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大学校园,处处洋溢着荷尔蒙的气息。今天是新生舞会,湖畔的舞台上灯火通明、音乐浪漫。宁惟恺靠在相隔百余米远的湖畔栏杆上,望着远处的人头攒动,觉得真没意思。

  啊,那是傻了吧唧的男孩和女孩们,寻找和贪图一段艳遇的方式。

  彼时,宁惟恺是笔挺高大的青年,白衬衣、休闲裤,蓬松短发、高鼻薄唇,完全看不出是普通县城普通人家出身,倒像是一位翩翩富贵公子——大学三年,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改造着自己,抹去那些平凡的痕迹。显然,身为全校风云人物,他已经做得很好。

  林浅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气质挺矛盾的小姑娘,长发如瀑、容颜秀美,却戴着鸭舌帽,穿着帅气的衬衫长裤。偏偏她将这两种气质糅合得很好,双手插在裤兜里,慢吞吞地从不远处经过,眼睛清澈得像他身畔的湖,樱桃小口里还在念叨:“众人皆醉我独醒……真没意思!”

  宁惟恺一下子觉得,这姑娘真有意思!

  其实宁惟恺并没想过,自己会跟这么个家世平凡的女孩走到一起。当然,他也没给自己制定过硬性要求,非得找个家境殷实的女朋友。但有些东西、有些追求,仿佛印记般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跟林浅在一起的日子,他觉得她很好,很喜欢她,但总有点心有不甘。

  然而这心有不甘,在相爱第十一天,就被打破。

  他在酒吧里、众人起哄下,背着林浅,吻了另一个女孩。

  那女孩是某私营企业主的独女,漂亮又火辣。在看到她的第一秒,宁惟恺心中就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是他,追到这个女孩完全没问题。

  但马上就闪过了第二个念头:那林浅呢?

  林浅决绝地提出分手那天,宁惟恺的心情非常糟糕。在他始终良好规划、顺风顺水的成长岁月里,从未有过如此懊悔和悔恨的时刻。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林浅,其实那天他心里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如果对象是林浅,他愿意不再看任何女孩,只对她一个人好。

  所以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后,他很快就离开了酒吧,并且还对在场所有人下了封口令,就怕被她知道。

  结果她还是知道了,然后毫不留恋地分手。

  只是许多年后,当宁惟恺再想起林浅,只是苦笑。

  二十岁的宁惟恺,爱了林浅三年,才谋定而后动、下定决心向她表白。可她大概只爱了他几天,就转身离开。

  此后,宁惟恺自我感觉伤了几年。也有过几段爱情,清一色都是富家女——他潜意识里好像有一个过滤器,自动过滤掉家世上不会对他有帮助的女孩,不对她们产生感觉。有时候他会恨恨地像,如果现在遇到林浅,她早被他过滤掉了。

  注意到祝晗姝,是在公司的周年酒会上。那时候他刚工作三年,跳槽到新宝瑞,担任市场部主管。那时候祝晗姝刚从牛津大学毕业回来,是市场部的新进小职员,对外宣称自己姓李。看起来漂亮单纯的女人,自然很吸引男人的眼球。但宁惟恺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身上低调而奢华的藕色香奈儿套裙和根本就没有牌子的手袋。

  再联想到一些蜘丝马迹,譬如她入职前一天,公司高层全部请假没出现;譬如刚刚,祝氏两兄弟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譬如她平日里明显教养不凡的言行举止,以及外界传言——祝家小女儿近日就会学成回国……

  宁惟恺端起酒杯,就朝角落里安静地坐着的她走去。

  “嗨,怎么一个人坐着?”

  公主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直至多年后,宁惟恺还清晰记得这一幕——银色的灯光下,暗红色的沙发里,女人的身段婀娜得像含苞待放的花枝,优雅而坐。而当她抬头,那湖水一般澄湛的黑眸,带着几分拘谨、几分恬静、几分羞涩,懵懂地望着他。

  而他清晰地感觉到胸膛中的心脏,被这干净高贵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

  之后几天,宁惟恺的确为祝晗姝意乱情迷。他心里眼里,都是公主的一举一动,她浅浅的蹙眉、她凝脂般的手指、她安静而教养良好的样子。但这份意乱情迷里,也夹杂着某种热切的期待。

  比对祝晗姝的好感更强烈的是,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他改变一生的机会。

  诚然,论才干、论野心,他不输给任何人。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出身的决定和影响太大。如果有缩短奋斗历程的捷径,他为什么不走?

