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贵有些吃惊:“怎么?你不认得?那不是你们家亲戚么?就是沈家的人啊。”
“什么?沈家?!”明鸾与玉翟忍不住齐齐惊呼出声,对视一眼,后者追问:“沈家的人怎么会过来?!”
第三十二章 挑拨
明鸾与玉翟站在千户所大门前,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方才,她们从马贵那里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沈家人马上就要到德庆来了!而且还是跟章家会合!这件事居然是祖父章寂一力主导,章放亲自去办的。马贵原本也觉得奇怪,先前章老爷子已经说过不会再搭理沈李两家了,甚至在给了十两治丧银子后便不再理会长媳沈氏的生死,却在短短数月后推翻了先前的决定,改而将人接过来,这也太突然了。
据说,是因为沈李两家翻了脸,李家仗着有个女儿给一名百户做妾,便要对沈家下杀手,沈家绝望之余,只能向章家求救。对章家来说,沈氏和沈家联系着章文龙与章元凤,是想割都割舍不掉的,如果沈家人自己熬不住流放之苦,一病病死了,那章家可以不管,毕竟大家处境都差不多,但如果是有人要害他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所以章寂才会特地托人,请江千户出面把人正式调过来。
这叫什么狗屁逻辑?!
明鸾在心中大声咆哮。既然当初决定了舍弃,那现在干嘛还要多管闲事?如果大伯章敬和文龙元凤会对此有意见,也该先找李家算账,毕竟是李家要害沈家的!当初沈氏自己放弃了婆家人,主动与娘家人同生共死,几年来章家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但托姻亲陈家多番照应,还在听说她病得快死以后特地送了殓葬银子过去。要是做到了这个地步,章敬等人还要埋怨亲人,那他们就可以去死一死了!就算毫无怨言地接了他们去辽东团聚,将来也是靠不住的。
明鸾只觉得牙根痒痒,一想起沈氏,还有沈家其他人的黑心肝,就恨不得他们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好让自己一顿老拳打过去出口气。
玉翟也在生气,她的亲哥哥是怎么死的?她的容貌是怎么被毁掉的?她刚才怎么就没认出沈君安来?要是她早知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谁,她早就一板砖拍上去了!就算被母亲罚抄上三天三夜女诫,她也不会后悔!但最最可恨的是,父亲明明知道这件事,而且还亲自去办了,居然一点都没跟家里人透露过!难道他已经忘记了杀子之仇吗?!
姐妹俩就这样杀气腾腾地站在千户所驻地门口,闲杂人等见了,都忍不住暗暗心惊,纷纷绕开了走。章放走出大门一见,不由得惊愕:“你们怎么在这儿?”
玉翟死盯着父亲,眼神幽幽的,没有说话。
章放更觉奇怪了:“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们?告诉我是谁,看我不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是他吹,如今他在德庆一带也算是个人物了,全千户所的人都知道新来的千户大人对他很是倚重,等闲人不敢招惹他。
明鸾睨着他道:“谁欺负我们,您都替我们出气么?那要是沈家人欺负我们呢?!”
章放脸色一变,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沈家儿子都到德庆了,就在茂升元分号那边,还跟我们打了照面。”明鸾语气不善,“听说人是二伯父托马贵派人接过来的?您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章放脸色更难看了:“你们…你们跟他打了照面?!”心下顿时跳得飞快,他记得,玉翟与明鸾小时候是见过太孙的,只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后者的长相,但她们与沈君安却称得上相熟,一年也能见上几回,莫非她们察觉到什么破绽了…
章放飞快地拉过女儿与侄女便往街角僻静处走,双眼还警惕地四处张望,看得玉翟与明鸾莫名其妙。前者问:“父亲这是做什么?”明鸾则说:“这有什么好避人的?沈家人来了这里,不一样要见人吗?”
章放清了清嗓子:“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家把你们大伯娘弄来,是托了江千户的关系,但外人不知道,要是叫他们听见了只字片语,对江千户的名声不好…”顿了顿,又问,“你见过沈家的哥儿了?”
明鸾没留意他后边那句话,只是冷笑:“可不是吗?沈家有什么值得调过来的?他家就两个男人,老的那个瘸了手,小的是个白痴,来了德庆也是白占一个军户名额,连种田都不成。江千户到德庆来做官,可不是为了给沈家谋福利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该做!我一会儿就找马贵大哥去,陈家的人再好心,也不能无限制地在咱们章家的破亲戚身上浪费人力物力!”
