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税与盘剥让盘月月祖父带出来的四姓十八家人对下山定居的决定产生了怀疑,只是因为盘月月祖父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才坚持了下来,后来的事实证明日子确实勉强还过得去,只是辛苦些。
偏偏在这时候,那名典史偶然看到了其中一户赵姓人家的女儿,被其美貌吸引,强行要纳她为妾,那位姑娘本是有未婚夫婿的,只是对方有事暂时离开了,一时护她不得,她便愤而投河自尽了。这件事引起了四姓十八家极大的愤概,盘月月的祖父也心生愧疚,决心要出面找官府讨个说法,不料还没见到人,就被官兵给打了出来,许多族人都受了伤。他向其他部族求助,但典史那边做得更绝,除了威胁其他部族不许出手外,还勒令四姓十八家搬出分给他们的房屋,接着甚至打算将他们污蔑成乱民,直接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奉家一名青年发现了典史的阴谋,早早回报族人,他们一百多口人也许根本就逃不掉了。
他们这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为是匆忙逃出来的,只带了些细软和干粮,大部分牲畜都没来得及带走,加上因为之前的事,对官府产生了戒心,便一路东躲西藏,隐匿行踪,靠打猎维生,流浪了近两个月,才到达象牙山附近。他们发现这山上资源丰富,人烟却不多,周围虽有村落,却没有官府,便打算留在这里过冬。事实上,他们一到九市附近,便有人察觉到了,因不清楚他们的来历,近年瑶民与又本地人相处得还算融洽,也没人多事去告发。只是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如果他们只是路过,那本地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偏偏他们选择在此停留,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崔柏泉之所以这么轻易地打听到这些消息,除了因为附近百户所里就有对官圩情况知根知底的士兵之外,也是因为这处的百户已经有心要对盘月月等人采取行动,作战计划正在策划中,而探子也早就派了出去,只要圈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就要动手了。
明鸾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崔柏泉:“动手?采取行动?他们要干什么?那里头男女老少都有,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瑶民而已!他们又不是要叛乱!”
“当初他们跟典史对峙,可不仅仅是挨了一顿打这么简单,听说还跟官兵发生了械斗,只是伤亡不重,因此没闹大。不过有了这么一出,那典史嘴皮子一碰,就有理由将他们打成乱民。”崔柏泉皱着眉道,“听说官圩的百户当时收到消息,也带兵前去戒备了,不过他觉得这事儿不大,便只远远看着,没有插手,只是看到那些瑶民的凶悍,也颇为忌惮。官圩的瑶民青壮,身手好的大多入了军籍,可是这四姓十八落户三年有余,还不肯答应,各地卫所都觉得是刺头,自然可强行镇压下去了。”
明鸾越听越气:“照你先前所说,他们对事情的真相不是不了解的,干嘛还要对那些瑶民下手?那不是黑白不分吗?!”
崔柏泉叹道:“事情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我问过那几个出身官圩的士兵,为什么那典史如此胡作非为,也没人去告发他?他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小典史而已,只能在官圩一地胡作非为,就算是知州提拔的,难道还能越过德庆其他的官员去?更别说,那位知州大人早在上月便高升离开了,如今连新知州都到任半个月了,一个典史还能仗谁的势?结果,你知道那些士兵说了什么?”
明鸾忙问:“说了什么?”
“他们说,那个典史不是正经典史,而是土典史,说白了,就是专门的抚瑶官,也有叫土人的,虽不是瑶民,却是早年因逃役躲入山中与瑶民混居的汉人后代,也算是半个瑶人了。听说当年前任知州大人前去瑶区视察时,曾经有人要对他不利,是这个人暗中向知州报信,才使他脱险了,因此便成了知州最宠信的抚瑶官。他主持官圩一地的瑶务,虽然有种种贪赃不法之处,却只针对瑶民,从不对汉人下手,又与当地的瑶首关系密切,换了别人,未必有他做得好,因此当地的汉人便对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管知州衙门是不是换了主人,都没兴趣打一只落水狗。”
“啥?!”明鸾双眼瞪得老大,“这人居然算是瑶民自己人?!那他对瑶民盘剥得这么严重,瑶民就没一点怨言吗?!”
