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朱奉先,那就……先从你开始。你告诉我,二十五年前,另一个被你弄丢的……孩子,5岁的……朱叔昀,是不是……更加一文不值?他……被人拐跑了,你们找了几天,就不找了……是不是因为,他比较笨,他比别的孩子都笨……5岁还不会讲话,所以……你就想丢掉他了?你知不知道,他一直……想找到自己的家。但是这么多年,你们……从来没有找过他,从来没有找过他。可是他一直想回家啊。

所……所以我回来找你们了。找我的……爸爸妈妈、呵呵,还有哥哥妹妹来了。”

第46章 邬遇七(1)

————邬遇视觉————

我的脑海中,已大致拼凑出整件事的轮廓。

他,就是朱叔昀。

二十五年前,五岁的朱叔昀被人拐走。但他天生智力有缺陷,朱家生得又多。按照他的说法,朱家找了他几天,索性作罢。

而他最终落入盗窃集团,学了一身盗窃本事。现在,找了回来。

他在幼时家所在区域,抢了四个孩子。其中就有自己的亲侄子朱梓翰。就像谭皎所说,他抢这么多孩子,或许为了给自己作伴,为了某种情感投射,或许只是为了掩饰。

他先对另一户发出赎金条件,吸引了警方所有注意力。却在这时,暗中通知暂时无人关注的朱家,令他们全家前来。设下陷阱制服。

而后是精神虐待与捉弄,先是要砍孩子,朱家现在唯一一个孙子。而后要砍三个人,最后杀一个人。其目的,都是为了报复,也是考验。

用他的话说,朱家人最后没有一个肯为孩子“牺牲”,没有通过考验。

现在,他要杀了他们全家。我相信,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前面的,都是折磨。

但我万万没想到,朱叔昀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四六式,很老旧,但枪管铮亮。

他出身盗窃团伙,弄到这么一把枪,也不是不可能。但这样一来,朱家人就彻底没有生机了。我望着他苦笑着的脸,真的是智力低下吗?整个过程他几乎算无遗漏,处处周全。

除了我和谭皎的出现,和屡次出手阻止。在他的预料之外。

他举起枪,坑底众人已惊叫声一片。他笑得懵懂:“从……从谁开始呢?爸爸、哥哥、嫂子还是妹妹?”

“叔昀?你是叔昀?”朱奉先的声音响起,“你误会了,我们一直在找你!我和你妈妈,没想到你还活着!我们一直找你找不到啊,你不能杀了我们!我们是你的亲人!”

朱叔昀用力睁大眼睛,似乎有些迷惑,但马上摇头,说:“你说谎,你……是个骗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我在1992年8月15号失踪,被、被人用糖在小卖部门口……拐走,你就找、找了三天,后来、你跟妈妈说,别找了……本来就是……低能,是负担,妈不肯,你打、打她……打很多次……所以妈才死那么早,死那么早……

我、我被逼当小偷、乞丐,天天挨打,我十岁、十岁偷偷逃出来,来找过你……我说,爸爸,爸爸是我,你、你认出了我!你认出了我!你不认我,赶我走……但我认出你的眼神、你的眼神……”

周围很静,只有朱叔昀似哭似笑的声音,两行泪从他眼中滑落。

“叔昀多可怜……朱叔昀,多可怜……”他喃喃道。

他说得没错,这样的朱叔昀确实可怜。而朱奉先这位父亲,更是可怜又可悲。亲人尚在,却嫌他弱智,嫌他负担,两次遗弃。而我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朱叔昀既已离开朱家多年,当时年龄又小,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第47章 邬遇七(2)

但已来不及细想。我的胸中,仿佛被一团又冷却又热的火焰填满。

朱奉先这样的人,他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拿一切去交换亲人在世,而不能够。哪怕她们病也好,伤也好。人生全压在我身上都好。只要她们能活着,就好。

我低头,见谭皎目光静深,似也恻然。

我的心忽然冷却下来。我或许不该再靠近她。就不会失去她。

但她跟我陷在同一个迷局里,我要护住她。

只听朱叔昀又说道:“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了……杀死你们所有……丢掉我的人。那个……小卖部老板娘,她答应妈妈,看着我,去打牌了……我已杀了她,还有小龙,和我玩的小龙哥哥,我被抓,他跑、跑……是他要糖的,却说是我、被抓走的是我……他,也杀了。现在,是你们了。全……全杀了,朱叔昀就快乐了。在这世上,没有仇人了。”

