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回到了南程首航那一天,有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南庭是在同仁们的议论中,想念并期待着盛远时,她站在塔台的顶层指挥大厅里,亲眼看着他的飞机滑进跑道,冲入云霄,却只能默念:“起落安妥。”
时隔四个多月,他们成为了敢在波道中示爱的,最亲密无比的恋人,这样的关系转变,过去的南庭,连奢望都不敢。此刻,她再次站到席位前,以管制小组成员的身份,看向那架加注了生物航煤的航空器,心情百转千回般复杂。
首次技术试飞的危险性与关键性;
成功后,远程试飞的筹备与推进;
一旦发现新型航煤存在问题,后续的改进与重复试飞;每一步,都不会走得太过容易。
可为了民族工业的振兴,这一步,是必须迈出去的,哪怕前方充满荆棘。
把话筒插进雷达的那一刻,南庭告诉自己,相信齐子桥所带领的科研团队的专业性,相信盛远时作为责任机长的试飞机组,相信通过1号生物航煤产品的应用,中国将在生物航煤的研发生产和商业化应用方面取得重大突破。
机坪上,身为高级工程师的乔敬则以放行机务身份把执行试飞任务的专机亲自交给盛远时。得到开车指令后,中南机队副队长,程潇师父林一成,以副驾驶身份辅助盛远时接通防撞灯。
试飞非同小可,所以,副驾驶不是飞行学员丛林,而是一位比盛远时更资深的机长,这样的机组搭配,为的就是一旦出现特情,两位飞行员能以丰富的飞行经验应对,或是责任机长失去操纵能力时,另一位机长马上接手驾驶,以确保专机平安着陆。
总之,为了确保试飞成功,几乎做到了万无一失,甚至是救援车等,也已到位。
一切就绪后,责任机长盛远时下达指令:“执行开车前检查单。”与林一成配合完成检查后,他对下面的乔敬则说:“乔高工,可以松刹车吗?”
乔敬则回应:“可以松刹车。”
盛远时操纵刹车手柄,并发出口令:“刹车已松,可以推出。”
乔敬则随即指挥推车将飞机推到指定开车位,然后给驾驶舱发指令:“机组清刹车,可以启动发动机。”
盛远时把刹车手柄设置在NO位,“刹车刹好,启动二发。”同时把启动电门放到START位,接通燃油手柄,开始启动二号发动机,然后是一号发动机,全部启动完成后,他说:“辛苦乔高工,启动正常,再见。”
乔敬则一笑,“左边看手势滑出。”停顿了两秒,又补充:“盛老七,等着给你庆功。”
盛远时本想提醒他注意通话标准,结果只是操纵点火器至正常位,关断APU引气,林一成则设置扰流板预位等相关设置备,随后两人进行飞机操纵检查,执行开车后检查单。
盛远时申请放行许可,“南程1226,重型,17号位,请求滑行。”
管制小组接收到他的请求后,由南庭给出滑行指令,“滑行到18跑道等待点。”
盛远时打开滑行灯,给乔敬则滑行手势,接着松开刹车,操纵飞机滑行。
南庭指示:“南程1226,进跑道18等待。”
盛远时复诵,“进跑道,跑道18,南程1226。”
林一成打开着陆灯、频闪灯、雷达、设置应答机,接通安全带灯,并与盛远时一起做飞前线下检查单,然后由盛远时操纵飞机进跑道,对正。
片刻,南庭的声音再度响起,“南程1226,地面风360度,4米每秒,跑道18,可以起飞。”
当加注了新型生物航煤的专机在高速滑跑后成功起飞,南程指挥中心和G市塔台瞬间响起了欢呼声。南庭的心跳都加快了,可她面上无异地和机组保持通话,“南程1226,报告航向高度。”
盛远时的声音也很平稳,一如以往每次执飞一样,“航向140,高度3000米保持,南程1226。”
南程根据雷达显示指示,“南程1226,为了识别,左转航向110。”
