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其他两位作陪的师太,年纪大地有六十多岁了,小的也有近五十,都是相貌端正、举止斯文地人,不过却有些孤僻,只匆匆寒暄几句,便回静室打坐去了。

淑宁有些疑心,不知这几位师太是什么来头,回程时,便在马车中询问母亲。佟氏道:“这事额娘也说不清,有人说她们是老爵爷年轻时候地妾,也有人说是老太太娘家的表姐妹,却也没个准儿。听说老太太曾下过封口令,不许人谈论她们地来历,只是每月拨些钱粮过来而已。这事关系到老一辈的阴私,你小孩子家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淑宁应了,便把疑问藏在了心底。

接下来的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佟氏忙着帮那拉氏整顿家务。虽然忙了些,心里却比从前轻松得多。不知不觉得,大房与三房之间地关系越来越好。四房虽有些不理世事的意味,但妯娌三人倒还相处融洽。只有二房常常避着。索绰罗氏见了人,总没什么好脸色,那拉氏也不去管她。

一日晌午,淑宁小睡过后,想起前些日子曾经答应贤宁要做糕点给他吃。却因为老太太的事而耽误了,趁现在有空,先做了吧。

天气这么热,干脆做马蹄糕好了。淑宁找来荸荠粉,拿水和了,又泡软了些红豆加进去,用碗盛了放进锅里蒸。正等着,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争吵声,仔细一听。却是那个翠莲和小刘氏地丫头吵起来了,淑宁不禁眉头大皱。我是转换视角的分割线翠莲心里非常不快。老太太过世后地第二天,她就收拾行李搬到了槐院。因为她哭着喊着说自己不敢有违老太太的遗愿。佟氏一脸似笑非笑地留下了她,但却推说事忙。“暂时”安排她与别的丫环同住一屋。等过些日子再另行安排。

那个与她同屋的粗使丫环,每天都要早早爬起来去打扫院子。晚上却呼噜打得山响,因而人人都不肯与她同屋。翠莲白天要去守灵,晚上却没法睡好觉,早憋了一肚子火,去找二嫫要求调房,二嫫却说:“现在哪有功夫管这些小事?你没瞧见太太都忙得快病倒了么?你也是才从二等丫头位子上提拔上来的,这才几个月功夫,就娇贵起来?再等几日吧。”

翠莲只好忍气吞声,过了几日,却觉得有些不对。她现在别说在张保身边侍候了,连佟氏屋里地差事都没轮上,老太太出了殡以后,她只能做点杂务,这跟她原先预想的差太多了。想方设法地要在张保面前卖乖,却总有人妨碍她,好不容易有了单独与张保相处的机地,却只是倒了杯茶,就被他支了出来。

即使这样,翠莲都还勉强能忍受,毕竟有几位“翠”字头的前辈是使尽浑身解数才挣到名份的,这是考验她本事的时候。但令她心头冒火的,是这院里的人没一个把她当姨娘看待的,而小刘氏地地位,却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她就不明白了,这个刘姨娘,嫁过人又生了儿子,不知是走了什么好狗运,才攀上了三老爷。明明三老爷对她并不宠爱,自己过来这么多天了,也没见他到她房里过夜。凭什么人人都还那么尊敬她?大热天的,自己顶着大太阳在外头干了半天活,回屋连杯茶水都没有,刘姨娘有专人侍候不说,佟氏还特地吩咐自己送消暑汤过去。

岂有此理!自己明明跟她是一样地(她以为),而且还是老太太亲赐,说起来比姓刘的还要尊贵些,凭什么还要去侍候她?!最可恶地,是她整天一幅贤良地样子,明知自己是三老爷的新人,也一点脾气都没有,难道她就不会嫉妒吗?