他的话颠三倒四,但也能听懂。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谭皎忽然轻轻一扯我的领口,耳语:“我见过那两个人的新闻报道。”我抬头望去,朱叔昀已举起枪,面露厉色。

我不能看着他杀人。

我发过誓不会再看着谁死在我面前。

我低声对谭皎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出来。”她一下子抓住我的衣服,拼命摇了摇头。我笑了,说:“大作家,呆着别动。我必须出去。这世上,无辜的人就不该死。松手。”

她盯着我,慢慢松开手。竟有些苦涩又有些散漫的笑。我知道,我就喜欢她这样明白一切的模样。我从旁边草丛,拾起一块石头,猛地俯身冲了出去。

那朱叔昀大概情绪非常激动,竟没有注意到我。但我却躲不过那些鸟的眼睛,他身后的鸟,振翅尖叫飞起。晚了!我三两步冲过去,砸向他的后脑。他在这时惊觉回头,退了一步,石头便砸歪了,正中他胸口。坑底的人一阵惊呼,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却也抬枪对着我。我一个揉身滚落在地,“砰”一枪打空,却也令我心中惊起一片寒意。我一把抓住他握枪的手臂,我俩缠斗在地上。

那些鸟朝我扑过来,狠命地啄我的脸和手。我心叫糟糕,本来出其不意伤了朱叔昀,有很大胜算。现在却依然很危险。

我不知道谭皎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只是在我与朱叔昀搏斗时,那些鸟突然飞走了。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站在坑边,只穿着件水蓝色的小吊带,T恤脱了罩在脑袋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模样十分可笑。她左手提着那煤油灯,右手握着根粗大树枝,拼命地在挥。几乎所有的鸟,都被她吸引过去,密密麻麻一片黑色。而她将煤油灯狠狠摔在地上,草地上飞快燃起火苗,瞬间成了一片。那些鸟受惊,一下子散开。

她倒聪明,敢放火。而且一个柔弱的女孩,竟然当机立断跑出来,来帮我。刹那间,我的心仿佛被某种滚烫的情绪填满。

第48章 邬遇七(3)

这一分神间,悚然只见黑色枪口已对准我。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也是豁出去了,一把抓住朱叔昀的手腕,死命一扭。我听到骨节脆断的声音。一片仓皇混乱中,我与他四目相对。这个智力有问题的男人眼中,有惊恐,有悲伤,有懵懂,还有几分恍然。

“砰。”

我大吃一惊,低头看去,他大概根本来不及反应,还是扣动了扳机。胸口一个小血洞。他的手一软,枪也掉落在地。我一脚把枪踢远,而后脱掉衣服揉成一团按住他的胸口。

“他死了!死了!”坑底有人惊呼道。

那些鸟竟像是察知了,“哗”一声,全部振翅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身后,谭皎呆呆站了一会儿,精疲力竭一下子坐倒在地,喊道:“你没事吧?”

我答:“没事。”

身后,朱家人已经开始哭喊:“快救我们出来!快!”而远处山脚,已可见警灯闪烁。

我眼前的朱叔昀,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眼睛半开半合。我扶着他说:“坚持住!告诉我,那些鸟,是从哪儿来的?它们为什么会听你的?”

朱叔昀睁了睁眼,气若游丝:“鸟……鸟是有人给我的。”

“谁给你的?”

“不……不能说。”他就真的闭嘴了。

我又问:“给谭皎的纸条,是不是你留的?”

他答:“不……不知道,什么……纸条,谭、谭……是谁?”