“左转航向110,南程1226。”稍后,盛远时报告,“G市进近,南程1226,航向110。”
管制室的刘主任点头,南程才说:“南程1226,已经识别,位置S市以北二十公里,保持现在航向。”听到盛远时的复诵后,她给出G市空管中心的最后一道指令,“南程1226,继续上升到标准气压6600米保持,联系S市区域120.1,一路平安,等你归航。”
区域管制并不在G市机场,所以,南庭所在的管制小组暂时结束和试飞专机的通话,随后的时间里,他们通过电话联系得知,由盛远时驾驶的,没有乘客的试飞专机处于正常的巡航状态,与此同时,在南程指挥中心等待的生物航煤科研小组成员、顾南亭、乔其诺、齐妙,以及包括乔敬则在内的南程的高级工程师们,也同步接到了消息。
第79章 翅膀之末(结局中)
如果一切顺利, 盛远时将在三小时后返航。
三个小时, 换作平时, 很快就会过去,可在试飞这一天,三十分钟都显漫长,都是煎熬。
却只能等。
无论是管制小组, 还是南程航空的指挥中心,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除了半小时一次的电话通报, 除了必要的工作指令下达, 没有人说一句闲话, 连水都没人喝一口。
终于,两个半小时过去,管制小组接到区调通知,试飞专机将在十五分钟后进入G市进近区域, 让他们准备引导其着陆。
南庭崩紧的心弦才缓和下来, 她长舒一口气,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一遍遍地调整耳机, 深怕关键时刻耳机坏掉。刘主任看出她的紧张, 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安慰道:“一定不会有问题。”
所有关注试飞的人都这样说,但在专机着陆前,每一个人又都无法放心。可南庭相信, 她的七哥会圆满完成试飞任务,因为他是盛远时,是民航最优秀的飞行员,曾担任过中外合资企业联合研制的商用飞机的试飞员,为中南集团开启了一个全新的飞行时代,那份殊荣是年轻的他成为总飞行师的资本,更是别人追逐不到的光环。
盛远时试飞新机时,南庭才刚刚从空管学院毕业,直到新闻报道:中南与外企携手研制的飞机试飞成功,她才知道试飞员是盛远时。他明明早已平安落地,南庭却忍不住哭了一场,像是心有余悸。
那一次,他是为了中国民航,为了中南集团在飞,这一天,他是为民族工业而飞,南庭为能和他一起经历如此重要的时刻,倍感荣幸。面对刘主任的安慰,她感激地点头,再点头,并一遍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要为他护好航,才不愧于管制之责,才有资格为更多的民航飞行员做飞行引导。”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第十二分钟时,盛远时低沉的嗓音终于在波道中响起。
所有管制都严阵以待,等待他申请进近指令,然而,他却说:“南程1226申请终止进近……”
当“终止进近”四个字在波道中扩散开来,管制小组瞬间静默,工作经验让他们意识到,有特情发生了,他们脑海中快速地闪过很多种情况,甚至于都在那个刹那祈祷是最容易处置的情况。
南庭有种要窒息的感觉,尤其当听见盛远时说“襟翼卡阻,申请原地盘旋等待,进行襟翼卡阻处置”时,她出现了几秒的怔忡,像是……耳鸣了。
一分钟前,盛远时已经把机上的情况先行报告给了指挥中心,当乔敬则听见“襟翼卡阻”时,他控制不住地骂了一声,“我操!”