翠莲心里转着这样地念头,腹中便平添了怒火,故意不去送汤,等到侍候小刘氏的丫环来催,她还夹枪带棒地说些讽刺的话。那丫头跟她主子一样是个老实人,比不上翠莲的快嘴,争不过她,差点气得哭出来了。

淑宁走出小厨房时,正好听见翠莲有意无意地朝小刘氏的房间那边说着:“……我劝姨奶奶也略动一动,别以为自己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夫人,也不过和我似的,凭什么叫我侍候你,劝你放明白些,瞧瞧姑奶奶是什么人……”

她见淑宁出来,便住了嘴,一脸带笑地道:“哟,三姑娘怎么在厨房里?要什么吃的吩咐底下人去做就是了,怎么亲自动手?没的玷污了您的身份。”

淑宁淡淡地道:“原来你还知道什么是身份?你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是要做什么?方才那些话,也是你能对主子说的?”

翠莲有些变了脸色:“三姑娘怎么这么说?一个妾……”“她是正儿八经娶进门的二房姨奶奶,她不是主子,难道你是?”

翠莲涨红了脸,嘴抖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淑宁瞥她一眼:“就因为你是侍候过老太太的人,才对你这样宽容,若是其他人对姨奶奶说了这样的话,我额娘二话不说就先打出去了。所以我劝你,别以为姨奶奶心善好欺负,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实在辱没了老太太的名声。”

她转身走回小厨房,顺便招呼那丫头一声:“进来拿消暑汤。”留下翠莲一个人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还要忍受路过的人诡异的目光。

过后淑宁把这件事告诉了佟氏,又道:“这个女人真讨厌,额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让她走人?”佟氏淡淡笑道:“傻孩子,老太太好意派了人来侍候我们,我们怎么能有违她老人家的意思呢?不过你今天做得很好,老太太一向遵循礼法,对主仆之别是看得很重的。她手里调教出来的人,如果违反了她老人家生前定的规矩,我们当然要好好教导才是。”

淑宁眨眨眼,会意地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翠莲越发难过。从前吃穿用度都不差的,现在数量质量都糟糕了许多。吃的饭菜,只有一菜一汤,还素多荤少。刚刚领的月钱,居然跟粉官等小丫头一样,连素馨这样新上位的丫头,领的银子都比她多。她不服气,跟管月钱的周四林家的理论,却被对方驳道:“府里的册子上记着你是二等丫环,月钱就是这个数,素馨已经是姑娘跟前的大丫头了,自然领的比你多。”

翠莲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她本来在老太太房里,只是专职洒扫的丫头,因为几个大丫头配人的配人,调走的调走,被撵的被撵,老太太无人使唤,见她还算讨喜,才提拔上来的,月钱早升上去了,但府里的册子上,却不知为何还维持着原有的记录。她本以为不要紧,谁知此时却吃了亏。

她觉得十分委屈,想找个机会向张保哭诉,顺便勾引一下,张保却一本正经地叫她去找佟氏。佟氏倒是极好说话,当即就从自己的月钱里支出一两银子给她添上。可就算这样,也只是大丫头的月钱数量,她可是未来的姨娘啊。

她对佟氏抱怨了这一点,佟氏却一脸惊奇地道:“这是怎么说?老太太明明说,调你过来是要侍候我们的,并没有说要你做妾的话啊?”翠莲当时就冷了脸:“三太太这话糊涂,老太太好好的调我过来做什么?您这院里又不缺丫头使唤,自然是要老爷将我收房了。”

佟氏却板起了脸:“你的话才糊涂呢,当时老爵爷过世才百日,咱们家还在守孝呢,老太太怎么会叫儿子纳妾?她老人家最是懂礼的,难道还会做出这种有违礼法的事么?分明是你居心叵测,才借用老太太的名头,万一传了出去,别人还以为老太太不遵礼法呢!”