崔柏泉冷笑一声:“怨言不可能没有,但谁也没摆到台面上来。而且你知道么?他对那四姓十八家的人下手,其他瑶民部族可没吭过一声。你见过盘月月,跟她说过话,想必心里也有数。
她祖父能打破陈年旧习,毅然带人下山定居,又让孙女儿学说汉话,自然不是庸碌之辈。而那天朝你射箭的奉大山,身手也相当不错,如果他们四姓十八家里这等身手的青壮不止一个,那他们的实力可不弱。他们只有一百多口人,从外地迁过来,肯定要占用土地、房屋、粮食、耕牛与农具,别的部族真不会有想法么?”
明鸾呆了一呆,才道:“那个典史对当地瑶民克扣得如此严重,本来资源就少了,还要多一百个人来抢饭吃,其中甚至有出色的人才,搞不好还会威胁到当地瑶首的地位,所以…他们就坐视典史欺负人了?”
“你明白了吧?”崔柏泉叹道,“官圩官民都不愿多管闲事,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瑶民之间的内斗。明鸾,这种事跟你原本想的官吏仗势欺压百姓不同,还是不要插手了吧?既然百户所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若我们还不上报,等他们动了手,难免要追查为什么瑶民上山,看守的军户却无一人发觉了。到时候倒霉的就是我们,不要再耽搁下去了!”
明鸾咬咬唇:“在外人看来,那确实是瑶民之间的内斗,可在盘月月他们看来,却是官府在欺压他们。其实一切都是那个典史的错!要是让他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遭殃的!”
崔柏泉想了想:“那我们就先去上报,然后再想法子把这事儿跟柳大人说一说,好歹也让他心里有数。至于后头的事,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了。”
明鸾瞧了瞧他,没有吭声。
崔柏泉却以为明鸾还在固执己见,有些急了:“明鸾,不要任性,百户所的人已经插手了,这事儿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我们先把自己保住了吧!”
明鸾起身道:“你放心,事情轻重缓急我还是知道的。这样,之前我们已经跟其他几家军户打过招呼了,这时候再报上去,他们也有了妥当的说辞,不会被连累,你收拾一下,我回去告诉二伯父这件事,让二伯父去报告。如果顺利,争取让他明天就出发。”
崔柏泉微微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回山上收拾东西了,明早我来你家找你二伯。”
明真点点,目送他离去,转身便往家里走。
她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从小就听着“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这种歌长大,虽然她还没天真到以为在这个时代里,也能做到所有民族都亲如一家,但至少,她对汉瑶之分看得不太重。盘月月一行人所受到的遭遇,她另有想法,也觉得自己的计划能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只是需得让二伯父章放去执行。如果一切顺利,那盘月月他们就有可能真正找到一个安居之所,而那个可恶的典史,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回到家后,她第一时间找到了正在屋里擦拭自己的佩刀的章放,把事情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盘月月他们四姓十八家的人能放弃旧习,下山定居,肯定是倾向于归顺的,只是遇到坏典史,为了保命才会逃离。如果就这样看着他们被冠上乱民的名头,甚至丢了性命那也太冤枉了,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法外呢。其实要帮到他们也不难,只要出一点力,就能给他们一个安居之所,也能教训那个土典史,二伯父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章放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三丫头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这些瑶民或许有些可怜,可我们又为什么要帮他们?若是为了立下抚瑶的功劳,前任知州就是以抚瑶之功得以高升的,而百来个人的小部落,也说不上什么大功劳,更别说这说白了不过是瑶民内部的乱子。这事儿既然百户所已经有了计划,我们就不好再插手了,那只会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了人。相反,这也算是难得的立功机会,我不但不该拦着人家,还要想办法参加进去呢。要是立了军功,我升迁就更容易了家里的日子也会更加好过。”
明鸾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意外于章放的言辞,但她很快就醒过神来:“二伯父,您先听我说。我请您出手,或许自家未必能得什么功劳,但这事儿一定能给柳大人一些帮助,您先听我说好么?”