章放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但也不由得承认侄女的话有理。说真的,若不是因为沈家有个太孙在,他们父子绝不会为沈家费一点心思!如今人是接过来了,可后续的麻烦还多着呢,本来可以在此过安生日子的章家,也承受了巨大的风险。一旦事泄,遭殃的可不是一家两家。但一想到从小一处长大却不幸惨死的悼仁太子,他又狠不下心,置对方唯一的血脉于不顾。
章放叹了口气,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们接了沈家人过来,不过是让他们免遭迫害罢了,今日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我们是不会帮得太多的。这事儿你们回去也别乱嚼舌头,自己知道就好了,省得多事。”
玉翟不满地道:“父亲难道还想瞒着母亲?大伯娘总有回来的那一日,难不成她到了德庆,还继续让沈家养活?女儿倒是乐意,就怕祖父不肯!”
章放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明鸾则对玉翟道:“她怎么可能会继续留在沈家?就算祖父乐意,她自个儿也不见得乐意。如今沈家是什么处境啊?依她的性子,还不赶紧滚回咱家来,见天把咱家的东西往她娘家送啊?二姐姐,我可提醒你了,家里有些什么好东西,都密密收起来,免得遭了家贼!”
玉翟冷笑一声:“她要是敢来偷,我母亲可不是吃素的!”
章放头疼地道:“你们大伯娘如今病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哪里还有力气做这等事?放心吧。若她果真敢这么做,一个偷盗的罪名下来,便是休了她,你们大伯父也是无话可说的。”接着又再次追问:“你们方才当真见过沈家的哥儿了么?”
可惜玉翟和明鸾还是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前者噘着嘴道:“若是真能休她,凭她做的事,早八百年前就该休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可别到时候又说要为大哥和元凤着想,叫我们忍一忍。”
章放咬咬牙:“你如今不听话了是不是?居然敢在为父面前顶嘴?!”心里却埋怨两个小丫头,居然连连忽视他的问话。
玉翟缩了脑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眼中隐带泪光,一脸的委屈。明鸾连忙拉住她的手,表示支持。玉翟有些感激地看了明鸾一眼。
章放清了清嗓子:“你们…方才见过沈家的哥儿了?确定没认错人么?他们真的到了?”
明鸾疑惑地看着他,有些迟疑:“我们跟他们擦身而过,因为沈君安蒙着头,我也没仔细瞧清楚是不是他,但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半个月前来过咱们家的。您还记得吧?就是那个穿戴很狼狈、长着一张白脸的男人,大概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倒是没长胡子。对了,二伯父,这人是谁啊?当初在流放路上,好象没见过他。”
玉翟小声道:“原来是他呀?这么说当初就是因为他来了,祖父才决定接大伯娘的了?怪不得呢,那天我就说他不象好人。倒是沈君安…方才我只草草扫了一眼,觉得好象有些不大象…”
章放重重地咳了几声:“呃…隔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又只是小时候见过,如今长大了,自然有所变化。那个与他同行的男子…是沈大奶奶的娘家表弟,后来才找过去的,你们自然没见过。”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好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回马贵那儿等我吧。我一会儿办完了事就过来。”
明鸾不解地问:“您不是只过来问咱们家差使的事么?还没问完?那我们先去找小泉哥说话,您一会儿去崔家找我们?”
章放有些支唔:“我也有事要找小泉哥呢,方才听说他随老师爷出门办事去了,这会子不在。你们还是回马贵那儿去吧,下次再来找他也是一样的。”
“您也有事要找小泉哥?”明鸾忙问,“是不是也为了差使的事啊?小泉哥如今有了文书兵的差事,巡林的活就不用干了,得找人接替。新来的人也很重要,要是跟咱们合不来,以后天天见面的,不就太憋屈了吗?
章放一阵不自在:“这些事自有大人们处理,你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回去。记住了,别胡乱把家里的事告诉别人啊,哪怕是马贵呢。那沈家人的事,你们也不必多管,他们就算来了,咱们家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把他们正经当亲戚来往了。你们以后见了沈家人,就只当没看见,省得他们以为有机可趁,便缠上来。”说罢左右看看,便急急回驻地里去了。
玉翟一脸委屈地抱怨:“既然不想见他们,别把人接过来不就行了?”又看向明鸾:“三妹妹,咱们…真的要瞒着这件事么?”
