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看到那枚戒指的时候没有太过震惊,她眼泪一直含在眼眶里,动也不动,就这么一直含着。
良久,她慢慢的说:“颜颜,我知道你心里在猜,猜我和梁叔叔,猜我和你爸爸。”
乔夕颜擦了擦眼泪,心酸不已:“妈妈你要是太累了什么都不必说。只要你幸福就好。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妈妈听乔夕颜这么说,扯着嘴角欣慰的笑了笑,眼眶中的眼泪也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她眨了眨眼,很平静的看着乔夕颜。很多过往,在生死的考验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对于过去,放不下的,绊住脚的,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死去又活来的前一刻。这一刻,她终于平静了。
“我和你爸爸还有梁叔叔是大学同学,我们是恢复高考那一批考上大学的。当时□刚结束,大家都是惊弓之鸟,我阶级成分不好,一般的家庭都接受不了。当时我和你梁叔叔处对象,他家里强烈反对我们在一起,把他弄去了新加坡。那时候年轻,我们都没想过放手,你梁叔叔一直给我写信,我也一直在等着他。他说他挣够了钱就回来娶我。我一直等,大学毕业好几年我还是在等。”
“那几年多亏了你爸爸一直守着我,照顾我,他说你梁叔叔是他最好的兄弟,照顾我是应该的,我心里感激,和他往来的也比较多。后来我调动工作,居住的地方不定,就把地址改到你爸爸那里,由你爸爸替我收信。”
讲到这里,妈妈突然笑了笑,不是苦涩的,反倒是带着点甜蜜和无奈的笑意:“然后有一天,你爸爸突然告诉我,你梁叔叔在南洋死了。以后再也不会写信回来了。我当时太伤心了,整个人都懵了,如果不是你爸爸在我身边安慰我,也许我就跟着走了。再后来,我年龄也大了,我们那个年代,读大学的女孩不多,像我这种毕业几年还不结婚的,就是老姑娘了。你外婆也急,到处托人给我找对象,最后是你爸爸上门了,和你外婆说,想和我结婚。”
“你爸爸这个决定不仅让我震惊,也让家里震惊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家庭,谁愿意娶个‘资产阶级’小姐回家?可是你爸爸就是拧,为了和我结婚,和家里联系都断了。他当时就带着这枚金戒指来找我,和我说,他这辈子什么都没了,如果我愿意嫁给他,就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听到这里,乔夕颜手心不自觉握紧了一些。她原本以为这枚戒指是梁叔叔送给妈妈的,却不想,这枚戒指从头到尾都是爸爸送的。
“我也不傻,自然知道他这么多年对我好是什么意思,我答应嫁给他。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一起起早贪黑的办厂,很苦也很累,后来我怀了你,你爸爸心疼我,叫我不去厂里。他一个人在外头拼,我看着也挺心疼的。”妈妈说到这里,眼里又不觉有了眼泪,她无限欷歔的说:“那是最好的几年,你出生了,乔家终于认了我这个媳妇,也偷偷的帮衬帮衬我们,过得虽然有点拮据,但是真的很幸福。”
“你三岁的时候,你梁叔叔突然回来找我,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第一反应是愤怒,第二反应是认命。你梁叔叔知道你爸爸骗了我,很生气,把你爸爸胖揍了一顿,你爸爸那么高的个儿,挨打也不还手,他让我选,如果不想和他过了,就放我自由。我选了你爸,选择继续生活。你爸爸很高兴,也很感激,为了让我们过更好的日子,他努力的做事业,一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他人,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他倒头就睡,连话都不和我说。我和他说,我不需要做阔太太,我只希望我有个每天回家的丈夫,我的女儿能每天看到爸爸。你爸爸说我不懂事,说他做的一切是为了这个家。我们常常吵架,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吵到最后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吵。”
“我无数次想过逃离这段婚姻,可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爸。直到别人和我说你爸出轨了,当时我怎么都不信,后来是那个女人找上门了,我才不得不信。我把结婚戒指还给你爸,他很生气,指责我心里有你梁叔叔,他就不和我离婚,死都不离,要拖死我。”
“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你爸外头的女人一个一个的换,久了我也麻木了。他当着我的面,立了一份遗嘱,把什么都留给你,条件是不和他离婚。我想想这辈子也不能给你什么,如果能留点钱也不错,就同意了。拖着拖着就这么多年,你长大了,结婚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乔夕颜打断了她:“你怎么没有遗憾了?你没有遗憾你就自私的离开我?”
“颜颜,我只是活得太累了……”
“……”
乔夕颜用公共水池的水洗了把脸,站在走廊边透气。一下子接受这么多沉重的过去,她心里有如打翻的五味杂瓶,什么滋味都有。
她突然想通了一切。为什么她结婚的时候爸爸会说出那样的话,所谓她婚姻的交换,不过只是他想回家的一个借口。
他一直卑微的爱着妈妈,他不自信,觉得一切都是他偷的,骗的。他不懂妈妈的难过,他自以为是的对她好,却不知道她真正要的是什么。他忽略了女人细腻的心思,妈妈这般执拗又玲珑的女人,怎么会要那些庸俗的物质呢?