章放有些不耐地放下佩刀:“说吧。”
明鸾要说的理由其实也简单。
第一,柳同知上任数年与古通判两人一直合作良好为本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但功劳却都被知州占了去。古通判还可以说是多年的老人又是老油条,更注重实惠,不在乎虚名,但柳同知却未必如此。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厚德君子,文质彬彬,但心里肯定是有一定抱负的,不然这几年也就不会大力主张兴修水利,巩固江堤,又在民事上头提出许多惠民的主张,宁可将功劳让给知州,也要把事情做成了。如今上任知州离开了,新任知州刚到任半月,什么威信都还没有呢,要是这时候再不做些什么,难道还要再被压制三年?
当然,如果他做得过了,得罪了新上司,也有可能会倒霉,所以就有了第二条。
第二条就是,新任知州到任只有半个月,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柳同知与古通判把持政务,他这第一把火至今还没能烧起来呢,可如果把他逼急了,随便找个人来当炮灰,有可能会破坏了德庆目前的好局面,所以,不如让他找到放这把火的缺口。
官圩那位土典史既然是前任知州的亲信,又确实有问题,还有更好的靶子吗?新知州这把火顺利烧起来了,如果其间又能得到柳同知的帮助,那对他们上下级关系一定有好处。章家这几年也算是得到柳同知不少照顾了,一句话的事,能帮得上忙,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百户所确实是有意对四姓十八家下手,但他们要出动,还得得到千户所的同意。只要万千户那里卡住,而盘月月他们又没有主动攻击官兵,百户所就没理由对他们动手。万千户是快要走的人了,他会愿意在这当口出什么夭蛾子吗?
第四,朝廷自从洪武末年开始,对瑶民的政策就一向是以安抚为主,只有零星骚乱才会采取铁腕手段。盘月月他们本是归顺的瑶民,根本就没有反叛之心,对他们下辣手,不但有违朝廷国策,一旦引发各地瑶民的不满,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层层追究下来,一定会有人被当成替罪羊的。如果章放参与进去,而他又是象牙山林场的看守之一,还是个小军官,加上是流放来的,随时都有可能被牺牲掉。
这最后一条是明鸾临时加进去的,但看到章放听了以后那眉头紧锁的样子,她心里便知道,这句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
其实她的主意也很简单,就是直接到柳同知面前告状,请他帮忙,将那个土典史的事泄露给新知州,好让新知州拿到立威的借口,只要把土典史拿下,再为盘月月他们进行平反,最好是让他们就近选一个地方安居落户,事情就解决了。既不用出兵,也不用自己冒险,如果运气好,还能帮柳同知谋点福利。柳同知算是章家在德庆的一个小靠山,他好,他们也就好了。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章放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否决了她的提议:“你的想法听起来不错,但你无法担保柳同知与新知州会如你所说的那样想,更无法确定万千户是否不会同意百户所的行动。更要紧的是,我们身为看守林场的军户,疏忽之下把人放上山,已经是失职,若还不赶紧表现表现,不等立功,就要先受罚了!而且你二伯父我身为百户所的人,怎能不顾上司军令,擅自行事呢?三丫头,这件事我们做来是吃力不讨好,若只是为了救几个瑶民,那又何必?他们与你不过素昧平生而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是一向爱闹事的瑶民,不要把你的好心浪费在他们身上。”
明鸾愣住了,她没想到章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她的想法真的毫无意义吗?
第十四章 质问
明鸾看着章放坚定的神情,咬了咬唇,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虽然自己有心帮助盘月月他们,是觉得这小姑娘挺可爱的,但也是想打抱不平,不希望这些本来安分守己的瑶民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对于二伯父来说,这件事确实与章家没有多大关联,只一个“可能对柳同知有所帮助”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他。
可她还是觉得,这件事对章家人来说,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也不必冒大风险,为什么就不能帮忙呢?