翠莲愣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百一、翠莲

翠莲知道自己失算了,心里有些暗怨老太太为什么不晚两天再死,也好让她做实了名份再说,只要有了妾的名份,就算等上两三年也比现在强。但若要就此放弃,她又吞不下这口气,知道佟氏那边没希望了,只好另想法子。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寻得了些上好的脂粉与花露水,精心装扮好了,有事没事便在张保的书房前面晃,等待着机会。

张保身边的女子,不管是妻妾还是女儿、奴仆,皆不爱熏浓香,因此他对那股子气味无法忍受,偏翠莲又爱接近他,真闹得他苦不堪言,忍不住向妻子抱怨。

佟氏用帕子掩了嘴,趴在桌边低低地笑,时不时望望丈夫那副苦恼的模样,眼波流转处,直引得张保心中一动,挨身过去,执了她的手。佟氏羞红了脸,忙摔了手道:“一边儿去,外头还有人呢,你要做什么?”

张保笑道:“这有什么?咱们是夫妻,人之大伦,天经地义。”他觉得妻子脸红了更见风情,便又挨近了些。

佟氏唾他一口,起身换了个座儿,道:“天色还早呢,我才用了礼仪大义来压人,如果自己倒犯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说罢嗔了他一眼。

张保更是心痒痒:“横竖咱们晚上在一处,别人怎么会知道?只要你事后喝一碗那药,就连后患都没了。”他又挨过去,讨好地道:“夫人----”

佟氏又羞又躁,摔了门帘出去了。至于张保到底有无如愿,倒是个无解的谜题。

闲话休提,且说那翠莲连试了几回。都是无功而返,但风声却已经传出去了,府里的下人都有意无意地说些闲话。连旧日与她一起执役的丫环仆妇,以及其他几房的“翠”字辈丫环小妾。都在暗中嘲笑她。她有所觉察,便感到丢了脸面,心一横,计上心来。

她拿出积下地银两,买通了府里一个厨子。不知弄了包什么药粉来。打听到某个晚上张保要在书房独处,便花了银子贿赂书房侍候的小厮,放她进去。那小厮从前都不肯答应的,这次居然肯了,让她喜出望外。当晚,她置办了些精致酒菜,自己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轻薄地水红绸衫,衣钮都做过手脚。极容易松脱。她松松地挽了挽头发,精心化了个妆,要把那三分姿色化成十分天仙。便趁人不备,端了酒菜往书房去。

张保在屋里问是谁在敲门。翠莲便娇滴滴地答道:“三老爷。是翠莲给您送消夜来了。”张保许是饿了,便让她进去。门关上以后,四周静悄无声。

约摸过了一柱香功夫,便听到一声怒吼,门被一脚踢开,张保一把将那翠莲摔到院中,四周人声渐起,许多人打了灯笼来看是怎么回事。张保怒道:“贱人!爷见你侍候过老太太,对你一向礼遇,她老人家还未过七七,你就装扮成这个样子来勾引爷,居然还敢在酒中下药?!你当爷好欺负不成?!”说罢转头对闻声而来的佟氏道:“夫人看着办吧,我不想再看到她!”

那翠莲在地上哭成一团,头发都乱了,领口也被挣开,露出白白地皮肤,脸上的妆糊作团。她不停地向张保和佟氏求饶,佟氏瞄她一眼,便叫两个媳妇子架起她,送到外面大厅上去,她要请几位太太一同审问。

婉宁也闻讯而来,听到翠莲哭诉说自己是老太太许给三老爷做妾的,三太太怎么可以这样待她云云,便有些犹豫地望向佟氏。

佟氏叹息一声道:“我何尝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但好歹还在守孝呢,断没有老子死了不到一年,儿子就纳新妾的理,因此老太太也只是说,让你到咱们房里侍候,而不是明着说收房。本来是等着三年孝期一过,才正式扶你做妾地。老太太为你花了这许多心思,你却都辜负了。平时借着她老人家的名头欺压别的丫头就算了,连刘姨娘你都不放在眼里。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不过了明路,是绝不会私下收你的,谁知你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又继续说道:“你瞧你如今的样子,老太太过世还不到一个月呢,你就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你在那酒里下了什么药?方才又是存了什么心?你这样不知羞耻,可对得起老太太么?”

