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盛远时抬头看她一眼,“再帮我拿包纸巾。”

  乘务长才反应过来,赶紧出去又拿了包纸巾送进来。临走时还不忘给丛林使眼色,意思是:怎么不帮我打个圆场?

  丛林憋笑,“师父,您不用急,就是下个雨,也就晚落地一个钟头,南……师母会等您的。”

  盛远时心里想:她当然会等我,嘴上则吩咐,“再和塔台沟通一下。”

  自从盛远时脱单,只要不是南庭指挥,他就懒得负责通讯的新习惯,丛林已经掌握了,他说:“您不说我也知道,我这正准备再问一次呢。”

  盛远时用手按住还在跳的右眼,忽然就想到了南庭梦见他襟翼卡阻的事,他静下心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处置襟翼卡阻的相关流程,末了还翻出《缝翼或襟翼卡阻时的着陆》看起来。

  丛林和塔台通完话,见他在看检查单,意外地说:“师父,这里面的内容您都能倒背如流了,还用看啊?”

  盛远时瞥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自己那么厉害?”说着,把检查单扔给他,命令道:“看。”

  丛林的脸皱成一团,“干嘛看它啊?”

  盛远时又按了按跳个不停的右眼,“加深记忆。”

  在延误了四十分钟后,南程1268次航班从A市起飞,飞往G市。由于当天全国天气都不好,飞机绕飞雷雨耽误了一定的时间,且全程都有些颠簸。这样的气象条件,对于飞行员而言,是很常见的,盛远时却特意给乘务长打了电话,再次交代她,“注意林老那边的情况。”

  乘务长在电话里说:“我刚刚看过了,没什么异常,起飞后就睡了,餐食一口没动,我还说等会他下机时,问他要不要打包。”

  一直在睡?盛远时忽然想到什么,“机上有位桑姓医生,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坐在六排过道位置,你请他到林老旁边,帮忙照看。”

  乘务长都认为他过于紧张了,又不能不服从命令。

  桑桎事前就知道这趟航班的机长是盛远时,又听乘务长说:“机长说您是医生,请您协助我们照顾一位高龄乘客。”他就明白盛远时在担心什么了。

  桑桎走到头等舱林老旁边的位置,恰好飞机在这时颠簸了一下,他像是没站稳似地,在坐下时扶了下林老的手腕。

  林老一点反应都没有。

  医生的敏感让桑桎下意识把手指搭上老人的脉搏,脉向微弱,他立即迭声叫林老醒醒,林老毫无反应,桑桎毫不迟疑地掐林老的人中,同时喊旁边的旅客帮忙,迅速把老人的座椅调平,实施抢救,乘务长则把头等舱的客人调到后面去。

  接到乘务长通知的那一刻,盛远时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起飞前自己的右眼一直跳了。此刻飞机处于下降高度的阶段,他马上联系进近管制,“G市进近,南程1268,机长有位旅客疑似突发心脏病,申请优先落地。”

  机上出现急症病人是最常见的特情之一,进近管制很快给出指令,“南程1268收到,现在雷达引导直飞长五边,左转航向090,下高度1500米,大速度第一个。”

  盛远时语速很快地复诵,“左转航向090,下高度1500,南程1268。”

  进近管制指挥其他飞机避让,同时电话通知塔台管制室做好交接准备。

  南庭此时正在指挥大厅等待盛远时归航,接到进近管制室的电话,得知他的飞机上有急症病人,她第一时间和大林协调最近的机位,然后呼叫医疗救护,一切就绪后,用望远镜向外看。

  一架飞机从西南方大速度飞来,紧接着,波道中响起盛远时低沉的声音,“南程号盲降,听你指挥。”

  南庭语速虽快,语气却稳,她给出指令,“南程1268,修正海压1010,继续进近07号。”等他正确复诵完毕,她说:“南程1268,现场已为你协调了最近的306机位,医疗援助已到位。”随后询问:“方便提供关于患病旅客的更多信息吗?”如遇特殊病例,才好提前通知救援车。

  波道中有短暂的沉默,随后,南庭听见盛远时说:“已无生命体征。”

  同一频道的塔台管制闻言都怔住了,整个塔台指挥大厅在瞬间,陷入空前的寂静。

  应子铭倏地起身,疾步来到南庭身后,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这个时候,机组的情绪已处于极度度紧绷的状态,每个人的心里压力都很大,尤其是机长,南庭的反应,是可能对盛远时造成影响的。

