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远时和应子铭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内心和面上一样,从容淡定,南庭则是第一次参加节目的录制,虽然不露脸,出境的只是声音,还是紧张到不停地看提纲,一点没有上席位时的自信。
应子铭见状对盛远时说:“刚到塔台那会儿,也是成天抱着书本看,要么就是埋头做笔记,我都担心她得颈椎病。”
盛远时听着,仿佛也跟着经历了南庭从见习一步步走向放单的过程,他感慨似地说:“她这几年,变了很多。”
应子铭当然是不知道从前的南庭是什么样子,但他是过来人,能从南庭眼里看破很多事,尤其是微笑背后的坚强,于是他说:“人越长大,越不容易快乐了。”
盛远时看着应子铭有了白发的鬓角,问:“您家是男孩女孩?”
“是个儿子,叛逆得很,他妈成天和我说,要我有时间多管管。”他说着,神情中多了几分苦涩与为难,“可整个塔台,执照的管制只有16个,我哪能退得下来呢。”
面前这位是有着20年指挥经验的老管制,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指挥过多少航班,经历过多少特情,然而,对职业的热情与担忧,却始终如一。对于应子铭,除了佩服,盛远时更多了几分尊敬,甚至庆幸,庆幸南庭能遇到这样一位老师,既给予了她工作的指导,也给了她生活的关照。
此次是针对即将到来的十一出行高锋,电台分期邀请公路铁路民航的精英人士,南程作为最近风头正劲的热门航空,首先被关注,而有了帅气的机长,怎么能少了空管美女?于是,这一期节目就是飞行员与空管穿越电波的一次PK。
主持人子清很快来到直播室,见到身穿飞行制服的盛远时,眼睛带笑,声音甜美,“盛总好,我是子清,稍后的节目由我主持。”然后主动伸出了手。
漂亮女主播那么明显的示好,南庭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看一眼盛远时,偏头笑了。
盛远时绅士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收手时介绍应子铭,“这位是G市机场,塔台管制室,主任管制应子铭老师。”
子清和应子铭握过手之后,看向南庭时,带着些许激动地说:“塔台第一位女管制,南庭。”言语中笑着握住了南庭的手,“听说女管制不多,特别佩服你。”
因为她对南庭的友好,盛远时眼底有了笑意。
距离节目开始还有几分钟时,另一位主播才姗姗来迟。当南庭看到走进直播室的,正是前几天才在航站楼见过的林如玉时,她下意识看向盛远时。盛远时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安抚般点了点头,仿佛在告诉南庭,没关系,有我在。
怎么会没关系?他才把人家列入黑名单,现在又以嘉宾的身份要和人家一起录节目,这……南庭有点不敢想这期节目录制的艰难了。
相比南庭的意外,没去成纽约,被别人顶了学习名额的林如玉是满腔愤怒。尤其接到这个工作任务,得知自己要替那位临时被抽调去纽约的主播,接档这期节目,而作客嘉宾又是盛远时时,她差点当场和领导翻脸,又不得不服从电台安排。
林如玉第一次对嘉宾摆了冷脸,子清不明所以,到时间时,她先开场,“各位听众上午好,又和大家见面了,我是主播子清,今天我的搭档是我们电台的第一美女主播如玉。”
不得不说,林如玉确实是做主播的料,当直播开始,她立即换了个人似地,语调优美地和听众打招呼,然后顺理成章地切入主题,“对于机场和飞机我们都不陌生,那么今天作客我们直播间的就是与这二者有着紧密联系的人,都说一物降一物,他们是如何彼此降服的呢,精彩马上开始。”
广告和简单的介绍过后,进入问答环节,子清先提问盛远时:“作为一名飞行员,请问盛机长,您每次登机时拎的小黑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呢?”
提纲盛远时看过,对于他这位老司机而言,那些问题都太浅显,根本不需要做任何的准备,他闻言简明扼要地答:“箱子里装的主要以手册为主,在飞机上必须用到的工作手册,还有耳机,证件等工作所需要的东西。”
林如玉接下一个问题:“那么多工作手册,遇到危险的情况,来得及翻吗?”
