母族。乌拉那拉氏便罢了,早就是一盘散沙,高氏能由格格而至侧福晋,又一跃而成贵妃,宠擅椒房,也是借了她父亲高斌的力。”太后眼里衔着一丝恨意,“当初哀家的端淑远嫁,一则是为了朝廷安宁不得不嫁,二则何曾少了高斌的极力促成。身为太后,哀家不能不为朝廷考虑,但身为人母,哀家却不能不记得这件事。皇后出身贵重,有张廷玉和马齐在前朝遥相呼应,便是马齐死后,她弟弟傅恒也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哀家要制衡皇后,原就费些力气。若再有高氏这般对皇后死心塌地之人有了子嗣倚仗,岂不更加费力。”

齐鲁诺诺道:“是是。太后的原意也不想伤了谁的性命,也是慧贤皇贵妃命该如此。”

太后笑得优雅而和蔼,闲闲道:“她的命或许不该如此,只是她父亲送走了哀家的女儿,哀家也不容她女儿这般快活罢了。只不过,这件事哀家才吩咐你去做,便发觉原来皇帝也知她气虚血淤不易有孕,哀家不过是让你顺水推舟,告诉皇帝她已不易有孕,若治愈后再生是非,一则后宫不睦,二则更添高佳氏羽翼,三也勾起哀家思女之心,两宫生分。所以皇帝才会对你所作所为假作不知。你放心,皇帝既然知道你的忠心,便没人能动你分毫。”

齐鲁这才安心些许,想了想又道:“那么舒嫔小主……”

太后垂着眼皮,淡淡打断他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旁的不必多理会。”

齐鲁这才告退。福珈见齐鲁出去,便替太后捶着肩,试探着道:“舒嫔小主的事,太后当真不理会么?”

太后凝神想了片刻,叹口气道:“舒嫔是个痴心人儿,一心痴慕皇帝。哀家除了能成全她的痴心,别的什么也成全不了。”

福珈似是不忍,沉吟着道:“可怜了舒嫔一片痴心。不过想想也是,许多时候羁绊越深越不能自拔,若真一颗心都在皇上身上了,便也白费了太后的调教了。”

皇帝如此一病,皇后便在养心殿的寝殿之旁安住下来。皇后自侍奉皇帝,事必躬亲,衣不解带,但凡皇帝有半点不适,她便半蹲在皇帝身前反复擦拭药水,直到瘙痒渐止才肯稍作歇息。而皇帝的病症常在夜深人静时发作,常常不能安眠,皇后便也不眠不休,守候一旁。

如懿身体稍稍好转时,曾往养心殿寝殿探望皇帝,谁知才掀了帘子,李玉已经赶出来,噤声摆手道:“皇后娘娘在里头呢。”

如懿昏昏沉沉,脚下本就虚浮,便靠在惢心怀里道:“只有皇后在么?”

李玉点头道:“皇后娘娘不许六宫前来侍奉,以防病症传染,所以一直是娘娘一个人在。”

如懿了然:“难为皇后的苦心。皇上这一病,倒不能不见她了。”

李玉低眉颔首:“皇后到底是六宫之主。”

如懿伸手撂下帘子,便也不再进去。回到后殿,惢心却有些不安:“皇后娘娘日夜陪伴在侧,见面三分情,小主不得不防啊!”

“防?”如懿淡淡微笑,重又躺好,“皇后能一人侍疾,自然是太后允准的。高晞月已死,皇后也被冷落多时。皇上一直在我宫里,太后自然会不放心。太后不喜欢宫中有人独大,本宫就顺从她的意思罢了。”

惢心替她盖好锦被,低声道:“那小主不怕……”

“怕?高晞月死前的话必定不是白说的,心结已经种下,以后要拔除也难了。我有什么可怕的。”如懿的声音温沉而低柔,“我且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起初,皇帝蒙眬中醒来,见女子衣着清素,以纱巾覆面,总以为是如懿在侧。直到数日后发热渐退,他逐渐清醒,看到伏睡于床边的女子,便挣扎着向李玉道:“娴贵妃累成这样,怎么不扶下去让她休息?”

李玉见皇帝好转,不由得惊喜交加,忙道:“皇上,您不认得了?这是皇后娘娘呀。”

皇帝“哦”了一声,虚弱地道:“皇后怎么来了?”

李玉道:“皇上,自从娴贵妃病倒,一直是皇后娘娘为您侍疾,衣不解带,人也瘦了好些。”

皇帝颇有些动容,咳嗽几声,伸手去拂落皇后面颊上的轻纱。他原是病着的人,下手极轻,却不想皇后立刻坐起,人尚未完全醒转,迷糊着道:“皇上要什么?臣妾在这里。”

皇帝看她如此急切,心下一软,生了绵绵暖意:“皇后,你辛苦了。”他略略点头,“李玉,皇后累了,扶她下去歇息,让别人来照顾吧。”

皇后见皇帝不欲她在眼前,一时情急,忙跪下恳切道:“皇上,臣妾知道您不愿见臣妾,但您病着,臣妾是您的结发妻子,如何能不在床前悉心照料。皇上的病症是会传染的,娴贵妃一时不慎,已经病下了,若是六宫之中再有什么不妥,累及儿女,岂不是臣妾的过错?”