明明对专机的襟翼和缝翼做过最细致的检查,结果还是出了问题。别说是乔敬则,其他工程师也是郁闷至极。
襟翼是机翼上的可动装置,基本效用是在飞机起飞及降落时,增加升力及阻力,经由滑轨的前推及收回产生作用。一旦卡阻,不仅飞机的阻力增大,还会增加耗油,飞行高度和飞行速度均会受限,尤其对着陆的影响较大,会导致飞机进近速度增大,飞行员操纵飞机落地的难度就相应增大,特别是再碰到跑道相对较短的机场,或是雨雪天气导致的地面刹车效应不好,冲出跑道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所以,通俗而简单地说法就是:襟翼卡阻会对着陆造成极大的危险,而且非常考验机长的飞行术。
G市机场的跑道长度还算理想,可问题是,由于清晨时下过雪,尽管机场方面及时地进行了清雪处理,受风的影响跑道上也难免留有少许残雪,这会直接影响到地面刹车的效应。
所以,接到专机襟翼卡阻的报告后,刘主任立即联系清查跑道,南庭则在最快的时间内调整好自己,力竭声音平稳地指示盛远时:“南程1226,当前位置有影响,现在直飞DSH,在DSH加入标准等待,保持高度。”
盛远时并没有因遭遇南庭梦中的特情有任何的惊慌,他冷静地复诵,“直飞DSH,在DSH加入标准等待,保持高度,南程1226。”
南庭其实特别想唤一声“七哥”,像是希望得到他一句保证,但她没有,只是询问:“南程1226证实你的意图,是否需要其他帮助?”
盛远时当然懂她在此刻的担心,可在这种关键时刻,他无心顾及其它,只是报告:“我们已经通知指挥中心,稍后会有工程师协助处置,不需要其它,处置完后将继续进近,只是进近速度会增大,五边与前机的间隔调配大点就可以,南程1226。”
对,乔敬则带领的机务工程师团队都在,所有救援也都到位,即便卡阻无法解除,他也一定可以平安着陆。盛远时沉稳的声音给了南庭信心,她深呼吸后说:“收到,处置好报。”
盛远时回复她,“预计需要十分钟。”
南庭回应:“收到。”
指挥中心的乔敬则指示机组,“检查计算机运行是否正常。”
如果是控制襟翼的计算机出现了问题,导致了卡阻,相对还好处理,而在飞行过程中,这种概率相对较高,乔敬则希望听见盛远时在检查过后,确认是计算机的问题。
当然是失望了。
那么,就是液压系统有问题,才令襟翼没有了驱动力。而空客系列是有三套液压系统的,当两套系统都失效时才会发生襟翼卡阻,失去两套液压是非常严重的故障了,而这种概率非常非常小,乔敬则工作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话,只能,“尝试循环收放。”
盛远时对林一成说:“我来做ECAM动作。”
林一成复诵,“你来做ECAM动作。”
盛远时根据ECAM上显示的故障说:“ECAM动作,飞行操纵,襟翼故障,襟翼手柄循环收放。”说着,将襟翼手柄收回到1,再放到襟翼2,他观察发现襟翼没有变化,确认故障存在,“确认襟翼故障,卡在1和2之间,清除飞行操纵,襟翼故障。”
林一成回答,“证实。”
盛远时继续,“着陆……使用襟翼3,GPWS襟翼方式……OFF。”说完,他将顶板上的开关设置为OFF,然后进行进近速度检查,通过查询QRH中的表格,算好后在MCDU中输入,“着陆距离程序执行。”通过着陆距离表格,确认此刻的状态在G市着陆跑道长度是够的,“双发进近慢车,燃油消耗增加,FMS预测不可靠,不工作系统:襟翼,ECSM动作完成。”
林一成点头,“证实。”
盛远时指示,“再做一下《缝翼或襟翼卡阻时的着陆》检查单。”
“着陆距离程序。”
“已检查,跑道足够。”
“速度选择。”
“下一VFE-5kt。”盛远时说话的同时,把襟翼手杯向下放了一挡。
“减速到计算的VAPP,我们刚才算出来的是145节,已经在MCDU中输入了,AP在500ftAGL以下时,不要使用。”
接下来是复飞的设定,最后盛远时说:“注意油耗增加。”
林一成点头,“检查单完成。”
盛远时神色无异,“我做一下进近补充简令,现在飞机的状态是一个襟翼卡阻,卡在1和2之间,我们用襟翼3着陆,进近速度145已经输入,着陆距离也检查了没问题,如果复飞,我们保持襟缝翼构型,正常收轮,选择速度190,按程序复飞后在重新尝试,油量充足,落地重量没问题,稍后进近速度较大,注意下降率,有偏差及时提醒。”最后问:“还有什么补充吗?”