  南庭明白,她深呼吸,用平静平稳的声音在波道中唤了一声,“盛远时。”

  飞机上的盛远时静了一秒,“南程1268申请反向着陆。”

  反向着陆是为了节约时间,南庭确认风的因素够标准,回复他,“可以反向着陆。”

  塔台上的管制把目光都投向了跑道,他们看着那架印有“中南南程”标识的空客A320,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反向着陆,平稳接地。

  南庭继续给出指令,“南程跟引导车滑行,停机位306,第一个。”

  盛远时冷静地回复:“收到。”

第63章 满身风雨我从何处来08

  平安着陆只是第一步, 也是机组的职责所在, 抢救,联系家属, 后续的处理,这一系列的工作,让整个南程航空这一夜都异常忙碌。顾南亭和乔其诺得到消息后, 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机场。然而, 即便是盛远时抢在六分钟之内从七千米的高空落地,也没能挽救回林老的生命。

  桑桎是医者, 其实见惯了生死, 从他发现林老的异样开始紧急抢救, 到飞机即将着陆前患者失去生命体征, 他始终没有放弃,持续着进行抢救, 可落地后,当医生尝试各种措施终是没能让林老的心跳恢复,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桑桎就那么坐在地上,直到这趟航班的旅客全部离开, 直到盛远时最后一个从飞机上下来。

  盛远时站在客桥梯上, 看着桑桎垂头坐在机坪时,就知道最终的结果了。确切地说, 在对塔台汇报, 林老没有生命体征时, 他已经意识到希望渺茫, 可心里难免持有那么一丝奢望,奢望能有奇迹出现。此刻,他保持下梯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直到走在前面的丛林都忍不住了,回头低低地唤了一声,“师父。”他才呼出一口气,走下来。

  走到桑桎面前,盛远时伸手。

  桑桎抬头,看见他,递上手,借着他的手劲站起来,“抱歉,我尽力了。”

  盛远时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诚恳地说:“是我该说,谢谢你。”

  “应该做的,没人会见死不救,只是……”桑桎看看站在他身后的机组和乘务组,“我先回去了,后边有什么需要,就给我打电话。”虽然不是民航的业内人士,但在飞机上出了人命,他也意识到事情不会就此完结。

  盛远时点点头,到了嘴边的感谢终究是收了回去,“估计是免不了要麻烦你的。”

  或许是体谅他此刻的心情,有意缓解一下他的心理压力,桑桎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他肩膀一下,“让你欠着我的感觉,还不错。”

  盛远时无奈地笑了笑。等桑桎走了,他回身对丛林和乘务组说:“大家都辛苦了,不过,还不能马上回家。这样,大家先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然后回指挥中心待命。”

  大家当然是无条件服从他的安排。

  乘务长带领乘务组先回指挥中心,盛远时要和丛林去医院看看,他都准备走了,才想起来该给南庭打个电话,或是发一条信息,毕竟,经历了刚才的一幕,她一定会担心,结果手机才开机,就听见有个声音在喊他,“七哥。”

  是南庭无疑,她应该是看出来盛远时要往反方向去,担心追不上,跑得很急。

  丛林于是对盛远时说:“我先去开车。”

  盛远时点头。

  南庭一路从塔台跑到机坪,额头上都是汗,可她也顾不上了,过来后惦脚搂住了盛远时的脖子。

  盛远时展手抱住她,始终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在这一刻沉沉地叹出了口。

  南庭什么都没说,只是拥抱他,用身体的温暖缓解他内心所承受的压力。或许在别人看来,一个拥抱有些微不足道,却是她全部的爱与支持。

  盛远时闭上眼睛,把头埋在她颈窝,才低哑着嗓子说:“没抢救过来。”

  亲耳听见这样的结果,有了心理准备的南庭都觉得无法接受,由此可以想像,作为机长的他,该有多不好受,南庭在盛远时耳边说:“你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落地了。”

  当飞机上出现患病旅客,机组就是在和生命赛跑。十年,从学员到副驾驶,从副驾驶到机长,再一步步走到今天,盛远时遇到过最多的特情就是旅客发病,却是第一次,这样无力地看着一条生命在飞机上逝去。他那么谨慎地关注着,乘务组也尽可能地给予了老人最周全的照顾,可还是没能平安地把林老送到家。盛远时是遗憾的,整个机组都是,却只能面对。