婉宁在一旁听得大怒,问翠莲道:“三婶说的可是事实?”见她吱吱唔唔地不敢说话,便冷哼一声,转而对母亲与婶母们道:“这件事婉宁不管了,请额娘与婶娘们看着办吧。”然后便呸了翠莲一声,扬长而去。

翠莲脸色发白,在地上颤抖,不知上头四位大神会如何处置自己。佟氏对那拉氏道:“这虽是我们院里的事,但这丫头好歹服侍过老太太几个月,我不好擅自作主,因此请两位嫂子与弟妹来商量。”

索绰罗氏却在一旁冷笑道:“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这种勾引主子地狐狸精,就该打死了事,难道你还要饶了她不成?”站在她身后的翠珍不禁打了个冷战,低下头乖顺不语。

那拉氏不置可否,问沈氏道:“四弟妹觉得如何?”沈氏便说:“这事是三哥家里的内务,三嫂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那拉氏点点头,便问佟氏:“三弟妹心里怎么想呢?”

佟氏瞧了翠莲一眼,便回答说:“这丫头如此胆大,竟敢暗算主子,自然不能再留了。”她见翠莲猛地一颤,又道:“但她好歹陪老太太过了最后几个月,单是看在老太太份上,我做媳妇儿地,也不好做绝了。不如就请大嫂子出面,为她寻一个去处。也算是给她觅个好归宿吧。”

那拉氏点了点头:“三弟妹真是个善心人,也罢,这事就交给吴嫂子去管。”她顿了顿。“横竖也不是头一回了。”

这事便就这样定了下来。过了几天,吴新达家的便有了准信。

有一个即将外放地新任知县。虽然年纪有四十多了,却是上一科考中地进士,刚刚才轮到了实缺。这人有个厉害地老婆,一个妾也没有,这么大年纪了。却没有儿女。他夫人一是怕没有子嗣,二是怕他做了官,没有妾会被人笑话,连累自己地贤良名声,便打算在人伢子那里寻个年轻女子给他做妾。无意中听说了翠莲的事,她却有些心动。一来,娶大家奴婢做妾,会比较有面子;二来,这翠莲名声不好。自然不可能有扶正上位地那一天;三来嘛,旧主家不会为她撑腰,她还不是任自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吗?因此特意托人见了吴新达家的一面。把这事说定了。

翠莲被关了几天黑房,听说自己要嫁个快五十岁地小官做妾。本是死活不肯的。后来听说那人的夫人一大把年纪了又没有儿女。人也贤良,就有些心动。觉得这桩婚事倒不比原来的谋算差,甚至还有可能凭自己的手段扶正了做官太太呢,便松口应了。佟氏把她地包袱还给了她,还大方给了她十两银子两匹尺头做嫁妆,那翠莲便感动得不行,直向佟氏磕头,称她是菩萨下凡。佟氏只是一脸和气地笑着,还交待了些为人处事的话,便让她跟那知县的管家去了。过了两三天,那知县全家便到外地赴任,从此再没有人知道翠莲的下落。

这事做得不算隐秘,便有些风声传出去,成为街头小巷的一件趣闻。有人说那翠莲好运气,摊上了个宽容的好主子;有人说张保人太古板,居然就这样将一个美妾拱手让人;也有人说,这张保实在孝顺心慈,那翠莲暗算他,他还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至于那些说伯爵府里的太太容不得妾的闲言闲语,渐渐地被其他好话压下去了。

大户人家的阴私事,向来是市井小民津津乐道地话题,就算在同样大户的人家里也是如此,而且事主并没有要拦着别人说的意思,他们家门第也不低,这传言便越演越烈,甚至传进皇城去了。

本朝英明神武地康熙皇帝,是在询问近身侍候的太监,昨儿出宫办事,可在坊间听到些什么趣闻地时候,知道这个传言地。他一向是个注重孝道的人,听闻说传言地主角之一很有孝心,便在和几个皇子与近臣闲聊时说起。

他道:“这个张保,似乎官做得不错,我记得前两年,他还得过吏部的嘉奖?”

