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谢陆开口:“那是爷爷留给我学射击的钱,我必须拿回来。”

  父亲突然就抓狂了。

  他抓起通知书一把撕碎,谢陆惊得一下子扑过去,却只抢下一堆碎片。然后,他看到了父亲无比愤怒、无比鄙夷,却还带着几分窘迫的表情。他冷冷地拍着桌子站起来:“我早就说过了,你高中毕业就要到店里来帮老子。你爷爷临死糊里糊涂,你也跟着异想天开?你知不知道养一个特长生要花多少钱?老子哪里去找那么多钱?你爷爷的钱,早拿来交房租了,老子养你不要钱吗?学射击?你没看到新闻说,那些奥运冠军都没饭吃,去澡堂给人搓澡?想到不要想!”

  谢陆不明白,父亲这滔天的愤怒,到底从哪里来?他恨他的儿子吗?

  不,他一直生活得这么愤怒,生活令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充满愤怒——从谢陆懂事的那天起。

  谢陆捡起一地的碎纸屑,站了起来:“你不给钱,我就自己打工,去上体校。从今后跟你没有关系。”

  “上你妈的体校!”父亲一脚踹在他身上,直把他踹翻在地,“老子不准!还敢跟老子断绝关系?你的户口本都在老子手里,你读什么学校是老子说了算。老子不让你去读,哪个学校能收你?他们敢?还没听说过敢逼人把孩子送去的!”

  谢陆沉默了很久,从地上爬起来,上楼了。父亲以为他被打怕了,也就不再管他,继续坐下算账。

  过了一会儿,就见谢陆背了个包下来,还戴着顶鸭舌帽。

  父亲没理他。

  父亲不知道的是,这一次离开,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

  谢陆是在山里生活的第三个月,见到那个男人的。

  那是个阳光清朗的午后,他坐在溪流边,正在清理刚打的一只锦鸡。旁边还有一堆刚摘的笋——这是他今天的晚餐。

  那个男人就这么从林子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

  只是,与身后随从的冷峻精壮不同,男人穿着白色衬衣、深色休闲裤,出乎意料的年轻。他的脸上挂着笑,倒像是富家公子出游踏青。

  他在谢陆跟前蹲下,用无比修长白皙的手指,拨了拨那只死透了的锦鸡,然后问:“你就是谢陆?在省体校选拔考试里技惊四座却突然消失、现在活在山里走投无路的谢陆?”

  谢陆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又看了看谢陆背后的枪:“让我看看你的枪法。”

  谢陆静默片刻,左手还拿着锦鸡,突然就将后背的气枪一抡,枪口抬起、手指扣到扳机上。这些动作他做得一气呵成、速度极快,眼角余光瞥见那男人蹲在原地、半点不慌,他身后站着的两个男人却瞬间色变,快速从腰间掏出枪,对准了谢陆。

  那是谢陆从未见过的、漆黑沉亮的枪身。

  那是真枪。

  谢陆就跟没看到两把真正的勃朗宁正对着自己的脑袋,仰头看了眼天,一抬手,扣动扳机。

  一只刚从头顶飞过的翠鸟,掉了下来。正好掉在男人和谢陆中间。

  谢陆将枪背回去,继续处理锦鸡。那两个随从见状,也缓缓将枪收起。

  男人却站了起来,双手插入裤兜。

  “谢陆,跟我走。”

  谢陆抬头:“你是谁?为什么?”

  男人却再次笑了,朝一名随从伸手,随从便将腰间的手枪拔出来,递给他。他一扬手,沉甸甸的勃朗宁就落在谢陆怀里。

  “你背上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枪。你现在过的,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他说,“有天赋的人,有他注定的命运和生活方式。我能带给你这样的生活。”

  谢陆也站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男人静默片刻,慢慢笑了:“因为我能理解你,那种与这个世界的平庸,格格不入的宿命感;那种不惜燃烧一切、也要追寻自我的冲动。因为我始终在燃烧,并且被其中的魅力深深折服。

  跟我走,谢陆。因为只有在我这里,你才会被容纳、被接受,并且永远不会再被人辜负。现在你十五岁,我向你承诺,五年之内,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伟大的射手。

  当然,也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射手。”

T番外之我不回头(2)

  “以后就叫你T吧。”

  “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

  “你可以给它赋予很多种含义,但它也可以不代表其他任何含义。因为它就是你,T。”

  谢陆——或者现在应该称之为T。他觉得,那个男人的思想,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深邃,也都要清澈。

  他跟T印象中穷凶极恶的罪犯完全不同。

  所以即使跟着他杀人,你也觉得天经地义。

  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T跟了他八年。

  但只有头三年,在他身边。

  因为就在第三个年头,那宗案子发生了。

  那时恰好,也是T第一次作案。他是那人手把手教出来的,所以作案时延续了那人的风格:计划周密、擅察人心、心狠手辣、天衣无缝。

  8个人,一周内陨命,没有一点痕迹,被警方称之为“完美犯罪”。但T很清楚,自己根本只学得了那人的一点皮毛而已。

  而他从不问那人,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他说杀,就杀。

  只是在庆功的那个晚上,有人挑衅他:“T,你枪法虽然厉害,但其实啊,你是我们当中杀得最无聊的。趴在相隔几百米的远处,一枪干掉一个,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跟要杀的人呆在一起,跟她聊天,给她洗澡,闻她每一寸身体的味道,看她眼睛里出现越来越多、多得数不清的恐惧!然后,就在这种恐惧里,一点点的熬她,一点点的杀掉她——这才是真正的杀人。小子,要试试吗?”