“当然不能瞒了!”明鸾忿忿地道,“就算要瞒也瞒不了多久,沈家的儿子都到德庆了,其他人想必也不远,大伯娘过不了几天就要到了,要是不跟你母亲打声招呼,天知道她会怎么想?祖父、二伯父和我父亲自然不用怕她,可咱们俩却是要天天跟她打交道的,那不是自讨苦吃么?还有…”她顿了顿,看了玉翟一眼,压低声音,“这几天家里修完了屋顶,就在屋后又建了一间小屋,二伯娘高兴着呢,只当那是给周姨娘建的,如今想来,十有八九是给大伯娘安排的地方,二伯娘知道后一定要发火…”
玉翟吃了一惊,转而忿忿,冲着章放的背影瞪了一眼。
章家的院子很小,除去正屋三间,包括堂屋、章寂的卧房与文虎住的小耳房在内,东西厢房都只有两间,其中二房、三房各占一间,明鸾玉翟占一间,剩下的是厨房,南边再用木头树皮搭了个棚屋做净房,可以说相当挤。尤其是二房,章放要与一妻一妾同屋,宫氏对此早有不满。晚稻收割后,家里人清闲下来,章寂便雇了人在屋后用于蓄水灌溉菜田的水池旁边建了间小屋,因预算有限,只能勉强住人,说不上舒适。宫氏见了,只当是要给周姨娘住的,欢喜得两天都没骂过后者,如今想来这只是空想,等她知道沈氏要回来,而自己还要继续与丈夫妾室同住一屋,哪里会有好话?玉翟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自己到时候的凄惨遭遇了,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姐妹俩回了马贵那里气鼓鼓地等了半日,待章放过来与她们会合时,还带了两样别致的小饰物想讨她们欢喜,她们也没给好脸色。回到家后,明鸾径自去寻母亲陈氏,玉翟看着章放进了堂屋,打听得母亲宫氏去了屋后,便找了过去。
明鸾进屋时,看到陈氏坐在床边,身上穿着整齐的青布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还戴了根银簪子,手边床上堆着两个大包袱,还有几匹布,瞧着包袱皮很陌生,她便问:“母亲,这都是哪里来的?您出门了不成?您的伤虽然可以下地了,但还不能走太多路呢!”
陈氏微微一笑:“我没有出去,是你兰姑姑来了,我总不好睡在床上见客人,就收拾了一下。这些都是你兰姑姑送来的东西,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陈氏所说的兰姑姑,就是江达生家的紫兰,这几个月她几乎每旬都来一次,对陈氏十分恭敬亲切,见面就称“姑奶奶”,把自己当成是陈家的旧仆,态度谦卑。陈氏原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听她说起从前在陈家时的旧事,也渐渐软化了。因紫兰忠实地充当着章家与江达生之间的信使,表现很是殷勤,又不会让人反感,章家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渐渐的忘记了江达生与陈氏之间的暧昧传言,反而因为紫兰的态度,认为陈氏与江达生之间绝对是清白的。
明鸾听陈氏说是紫兰来了,便打量起那些东西,发现是一包上等棉花,一包药材,几匹布分别是品红色、豆绿色、灰蓝色、深灰色与酱紫色,章家所有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料子,另外还有一包各色丝线针剪,不由得叹道:“兰姑姑还是那么周到。”
“不止这些呢,她还带了两坛子酒和两坛油来,另有半扇猪肉,两条火腿,说是给咱们家送的年礼。到了腊月,城里的应酬多,她可能就不能过来了。”
明鸾摇摇头:“咱们家欠的人情是越来越多了,先是陈家,如今则是江家。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还呢!”
“瞧你说的,既是年礼,又怎么算是欠人情?”陈氏笑道,“咱们家也有年礼回他,并不比这些差。若是寻常的礼尚往来,你都觉得是人情,以后行事就放不开了。”她抬头看明鸾,“出了什么事?你一脸气愤的模样。”
明鸾回过神,连忙将今天遇见沈家人的事告诉了她,忿忿地道:“以后又要忍受大伯娘的厚脸皮了,真叫人郁闷!”
陈氏顿了顿,缓缓地说:“这事儿我知道,你兰姑姑提过了。”
明鸾瞪大了眼:“她今天来时说过了?”
“说过了。”陈氏轻描淡写地道,“这不是小事,虽是你祖父托江千户去办的,但你兰姑姑觉得还是要告诉我一声才行,因此上回来时就跟我提过了。其实也没什么,你大伯娘虽做了错事,但总不能看着她去死,接过来照顾些也是好的,听说她病得很重,只怕熬不长了。”
明鸾眼睛瞪得更大:“那你怎么不说一声?!”