陈良本答道:“是,张保在二十八、二十九年的吏部考评俱是优异,三十年春,还是吏部嘉奖的二十名地方官员之一。微臣跟这人见过几面,他虽然说不上精明强干,但才气能力还是有的,可惜是个老好人,因此魄力有些不足,不过他在农事民政方面倒是把好手。”

康熙笑了:“你记性倒好,这么说他是个外官了?怎么在京里?哦,是了,他是威远伯府的儿子,自然是为父母丧事才回的京。”

陈良本道:“是,他本是广州知府,才上任不到一年,因老父去得突然,母亲又病了,他便上本丁忧,暗里求了上司,另找人代替,说是要留在京中照顾母亲。没想到才几个月,他母亲也去世了。”

康熙点点头:“广州知府可是个肥缺,他说走就走了,可见真是个孝子。听说那个算计他的丫环,因为曾服侍过他母亲,所以也就轻轻放过了?”

太子冷哼一声道:“这人太过心慈了,才会让奴才欺负到头上,这样的奴才怎能饶她?直该打死了事!”

索额图却道:“这到底是传言,未必可信,说不定是他正室容不得妾,才会用这样的罪名赶了人走吧。”

陈良本略皱了皱眉,也不言语。康熙见旁边的四阿哥有些欲言又止,便问他有什么话想说。四阿哥想了想,道:“索相所言虽有理,但恐怕不是事实。那张保其实是有妾的,而且与正室相处融洽。”

康熙奇道:“你怎么知道?”四阿哥便说:“他夫人是佟家的女儿,算起来是皇额娘的堂姐妹,不过儿臣并不曾见过。倒是他家的长子端宁,与桐英自幼交好,曾跟儿臣见过几次,学问人品都是上佳的。他曾对儿臣提过家中一些琐事,因此儿臣知道。”

康熙这才恍然大悟。那个将传言告诉他的太监便说:“奴才在外头也听说过,张保大人家有一妻一妾,听说那妾还有个儿子呢,都有八九岁大了。”

康熙点头笑道:“佟家的家教是信得过的,朕倒是没想到,这张保居然还跟朕是连襟呢。既然他于民政方面有专才,等他守完孝,便给他安置个相关的位子吧,总不能浪费了一个人才。”陈良本躬身应了,众人陪笑一阵,索额图觉得有些无趣,也不再说张保家如何如何了。

倒是太子问起四阿哥说:“方才你说桐英,可是说简亲王家的老二?喜欢画画的那个?”四阿哥说是,太子便有些不悦:“男子汉大丈夫,不是学文就该习武,简亲王世代都是有名的武将,怎么生的这个儿子,却喜欢这些雕虫小技?四弟还是不要跟他来往太多的好。”

四阿哥低头不语,三阿哥便说:“琴棋书画自古便是文人应该修习的学问,怎么能说是雕虫小技呢?况且简亲王府是宗室之亲,太子这话说得过了。太子不悦,正想要反驳,康熙却道:“桐英不错,文才武艺都不差,去年万寿时,他献过一张《麻姑献寿图》,画得很好,我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想向王原祁和冷枚学画,我都允了。后来王原祁说他花鸟山水上平平,但画人物却很有天赋,若肯下苦功,将来未必不会成为一代宗师。虽然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我爱新觉罗氏若真能出个大画家,也是件好事。”他正要端起茶杯,却忽然想起:“说起来,今年万寿节后,就没再见过这小子了,他去哪了?”

四阿哥答道:“跟简亲王回奉天去了,他说,京城的夏天实在热得让人受不了,他要回家消暑去。”三阿哥奇道:“他不是还在上宗学么?怎么就这样跑了?”四阿哥便说:“我也问过他,他说,宗学的教授都认为他学问不错,可以满师了,因此放他回家自修。”康熙有些哭笑不得:“哪有那么容易满师?我看是他光顾着学画,宗学的教授都奈何不了他,干脆放他自生自灭去吧?”