她细细想了想,有些犹豫地再次开口:“二伯父,我承认这件事是因为我看不惯那个土典史的做法,也觉得盘月月他们很可怜,才想帮他们一点小忙的。其实我们家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受到什么损失呀?柳同知跟我们一向有往来,跟他捎句话,是多么容易的事呀?后面的事甚至不用我们去做,他自己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还有…我没说要您公然违反百户军令,百户所的人不是还在搜索四姓十八家的行踪吗?那就是还没动手了?只要在他们动手前,上头下令他们停止,那他们就没话可说了。该上报的事,我们也可以照旧上报,其他该做的事也做了,一切就等知州衙门与千户所的决定,这样也不行吗?我只是…不想您上赶着去参加这种杀戮之事而已…”
章放微叹一声,正色对明鸾道:“你年纪还是太小了,虽有些小聪明,但终究比不得大人,考虑事情也不周全。首先,那些瑶民虽然有些冤枉,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他们一帮外来户跟官圩本地的同族人产生的纠纷,他们败了,只能流亡在外,这跟朝廷、跟官府毫不相干,无缘无故的,我们为何要帮他们?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想要行善事,不如先帮了汉人再说吧。”
明鸾抿抿嘴:“这事儿跟他们是不是瑶民没关系,换了是汉人,到了我跟前,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二伯父您将汉瑶之分看得太重了!”
章放皱了皱眉,脸上略带了两分不悦之色:“难不成你觉得瑶民与我们汉人是一样的么?你可知道自大明开国以来,那些瑶民闹了多少乱子?他们不服朝廷管教,事事与官府对着干,你可知道有多少大明将士死在他们手上?!为何官圩百户所明知道四姓十八家的人受了委屈,也不愿搭理?为何九市百户所一听说是流浪的瑶民,便要派兵围剿?!德庆各地的卫所不知跟瑶民打过多少仗了,心里都憋着气。就因为朝廷要安抚,各地卫所才忍住了。这四姓十八家的瑶民,先是公然与官兵械斗,接着又擅自闯入官属林场,若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迟早会阄出乱子来的。与其养虎为患,还不如早早解决了干净!”
明鸾惊诧地看着他,想了想,早年确实有“瑶乱”之说,当初他们在广州选择去哪个千户所时,还担心过这种事,可到了德庆之后,也就是零星听闻哪里的瑶民跟官府起了冲突,都是小事件,压根儿就没闹出大乱子,她也就没当一回事,只是几年下来,也对从前发生过的事有所耳闻。可是…瑶民与官府之间的争斗,谁对谁错哪里是分得清的?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理由,现在既然可以相安无事,为何还要再起冲突?四姓十八家在这件事上是受了委屈的,发生械斗也是因为土典史一方先做了坏事,怎么章放就把责任都推到受害一方身上了呢?
她嚅嚅地道:“至于么?他们也没干什么坏事,随便拨块地方给他们安顿下来就行了,知州衙门早有现成的措施,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章放叹了口气,略放缓了神色:“三丫头,你可知道德庆为何要设千户所?”
明鸾看了看他:“因为有瑶乱啊。”
“那就是了。”章放道,“这里的卫所是为防瑶乱而设,可如今朝廷为了安抚瑶民,已经无意再派兵围剿了,那卫所的将士又该怎么办呢?没有仗打,只靠屯田,他们哪里有机会升迁?就象你二伯父我,这几年拼死拼活练习刀箭,全百户所也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我又能读会写,精通兵法,却只能做到小旗头目。若没有立功的机会,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重振章家门楣!”
明鸾瞪大了眼。二伯父说了半天,抬出一堆大道理来,最关键的其实就是这一项吧?因为“平乱”是军功,那位百户是想借那一百多条人命铺就自己的青云路呢!而二伯父章放对此持赞成态度,也不过是想要沾光。这个答案太让人失望了!
章放没有留意到明鸾神色间的变化,还在那里苦口婆心:“早听说万千户不知傍上了哪路靠山,很快就要升迁了,他的千户之位便空了出来,底下几个百户谁不动心?姚百户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这种时候,谁挡了他的路,必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我向柳同知进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事后一旦有风声传进姚百户耳朵里,他是绝不会放过我的。
三丫头,此事本不与我们相干,又对章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又何必多事?!”