他双眼一翻,晕死过去。我试了一下,只余非常微弱的鼻息。身后不远处已响起阵阵脚步声,是警察上来了。我回头看着谭皎,刚才的对话她也听到了。摇曳的火光映进她漆黑的瞳仁里。

——

我在警察局里呆了一整个晚上,加一个白天。

天重新黑下来时,我被放了出来。我知道有朱家众人在,整件事来龙去脉清晰如水,警方不会为难我。

而这连环案件,也算是破了。

被放时,我问一个警察:“跟我一起来的女孩呢?”他答:“哦,她还没完事,估计快了。”

我站在警局门口,想起谭皎的车也被他们开了回来。要调查取证,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还。

我打电话给店里的小华,让他把我的摩托车给开过来,带两个头盔。

谭作家一直是奥迪进出,今天让她坐一次旧摩托车,估计以她的性子,也不会挑剔,反觉得新鲜。

小华很快把车开来了,我把他打发走,将车停在警局门口的路边。点一根烟,等我的姑娘。

刚才听说,朱叔昀送医院不久就死了。这案子就这么嘎然而止,连带我和谭皎追查的神秘线索,也一并中断。我总觉得,这案子还疑点重重。光凭朱叔昀一人,就办到这些事,说服力不是很强。还有那些鸟,朱叔昀重伤将死时,它们全部飞走。还会再出现吗?

正凝神间,身后有两个年轻警察经过。一个说:“靠,没想到吧,刚才听到沈时雁跟队长汇报交代,说那姑娘以前跟他处过,前女友啊这是!”

第49章 邬遇七(4)

另一个说:“难怪大雁查这个案子这么拼,昨天晚上还硬是给她腾了张床铺出来休息,今天还买了早饭。这是要旧情复燃。”

“我刚听队长交代,让沈时雁送那姑娘回家。队长这是要做红娘。”

他俩走远了,我抽着烟,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脑海中闪过谭皎的脸,还有她和沈时雁在一起时,两人始终尴尬的气氛。

原来如此。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谭皎从对面的大门走了出来,身边就是一身警服的沈时雁。她的T恤早就被鸟啄烂了,身上套了件军绿色警用T恤,下摆扎进裙子里。这么随意打扮,依然很好看。两人不知在说什么,谭皎笑了,是那种很明媚又带着点得意的笑,一双盈盈的眼看着他。沈时雁也笑了,与办案时的严肃完全不同,他看她的目光是温和的。

沈时雁替她打开一辆轿车的门,谭皎抬头四处看了看,不知在看什么。夜色迷蒙,她没有看到我,坐进车里。

他开车送她回家了。

我抽完手里的烟,骑着摩托车回店里。

——

旷了两天工,店里有很多活儿没干完。我索性捱了个通宵,到天亮才睡。

感觉没睡下多久,却有人拍我:“遇哥,你女人又来了!”语意带笑。我睁开眼,屋子里窗帘都被我拉上,一片灰暗。那伙计拍醒我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挑开帘子,亮光照进来,灯也开了。谭皎一身鲜亮,目光流转,站在门口说:“你居然还在睡?都十点了。”

那就是睡了三个小时。

我闭了闭眼,一下子坐起来,说:“嗯,醒了。”坐起才发觉我睡时只穿了条短裤,赤着上身,腰间搭了条薄毯。

我坐着没动,她自己拾了张板凳坐下,看我一眼,立刻移开目光,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我说:“坏的。”

她说:“你果然是这样,喜欢先苦后甜。听好了,坏消息就是,刚才沈时雁给我打了电话,说那个人和朱氏父子的DNA配对结果出来了,都是排除!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是朱叔昀!而且法医还发现,这个人并非先天智能缺陷,他精神失常是因为曾经长期遭受暴力脑中淤血造成的。跟朱叔昀也不一样。”

我吃了一惊:“那他是谁?”

“我也问了这个问题,结果你猜怎么着,沈时雁说,他们发现’他’的DNA跟警方库里另一个二十多年前走失的儿童匹配,是江苏人,那家人的父母这些年一直在找他,没找到。他的真名,应该叫许子枫。”

“许子枫为什么要帮朱叔昀报仇?”

谭皎摇摇头:“他们都是被拐儿童,也许……渊源很深。”

“好消息是什么?”我问。

谭皎说:“你看,我们本来以为案子破了,线索断了。但现在,这案子还有隐情,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继续追查下去了?”

我点了下头,静默不语。

她把头伸过来,问:“喂,哥们儿,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她这儿变成“哥们儿”了,于是我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鼻梁,没好气地说:“乱叫什么?我在想,谁是真正的朱叔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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