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平淡而亲昵,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只是和若干年前一样,刚刚放学回家的女儿。
我妈闻讯出来,她的表情是冷漠的,一见是我,没有热泪盈眶的拥抱,也不是冷酷无情的拒绝,只是劈头盖脸就给了我一巴掌。
那一巴掌又重又狠,我整个头都被打的发麻。脸颊瞬间热辣辣的疼。
当我捂着发疼的脸颊再次抬头时,我妈只是一脸漠然地说:“快进来,吃饭了。”
呵,我家不可颐世的女王叶爱红终于还是老了。她侧头的时候,鬓角全是肆意攀爬的银丝,却依旧是个固执的女人。
不爱多问,不爱说废话,不懂得表达感情,脾气暴躁。
可是我就那么落泪了,明明她什么也没有说。
当我找她要钱的时候,她二话没说就给我了。
去医院的时候,她一直陪在我身边,从头到尾,她没有追问我任何东西。
只是在手术的时候坚持要进去,并且全程都握着我的手。
我昏睡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最后入眼的是叶爱红那张历尽风霜的脸,皮肤不再嫩滑,身材微微有些走样,却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风华。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明明比我还要紧张,却还安慰着我:
“别怕,妈妈在这。”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以前是错的多么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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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在家和爸妈坐在一起看电视,爸爸最近在学着炒股一直在关注经济上的新闻。而妈妈则坐在一旁戴着老花眼镜织着毛衣。
我无声地盯着妈妈灵活的手指,缠缠绕绕的毛线安然的附在她蜷曲的手指上,指法灵活,那毛线一点一点的向前进,成为众多针脚中的一员。
“这个周末还去见一个吧,每次你都心不在焉,我真拿你没办法了。”
一听她又开始提相亲的事,我的头痛就开始发作了。
“妈,不去行不行啊?”我恳求地看着她老人家,希冀她能大发慈悲饶了我。
叶爱红手上的动作一滞,转过脸来严肃地说:“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你想想自己多大年纪了?我费了多大的精力才把你弄回学校去,你现在有份体面的工作,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我没有顾忌什么……”我低声嘀咕,我真的没有顾忌,只是不想接触别的人而已。
“于季礼。”叶爱红一顿,表情肃然:“我真的不想提这件事。但是你上次在那孩子面前说自己流过产,你知道对一个未婚女人来说,这样的后果多严重么?”
一听她又开始提这件事,我的眉头微微拧起来:“妈,你难道不明白我真的不想结婚么?”
“那你想怎么?连孩子都不要的男人,难道你还等他?于季礼,我不问不代表我没有想,你别把我当傻子,你的心思我清楚着呢。你再怎么也要给我结婚,一个女人像你这样像什么样?”
“妈——”
我不能忍受她毫不知情的胡乱猜测,我很感激她对我的纵容,却不能忍受她对那段过去的诋毁。
“什么都有的商量,这个免谈,不满意这一个,我再给找。”
“……”
见我们母女有燃气硝烟的趋势。
爸爸赶紧从中劝解,他故意嚷嚷着:“看电视看电视,最近的地产新贵呢,轻工跨业的。”
我们被爸爸这一声嚷嚷吸引了注意力,一同转过头去。
电视里正在播出的,是一个经济类的访谈节目,每期都有业界专家和精英的访问。
妆容精致的主持人笑容完美地面对镜头,从容不迫的提着问。而回答者西装合身,挺直着背脊坐在沙发上,不言自威。
我的视线瞬间失焦,一直紧紧地盯着电视机。
那声音,那眉眼。
太过熟悉,熟悉到我觉得又是自己做梦了。
一直到节目结束的音乐响起,我都没有从怔楞中反应过来。
刚才电视里的,是江海洋么?
也许是?因为那脸庞熟悉到不能再描摹。也许又不是,因为那冷峻不是我所认知的。
近两年我都刻意避开与他有关的消息。埋头学习,埋头准备司法考试,我以为这样的忙碌能让我忘记,至少能让那些印记浅一些。却不知,只要一瞬间,我筑起的所有防备就全部瓦解。
心底那些温暖而疼痛的记忆折磨得我的心剧烈的绞痛。
那些痛苦的梦魇又开始纠缠,那天后我常常会夜半被惊醒,继而失眠,一身的冷汗,一脸的泪水。独自下床寻一杯凉水,让紧张少一些。
夜安然的静谧着,我却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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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是和煦而温暖的。
我将最后一截油条下肚,拿出纸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手。
这条街的年代有些久远,两旁的天地自有不同,一半是国家补给国企老干部的分配房,虽不是十分豪华,却很是安整。
而另一边,则是规划将要拆迁的旧房。
爸妈都是国企退休的老干部,拿着津贴分了现在这套房。楼下被规划着建了一排门市,大多是些个体户在经营。
人行道两侧是新栽的梧桐,刚发新芽,看上去也是郁郁葱葱。
上班前去了一趟法院给送文件。法院的同事与我也是十分相熟了。
接过我递交的案子就开始和我哈啦起来:
“小于啊。听说你最近在频 繁的相亲啊?”