明鸾深吸一口气,觉得心底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忍不住问:“二伯父,为了立功升迁,明知道那一百多条人命是冤枉的,也能下杀手,你良心上过得去吗?就算你因此升了官,又怎么样呢?那不是敌人,是平民啊!”
章放稍稍拉长了脸:“三丫头,我之前说了半天的话,敢情都是白说了?你没听明白么?此事不与我们家相干!就算我不贪这军功,也绝不会依你所言,前去向柳同知告状的!这对我们章家没有好处,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明鸾冷冷地笑了笑:“对章家没有好处,所以就不去管了,哪怕明知道有人要枉死。这情形怎么让人觉得眼熟呢?二伯父,您说当年我们全家入狱的时候,临国公府啊,姑姑家啊,还有好些亲朋故旧,全都袖手不管了,您没少骂他们吧?其实有什么可骂的呢?救我们,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还有可能会引起权贵不满,所以他们不肯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啊!换了是临国公府出事,我们也不会帮吧?对章家没有好处哦!”
章放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下率:“三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如此荒唐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还是章家的女儿么?!”
明鸾还在笑:“我有胡说吗?我只是在说实话啊。说来也奇怪了,陈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帮我们啊?出钱又出力,五舅舅还被连累得官都做不成了,慵好心还要被我们家的人说闲话,真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难为他们坚持了几年,至今也没抛开我们不管他们真是太傻了,是不是?”
一说起陈家,章放脸色再难看,也没再骂下去了,只是他不骂却有人忍不住。章敞在门外已经听了一会儿,此时再也无法听下去,闯了进来,怒斥女儿:“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二伯父好意劝阻你,你却一再顶嘴,我们家的女儿,几时变得这般没有家教?!”
章放连忙拦他:“算了算了,她还是个孩子呢能懂得什么?”又转向明鸾:“三丫头我知道你自小聪明,也得老爷子宠爱但越是这样,你越该懂得分寸,不能仗着长辈的宠爱就胡作非为,不敬尊长。今天的事我看在你父母份上,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明鸾咬着唇没有应声,章敞见状更火了:“死丫头,还不认错?!都是打哪儿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是谁教的你?!别以为帮着家里打点柴,种些菜,能挣几个钱,就敢对长辈们指手划脚了!你挣的钱再多,也是章家的女儿,要敬我这个父亲!想当家作主?你还差得远呢!”
明鸾瞥了他一眼,仍旧没吭声,心里却越来越生气。她听得出他话里有话,这几年,因她辛辛苦苦挣了点钱,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而且章家又一直仰仗陈家资助,这个父亲便一直憋屈着,加上他一再闯祸,搞得自己伤上加伤,费了不少药钱,就越发沉默了。敢情今天发这顿火,是拿她撒气来了?她再没用,也没给家人增加负担!什么礼数、孝道,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的!成天只懂破坏没有建设的家伙,空有一个父亲的虚名,凭什么教训她?!
章敞见她一脸倔强,毫无屈服之意,心头的火一下就烧上来了:“还不认错?给我跪下!说!是谁教得你这般无礼的?是谁让你觉得自己对章家有功,就可以不敬长辈的?!是谁?!”
明鸾猛地转向他:“父亲想要我怎么回答?又是在暗示些什么?您对谁有不满吗?是母亲?还是外祖家?您觉得陈家对章家有大恩,我是仗着外祖之势就咕l来了,所以您心里不痛快?您想如何?嫌陈家多事了?!”她冷笑一声,“是啊,现在章家在德庆已经安顿下来了,温饱不愁,甚至还有了一点产业,就算没有陈家扶持,也能过上好日子了,陈家没了用处,还不赶紧找个理由抛开吗?顺便将母亲也赶走了,您好再寻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再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呢!”
章敞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右手忍不住一掌挥了过去。明鸾左脸顿时就红肿起来了,身体还被那力道带得倒向一旁。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左眼的泪水一下就流了出来,反手一擦,却发现手背带了条血丝,嘴里有铁锈的味道,便知道是破了皮。她直起身子,腰挺得直直的,斜眼看向章敞:“您早就想打我了吧?为什么要拖到今日?前年您生病,我走遍整座象牙山为您寻药的时候,你怎么不打?去年您被人打得骨折,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我拿出私房钱给您请大夫买药的时候,您怎么不打?您还问我是跟谁学得这么没规矩的,可一直以来教我读书的人,不就是您么?!”