林一成回答:“没有。”
盛远时也确认没有其它了,才说:“这一圈转过来我们申请进近,现在,做个进近检查单。”
林一成点头,“进近检查单……”
可就在他们做完进近检查单准备申请进近时,塔台收到通知,一架从A市飞来的南程航空3312次航班上出现急症病人,需要优先落地。
原本,为了确保试飞成功,空管中心已经协调好了各方面工作,可特情这种事是没有办法事先沟通协调的,出现这种突发状况,只能由管制们现场自行协调。
如果盛远时处于正常执飞状态,必然要给载有急症病人的飞机让路,给乘客争取抢救时间。然而,他此时操纵的是一架加注了新型生物航煤的试飞专机,此时还处于襟缝翼卡阻的状态,本身也该优先落地。
刘主任的顾虑却是,“专机襟翼卡阻,一旦无法一次着陆成功,需要复飞,或者……”他看着南庭,实在不忍心说出另一种不太好的结果。
南庭也在接到通知时,在心里权衡着可能发生的状况,她接着说:“如果专机在着陆过程中,进近速度过快冲出跑道,会导致跑道关闭。”
G市机场只有两条跑道,另一条跑道正在进行清雪,半个小时之内还无法起降,万一专机落地失败,致使一条跑道关闭,不仅会令3312次航班上的病人错失最佳的抢救时机,还可能造成其它正常航班的延误。
这样分析下来,即便盛远时操纵的是专机,也在遭遇着特情,还是应该给正常的航班让路。
但是,一位骨干管制提出来,“可南程3312现在超最大落地重量,还需要耗油十分钟。”
这样一来,理应让盛远时先落,于是问题又循环了。
盛远时先落,成功的话,问题当然是迎刃而解,失败的话,3312次航班上的病人就危险了。等3312耗油完成落地,盛远时最起码要等二十分钟,对于一架装载着新型航煤,又处于襟翼卡阻的专机而言,晚一分钟,都可能令危险加剧。
管制小组左右为难。
大林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对刘主任说:“南程3312次航班上的病人是……应主任。”
师父?没错,应子铭恰好从A市出差回来,和走的时候一样,他选乘了南程的航班。
南庭的脑袋翁地一声,她站不稳似地忽然踉跄了一步。
旁边的师兄赶紧扶住她,“如花!”
一架飞机上有她的七哥,一架飞机上有她的师父,这两个人于她,都无可替代,无论是谁出了意外,都会让她接受不了。南庭在那个刹那被逼出了眼泪,可她连续地深呼吸,硬是把泪意憋了回去。这个时候,盛远时和应子铭都需要她,不,不是需要她,是需要地面的通力配合,她作为一名放单管制,不能拖任何人的后腿,南庭要求自己坚强,快速地思考着最佳的处置办法。
与此同时,南程指挥中心也接收到了3312次航班的报告,顾南亭是飞行员出身,对于试飞专机和3312次航班此刻的冲突,他是最明白的,而他更明白,无论哪一架飞机先落,都没错,问题在于,后落的飞机存在多大的风险。
这种情况下,或许没有一个机组会愿意让路,因为让的不仅仅是那几分钟,很可能是自己的生命,正常情况下,空管中心也不应该询问机组的意愿,而是该由他们分析权衡后做决定,因为你问谁,意味着让谁让路,就已经是决定了。
竟然是齐子桥提出和盛远时通话,她把南程另一架飞机上有病人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然后问:“到目前为止,有发现航煤有任何的异常吗?”
盛远时斩钉截铁地答:“没有。”
航煤没问题的话,襟翼卡阻……齐子桥相信他能够处置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