这是提纲上没有的问题,却也难不住盛远时,他神色平静地答:“不是遇到所有的情况都需要翻手册。”他注视着林如玉,指了指自己的头,“也有记忆项目。”看似是在回答问题,又像是提醒她凡事动脑,想好后果。
林如玉看向他的目光有不满和怨恨,但终究是问:“飞行是需要听空管的吗?”
盛远时一笑,“这是必须的,飞行的全程都要听管制员的指令,怎么飞,飞哪里,飞多高,都要管制指示,天空任鸟飞,但不是任我们飞。”
这明明是事实,但林如玉是外行,再加上有之前的冲突,她愈发觉得盛远时的那句“天空任鸟飞,但不是任我们飞”是在提醒她什么。
子清对于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全然不知,被林如玉抢了一个提问盛远时的机会,她还不能当场表现出来,只能微笑着继续,“管制工作会很枯躁吗?具体都做些什么呢?”
应子铭本想让南庭作答,带她来,就是给她锻炼的机会,他一个老头,相信听众也没什么期待,但南庭却示意他先说。于是,应子铭就简单地介绍了一个管制的工作内容,或许是觉得确实挺枯躁的,担心听众都睡着了,他举了个小例子,“这份工作也是充满了人情味的,有时候遇到外航的飞行员,飞到北京区的时候,会很有兴趣地对我们说:能给我指指长城在哪吗?如果天气晴好他们可能会找一找,要是真的看到了,他会觉得非常壮观还给你分享他的心情。”
听起来确实很有爱,子清听笑了,又问南庭,“平时工作的时候也是有电脑辅助吧,那些屏幕上的那些斑斑点点是什么?”
“除了耳机话筒,我们工作时必备的工具是雷达。”南庭很认真地说:“雷达屏幕上显示的都是雷达信号,每一个点代表一架正在执行任务的航空器,就是飞机,上面承载着包括机组在内的上百人的生命。”
节目就这样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子清都是按照提纲走,除了喜欢多向盛远时提问外,一切如常。到了林如玉这,她总会不按理出牌,问些相对敏感的问题,比如,她会问盛远时,“听说你们的收入很惊人,不介意给听众朋友们透露一下吧?”
子清都皱眉,拿胳膊碰她一下表示提醒,林如玉却假装不明白。
盛远时则说:“如果把收入和责任、压力放在一起衡量,尤其是在当今的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在,我们的收入也不算特别高。”
林如玉还会问南庭,“听说空管都很任性,根据自己方便指挥,你任性过吗?遇到极端的情况,或是气焰嚣张的机长,你怎么管制呢?”
南庭的眼角余光瞥见盛远时看着自己,她说:“波道中的交流通常都是很顺畅的,机长会听从我们的指挥,遇到特情,也会很好地配合,以飞行安全为第一考量。我们有规定的术语,为的是用最简明的语言,来表达出最准确的意思,确保航空器的平安起降,不会只考虑个人方便。”
林如玉不罢休地盯着南庭,以挑衅的语气问:“相熟的机长和空管打招呼能插队先飞吗?”末了还不够似地,看向盛远时,“比如对象是我们的嘉宾,盛机长。”
这个问题虽然是林如玉临场发挥加上来的,但也并不难回答,标准答案是:飞机的前后顺序是根据航班时刻,是各个公司向总局先申请,给批复之后大概有一个顺序。另外,还有专门的流量部门,负责排序,所以,不是看空管心情,喜欢让谁先飞就谁先飞。
可林如玉却把矛盾指向了盛远时,再回想前一晚南嘉予对盛远时的奚落,南庭不知道哪里上来的勇气,或许也有些冲动,她竟然在一个收听率很高的节目中,注视着盛远时说:“如果是他,我会同意。”
原本要发声,替为她解围的盛远时顿时噎住。
应子铭也是一怔,看向南庭的目光除了意外,还有隐隐的责备之意。
至于林如玉,得逞般没有再继续下去。
一个小时的节目算是有惊无险地录制完成,子清主动上前找盛远时合影,这种场面盛远时经历过太多次了,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他请应子铭和南庭一起,与子清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就以接电话为由,退出了直播间。
应子铭没急着走,而是问子清,“刚刚我们是直播,还是录播,能剪辑吗?”