皇帝的口气温和了几许:“皇后,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着。”

皇后见皇帝的语气略有松动,含泪道:“臣妾自知粗陋,皇上不愿见臣妾,所以以纱巾覆面,但求皇上不要厌弃,容臣妾如宫人一般在旁侍奉就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含了脉脉的温情,叹息道:“皇后,你瘦了。”

皇后辛苦了多时,听得皇帝语中关切,一时情动,不禁落下泪来:“只要能侍奉皇上痊愈,臣妾怕什么。”

皇帝咳嗽几句,身上又有些发痒,便懒怠言语,侧身又朝里躺下了。皇后忙膝行到皇帝跟前,拿柔软的白巾蘸了药水一点一点替皇帝擦拭,每擦拭一下,便轻轻吹气,为痒处增些清凉之意。皇帝见她做得细致,便也不说话,由着她侍奉。

转眼便到了晚膳时分,皇后出去了一炷香的时辰,方端着膳食进来。因皇帝在病中,一切饮食以清爽为要,不过一碗白粥,一道熘鲜蘑并一个白鸽绿豆汤。皇帝由李玉和进忠扶着坐起来,皇后也不肯假手他人,亲自喂了皇帝用膳。

皇帝尝了两口,抿唇道:“不是御膳房做的?”

素心喜不自胜:“皇上是好多了呢,这个也能尝出来了。这些天皇上的饮食,都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不敢让旁人插手半分,只怕做得不好呢。”

皇帝眼中有晶润的亮色,一顿饭默默吃完,也无别话。待到饮药时,皇后亦是先每样尝过,再喂到皇帝口中。

皇帝温然道:“太医院开的药,皇后何须如此谨慎?”

皇后眼中一热,垂下眼睑,诚挚无比:“臣妾万事当心,是因为病的是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她大着胆子凝视皇帝,恳切道,“皇上这些日子病着,少有言语,臣妾陪在皇上身边,皇上何处不适,想做什么,臣妾一一揣测,倒觉得与皇上从未如此亲近过。”

皇帝沉默片刻,伸手拍一拍皇后的手,温和道:“皇后有心了。”

服完药皇帝便又睡下了。皇后忙碌了大半日,正要歇一歇,却见莲心进来,低低耳语几句,便强撑着身体起来,走到殿外。

廊下里皆是新贡的桐花树,分两边植在青花莲纹的巨缸内。桐花绵绵密密开了满树,绛紫微白,团团如扇。风过处,便有雅香扑鼻。皇后闻得药味久了,顿觉神清气爽。转眸处,月色朦胧之中,却见一个宫装女子跪在殿前,抬起清艳冷然的面庞,朗声道:“皇上卧病,皇后娘娘为何不许臣妾向皇上请安?”

皇后扶着素心的手,和颜悦色道:“舒嫔,皇上的病容易传染,本宫也是担心你们。与其人人都来探视侍奉,哪一个弱些的受了病气,六宫之中还如何能安生。”

意欢不为所动,只是觑着皇后道:“皇后娘娘好生辛劳,独自守着皇上,却忘了您还有公主要照顾,倒不比臣妾这样无儿无女没有牵挂的,侍奉皇上更为方便。”

皇后站在清朗月色下,自有一股凛然不肯相侵之意:“你自是无儿无女,可你还年轻,万一沾染上疥疮伤了你如花似玉的容貌,那以后还怎么侍奉皇上?便是愉妃,本宫都没有让她过来。”

意欢本就长得清冷如霜,肤白胜雪,一笑之下更如冰雪之上绽放的绰艳花朵,艳光迷离。她施施然站起身,风拂她裙袂,飘舞翩跹:“皇后娘娘真是好贤惠,一人侍奉皇上,不辞辛苦,臣妾等人想见一面都不得。这也罢了,只是臣妾为皇上亲手编了福袋,已请宝华殿法师开光,能否请皇后娘娘转交?”

皇后听她这般说话,丝毫不动气,只是笑:“福袋甚好,只是不如等来日舒嫔亲自交给皇上更有心意。夜来露水清寒,恐伤了妹妹。本宫想,皇上病愈后,一定希望见到妹妹你如花容颜,那么妹妹还是回宫好好歇息吧。”说罢,皇后再不顾她,只低声嘱咐,“素心,还是老规矩,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皇上静养。”她想一想,又道,“齐鲁给本宫准备的坐胎药,一定要记得按时给本宫送来喝。”

素心清脆地答应一声:“其实皇上病着,娘娘何必如此着急?”

皇后压低了声音道:“比起之前皇上对本宫不闻不问,如今已是好了许多。若不趁皇上病势好转对本宫有所垂怜之时怀上龙胎,更待何时?”

素心只得默然,便又守在门外。意欢见皇后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揉着跪得酸痛的膝盖,悻悻道:“荷惜,陪本宫去宝华殿吧。”

荷惜担心道:“小主,自从皇上卧病,您一直在宝华殿为皇上祈福,不停编织福袋,描画经幡,奴婢真担心您的身子。何况,太后也没有这样交代啊。”

意欢浅浅横她一眼,已然含了几许不悦之色:“本宫关心皇上,何必要太后交代。你若累了,本宫便自己去。”

荷惜忙道:“奴婢不累。只是您这样做,皇上也看不见啊,白白辛苦了自己。”

意欢仰望满天月华,郁然长叹:“皇上看不见又如何?我只是成全我自己的心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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