我暗叹不好,立刻悻悻地说:“那是我妈想要的。我自己没急呢。”
那同事很是热情的上来挽我的手:“我说吧,你也别急,像你条件这么好的得慢慢挑。”她笑得一脸灿烂,却让我有些预感不祥,果不其然,她接下来的话就让我想逃了。
“我家那口子有个同事,今年刚上三十,现在在区政里做的顺风顺水,模样也还算周正,就是眼光有点高,要找美女,我瞧着你……”
还不等她说完,我便从她手中挣脱开来:“那个……我要先走了,院里要催我了……”
我如脚底抹油般迅速溜掉。
而一天的工作也就这么一溜儿的开始了。
……
02
一回到院里,和我同期进来的检察员王宁就立刻围了上来,一脸兴奋的幸灾乐祸:
“于季礼,法院的张姐是不是又要给你介绍男人了?”
她口沫横飞,眼冒精光,活像是饥 渴了几年没八卦聊的大妈。
她的大嗓门成功吸引了同事们的主意,他们闻声而来,叽叽喳喳的开始议论起来:
“于季礼啊,你也是,整个男朋友呗,每次都被张姐逮个获得,也不知道累。”
“才不呢,干嘛跟法院的那帮家伙来往,按我说,于季礼就该在检察院自产自销了。”
“啊呸,你就是待见人家于季礼,直说呗……”
……
我单手抚额,看着一旁闹得热火朝天的一帮人,无奈的喟叹。
外人看来严肃得一丝不苟的检察院,其实也不过只是一帮大活人工作的地方而已。
“喂,围在这干嘛?这么闲哪?”老远就听见程西蔚尖细的声音。她眸中寒光一闪,让人不战而栗。她斜睨了围在一起的一帮同事一眼,冷冷地道:“今天那个抢劫案不是要公诉么?都在这闲着?全都准备好了?万无一失了?”
程西蔚的一番话一说完便立刻引来一片唏嘘的声音。
我知道她是替我解围,我一贯不是很善于处理这样的场面,只能无奈的摇摇头。对她的帮忙十分感激地一笑。
“程西蔚,你绝对是个魔鬼。”主要负责这个案件的同事幽怨地瞥了程西蔚一眼,转而悲愤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真是咱院里的两朵奇葩,太美了!”一同事摇头晃脑地感慨着,迈着悠闲地步子离开了。
围观的众人也随着大流纷纷散去,只剩我和程西蔚默契地相视一笑。
和程西蔚是在08年回城的火车上认识的。因为雪灾所有的航班都停航,程西蔚不得已坐了火车,却还是被困在了路上。那时候我也是浑浑噩噩的上车,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了迷茫。带着那个来的十分不合时宜的孩子。
被困的火车停在山间的轨道上。窗外是一片银装素裹,鹅毛一般的雪还在没日没夜的下,即使开了暖气,车厢里仍是有些寒冷,我毫无意识地看着窗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能一直困在这里就好了,这样,我就不必去想那些让人无力的以后。
“消极的情绪会越滚越大,总归要宣泄出来,人才能舒畅。”
那是程西蔚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正是因为这句话,我们才能毫无芥蒂地促膝而谈,在那被困的一天一夜里敞开心扉。
到站时,我们默契的没有问对方的联系方式,只当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
至今我仍记得她离开时那灿若星子的瞳眸,也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没有过不去的困难,因为困难从来都是我们自找的。”
……
后来被分进检察院与她再见的时候,我们毫无疑问的成了莫逆之交。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朋友,骄傲、无礼、自大、目中无人。每一样都足以让人生厌,再加上她天生的好皮囊和显赫家世,更让人望而怯步。
而我,却偏偏喜欢她这样的个性。
真实,不做作。
想到这段过去,我不由地笑起来。一抬眼,正对上她不展的愁眉。
“怎么了?”我关切地问。
程西蔚撇撇嘴,问我:“周末有时间么?帮我做件事。”
“干嘛?”
“帮我去机场接个人。”
接个人不要很久吧?干嘛不自己去呢?我疑惑地瞅了她一眼:“为什么你不去?”
程西蔚揉了揉太阳穴,对我的刨根问底有些气短,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妈想撮合我跟那男人,而我没兴趣,所以不想去,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