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将军,大王说了,不指望你真的供他驱使,那样只怕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今次以夫人胁迫,是为了战事大局,望将军体谅。你落入大王手里而不杀,已报答青仑城救命之恩。愿步将军今后远离战事,与夫人和和美美,做一双世外高人。”
当他抱着昏迷的破月走在夜色雪地里,知道如今的境况,已比预想的好。之前最坏的打算,是赵魄会命他自杀——他是王者,怎会真的留一个随时能杀死自己的人在身边?但赵魄竟念及昔日情意,放了他二人。他不怨赵魄。战事大局尔虞我诈,愿者服输。赵魄对他的确仁至义尽。
可他亦有不能辜负的忠义。
如今,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归隐,虽背负一世骂名为天下不齿,但有月儿相伴,又何惧天下人鄙夷?只要能与她朝夕相处,想想都觉得心里甜得发涩。
可他若真一走了之,留下的是什么?
他亲手杀祖国大将,重挫大军士气,是为不忠;他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只怕慕容湛也是难辞其咎,只为不义;他杀了个无辜的人,八十老父抱着尸体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家破人亡,而他竟然逃匿责任,是为不仁。
步千洐遇事决断从来干脆,这次竟迟迟难以定夺。一条路太好,好得叫他心肝发颤。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来跟她的厮守;一条注定是死路,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了无生气的死路,从此再难见她如花笑靥,留她一人在暗夜独自神伤。
这几日来每当他思及此事,总是备受煎熬。然而心中还是逐渐有了清晰的决断,个中隐痛,只能强自忍耐。
“别……丢下我……”破月看着他的神色,慌了,轻轻抓住他的手。步千洐静默片刻,缓缓道:“我不能不去。”
破月心头重重一沉:“你……混蛋!”
“我混蛋。”他的声音很柔和,“月儿,旁人或道我举止轻/浮、薄情寡性,可你懂得,步大哥有所为有所不为,自问坦坦荡荡、无愧于天地。再过两日,清心教的姐妹就会来照顾你,我也知会了刑堂对你多加照拂。我此去军中领罪,偿命也好,流放也好,皆我应得。”
破月眼眶红了:“你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可要领……罪,也应……我去……”
“胡说,杀赵初肃的是我。别哭。”他轻轻将她抱紧,“今生是我对不住你,此去无论天涯海角、阴阳相隔,我都会念着你。此情……不渝。我意已决,你不要来寻,明白吗?”
破月心头剧痛,知他心意已决,即便是自己也撼动不了。一时绝望没顶,束手无策。
如此过了两日,两人绝口不提步千洐要去自首之事。夜里相拥而眠,白日里,他便搂着破月,低低的说话。第二日天没亮,步千洐轻轻将破月睡梦中紧抓自己衣襟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起身到了门外。清心教十余名弟子矗立门外,恭恭敬敬的喊:“姑爷!”
他点点头:“她托付给你们了。”最后回头望一眼床上虚弱的女子,狠下心肠,提起鸣鸿,头也不回踏入雪地里。
清心教众们面面相觑,悄无声息的进屋,小心翼翼只待破月醒来。
步千洐离了小镇,徒步走了一日,便到了湖苏城门外。待通传了姓名,城楼士兵大惊失色:“你就是通敌叛国的奸贼步千洐?”步千洐苦笑不语——赵魄早已昭告天下他投了青仑。
一个时辰后,步千洐被绑着押入军营,与他相熟的将士看到他,尽皆失色。五日后,他被押解到大皇子所在麟右城。大皇子一五一十拷问了步千洐,此事牵扯过大,而他亦想把事情闹大,挫一挫诚王锐气,于是写了折子,命人将步千洐押解上京去了。
身在帝京的慕容湛得知此事,惊愕难当,只待步千洐抵达帝京后,亲自过问。而步千洐被当成囚犯辗转反侧、遭人唾骂,心境平和,无怨亦无悔。只是日日想起破月,心头怜惜爱意,难以言表。
破月能下床已是十日后,待到伤势大愈,已过了一个月。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便接到帝京清心教分舵传来的消息,确认步千洐已被押入了大理寺天牢。
“教主,咱们怎么办?”一名年长的姑姑恭敬问道。
破月静默片刻,答道:“他若要脱身,区区囚车怎么阻得住?他决定的事,没人改变得了。”
姑姑叹息:“难道看着姑爷被问斩?”