  他天生就该活在更开阔的舞台上。

  后来,事实果然证明,他的选择没错。

  祝晗姝是个好女人,是个好妻子,也是他通往梦想的彼岸最大的助力。不过四年,他执掌的新宝瑞完全脱胎换骨,将行业里其他竞争对手远远丢在身后。无论品牌效应、产品质量、人才队伍,都向国际一流企业靠近。

  当然也有人非议,认为他取得这样的成功,是站在新宝瑞已有行业地位的基础上——毕竟多年来,新宝瑞就一直是行业第一;也有人暗地里讥笑,他不过是靠老婆的裙带关系上位。

  但宁惟恺根本不在乎。成王败寇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他付出了多少,他做到了什么地步,外界也许还看不清楚,但公司的员工都知道,祝氏的股东知道,而他的妻子,也信任并且知道。

  宁惟恺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对爱情婚姻的态度,是否有不同。他始终以良好丈夫的标准要求自己,多年不变。但祝晗姝望向他的目光,却越来越爱慕、越来越眷恋。在很多方面,她也对他越来越依赖。宁惟恺有这种感觉,他已经成了她唯一的天。毫无疑问,这感觉曾一度令他非常受用,并且骄傲。他甚至不止一次想,他就该找个这样的女人,小鸟依人,一生缱绻。他为她挡风遮雨,被她崇拜。他们俩的结合,是价值最大化的体现。

  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到不满足的呢?

  也许是从新宝瑞还很辉煌的时候起,他在外面与人谈笑风生,将整个行业、任何竞争对手的生死,都牢牢捏在手里。而他如此意气风发嚣张跋扈之时,突然就产生想要对人倾述的欲望。

  想要跟人分享。

  但祝晗姝明显不关心这一切。她关心的是给他炖的红酒牛肉是否酥软,她关心的是他的衬衣是否当季新款。

  一次, 两次,三次……之后,宁惟恺也不再跟她讲工作上的事,因为这个沟通过程实在索然无味。

  祝家的两兄弟以及整个祝氏对他始终微妙的态度,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诚然他是外姓人,绝不指望对方真的把他当家人。但他以为他们是明白人,无论基于利益,还是基于祝晗姝的情分,都应当对他彻底信任,以图将来。而他这些年来也的确为祝氏呕心沥血。

  谁知在商场的一次不慎失手,就给了他们发难的机会,直接将他调任冷门小公司,毫不留情。

  所以这些隐藏许久的矛盾,大概就是在他跌落谷底后,开始爆发。

  在他与祝晗姝之间。

  沟通上的障碍、她在家人与他之间的摇摆、她的脆弱和茫然……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而他身陷其中,不觉得厌恶,只觉得疲惫,深深地,对现在的他和她,感到疲惫。

  他不知道,他的婚姻是否走到了尽头。可当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他感觉到的失落感,竟然比失去新宝瑞还要空旷和磅礴。

  Lydia的出现,就像某种征兆、某种他渴求依旧的诱惑,想要将他拉入堕落的深渊里。

  那段时间,外界疯传Lydia是他的情妇,甚至也许连祝晗姝都这么认为。但事实上,Lydia于他是什么呢?

  首先,是曾经的林浅的替身。她们有着同样清秀干净的面容,有着傲慢又狡黠的性格。她们同样会用脆生生的嗓音喊着他的名字:宁惟恺、宁惟恺!不把他当成亿万企业的老总,也不当成落魄的商城棋子。他就是他,她们眼中独一无二的宁惟恺。

  Lydia还是个开心果。她很有趣,她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举动,譬如拉着他去参加街头艺术家的聚会,譬如突然做一顿很奇怪的饭菜送来给他。宁惟恺承认,那段时间,有这样一个女孩存在,极大地缓解了他的压力。与祝晗姝的闷而中规中矩不同,Lydia总是能令他发笑,令他感觉到自己又年轻起来,像个毛头小伙子。

  那他到底是爱Lydia,还是爱祝晗姝?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有答案。

  他从不觉得自己爱过Lydia.她就是个简单的开心果,在那段时间,他很需要这样一个人,调节自己的生活。从这一点看,徐烨他始终是自私的。明明很清楚Lydia对自己的情意,却始终保持暧昧的态度,从不明确回应,继而能享受她给他的好。

  但是爱她,他真的做不到。这样一个在酒吧认识的女孩,离他爱的标准太远太远。甚至每每与她相处时,看着她脏兮兮的指甲,看着她妖艳的妆容,尽管愉快好笑,他却会突然又想起祝晗姝,想起她漂亮干净的指甲,想起她的安静陪伴,想起她不施粉黛却依旧清澈动人的面容。

  他想,他是爱着祝晗姝的,一直都是。

  只是,爱得不够。

  当听到祝晗姝说,要把手中的新宝瑞股份给自己时,宁惟恺的心情,是极为震动的。

  狂喜有之,歉疚有之,感动有之,爱意有之。还有那么点意料之中,而蛰伏许久的野心,也同时随着这个契机的到来而滋生。

  那几天他没有去找Lydia,每天按时下班回家陪伴妻子。

  说不清什么心情,其实他跟Lydia之间,连一个吻都不曾有过。但那段时间,就觉得不能够,不能够再纵容自己的陷落。他脑海中甚至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是祝晗姝的天,是她的依靠和仰仗,他主宰了他们的爱情和人生。他甚至对她越来越多的挑剔。

  可每当人生的关键时刻,却似乎总是这个小妻子站出来,带给他救赎。

  那他是否差点就走偏人生的方向呢?