四阿哥一鞠道:“皇阿玛圣明,儿臣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死不承认。”

众人都笑了,太子随即又提起别的趣事,君臣父子便转移了话题。

一百二、午后

佟氏拿团扇遮着日头,顶着热浪踏入了竹院。此时正是刚过午后不久,几个小丫头在廊下倚柱而坐,都昏昏沉沉地打着磕睡。佟氏也没吵醒她们,直接带着素云往正房走去。

只走到门边,便听到里头传来那拉氏的急怒声:“什么?死了?!你们怎么这么粗心?!”佟氏停住了脚,向素云使了个眼色,素云便扬声叫道:“大太太可在家么?三太太来看您来了。”听得屋里急急走出一个女人,却是那拉氏的陪房金妈妈。

佟氏笑道:“午后无事,便来寻你们太太说说话,没打搅她歇息吧?”

金妈陪着笑,那拉氏也到房门口相迎了:“这是哪儿的话?你明知我中午一向不惯睡觉,只不过是天太热了,略养养神罢了。正无聊呢,你来了,再好不过,外头热,快进来坐吧。”

佟氏笑着跟她进了屋,见她脸上并无异色,便不去问方才听到的话,只谈些家常事务。她道:“过两日是老太太的七七,大嫂子是请了人来打斋的,只是瞧这天气闷热,只怕会下雨。若是在院子里做法事,只怕不便呢。”

那拉氏道:“我想过了,老太太在时,常年都在荣庆堂起居理事,那里地方大,两边和前后都有抱厦,不如把法事移到那边去做,就不怕下雨了。”

佟氏一拍手:“妙极,这样一来,就算天晴无雨,那些尼姑和尚也可免受烈日暴晒,大嫂子为老太太积了阴德呢。”

那拉氏微笑不语。两人又谈了些小事,金妈陪了一会儿,便推说要去照看德哥儿。退下去了。

佟氏仿佛突然想起似的,问那拉氏道:“我听二嫫说。她午饭前好像在二门上看到姐姐家的老徐,莫非是江南那边送信回来了?”她看到那拉氏脸色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心下觉得不好,忙道:“该不会是二嫫看错了吧?还是说有什么不太方便的地方……”

那拉氏顿了顿,笑了:“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其实告诉三弟妹也不妨。我本来没打算声张,是妹夫写了信给我们爷,打听些朝堂上地事。他在信里交待了要私下行事,我们也不好告诉人去。”佟氏道:“原来如此,这也是平常小事,姐夫何必避了人?”

那拉氏忽然想起:“说起来他信里问的事,或许三弟听说过呢。就是那位陈良本大人,他不是还来过咱们家寻三弟么?你们与他交情不错吧?”

“交情说不上,不过就是见过几次面罢了。那次陈大人肯来。其实也是冲老爷子来的。姐夫想打听他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地风声,说是年底皇上要派陈大人出任江南总督。他和那些同僚朋友,都弄不清上头的意思。因此写信回来问问。佟氏“哦”了一声。低头喝了口茶,疑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有江南总督这个职位?不过这些朝堂上地大事。我一向是不管的,这都是外头他们男人的事,我们爷或许会知道些吧?”她面带歉意地对那拉氏笑笑。

那拉氏并不在意:“说的也是,这些事就让他们男人去烦吧。我们只要管好家务事就够了。”她随即转了话题:“说起来,妹妹也夹了封信来,说是明年春天,他们就可以任满回京了,到时候极有可能会留京任职呢。”

“这可是好事。”佟氏勉强地扯扯嘴角,“说起来我们很久没见过姐姐一家了。本来还以为她们今年为着絮絮那孩子选秀的事,会回京来呢,谁知又病了,竟然误了一届。”那拉氏装作没瞧见佟氏地神色,道:“说是絮絮重病,其实算不上什么大病。”她瞧瞧外头没人,便靠近佟氏低声说:“听说是染上了不知什么怪疾,那孩子整张脸都长满了红疙瘩,实在没法见人。”