  盛远时松开她,把她散落在脸颊的碎发别在耳后,“我得去趟医院。”乘务长回到指挥中心后马上就会联系上林老的家属,家属一定会赶到医院去的。

  南庭其实很想陪着他,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她跟在身边,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所以她说:“你快去吧。”见他还要说什么,她又说:“我不是小孩子,会照顾自己的,你忙你的。”

  盛远时没再耽误时间,摸摸她的头,就走了,他和丛林赶到医院时,林老在G市的家属已经到了,盛远时人还没走近,就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一道苍老的女声缓慢而悲伤地说:“你不是说要送我走了再走的吗,怎么自己先走了。”

  是林老的老伴,哭得特别厉害的女子,应该是老人的女儿,她旁边扶着老人的男子则应该是老人的女婿,看样子,也应该有四十多岁,近五十的年纪了。

  盛远时走过去,还没等说话,林老的女儿看到他的机长制服就发作了,疯了一样冲上来,瞪着一双泪眼质问他:“你是南程航空的人?”

  盛远时刚说了一个字,“是。”就被她打断了,她边哭着说:“我爸上飞机前还好好的,怎么才几个小时,人就没了,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边就要上前捶打盛远时。

  丛林见状赶紧上前拦住她,急急地劝,“大姐您冷静点,我们是飞行员,除了开飞机,把乘客送往目的地,难道还会对他们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吗?”

  这话听在死者家属耳里如同推卸责任。林老的女儿当然是听不不进去的,在她看来,父亲上飞机前还在和她通电话,下了飞机心跳呼吸全没了,他们才赶到,医生连死亡时间都宣布完了,她认定,责任在于航空公司,在于机长,“你们是怎么开飞机的?能把一个好好的人飞到没命,你们还有资格做飞行员吗?”

  她这样说,让丛林特别接受不了,小伙子的眼圈顿时就红了,他以带着哭腔地声音说:“我们只是飞行员,你们作为家属的都不清楚乘客的身体状况,我们怎么确保他们在飞行途中不会意外发生?六分钟降七千米,整架飞机的人都在配合……”他说不下去了,最后吼道:“谁希望这样?”

  他说的每个字都有道理,只是这个时候,和家属是讲不了道理的。盛远时上前拉开情绪有些失控的丛林,对林老的女儿说:“我是1268次航班的责任机长,你们有什么话对我说。”话语间,把徒弟护在了身后。

  林老的女儿像是就在等这一刻,她一点迟疑都没有,抬手就给了盛远时一巴掌,“你是机长你就要对我爸爸的死负责!”

  丛林没看见她的动作,只听见“啪”地一声,他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盛远时挨打了,不顾师父的拦阻就要冲上去,“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打人!”

  盛远时一动没动地挨了这一下,随即牢牢地拽住丛林的手腕,不让他上前,冷静又克制地对林老的女儿说:“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很遗憾,机组尽力了这些话,我也不想说,至于我和我的公司要承担怎样的责任,民航局自然会有裁定,现在,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有什么需要我们协助你们做的。”

  林老的女婿没料到妻子会动手,他把岳母安顿到一旁坐下,上前扯回妻子,低声训斥道:“你这样爸爸就能醒过来了吗?”然后向盛远时道歉说:“她是太难过了,你别往心里去。”

  盛远时点头,“没关系,我明白。”说完他走到林老的老伴旁边,蹲下去说:“您老节哀。林老的行李稍后我们会给您送到家里。”然后从丛林手中接过一串古玩,递到老人家手里,“林老一直拿在手上,我怕丢了,就拿过来了。”

  老人家拿着那串老伴玩了多年的古玩,眼泪又掉下来了,“老林啊……”

  直到公司派专人来到医院处理后续的相关事宜,盛远时才离开,回指挥中心的路上,丛林还委屈得想哭,“又不是我们的责任,他们怎么可以打您,太无理了,简直是泼妇。”

  盛远时手上打着方向盘,眼睛看向外面,隔了会才说:“在生命面前,先不要谈责任的问题。”

  丛林有点不服气,“可林老都八十高龄了,本来就属于特殊旅客。”

  盛远时此刻比平时给他做飞行指导耐心很多,“我们把机票售出去了,也没有阻止他上飞机,客运合同就成立了。当合同成立,我们对于乘客就是有责任的。”

  丛林却以为,“可他是签了免责单的!”