陈氏笑笑:“说了又如何?大人们决定的事,你想反对也无从反对起,还没吃够亏么?好了,不必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好歹是长辈,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你又何必生气呢?咱们家如今也不缺这一口饭吃。”
明鸾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接她过来?就算因为她是章家的媳妇,而且快要死了,那只接她一个就好了,干嘛还要连沈家一并接过来?!沈家的男丁如今一个残一个傻,那对母女也不见得是能干活的,过来了,还不是得靠咱们家养活?!咱们又不是大富翁,如今过了三年,巡林场的差事卸了,只靠二伯父和父亲的俸银,外加柑园、菜园和卖鸭子的收入,虽比先前富裕些,但也养不起那么多人啊!”
陈氏却道:“当然不可能白养活他们,你江叔叔早有安排,你祖父心里也有数,不必操心。你只要记得,等你大伯娘回来了,万不可太过无礼,若是不喜欢,大不了少见她几面,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免得日后见了你大哥哥大姐姐,不好说话。”
明鸾愤愤地说了句“知道了”,扭头出了屋子,便听得堂屋里传来一阵争吵声,听起来似乎是宫氏在跟章放拌嘴,偶尔还捎带上章寂,最后以宫氏挨了个耳光被赶出屋子结束。
明鸾看着宫氏哭着去了菜园的方向,眼珠子一转,冷冷一笑。
横竖都不是好人,她何妨多挑拨几句,就算沈氏回来了,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第三十三章 刻薄
沈家人是腊月中旬时到的。此时已是寒冬,虽说岭南比京龘城温暖,德庆也是丘陵地区,不可能与南海边的天气相比,便是身体强壮如章放,也要穿上一件厚实的棉袄御寒。沈家人身上穿的却是茂升元伙计们准备的半旧棉袄,哆哆嗦嗦的,就象是劲风中发抖的枯叶子一般。
他们显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不但个个瘦骨嶙峋,身上、脸上还带有多处伤痕,皮肤晒得黝黑,嘴唇干裂得快要脱皮了。
沈儒平不过三十许人,佝偻着背,头发花白,若不是身上穿的布衣还算干净整齐,瞧着就跟德庆乡村里的寻常农夫没什么区别。他额头、脸颊上都有血痕,瞧得出来是鞭子打的,右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些半截手指,让人觉得形状有些不大自然,走路的时候,一脚高,一脚低,仔细瞧了才发现他左脚踝处绑了白布带,带上染了血迹,显然是受了伤。
杜氏也瘦了两圈,越发显得她颧骨高,下巴尖,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衬着干净的衣裙,倒也体面,只可惜说话时眼神总是带着一股鬼祟气,车点不见当年翰林学士家少夫人的端庄优雅气息。袖子底下,她的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红肿肿的,虽擦了药,却不见有好转迹象。
至于沈昭容,同样也是瘦了,一张小脸只巳掌大小,若不是皮肤太黑,嘴唇上又长了疮,还可以称得上楚楚可怜。可惜她太瘦了,瘦得不见半点美感,昔日还称得上是小美人的窈窕少女,如今不过是个又黑又瘦小的豆芽菜罢了。
最凄惨的是沈氏,她是被人抬着下船,又被人抬上马车赶路过来的,脸色白得发青,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若不是凑近了看,还能发现她口鼻出喷出些许白气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几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下车后进了屋,张眼看见章寂,也只能用蚊子哼哼般的声响断断续续地叫了声:“见…过…父…”然后就晕过去了。
看到这群人的形容章寂本来还打算好好骂他们一顿的,此时也只能暂时将计划压后,命宫氏与周姨娘陪着杜氏子沈昭容把沈氏安顿好,便背着手出了新建的小屋,毫不客气地冲沈儒平招了招手:“进堂屋坐,我有话问你。”沈儒平乖乖听话跟了上去。
明鸾奉了母亲之命前来看望…”沈氏,却没打算进屋去帮忙,只是侍在门边冷眼瞧着。
这屋子是新近草草建好的只要不是大风大雨住在里面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墙体薄些,冬天里十分阴冷,地方狭小些,除了放一张只够单人睡的木板床,外加一个箱笼、一张两尺见方的旧桌和一个木板草草钉成的架子外,也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杜氏等人想要拿张板凳进屋坐,还挤不下四个人。而且这屋子只开了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关着门时屋里空气便显得闷,可开了门,通风是没问题了却又容易着凉。加上这屋子旁边就是水池子和菜田,水气很重,夏天易滋生蚊虫,若是给菜田浇了肥,那味道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杜氏好歹在东莞住过两年多,也不是当初不谙农事的宅门贵妇了,只瞧了屋外两眼,便发现了这屋子的弊端,忍不往道:“我们大姑奶奶身子本来就不好,住在这里,水气太重,只怕不利于调养。”
宫氏冷笑道:“除了这儿,她还想住到哪里去?!是想住我们二爷的屋啊,还是想住三爷的屋?!难不成还想跟女孩儿们挤一处?也不怕给孩子们过了病气。
兴许她是想住堂屋里?那真是对不住了!堂屋里除了父亲就是虎哥儿,也不是不能再多住一个人,可就算大嫂子好意思,我们章家还要脸呢!大哥不在家,万没有儿媳妇跟公公住一屋的道理!”