佟氏掩住自己的嘴巴:“怎么会这样?我一点都没听说呢。”那拉氏微微点着头:“妹妹一家对外人说,絮絮是得了重病,不能见光,又求了他们旗里的佐领,才报了个病重,得以延期。妹妹向来是个要强的,怕亲戚们笑话,也没跟娘家说。这还是老徐那边透露的。”

佟氏叹息道:“真可惜了,絮絮那孩子我虽没见过,但也听说长得很好,谁知竟然得了这样的怪病。”那拉氏道:“你倒用不着太怜惜她,听说妹夫请了个名医,治了大半年,已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怕明年他们来家时,已经一点痕迹都看不到了呢。”

佟氏听了也松了口气:“幸好如此,不然姐姐一家不就太可怜了么?”她与那拉氏对望一眼,便笑着各自低头喝茶。

那拉氏叹了口气,道:“想想还是三弟妹最有福。我们姑嫂几个的儿女,就只有你家的端宁和淑宁最懂事能干,连年纪最小的贤宁,也是乖巧得叫人心疼。我们却都为儿女操碎了佟氏忙安慰道:“大嫂子怎么说这样地话?我瞧着庆哥儿和顺哥儿娶亲以后,都懂事了许多,也知道上进。婉宁也越长越好了,今年虽误了一次选秀,想来三年后定然会有好福气等着她。大嫂子就不必操心了。”那拉氏苦笑一声:“你也来哄我。婉宁长得是好,可那性子却是改不得了。原来还以为她长进了,谁知老太太才没了几天,她便露出从前的模样来。你看她前些天……”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口:“总之,我是拿她没办法了。我本来还以为她能有门好亲事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硬生生把好姻缘往外推。”佟氏温声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嫂子做母亲地好好教她就是。不过那门亲事,如果能成事。还是成事的好。体面尊贵倒在其次,最难得地是那一位对婉宁地心思。”

那拉氏微微点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虽然婉宁一向与我不亲,但到底是我亲生的儿。哪有母亲不希望儿女好地?她性子爱闹些也没什么,只要她知道规矩。不丢家里地脸就够了。”

佟氏附和着,心下其实有些不以为然。她若无其事地又跟那拉氏拉扯几句闲话,便告辞了回槐院去。

她前脚刚走,金妈后脚便从后门转进正房,对那拉氏道:“回太太话。已经叫人装殓好了,趁天黑就可以悄悄送到城外去。”

那拉氏被佟氏这一打岔,原本的怒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问题:“罢了,如果太过鬼祟,倒显得咱们心虚,万一叫二房拿住把柄就不好了。你叫人去买副普通地棺材来,行事低调些,却也不必太过避人。若有人问起。便说庆哥儿房里的秋姨娘旧病复发死了就是。”

金妈有些担忧:“如果被人发现怎么办?”那拉氏冷笑一声:“怎么会被人发现?老爷子出殡的时候,秋菊已经小产过一回,许多人都知道的。后来她也一直病恹恹的,说是病发血崩了。谁会不信?知道她又有身孕地人。除了你我,就只有她贴身的丫环和大夫了。你使些银子,封了那些人的嘴,然后远远地把那个丫头调走。难道还有谁会查尸首不成?快快送出城去烧了,免得夜长梦多。”

金妈领命而去,只剩下那拉氏一个人在房里,又生起闷气来。不一会儿,庆宁进了屋,跪在母亲面前,什么也没说,就哭起来。那拉氏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你身上还戴着孝呢,秋菊那丫头几个月前才小产过,你真要心疼,又何必这样急色,巴巴儿地跑到她床上去?现在出了人命,你有什么好哭的?”

庆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娘,儿子知道错了,秋菊……她好歹侍候儿子一场,求额娘让她有个葬身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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