  盛远时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抱不平,但我们也要理解儿女失去父亲的心情。”

  这一回,从林没再说什么。

  回到指挥中心又是一番忙碌。

  或许在旁人看来,八十岁高龄的老人因突发心脏病死亡,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可他不是在医院,更不是在自己家中过世,而是在作为履行运输旅客义务的南程航空的飞机上去世的,即便以特殊旅客的身份签属了免责单,南程需不需要承担责任,不是盛远时一个人,也不是机组的七个人,更不是南程航空说了就算。

  事情发生后,民航局立即就派了调查小组对该事件进行调查,所以,从林老购买机票的行为产生,和他有所接触的售票员、值机员、机组等相关人员,都将会被停止工作,配合调查,包括身为总飞行师的盛远时,在调查结果没有出来前,也暂时不能执飞。而身为旅客的桑桎,以及见证了林老被抢救过程的部分旅客,也会被请回来作证。甚至是管制人员,也会被问询。

  调查持续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所有和林老有过接触的南程航空工作人员都被调查组详细地问过话,售票员的描述是这样:“收到林永休老人的身份证号码时,我有电话确认,是否有随行家属,他们回答说没有,就林老一人出行,他们还强调,林老的身体很健康,能够适应高空飞行。我提醒他们,尽量提前一点时间到机场办理登机牌,因为公司有规定,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属特殊旅客,需要签署免责单才可以登机,否则会被拒载,他们当时是同意了的,我才出票。”

  值机员从A市坐飞机来到了G市,把当天办理值机牌,林老签署免责单的过程也讲了一遍,而她所说的,和桑桎给出的证言内容相符。至于桑桎,除了把排队换登机牌看到的情景描述了,机上抢救的具体过程也说了一遍。

  机组和乘务组的七人,被问询的时间是最长的,尤其是机长盛远时。调查组的两名工作人员反复地问他:“在发现旅客陷入昏迷后,你都做了什么?”

  起初盛远时的耐心很好,尽管他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调查组问一遍,他还是会很配合地说一遍,直到他自己已经快不记得重复了多少遍以后,他实在没有办法那么心平气和了,“如果你认为我哪个环节操作有误的话,请你听录音。”

  调查组的一名工作人员牢牢地盯着他,“盛总,我们只是例行询问。”意思是,你必须配合。

  “同一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九次了。”盛远时把身体靠向椅背,用那双隐隐泛起血丝的眼睛回视对方,他再一次说:“由于天气不好,从起飞到着陆的全过程,都是由我操纵,副驾使协助,而绕飞雷雨是我主动申请的,目的是为的减少颠簸,具体的指令申请,请你听录音,整个飞行过程三个小时,我没有办法把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调查组的工作人员和他对视了几秒,没再重复这个问题。

  到第三天时,进近管制和塔台管制也接到了通知,南庭来到南程指挥中心时,盛远时正好从办公室出来,这是自出事那天在机坪见过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盛远时身上还穿着机长制服,南庭一时也分辨不出来他是回家换过了衣服,还是一直就穿着那天执飞的那一套,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发现他的眼睛里的红血丝,心疼不已。

  盛远时这几天没见到她,心里也很惦记,可是太忙了,确实也顾不上,除了给她发了几条消息,连电话也没空打一个,见她一瞬不离地注视自己,他笑了,“我太狼狈了,认不出来了?”

  南庭清楚他心情并不好,故作轻松地开玩笑只是不想她担心,而她也不愿他为自己分心,于是也笑了,“是啊,要是初次见你的时候就这样,肯定不追你了。”

  盛远时捏捏她的脸,“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嫌弃我了。”

  南庭回身看了看,确认走廊里没人,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调查还要几天啊?”她才放单没多久,经历的特情有限,这次算是最严重的一次,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参考,不知道流程很正常。

  盛远时手心一转,反握着她的手,“今天问询就能完,明天开始应该就是听录音了,一周之内会出调查结果。”末了摸摸她的小脑袋,“不用紧张,问你什么照实说就行。”

  南庭往他身前凑了凑,“那你今天能回家吗?”

  盛远时抬腕看了下时间,像是在算手上的工作处理完需要多久,然后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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