她和他一样,缺少的是爱,是安全感。
这些是钱给不了的。
两个在一起几十年的人,一个为了年轻时候一段感情不断自我质疑,甚至怀疑对方,另一个,有什么都不说,在爱的人面前要面子,要博弈,仿佛谁先服软谁就输了。他们吵了一辈子,却阴差阳错一直没有分开。
直到妈妈自杀的前几个小时,两个人还在为了梁叔叔的事吵架。一辈子没有结婚的梁叔叔成了爸爸心里永远的刺。时不时要拿出来拨一拨,血肉模糊也不怕,要疼两个人一起疼。
婚姻真是一门大学问,有爱还不足以维持。如她父母这样,不知不觉就背道而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无法去评价什么,她只是很震动。她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也无法左右人和人的决定。两个人的相处总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她拨了拨头发,一回头,顾衍生已经满脸担忧的找了过来。
顾衍生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回事啊?怎么弄到自杀这么严重?”
乔夕颜疲惫的摇了摇头:“太复杂了。不知道怎么说。”
顾衍生左右打量了一下,看到夏显文正往这边走来,不觉皱了眉:“他怎么在这?”
“当时正好在他公司开会,他送我过来的。”
“徐岩呢?他去哪了?这种时候怎么没看到他?”
顾衍生这一问把乔夕颜问懵了,她傻傻的看着她,“我忘了告诉他了……”
“天呐!乔夕颜!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种时候你不通知你老公!你让他怎么想啊!!”她瞪她一眼,“我现在进去看你妈,你赶紧打电话给徐岩!”
说完,顾衍生就往病房走去。
夏显文见顾衍生走开,拿了瓶水过来,递给乔夕颜。
乔夕颜看了他一眼,问他:“我爸呢?”
“我让他出去吃点东西了。他输完血有点虚弱。”
乔夕颜点了点头,接过那瓶水:“谢谢。”道完谢又想起刚才顾衍生的话,摸了摸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手机没电了。顾衍生走的也太快了,只顾着骂她,也不想想她的实际情况。
她无奈的对夏显文笑了笑,“手机能不能借我一下?”
夏显文愣了一下,将手机递给了她。
乔夕颜接过手机,往旁边走了几步,拨通了已经烂熟于心的那十一个数字。她现下脑子里也是一团糟,什么事都想不到,就跟磨一样,别人推一下她转一下。她并不知道,她这个电话,有如炸弹点燃了引线,将她本就薄弱的婚姻,轰得岌岌可危……
攻妻不备
也不知是怎么了,乔夕颜隐隐有些不安,一时也没想到哪里不对,浑浑噩噩按下拨通键,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正在接通,乔夕颜不觉心也跟着这声音揪得紧紧的。
“你好,请问哪位?”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电波让他的声音稍微改变,恍惚中乔夕颜有种奇怪的幻觉。明明早上还一起出门,却好像很久很久没见一样。乔夕颜紧张得手心都要出汗了。在听到徐岩声音的那一刻,酸涩感瞬间挤满了眼眶,她突然发现顾衍生说的对,她是真的糊涂,她应该早点给他打电话,这个时候,他才是那个她可以依靠的人。可是怎么办?她真的不会,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处理一切,一个人承担一切。她不会向另一个人展示她的软弱。即使这个人是她丈夫,即使这个人是徐岩。
她慌忙擦了擦眼睛,这才想起不是自己的手机,思绪中多了一丝慌乱。她靠在墙根处,窗外的风阵阵拂来,清冷的空气让她渐渐平静。
“喂?”徐岩的声音微微上扬,不似平常和她说话那般亲密,礼貌而疏离。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徐岩……”
电话那头的徐岩一下就听出了她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怎么了?”徐岩的呼吸平缓而清浅:“你自己手机呢?你拿谁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乔夕颜觉得耳朵有点发热,将手机换了另一边耳朵,嗫嚅半天才说:“别人的……我手机没电了。”
“怎么了?你不是提前下班了?还没回家?”