章敞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明鸾却只觉得满心委屈,扭头便往外走,在门外迎面撞上了陈氏,对方脸色一片苍白,面带惊惶地站在那里,颤着声音劝:“鸾儿,去跟你父亲赔罪…快去…”明鸾心头火一下就冒起来了,磨磨牙,什么都懒得跟她说了,绕过她就直接往大门外走。
身后传来章敞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你要是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再不是我章家的女儿!”
谁稀罕?!
明鸾正在气头上,停都没停就走了出去。陈氏哽咽着要追,却被章敞叫住:“不许追!这坏脾气绝不能姑息,若不叫她受点教训,日后还不成了无父无君的逆女?!”陈氏含泪看着丈夫脸上的怒意,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明鸾这一走,便头也不回地来到了江边,随手拣起一块石头丢向江中,张嘴大声喊了一通,仿佛要将满腹怒火都发泄出去一般。江边本有两个农妇在补渔网,见状捂了一会儿耳朵,等她停下来了,才放下双手大声抱怨道:“是谁家的女儿啊?吵死了!”明鸾猛地回头瞪她们一眼:“干嘛?不行啊?!这又不是你们家的地方!”
两个农妇认出是她,都吓了一跳,一个缩了头,另一个则小声对同伴道:“算了算了,别管她了,这小夜叉发起威来,连镇上的瘪三都敢砍的,我们可惹不起。”
明鸾听见了,有些讪讪,自知理亏,扁扁嘴,朝她们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大声说:“对不起,我只是心情不好,不该对你们发火的。”便转身走。
两个农妇看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
明鸾经过一番发泄,怒气已经消去许多,想想这时候绝不能回家,不然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德庆城虽有茂升元的分号,却离得太远了,只能上山去寻落脚之处。她的私房钱大部分都藏在崔柏泉的小屋里,再问他借两件衣裳,便不愁无衣换洗。而去年军汉大叔又在西山坡的林子里搭了一间小木屋,是预备冬季巡林期间休息取暖用的,如今还是秋初时节,用不着那里,她前些日子去看过,还能住人,干脆暂时在那里落脚算了。
盘算完毕,明鸾便朝崔柏泉的小屋方向走,路上听到天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暗叫一声不好,这是要下雨了,如果不能赶在雨来之前到达小屋,她就当定落汤鸡了。这么一想,她便加快的脚下的步伐,快跑起来。
山路是她早就走熟了的,眼看着天色越发阴沉,她越跑越快,当看到小屋屋顶一角的时候,心下顿时松了口气,也没顾得上细想小屋前的平台为何不见崔柏泉那条狗,便急急直往屋门奔去,一把推开门板,大叫:“可算赶到了!要下雨啦,你收衣服没有?!”
屋里的人转过身来,两眼看着她,脸色有些阴沉。
居然是左四!
明鸾呆了一呆,才想起问话:“你怎么在这里?!”
第十五章 反省
夏末初秋的雨,丝毫不逊色于盛夏时节,哗啦啦说下就下,小屋天花板角落处,已经有雨水流了进来,在地板上积起一大摊水迹。
明鸾喝了杯热茶,尝出那是崔柏泉最近常带在身边喝的青草茶的味道,便知道那些茶都是出自谁人之手了。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无论左四跟崔柏泉是什么关系,她一向将后者视作最好的朋友,为什么对方还要对她隐瞒呢?就算是左四的行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她早就知道他来德庆了呀?!
左四很平静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小泉哥上山去了,这雨来得急,他大概赶不回来,你如果有急事找他,就在这儿等着吧。”
“哦。”明鸾应了一声,悄悄打量着左四,眼神闪烁。
左四盯了一会儿手中的杯子,又道:“我是小泉哥的舅舅。”
“啊?”明鸾猛地抬起了头,“你是说…你是他生母的…”想了想,皱皱眉:“不对,我听小泉哥说过,他生母娘家姓卢,你姓左,又怎会是他舅舅?!”