杜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不敢反驳,只能讪讪地赔笑:“章二嫂子说笑了,我本不知道府上的情形,不过是担心大姑奶奶的身子,才多嘴说一句罢了。想来府上众位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若是能安置,也不会让大姑奶奶住到这儿来,是我多事了。”
宫氏瞥了她一眼,却不肯轻易放过:“我知道你们是嫌这屋子不好,那就搬出去好了?谁稀罕接她回来啊?!家里屋子本来就不够住,好不容易多建了一屋,还以为能稍稍白在些,结果出了这么一遭事,真真晦气!”
沈氏微微睁开了眼,看了看宫氏,眼神幽幽的,带着几分寒气。
宫氏被她这一看,不由得退后一步,但马上底气又上来了:“大嫂子,你别嫌我说话直率。咱们接你回来,也是冒了大风险的。毕竟你离家在外头住了三年了,原来也是个年轻溧亮的,若有个万一,咱们将来见了大伯也不好交待呢!要是你一直没回来,那是好是坏都不与咱们家相干,可老爷子偏偏把您给接回来了,以后要是大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可不得怪到咱们头上了么?你日后见了大伯,可得把话说清楚了,这三年里你并不与家里人在一块儿,有什么行差踏错,瓜田李下的,那也是你自个儿的事!”
沈氏脸色猛地染了一片嫣红,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杜氏与沈昭容手忙脚乱地扑上去…个安抚…个喂水,只见沈氏急促地喘了一会儿气,看着略有些好转,又盯上宫氏,颤悠悠地抬起手来,指了指后者,张张嘴,却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只能大口大口喘气。
杜氏见状急道:“我的大姑奶奶啊,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脱险到了亲人身边,却要受这样的气!早知道…”
“早知道你们就不回来么?”宫氏冷笑一声,“那就真是老天保佑了!上天怜我们章家不易,也不忍见章家门风受辱!大嫂子,我劝你放明白些,别以为如今还是从前呢,就算到了大伯面前,这话我也敢说出口!你们沈家的女儿,为了富贵连将亲闺女嫁给可以当爹的男人做妾这种丑事也做得出来,你这么护着娘家,焉知你不会为了娘家人的富贵,便将大伯的体面都抛在了脑后呢?横竖在你眼里,婆家的体面荣辱都是虚的,只你沈家人的性命富贵才最要紧!”
沈氏听了,两眼一番,便往后倒去,几乎躺在杜氏身上了。后者焦急地连声叫唤,都不能叫醒她。这时堂屋那边听见动静,章放大声问:“出什么事了?”杜氏抹了泪就要答话,宫氏却抢先一步擦着明鸾身边冲了出去,高声道:“大嫂子嫌咱们家屋子太小,被褥太薄,茶也不够香,说我们刻薄她。我跟大嫂子说,这就够好的了,当初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连这些都没有呢!有什么可嫌弃的?当她还是从前的侯府少夫人啊?结果大嫂子就闭了眼,瞧着象是晕过去了,只不知是真晕假晕,杜大嫂正朝我发火呢!”
杜氏急道:“章二嫂子,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姑奶奶冤枉你了?!”
宫氏瞥她一眼轻蔑地笑笑。
堂屋那边,章放听了这话,虽然清楚妻子的个性,这话可能有些不尽不实,但他对沈家厌恶更深,便也冷笑着对屋里的沈儒平道:“咱们家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接你们过来,不过是念在侄儿侄女面上,你们要是以为过来了,就能享福,将我们章家当下人般使唤,那就打错主意了!”
沈儒平心中暗怨姐姐与妻子不懂说话,一脸惶恐地道:“不敢,不敢。这都是妇道人家不懂事,您别与她们一般见识…”边说还边走到门边,冲后头大喊:“你个无知妇人,大姐病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还不快给我住嘴?!”
