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数十米外的码头边停着一艘中等货船,船头站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男子,正冲他们笑,俨然便是曾在梅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位。

【第二卷·清平乐】第三十九章 沉舟

郎中的脸色很难看,少年的脸色也很难看。他们深知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男子是安庆大长公主手下的得力亲信,而安庆大长公主又是拥护建文帝登基的功臣之一,虽说如今狡兔死,走狗烹,但谁也不能担保安庆大长公主会不会为了重获建文帝信任而做出对他们不利的事情来。在梅岭上偶遇一回,已是叫他们暗自警惕不已了,如今又在广州再遇,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这人当日分明说过,他是来广州送货的,而他们两人在东莞盘桓许久,好不容易打听到沈家的去向,方才折返广州,按理说,有这么长时间,这人早该把事情都办好了,怎么还在这里?

郎中与少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惊疑之色。倘若这不是单纯的巧合,那是不是意味着,己方的行动走漏了风声,已为朝廷所知?

贵公子脸上笑吟吟的,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仿佛只是偶尔在外乡遇上了熟人,一脸的喜悦:“两位,又见面了,真巧啊!你们不是看生病的友人去了么?难道已经看过了?”

少年故作赌气状,躲到郎中身后,郎中却只能干笑着回应那位贵公子:“是啊,真巧。我们赶来广州,为那位朋友诊治了一段时间,总算把他治好了。如今已经在他家住了个把月功夫,见他无事,也不好再作打搅,正打算离开呢。”

“哦?”贵公子有些讶异,“你们这是打算回北边去了?怎么不在广州多留些时日?眼下的岭南正是暖春时节,气候怡人,若是返回北边,可要冷得多呢。”

郎中笑眯眯地道:“您是富贵中人,自然是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要为三餐奔波劳碌呐,哪里能象您这般自在。”

贵公子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去瞅那少年:“小兄弟,你还在生我的气呐?”

少年猛地抬头在郎中肩膀上露出脸来,冲他狠狠瞪了一眼:“谁生你的气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贵公子闻言笑得更大声了,双眼视线却在少年的下巴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方才果然是他看错了,这少年下巴上确实有颗痣可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呢?那颗痣的位置是不是比上回见时稍稍偏了一点?当然,匆匆一瞥间也有可能是他看错了,他是记性好,目力倒不算特别出枷…

郎中趁着这间隙,抢过话头,反客为主:“公子这是要上哪儿去?莫非也打算回北边了?还是有什么大买卖?”

贵公子笑道:“买卖上的事已是谈妥了,接下来要办一点私事。”却没提是什么私事。

郎中顿了顿,又笑道:“公子的买卖一定做得极顺利吧?一瞧您就知道不是一般商人可比的只论这身气派恐怕连金陵城那等富贵之才也挑不出几个象您这样的人物来。”

贵公子笑笑,只当这是惯常听的奉承话:“不敢当,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如何敢跟京城的贵人相比?先生实在太客气了。”

“这可不是客气话。”郎中露出几分谄媚之色,“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是接连相逢呢?我瞧公子眉宇间隐有几分倦意,想必是要做大买卖,耗费心神了。我虽是个山野郎中在四时养生进补上倒还有些心得,不知…可有什么地方是为您效劳的?”

贵公子怔了怔,有些意外。这郎中瞧着挺仙风道骨的言谈也不俗,没想到居然会跟一般攀龙附凤的势利小人般做同样的事,实在出人意表。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人既然能游走四方行医,眼力自然不差,口才也当然要好,更不能让人觉得他是庸人,否则如何说得动别人信他?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意兴阑珊:“这倒不必劳烦了,我随行的人里头就有懂得医道的,自己也学过些许药理。”

郎中还要再说,他身后的少年这时却扯住了他的袖子:“叔叔,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别理这人!”郎中回头轻斥侄儿:“休得无礼,饭一会儿再吃也不会饿死人的。

“又继续向贵公子进言:“您别见怪,这孩子没见过世面…”

贵公子笑着挥挥手:“孩子而已,不必与他计较。眼下已是饭时,二位请自便吧。我也有事要办了。”便转身入了船舱,没留意到那郎中与少年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两人急急离开了码头,寻了个僻静避人之处,方才停下来,松了一大口气。郎中抬袖抹汗:“好险,幸得小友配合得及时,不然他要真开口邀我,我还不知如何收场呢!”

少年却一边拿袖子朝脸上扇风,一边不以为意地道:“他连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私事都不肯向我们透露半分,又怎会邀两个不知底细的外人同行?先生心中早就有数了,却来装傻。”

郎中笑笑,马上又严肃起来:“这人的来意不明,我们需得查清楚才行!”少年轻轻点头。这种极可能被人拿捏住的感觉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分头去打听,专找码头上的水手、船工与各商行的伙计,很快就打探到那个贵公子姓郭,人称郭四爷,是做海货买卖的大商人,刚刚在广州入手了一批新贩来的西洋高价货,有香料、宝石与布料等等,都是极紧俏的货色,昨日已经派人押送那批货物由海路折返金陵了。他带着几个人留了下来,据说是要在本地办些私事,许多人都猜测他可能是有意在广州拿下一个铺子,听说他早年的父辈也是着名的海商,只是收手多年了,如今是要重操旧业,为此好多家商户都十分关注,担心又要多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呢。至于他要办什么私事,倒是没几个人知道,但有个船工透露了一个极重要的线索—一他那条船,是打算往德庆去的。

郎中与少年都被吓出一身冷汗:莫非秘密已经泄露出去了?