子清一笑,“不能啊应老师,我们是直播,你们刚刚的话,听众已经都听到了。”
应子铭的脸色就真的不太好了,他看了眼南庭,没再说什么。
南庭乖乖地跟在师父身后往外走,经过林如玉身边时,听见她说:“为了盛远时,还是那么没原则啊。”
南庭停步,她抬眸看向妆容精致的林如玉,“机场那件事,我不想道歉,更不想解释,因为导火索是你自己。而我是在机场是帮旅客拎包,还是做管制,都是我自己的事,没有防碍到你,希望以后再有机会见面时,不会成为你攻击我的武器。至于黑名单,我虽然觉得没必要,可事情已成定局,我还是尊重他的决定。就像你说的,航空公司那么多,你也不是非南程不可,所以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最后,南庭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不要再和他起冲突,后果你承担不起,况且,要说得罪你,那也是我,和他没有关系。”
林如玉已经领教过盛远时的厉害,她确实也不敢轻易招惹盛远时,但是,“就因为他把我列入南程的黑名单,我失去了去纽约学习的机会!”林如玉说着,眼睛都红了,“你知道那是多难得的机会吗?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才获得这次机会吗?司徒南,像你这种不劳而获的人永远不会懂,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在职场有多难!”
确实是难,可这种难并不完全是没有背景造成的吧?从迈进空管学院那一天起,南庭认为,人生最难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接受,接受生活赋予你的,所有的坏。
但是这些,她无法说给林如玉听。所以最后,南庭只说:“以前,对不起了。”
对不起没有用心来交朋友;对不起利用了你的心里,让你陪我打发了那么多寂寞又珍贵的年少时光;对不起,再不能成为朋友。
回机场的路上,盛远时问她和林如玉说了什么,南庭不答反说:“你别再和她过不去了,她也挺不容易的。”
对于她的这份同情心,盛远时颇有些无奈,“今天是他为难我们在先,我已经什么都没说了,否则,就凭台长姓乔,她马上就会下岗,她却还不知收敛,在临近尾声给你挖了个天坑。”想到南庭那句会让他先飞的话,盛远时都说:“你不应该那么说,我也不可能让你那么做。”
回到塔台,应子铭把南庭叫到了办公室,他身为师父,第一次冷下脸来训斥南庭,“你身为管制,在那样的场合下,怎么能说出那么任性的话?你知不知道说错一句话,是可能影响整个管制生涯的?”
南庭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自知有错的她,半句反驳都没有。
见她低头不语,应子铭叹气,“你和盛远时的关系大家都知道,这要是听不见广播也就罢了,要是被业内人听见,让别人怎么想你?这样一个公私不分,没有原则的管制,下达的指令,以后谁还会听?南庭,你有没有想过?”
南庭当时确实没有想到这些,“师父,我知道错了。”
应子铭是真的动气了,他转过身去,“你回去等处罚吧。”
第二天,南庭就接到了停岗通知,随后被调去团委,协助林主任做宣传和培训工作去了。
第三天,在航站楼碰上程潇,那位问她:“什么情况,就因为说了句会让盛远时先飞就被遭遇了停岗这么严重的处罚?你们塔台也太不人性化了。辞职,来做我们公司的签派。”
也是从那一天起,关于南庭和盛远时的流言蜚语开始在坊间传了起来——
“听说塔台那位女管制曾经死缠烂打追过南程的总飞。”
“不是追过,是现在还在追,去电台上节目的时候还在表白。”
“天天坐盛总的车上下班,估计是睡过了。”
“没睡过盛远时能为她,在航站楼发威吗?还把人家列入黑名单了。”
然而这些,也不完全算是空穴来风,盛远时作为很多女性的男神,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她,她被猜测,被议论,被诋毁,都不足为奇,南庭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反正当年家里破产时,她都经历过,可当她无意间听见有人说:“那个管制原来姓司徒,是原来G市一家挺有名的私企的千金,后来家里破产,她爸自杀了……不知道为什么连名字都改了,估计是她妈改嫁了吧”时,她就不能假装没听见了。
第41章 在彩虹的云间滴雨01
【第五章】在彩虹的云间滴雨
我眺望远方, 祈祷满溢的光华里, 有你的踪迹。
可惜, 当我拾级而上才发现,
那些像你的背影,都不是你。
然后云间,落下细雨。
----------
南庭的神志仿佛被冰凉的雨水所浸漫, 整个人渐渐地失去意识与知觉,进入了一种隐隐恍惚, 又好似无比清明的状态。
夏天的雨, 总得来得特别急, 沉闷的雷声过后, 天像塌了似的,顿时倾泻下来瓢泼大雨,雨点密集的令车窗外腾起一层朦胧的水雾,阻碍了正常的视线。
一道软糯的女声温和地提醒道:“别开太快。”
前面开车的男人闻言语气恭敬地答, “好的, 夫人。”
后座的女孩趴在车窗前,努力地看向外面,“妈妈, 好多人都被雨淋了, 跑着找地方避雨呢。”
女人把女儿抱在怀里,温柔地说:“相比那些被雨淋的人,我们是不是很幸运?”