  T想都没想,答道:“不要!”

  旁边有人低笑出声,这时,T就看到那人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静静地望着他。

  T一时看不清,他的目光到底是惋惜,还是不悦,还是怜悯。

  只是T很清楚,每天晚上困扰自己的那一双双沾血的手,从此,大概会跟随一生了。

  没人想到,就在这一年,这个季节,他们这个团队,差点就被人揭露在阳光之下,一败涂地。

  而T也因为自己的第一次犯罪,遭到警方的堵截追击。

  明明是完美犯罪,却终于遇到了对手。

  也就是在那时,T第一次见到了那两个人。那对同样年轻得出乎意料的神探,听说他们还是相爱挚深的情侣。

  而后来再见到时,他们几乎成了一双尸体,只剩最后一口气。

  …

  这个案子过后,被T视为兄长、视为神明那人,解散了整个团队,就此销声匿迹。

  而包括T在内的所有人,只要活着的,都开始自己过活。

  “对不起,T。”那人说,“承诺你五年,却只带了你三年。”

  T却只是笑:“我的一生,听你调遣。”

  那人只点点头,就不再看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的火烧般的落日。T很清楚,那个案子,燃烧最多的,不仅是韩沉和他的女友,还有眼前这个男人。

  离开他之后,T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只有杀人。

  于是开始接受一些雇佣和委托,迅速积累名气和财富。只是,虽然已经脱离了那人,T仍然每次会把佣金的一半,都寄给他。他相信,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杀的人越来越多,价格越来越高。梦中那些撕扯着他的手,也越来越剧烈。有时候半夜都会惊醒,抓起身旁的枪,却不知射向哪里。

  他也回去看过父亲。昔日的店面荡然无存,只有一个明明才四十余岁,却老迈如六旬的男人,拖着扫帚,在大街上扫地。只是依然愤怒而无能,有行人在刚扫过的地面,丢了张废纸,都会令他横眉冷对。但也只是横眉冷对着空气,不敢跟任何人抗争。

  T走到他的面前。

  杀手职业,令他擅长伪装。此刻他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蓄着浓浓的胡子,肤色也做了改变。只是如果仔细看,眉宇间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年。

  但是父亲没认出他。他只抬头看了T一眼,然后小声嚷嚷:“让一让,扫地呢!”

  T退让到一旁。

  看着他佝偻扫地的样子,竟与爷爷的背影,有几分神似。

  T丢了个沉甸甸的包,在他脚边,里面是足以让他富贵养老的现金。

  他这才惊讶抬头:“先生,你的包…”

  T转身离去。刚走出一小段,就听到身后传来迟疑的、激动、沙哑的声音:“你是不是…是不是我家的陆陆?!”

  T加快步伐,没有再回头。

  父亲,我的人生,已不再是你能理解的人生。

  从你放弃理解我的那一天起。

  最后一年,T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经常睁眼一直到天亮,然后睡了两个小时,就会在固定的一个时刻醒来,每天如此。

  他看了书,自己的这种状况,叫抑郁症。

  但他的心情其实很平静。他想,就像那人说的,人活着,就是要燃烧自己。而他,大概杀了太多人,烧得太快,而积淀在心上的灰尘,也越来越厚,厚得拨不开。他已看不清这个世界。

  最后一次出任务,他终于失手了。

  大约是精神太过恍惚,又或者是看到目标人物身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三次扣上扳机,却三次又放下。

  最后,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高楼,却被监控拍到了模样。虽然是伪装后的模样,却足以令他遭到警方的严密封杀和追捕。最终身中两枪,逃入了森林。

  丛林,是他最熟悉也最自在的地方。他用刀和火,自己剜出了子弹。然后在深山里跑了11天。

  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警察,而他也已精疲力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K省边界,地势最为险恶的一段山岭和丛林。

  第二天的夜里,他失足掉下一段山崖,昏迷不醒,随身的数把枪也掉进了奔腾的溪流里。

  高烧,伴随着腿部的剧痛。他一直浑浑噩噩,梦中,无数双手,从悬崖下伸出来,把他往下拉。

  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

  因为那人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能够构筑一个全新的世界,也终将在庸人的平凡世界里,寂寂无名的死去。

  醒来时,却看到一盏灯。

  农村的普通木屋,宛如他幼时所居,简陋却整洁。而一个老人,背对着他,坐在灯下,正在缝补他身上脱下来的衣衫。

  T看到这一幕,差点掉下泪来。

  “爷爷…爷爷…”他喊道。

  老人转过脸。

  却不是他熟悉的面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老人。比记忆中的爷爷更瘦弱,更佝偻,更老迈。

  笑容,却那么相似,就像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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