“不。”破月抬眸,神色平静,“我要去帝京。”
姑姑在短暂的惊讶后,露出毅然和佩服神色:“教主英明!”
听着姑姑出门朝数十名教众宣告这个消息,众女子在短暂的沉默中,爆发兴奋的欢呼声。破月静静看着窗外茫茫雪色,神色凝重。
做这个决定,她思虑了很久。
步千洐杀赵初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不救步千洐,他必死;救了,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背负骂名苟活一世,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她不是大英雄,没有家国抱负。她只是个女人,他活着就是最好。救出来之后,他或许郁郁不得志终身背负罪责,可一生还很长,他还有她,将来还会有孩子,人的心境总会变。破月想,也许在价值观和梦想被摧毁的时候,她这个现代人,比侠肝义胆的古人更现实,也更容易屈从。
之前他被秘密押送回京,踪迹难寻,实难下手;如今查明人就在帝京大理寺天牢,她不想再等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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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初升,新雪消融。帝京的青雀长街还很安静,路面湿滑一片,透着初春的冷意。
十余骑快纷沓而来,在一座大宅子停下。马上俱是白衣女子,说说笑笑进了大门。
破月走在最前头,脱下斗篷,抖了抖上头的雨雪,听到宅子里喧嚣的动静,微微吃了一惊。帝京分舵舵主迎上来,破月问:“来了这么多人?”
分舵主一脸骄傲:“您要劫狱的消息传了出去,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刑堂、普陀寺,还有许多门派,都派了人前来。这几日一共来了三百余人,宅子里根本住不下,被我打发到外头去了。”
破月一怔,果见正厅里坐满了人,不仅有黑衣沉肃的刑堂弟子,还有十几个和尚坐在地上念经;其余好汉草莽,不计其数。
可她何时说要劫狱了?
破月无奈的绕过正厅,先回了房。过了一会儿,一名弟子走进来,破月一下子站起来:“诚王怎么说?”
那弟子正是她派去诚王府打探消息,询问诚王有何营救计划。此时弟子的神色有些愤怒:“诚王什么也没说。”
破月静了片刻,让弟子退了下去。她知道此事棘手,只怕连小容,都回天无力了!
事情的发展,有点超出她的预计。原本她来到帝京,想先探明形势,再伺机营救。如果真有劫狱那一天,她会一个人去。连清心教的教众都不会带。
可清心教众是什么心性?自妖女教主殷似雪去世后,万余教众如一盘散沙惶惶然过了大半年,江湖行走也颇抬不起头。待得知姑爷下狱,新教主执意营救,女弟子们俱是热血沸腾,都觉这是重振清心教雄风的机会。不用破月吩咐,消息早已传遍全国分舵,好手们全部马不停蹄赶来,帝京的白衣美貌女侠一时多如牛毛。就连她不太待见的赵陌君,都寻到了帝京,每每远远站着,做事却尽心尽力。
这消息自然也在江湖传开。虽然江湖人士与朝廷和军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一次,大家却都不肯独善其身了。一向低调的刑堂杨修苦第一个发话:若步千洐问斩,刑堂自全力来救。
彼时普陀寺方丈清悟收到一封来自流浔国高僧的书信,上面详细说明,破月体质并非人丹,于普通习武者毫无用处。这封信其实是苦无大师写就,托流浔国师弟转发。清悟通读之后,将这封信亲笔抄写数份,送至各大门派。
一些门派弟子在无鸠峰之变事后反思,本就心怀歉疚。待看到此信,更觉羞愧万分。待听闻杨修苦表态后,许多门派亦是一呼百应,想要救出步千洐,洗刷之前的耻辱、弥补滔天大错。
只是破月对这些名门正派印象实在太差,当日在关外她狙杀漠北武林人士,便能看出她的态度。现下他们却倒贴上门要去救步千洐,破月有些无语。
思虑再三,她还是起身,来到了前厅。
厅中人声鼎沸,江湖豪杰们大多席地而坐,聊得热火朝天。几名女弟子为他们送上茶水,时不时还有人善意的调笑她们一番——也许数十年来,正邪门派之间,还从未如此欢聚一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