杜氏听得满腹委屈,眼圈都红了,气愤地瞪着宫氏,不敢说话,宫氏却得意地抚了抚鬓边,斜了床上不醒人事的沈氏一眼:“真晕了么?那倒省事了,就让她继续晕下去吧!”招呼玉翟一声:“咱们走。”便转身离开了。玉碧瞥了瞥沈氏与杜氏母女,啐了她们一口,迅速跟上。
明鸾飞快地避到菜田边上,拎起水瓢作浇水状,心中却在暗爽。她知道自己不该赞同宫氏的做法,毕竟后者说的一些话已经很难听了,但看到沈氏和杜氏吃鳖,她还是忍不住高兴。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也就是拿那间小屋的用途在宫氏面前多提了提。本来嘛,妻妾就不可能真正和平相处,更何况宫氏还是这种没事也要找事的个性?她与周姨娘陪着章放同住一屋,无论章放跟哪一个亲热,都没法避开另一个,甚至另一个还要被赶出屋子去。偏偏章放又嫌弃妻子,跟周姨娘在一起的时候就多了些,每次宫氏都要在院子里骂娘,骂得周姨娘很难听,若是章放一顿老拳镇龘压下来,她就不再当他的面骂,却会在他离家时指着周姨娘骂;可若是章放偶尔跟她亲热一回,她第二天就会得意洋洋地指使周姨娘干这干那的,想方设法奚落对方,搞得章放跟妻妾亲热一次,全家老老少少都知道了。
这种生活,换了是个没脾气的人,都要受不了,更何况是宫氏?本来她以为有了间小屋,周姨娘可以搬过去,自己夫妻也能多点独处的时间,没想到落了空。明鸾不过小小地挑拨几句,她就恨上沈氏了,加上死了儿子的仇,还不使劲儿给沈氏寻罪名么?那什么眼里只有娘家没婆家的过错都已经老掉牙了,再说也引不起别人注意,她就盯住沈氏离开婆家人三年这一点,拿后者的贞洁说事儿,哪怕是沈家给沈氏做证呢,她都敢驳回去。她还觉得,若是章敬知道妻子贞洁存疑,就会嫌弃沈氏了,文龙元凤也不敢为生母出头,那时候才好给自已儿子报仇呢。
为了达成目的,她甚至找上周姨娘,要对方与自己合作,因为她知道周姨娘在章放面前说话更有用,就算她把沈氏折腾死了,只要周姨娘帮自己说话,就不怕章寂章放会恼自己。而周姨娘呢,虽说脾气好一点,但毕竟当年也死了个女儿,心里不是没有怨恨的,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了。
章敬会有什么反应还未可知,沈氏就先被宫氏的指控气倒了。待她在小屋里幽幽醒转,想起三年困苦,为了大局忍辱负重,婆家人却对自已弃若敝屣,还污蔑她的清白,便不由得悲从中来。悲伤之余,更多的是恐惧。她虽然对自己的丈夫有信心,但万一章家上下众口一词,执意要往她头上泼脏水,那她该如何是好?
杜氏小声劝她:“大姑奶奶,别把那泼知的话放在心上,大姐夫不会信她的。只怕连亲家老爷都不会信她,不然也就不会把你接回来了!”
沈氏喘着气,无神地看了她一眼,辛苦地挤出一句话:“他们…不是…为…我…”是为了太孙!
杜氏咬咬唇:“那就把这事儿跟太孙说说,难不成那泼妇还敢在太孙面前说这等污言秽语?!大姑奶奶,你可千万不能倒下,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回京的时候,等到太孙将来恢复了身份,你还怕那泼妇敢对你无礼么?到时候你想怎么整治她,就怎么整治她!”
沈氏喘着气,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大风…”
杜氏忙道:“放心,一会儿我就叫章家人给你请大夫去!他们家既然能把咱们接过来,本事不小,请大夫吃药又算得了什么?还得给你多进补呢!那泼妇如此无礼,待你养好了身子,我再帮你跟她斗去!”待说完了,她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边上沉默的周姨娘,客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请问厨房里可有热粥?我们大姑奶奶一路累着了,想进点热食。”
周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杜氏有些不忧:“这章家是怎么回事?连个妾也这般没礼数。”
沈昭容觉得脸上发烧,小声道:“我去厨房问问好了。母亲在此陪着姑母吧。”说罢匆匆走子出去,方才低低叹了口气,转眼望见明鸾在跟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章三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