乔夕颜嗓子痒痒的,只几秒的时间就酝酿出了哭意:“我在医院里……我妈妈进医院了……”
徐岩也紧张了起来:“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
徐岩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乔夕颜也懵了,一个一个的回答:“我妈她做傻事,割腕,大概五个小时以前,我在医院里待了四个多小时了,在XX医院。”
“五个小时,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我……”
“算了算了,”徐岩打断了她:“我现在马上过来,你别到处跑。照顾好妈妈。”
“嗯,我知道。”还没说再见,徐岩已经把电话挂了,想必也是急了。
乔夕颜收起了手机,一时间知道了太多事,她脑子里也很乱,站在墙根处松松气。她静静的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洁白的云全变成黑压压的一片,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她不过是晃了几秒的神,雨已经下了起来,打在窗台和玻璃上,刷刷吧嗒的声音。雨降下来,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让人觉得非常不舒适。她皱了皱眉,离开了走廊,回到病房的方向。
还没进去,就看到耷拉着脑袋守在外面的爸爸。 乔夕颜看他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心情很复杂,恨他,却又很容易就心软想原谅他。砍不断的是血缘,这话真没错。乔夕颜头痛得要命,扯着他走远了些,问他:“你现在到底什么打算?”
爸爸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小心翼翼的说:“我只想偷偷的看看她,她好了我就走了。”
乔夕颜犀利的瞪他一眼:“就这样?你把她的人生弄成这样你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不会原谅我的……”
“废话!”乔夕颜没好气的说:“你做的是人做的事吗?你为什么要出轨?你知不知道你出轨对她打击有多大?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爸爸低着头,眼神中满是灰暗和难掩的悔意,“我是真的想放她自由,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说好和一个人过一辈子,半途再去找别人,难上加难。”
以为换个人也可以,可是换了很多还是想着最初的那一个,若不是被人算计了,他们也不至于落到这幅田地。那个凭空降临的孩子,彻底将他回家的路堵死了。妻子不会原谅,女儿更是深恶痛绝。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活到这幅岁数,他又怎么会不懂?
乔夕颜眼中有蔑视,有怨恨,可血缘还是让她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她死死的盯着他,最后说道:“我不会帮你什么,一切都等妈妈好了以后做决定。”
……
乔夕颜觉得很疲惫,一切都让她觉得疲惫,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感情专家,写了几本酸文娱人娱己而已。这会让她断这感情债,她完全毫无头绪。
此时顾衍生看完乔妈,和夏显文去办一些方才着急没办完的手续,她和梁叔叔留守。梁叔叔从进医院到现在一直守在病房里,妈妈没有抗拒他的照顾,因为坦荡,所以无畏流言。不论梁叔叔做什么,妈妈总是会扯着嘴角对他说“谢谢”,对爸爸,她看都不看一眼,看似待遇天差地别,却很明显的能感觉到亲疏。
至亲至疏夫妻,亲如骨肉,疏至陌路。男女之事,一直是最难解的疑难。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久了,不管是不爱了还是爱累了,总会下意识的逃避,认为换一个人也可以,可女人则不同,爱到死角爱到没有退路的时候,她们多是选择伤害自己。
没有哪一种是爱是不疼的,真正砍断一段感情的办法,就是不去见,不去贱。若两人一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在一起,那便是缘分未尽,爱意未消。一段感情,只要其中一方狠下了心,仅凭一个人执着,又怎么维持得下去?
乔夕颜长叹了一口气,想来想去想不透彻,她转身准备给妈妈添点茶,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乔夕颜吹了雷雨的风,又吹这中央空调,觉得冷热有点难受。她抬头看着徐岩,他大概是赶着过来的,头发都乱了,西服的肩膀上全是深一块浅一块的水痕。
妈妈见他来了,动了几下想坐起来,最后被徐岩按住,“妈妈你别动。要什么我来。”
妈妈眼泪婆娑的抓了抓徐岩的手,自责的说:“瞧瞧我这做长辈的,叫你们下辈这样,真是白活了。”
徐岩安慰她:“妈妈别乱想了,我们都在的。”
“……”妈妈一贯喜欢徐岩,两人一问一答,乔夕颜也答不上话,正准备出去,就听徐岩淡淡叫住她:“等我会儿,有点事和你说。”
“……”乔夕颜回头,见他脸色冷峻,一时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他生气了吗?气她没有及时通知他吗?可他也不是大夫,就算第一时间通知了,也只能安慰安慰她,帮不到妈妈什么。况且那会很乱,她早已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以为,他能理解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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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岩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挂断电话,他还没完全把这些消息消化,顾衍生的电话就来了。
她在电话里一个劲催他快点到,他这才知道,原来顾衍生也是在医院的。
事情发生了,乔夕颜通知了所有她觉得重要的人,唯独没有他,这个结果,甚至比乔母自杀更让他难受。
人说,夫妻是生命共同体,可是他的共同体,每次在有事的时候,总是把他推得远远的,生疏得他都不愿意去面对。他不想去矫情的想什么情啊爱的,可是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真的让他深受打击。
他摒除一切杂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才发现,她忘了告诉他病房号码,他下意识的把刚才她拿来给他打电话的手机号码调了出来,回拨,想着既然她能借到手机,应该是认识的人,也许能碰运气碰到她。
他急急往病房的方向走,从接到消息到到达医院,他连一口水都没喝,嗓子眼干干的,神经也绷得很紧。他握着手机,四处张望了两眼,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