一个把没有被淋到雨视为幸运的人,心地该有多善良?前面的司机闻言都不自觉地笑了。但车内的女孩认真地想了想, 似乎不是特别认同妈妈对幸运的定义,“幸运吗?那应该等我们到家再下雨。”说着,她还歪着小脑袋看向外面,有点苦恼地说:“现在雨下这么大,车又开得这么慢,我都不能马上见到爸爸了。”
女人微微地笑,哄着女儿说:“要不我们先给爸爸打个电话吧。”
“好啊。”女孩很喜欢这个建议,高高兴兴地拿起妈妈的手机,邀功似地说:“爸爸妈妈的手机号码我都能背下来,不用翻通讯录。”
女人夸奖女儿:“蛮蛮的记性可真好。”
被表扬的女孩眨巴着大眼睛说:“我是死记硬背的啊,万一哪天我被拐卖了,才能找机会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嘛,要不然怎么给你们报信儿呢。”
女人轻笑,“你乖乖地待在爸爸妈妈身边,不乱跑,怎么会被拐卖?”
“电视里是那么演的啊,放学路上都可能被坏人拐走,然后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她说着,像是被遗弃了似地,可怜巴巴地搂住了女人的脖子,“蛮蛮可不要离开爸爸妈妈,那样蛮蛮会活不下去的。”
女人抱着女儿的小身子,安抚道:“爸爸妈妈不会离开蛮蛮的,蛮蛮不要怕。”
女孩应该只是调皮地撒娇,听见妈妈的保证,她眉开眼笑地开始拨号,给爸爸打电话。
滂沱大雨如同肆虐般倾盆而下,女人看着挡风玻璃前不停工作的雨刷,心口没来由地一窒,她正要再次提醒司机慢一点,丈夫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过来,轻声地唤:“嘉清……”
一道长龙似的闪电在这时出现在天际,伴随着女儿甜脆地喊爸爸的声音,女人看见司机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她根本听不见外面的雨声和轮胎抓地的尖锐声响,只是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女儿,“砰”地一声巨响,他们的车子被一辆货车撞击,拖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嘉清,你们到哪了?家里这边刚刚下雨了,要是还没出发,就不要急着回来了……”
我们已经出发了,再过一个,还是两个路口就能到家了,但是……我再也回不来了。
变了型的车,一地的碎玻璃,还有从抱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妈妈身上流下来的血……蛮蛮声嘶力竭地喊:“爸爸,爸爸,救妈妈,快救救妈妈……”
头颅内的压力像高压水管爆裂一样,水雾弥漫了所有的神经和思维,甚至连肌肉都痉挛了,南庭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掉落在车里的手机,可那手机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怎么都抓不到,她想喊,她努力地让声音传出喉咙,然后在清醒的瞬间听见自己用从未有过的声音喊着:“妈妈!”
外面传来急促地敲门声,齐妙焦急地喊,“南庭小妹妹你怎么了?你再不开门,我要撬锁了!”
睡不着好像也很着急,它没有叫,只是哼哼着在门和客厅之间来回地转圈,似乎急切地想让外面的人进来。见南庭猛地坐起来,它颠颠地跑过来,用头一下一下地蹭主人的腿。
南庭喘着粗气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才完全恢复意识,她先看了眼时间,然后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分不清那上面的液体是汗还是泪,她想要去拿条毛巾擦一擦脸,结果才一起身,腿软似地一下子跪在地板上,一不小心把茶几上的玻璃杯碰掉了,水洒了一地。
外面的齐妙听见里面的声响,更着急了,扬声喊,“南庭,南庭你怎么了?南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