  又或者,那个方向才是正确的?是忍受不完美,从此知足,还是继续在现实中游走,看似有很多快乐,回头想想,却只觉得空洞?

  所有矛盾和情绪的爆发,集中在那之后的某个晚上。

  他终于还是跟Lydia出来见面。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Lydia带他去放风筝。宁惟恺见过人在秋高气爽的白日放风筝,却很少见大半夜跑到空旷的足球场去放风筝的。

  但当缀着灯光的风筝升上天空那一刻,他的心情还是愉悦、放松和感动的,一如跟Lydia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因为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在风筝上用细细的光点,缀上“NWK”三个英文字母,然后用荧光笔写道:战无不胜!

  很傻气很江湖气的话,但是他看着很舒服。彼时,Lydia就拿着风筝的线,跑得香汗淋漓,像个少年般,站在足球场中对他笑。而他站在场边,笑着抬头,刚要说话,忽然就看到操场入口一个人影一闪,快步离开。

  宁惟恺的心就这么狠狠一沉。

  Lydia如无其事地问:“怎么了?谁啊?”

  这一刻,宁惟恺突然觉得窘迫。

  但他从来都是果断的,他发现根本不需要作任何取舍,他已经快步追了出去。

  而身后,Lydia依旧拿着风筝线,站在原地。他似乎听到她轻笑的声音。

  宁惟恺追出体育场,却只看到稀疏的人影、昏黄的路灯,哪里有祝晗姝的身影?他拿出手机就拨给她,通了,立刻被挂断。再打,再次被挂断。最后她直接关机。

  宁惟恺只觉得心突突地跳,仿佛他隐瞒许久的秘密,终于被妻子发现。他脑海中刹那闪过很多念头:她会不会哭?她会不会万念俱灰,以为她的天已经塌了?

  她会不会离开?

  一想到这个念头,他的心忽然疼了起来,剧烈地疼。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失去祝晗姝,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祝氏的财富,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段爱情和婚姻。

  他会失去自己的妻子,失去自己的家。

  原来他一直都不愿意失去她。

  这天,宁惟恺回到家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家中空寂无人,从不外宿的祝晗姝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令他更加确信,刚刚在体育场的那个人,是她。她看到了。

  这晚,宁惟恺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做了个梦。他梦到了很多年前,与祝晗姝在酒会上相遇的那一幕。那时候,她是他梦寐以求的公主,安静婉约地坐在角落里,而他怀着爱慕和野心上前,风度翩翩地问:“海,怎么一个人坐着?”而她抬头看着他,眸光如水,光芒万丈。

  ……

  浑浑噩噩不知睡到何时才醒来,宁惟恺起床、洗澡,换上干净衣物,又刮了刮胡子,再做好两个人的早点,已是一身清爽。

  他想,没有人的人生和爱情是完美的。

  他想,她是生气了,但她一定不会离开他。他还可以挽回。

  他想,他其实一直是重情的人。失去林浅之后那么多年,他都没爱过别人。现在对她,也是一样。他要告诉她,一直以来他错了,他们都错了。他们的爱情,根本跟金钱没有关系。这些年其实不是他惯着她,而是她宠着他。不是他爱不够她,而是——

  他想要令她爱得更多。

  #小剧场《投桃报李》#

  很久以后,林浅想起最初相识的缘分,问厉致诚:“喂,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主动提出借烫伤膏给我?”他那么面瘫面冷,偶尔的热情,还真让她受宠若惊。

  厉致诚正在看文件,抬眸看她一眼:“红薯。”

  林浅不解:“什么红薯?”

  厉致诚又抬了抬眉,还算耐心的继续解释:“我吃了你的红薯。”

  林浅微怔,终于明白过来。

  敢情……他只是恩怨分明投桃报李啊……

  “那要换了个人,给你吃了红薯,你也会借他烫伤膏的对吧?”

  厉致诚脸上浮现一丝笑意,答:“当然。”

  林浅郁闷了一会儿,又不郁闷了。谁叫给他投红薯的是她呢?这就是缘分嘛!

  想起另一个问题,又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怀疑我是奸细?”

  “直觉。”

  林浅顿时丧了气,这算什么答案,好吧,跟这么个寡言少语的男人朝夕相处,她也早习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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