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天完成了一个大案的公诉,同事们全都放松了精神,叽叽喳喳地聊成一处。领导们也是体贴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西蔚坐在我对面,一直专注地修着她莹白如玉的指甲。海藻一般的长发被高高挽起。那身庄重的检察院制服穿在她身上说不出的耐看,让人不自觉往歪了想。

我收拾好文件,往文件夹中一放,便彻底闲了下来,我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不怀好意地揶揄道:

“程小姐,我觉得你吧,就不能坐楼下的接待。”

程西蔚微抬眼眸,漫不经心地睨了我一眼:“精神不错嘛,还敢说到我头上,说明没什么事嘛。”

我没想到她会一下就踩到我的痛脚,一时语塞。

“又沉默了,搞不明白你,一个人在这自虐,是有谁会心疼是不是?”

“我没有。”

“还说没有。”程西蔚收起指甲刀,往我的桌上一放。金属的指甲刀和桌面接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我无意识的一怔。

“不知道你到底和陆公子发生了什么事,那天之后整个人就怪怪的,你最近故意把自己弄那么忙做什么?”

“我……”反驳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同事在喊:“于季礼,主任有请。”

新任的主任想要把我作为苗子培养,这次政府的学习活动想要我去,但是我深知自己的资历是不够的,但是又不好明确地拒绝:

“主任,我的资历还太浅了,其他的同事会有想法吧?”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主任一脸笑意,似乎是算准了我会拒绝。他笃定地说:“机会很多,大家都有,这次让你去,我肯定是有打算的。”

我思忖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临出去前,主任唠嗑了一句私人话题:“于季礼,你和轻工家的江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我心咯噔一跳。忐忑地回头:“领导,你说什么?不太明白。”

主任还是笑了笑:“前不久高院的罗官向我打听你,说是江公子在问。”他暧昧地瞧了我一眼,慧黠地一笑:“于季礼啊,我不反对年轻人谈恋爱,不过这些公子哥要慎重啊!”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主任办公室的。走廊凉凉的穿堂风吹得我思绪凌乱,我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会有事发生。

*********

晚上堵车堵了近三个小时才回到家,车上遇到一个蹒跚的老人,把位置让了出去。穿着高跟鞋一路站了回来。那老人很是健谈,一路上拉着我唠嗑,也还不算太累。

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天全黑了。一连几天的阴天让空气都潮潮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幽静的巷道里久久的回荡。路灯昏黄,树影沙沙,不禁让我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我抱紧手臂加快了脚步。

不远处有个人影让我莫名的有些熟悉,走近了才发现是江海洋。

他微微弓着背,放松地靠在一辆黑色的轿车上,手上夹着一支烟,微弱零星的火光还在袅袅地升腾着青烟。

头顶上是这旧区年岁最老的一棵梧桐。四个孩子才能合抱住。枝叶直伸到路的那一头。

像一幅画卷。又像一部电影。光影斑驳。树叶罅隙漏下稀稀疏疏地光,映在他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那时候我们住的老式房子楼下也有几棵这样的树,每逢春夏都能闻植物特有的馨香。沁人心脾。

我每天都站在那杂乱的阳台上,傻傻伫立着等待他回家的身影。

也是这样有些疲惫,却又无比雀跃着。

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真的欢欣。

我不自觉地走到他身边。

他身上熟悉的清朗气息久违地充盈着我的鼻息。

江海洋似是刚发现我的存在。表情片刻的怔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我脚上的高跟鞋,喃喃地说:

“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爱穿高跟的鞋,说是打脚,每次一穿就会起水泡。”

我心底骤然开始发酸。我以为他对我只有恨,什么都忘记。

却不想,被回忆困住的,不只我一人。

我痴痴地望着他,电视里那些一闪而过的镜头和眼前真实的人真的不一样。因为现在这样的感觉,真的太不真实。我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在做梦。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掐掉手中的烟:“明明说要戒了的,可是又忍不住抽上了。”

我的眼眶胀胀地,我不敢再看他,赶紧垂下头去。

“秘书说我这几天做事总是心不在焉。开会说错了好几次话。莫名其妙对邹妙发了几次脾气。”他静静地阐述着,口气温存:“脑子里全部都是你。忍不住一直想你。”

我心头一沉。手死死地拽成拳,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去。只能被动地等着他说下去。

江海洋的话像悦耳的咒语,让我的心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松懈。我明知道背后是怎样万劫不复的情形,却还是收不回来。

江海洋抬起头,从前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无力和疲惫,他幽幽地开口,声音空灵,像空山新雨后的回声,飘渺到几难琢磨:

“这几年我常常在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会不会想我。可是我又不敢去打听你的消息。因为我害怕,害怕你对我一点情都没有了。那时候你走的时候,肯定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过的吧?”