左四苦笑:“这事儿说来话长,小泉哥的生母其实是我表妹,从小就没了父母,是在我家养大的,对我来说就跟亲妹妹一样。本来我不赞成表妹嫁到崔家做妾,可当时我不在家,表妹又是愿意的,我也无话可说,后来见她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也就放心了。那年我领了差事,带手下去大同追捕一个重犯,受了点伤,滞留在大同两个多月,等我回到京城时,崔家的案子已经结了,崔统领与长子都被斩首,家眷幼子流放我急得不行,赶回家里问父母为何不给我送信?才知道他们怕惹祸上身,竟当成没这门亲戚,跑到乡下去躲了两个月,听说崔家人走了才回来。要知道,崔家还风光的时候他们可是天天跟人显摆来着…”
明鸾想到章家那些亲友故交,倒没怎么觉得愤慨,连高门大户都袖手旁观了,这小门小户又能怎么办?她跳过这一点,直接问:“你是觉得愧对卢姨娘和小泉哥,才跟过来的吗?”
左四叹了口气:“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捕快,这种通天的大案,我能怎么办?可若叫我象家人一样,对此孰视无睹我又做不到。家里人怕我胡来,将我关在家里,我只得暂时骗他们什么都不会干,却暗地里将自己的差使换成了长班。正巧,你们章家和沈李两家都要被押送岭南我知道崔家人也是来了岭南,便设法拿到了这项差事。”
从捕快变成押送犯人的长班,虽然身份同样是差役,但其中差的可不是一点两点,左四也算是狠得下心了。这么说来,他到了广州之后,连去茂升元拿钱都顾不上,便出门办事想必就是为了寻找崔柏泉母子的下落吧?
明鸾问:“那年你假装成军户跟着我们一起来德庆是因为打听到崔家人在这里?”
左四点点头:“自然如此,不然我何必要过来?幸好崔家人离开广州没多长时间见过他们的人都还有记忆,因此我很快就打听到了。只可惜…”他神色一黯,“终究是来得晚了些,我妹子她…”
卢姨娘到达德庆的时候,已经发了疯,怪不得左四会觉得黯然。
明鸾想了想:“你本来是官差…入了军户,真的不要紧吗?当时你身上还有差事吧?说来自打那回在船上偶遇之后,我好象就再没见过你了,你究竟是去了哪里的卫所?”
左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哪里的所都没去。当年我到了德庆,只在千户所待了几天,打听到崔家人的下落,本想就近去照顾他们的,偏偏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军官,要将我调去守巢顶,没办法,我只好逃了。因此,我如今在千户所的名册上,乃是逃兵,一旦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注:巢顶是德庆最高峰,位于西北方,九市位于德庆南面。)
明鸾眼睛都瞪得快脱窗了,这也太猛了吧?就算去了巢顶,也不是没机会来九市探亲的,何必做逃兵?她变得有些结巴:“这…这又何必…要是被发现了…”
“所以我一直告诉小泉哥,不能把我的事说出去。”左四看了她一眼,“你也别慌,我不是傻子。我本来就是用假名字参军的,不过是想借机调查崔家人的去处,也是想有个合适的身份就近去照顾他们而已,没想到崔家妯娌居然…”他咬了咬牙,“我妹子被害成这样,我也无心再照应她们了,除了妹子与外甥,其他人都不与我相干!本来我还想带他们母子离开的,只是小泉哥坚持不肯,怕连累了我,我才没把人带走。如今我偶尔会上山照顾那孩子的生活,看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从不出现在人前。除了当年与我同船的一家军户,招我入所的军官,以及德庆千户所里几名跟我打过交道的士兵与我得罪的那个人以外,再无人认得我了。只要小泉哥没把我的事告诉人,我又把自己的行迹薅獬。了,千户所的人再生气,也抓不到我的,再过几年,谁还-这件事?”
明鸾眨眨眼:“你一直…躲在这里吗?可我常常过来,却从来没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