心脏一下一下的收缩着,呼吸都觉得难过。那些会让人疼的回忆又一次涌了上来。江海洋受伤的表情让我刺痛。

“今天我向邹妙求婚了,可是她拒绝了,她说我不爱她。”

“呵呵。”他轻轻地笑,却让人听不出一点快乐。满满的都是无奈和挣扎。

我咬了咬牙,狠下心说:“江海洋……很晚了,回去吧。”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靠近我。突然将我揽进怀中。平稳的呼吸扫在我的耳畔。鬓发微微撩动,这种遥远又亲切的亲昵让我有些意乱情迷。我感觉我的心脏快要麻 痹。呼吸全数被他的气息夺去。

我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紧紧拽着我的手,向他衣服中牵引。当我的指腹触到那温热结实的肌 肤时,我全身都如触电一般颤了一下。

他牵引着我的手停在他左胸口的一处凹凸不平的伤疤上。那处伤疤在他平滑的肌 肤上显得很是突兀。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秉着呼吸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目光灼灼,似笑而非。

他微微低头,在我耳畔说:

“它最想你的时候,我拿烟烫了它一下,然后它就变得很听话了。我告诉它,要是再想你,我就把它剜出来。”

说的轻言细语,像一阵暖风扫在心头。而话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恐惧莫名的爬了上来。我踉跄地退了一步。却不想被江海洋更紧地攫住腰身。他拉近我,冷冽地一笑:

“于季礼,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吧?”

05

疲惫地爬上楼,像孤魂野鬼一般游回家。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了熄,熄了又亮。让人的落寞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摸索着拿出钥匙打开门。刚一进门就听见叶爱红那熟悉的大嗓门吆喝:

“于季礼,今天怎么这么晚呐?快进来吃饭。”

我脱下高跟鞋,放好,又换上拖鞋。后脚跟火辣辣的疼。长时间穿高跟鞋,后脚跟打了一串水泡,又磨破了皮,红红的肉暴露在外,随便动一动就疼。

我看着伤口,苦涩地笑了。

江海洋,连身上的小问题都一直还在,可见,我真的没变,一点都没有。

可是你一点都不相信吧?

进屋悄悄找了两个创可贴贴在伤口上,却还是叫眼尖的叶爱红看见了。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压着我坐下,找来药箱强行给我的伤口涂抹药膏。

冰凉的药膏一抹在伤口上,立时一片火辣辣的疼。我疼得抽了一口凉气。

大概是看见了我龇牙咧嘴的模样,叶爱红一脸嗔怪地说:“让你买真皮的鞋子了,这种人造革的就只有好看。又不能穿高跟鞋还老不听话。”

她碎碎念了半天,才放过我多灾多难的脚。虽然多是埋怨的话,但是我知道她是真的心疼我。

“周末抽出时间了,这次约了个工程师,博士毕业的。三十来岁,未婚,模样还算周正。”她收拾了药箱,放进柜子里去。

我揉了揉发酸的小腿,答道:“我的假下来了,基金会有活动,让去一趟非洲。”

叶爱红一听,马上眉头凝了一来,她睨了我一眼,摆上了惯常的强势姿态:“你又来了,我说的很清楚了,这次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之,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

我的脑袋有点晕,微微低首,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我没有说不去,只是这周确实没时间。”说完又补了一句:“安排到下周吧,我回来就去见。”

饭也不想吃就回房去了。虽然并不想去相亲,但是叶爱红说的对,这样下去过不了一辈子。

蒙着被子一直昏睡着。脑海里满是江海洋临走的模样。

暗夜之下,他整个人隐在虚笼的光影中。月色给他坚毅的轮廓画上一道柔美的影子。他的声音千折百转,在夜风中久久萦绕。他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呼吸全数喷在我劲中。似笑而非,又带着些许阴狠,像伸出利爪的鹰,非要伤人伤己才算罢休。

“于季礼,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说话:“如果你离陆荣光远一点,我也许会考虑原谅你。”

……

哭也哭不出来。眼泪在眼睛里直转,最后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的眼光阴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要有多少爱,才能生生化作这般的恨?

我不祈求他的原谅,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心痛他这样折磨自己。

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不是不想忘,是不能忘。每个恍惚的白昼和黑夜,面对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全是那么清晰。扯一扯都心酸疼痛。黑夜醒来,总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清醒。眼泪汹涌抑制不住。

如果能爱的少一点,那么,至少能忘得快一点吧。

可惜,爱一个人,从来由不得人控制。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昏昏沉沉到清晨又自己醒来。

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赤着脚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子。

窗外又下起了雨,冷冷地雨随着嗖嗖地风刮了进来,潮湿的空气让我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人立时清醒了许多。

站在窗前向外看,远处的楼宇像雨后新笋一幢幢冒出。淡淡的水汽让近处的楼房都像隔着一层迷离而朦胧薄纱,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淡灰色的雨雾里。像好莱坞某些灾难片的镜头,让人觉得苍凉而绝望。

随意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出了门。

还是那样熟悉的路线。整条路上都十分幽静。

上山以后路便有些滑,我只得将伞收起。雨丝如织,细密地落在身上,濡湿了衣服和头发。山路两侧绿意盎然的树木也被雨水刷洗的焕然一新。

山景雅致,倒有几分宁静致远的意味。走了半路在山腰的亭中稍微歇了一会儿。

每次来这里都会觉得离顾岑光很近。总觉得他像是在捉迷藏,躲在这辽阔山涧的某一处。

可是蓦然回首,又只剩落寞和孤寂。

雨越下越大,眼前渐渐开始有些模糊了。顶上有飞鸟尖锐的嘶鸣,穿透耳膜。

高大的大理石墓碑前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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