郎中开始犹豫是否该按原计划继续进行下去了,倘若秘密已经泄露,他眼下最正确的处理办法就是立刻折返,好跟这件事与那几个人撇清关系,以免连累了自家主上。

但少年却有不同看法:“事情未必就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该把真相查明了,才好向你家主上回话。否则这不清不楚的,连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都不知道,终究有隐患。”

郎中神色肃穆:“小友言之有理。此事如此机密,接触到的都是主上身边至亲至信之人,连王妃尚且一无所知,又怎会泄露?倘若真是主上身边的人传出去的,这个隐患绝不能留!”他看向少年:“再说,主上既然吩咐了要将人接回去,是好是坏也要有个准信。方才是我一时慌乱了,请小友勿怪。”

少年脸色又缓和了几分:“先生言重,其实先生可能忽略了一件事。那什么郭四爷,其实就是郭钊!他是欧阳太傅亲传弟子,也是目前安庆大长公主手下最得力之人,绝不可能投向建文帝或是冯家,没有安庆大长公主的命令,他是不会为朝廷做事的。以眼下安庆大长公主的处境,建文帝怎会将这等大事交给她手下的人去办?而郭钊若是知道了那个秘密,又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呢?若说安庆大长公主在你家主上身边还埋有钉子,我是绝不会相信的。”

郎中神色一振:“确实,自打三年前石头山之变,主上就对身边的人进行过清理,留下来的都是绝对可信的。安庆大长公主又不善经营秘谍,便是早年欧阳太傅有过布置,也早在这几年里拱手让给了锦衣卫,若来的是锦衣卫的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她手下最得力的郭钊。”

“所以我们可能都误会了。”少年双眼显露精光,“那郭钊未必就是冲那人去的。先生别忘了,安庆大长公主手下还有一个得力亲信曹泽圌民,是被流放到了岭南,也许就是在德庆呢?”

郎中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流放充军到岭南的罪人,无论分派到哪一个军户所都是有可能的。既然章家与崔家能去德庆,曹泽圌民未必就不能去。

少年看了看天色:“可惜眼下时间不够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再想法子查一查,看曹泽圌民究竟是去了哪里,也就能弄清楚郭钊的目的了。”

郎中捻胡冷笑:“虽然不知道曹泽圌民所在,但郭钊既然是要去德庆,我们少不得要想个办法,赶在他前面先行,又不能叫他发现了。不然可没法解释我们为何再次与他同路。”

少年瞥了远处码头上郭钊的船一眼,微微冷哼一声,翘圌起了嘴角。

郭钊对这二人的一番商议布置全无所知,他心中惦记着流落德庆的同门,心中有些黯然,但当着随从们的面,又不好露出来。听得底下人报说一应行李食水用品都搬上船了,已经可以开航,便匆匆用过午饭,登舟起行。

船升起满帆,才离了广州码头没多远,正是该迎风破浪全速前进之际,不知为何竟渐渐慢了下来。郭钊心中有些不满,便派人去向船家质问:“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随从满头大汗地来报:“不好了,四爷,船底的钉子松脱了,须得立时回航,否则到不了江心,船就要散了!”

郭钊一惊,继而大怒:“怎么回事?!离岸前不是都检查过了么?你们分明说过万事妥当的!怎会出了这等纰漏?!”

随从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哭丧着脸道:“想必是这船年久失修,不堪载重,我们带的人与行李又多了些…”

郭钊脸色难看得不行:“好了,多余的话少说,赶紧将船驶回码头,再雇一艘船!这回你们可得给我检查清楚了,若再出纰漏……”他盯了那随从一眼。后者心惊胆战地应声,退了下去。

郭钊暗暗气恼,只觉得万事不顺,但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这回雇的船家,是当年欧阳太傅还在时,驸马府在广州的商铺掌柜用惯的旧人,原是珠江河上的老资历了,按理说不可能会出这等纰漏。船离岸前需要经过再三检查,确保万无一失,这是任何一个新入行的船家都该知道的规矩。今日他遇上这等变故,才出航便不得不折返,到底是意外,还是人圌祸所致?

他暗自思索着,并没留意到,在离他这艘船数十米外的江面上,有一艘满载货物的旧船驶过,驶向他原本要去的方向。

斗笠少年从货船的船篷向外探头张望,看着郭钊的船慢慢回返,缩回篷内,与坐在对面的郎中对视一眼,微微一笑:“可惜了,若是下手的人再狠些,直接沉舟,说不定连船上的人一同做了水鬼,省了多少麻烦。”

郎中摇摇头:“这般将事情做绝,给再多银子,那些地痞也是不敢下手的,反而显得咱们有意谋害于他,打草惊蛇。”

少年又问:“那先生找人下手的时候,可曾隐藏好身份?咱们在这里本是生人,若是郭钊有意查探,很容易就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

郎中却淡淡地道:“自然是隐姓埋名,又蒙了脸去找的人。那郭钊行圌事急切,失了耐性,为了争抢那批货物,得罪了不少人。加上欧阳家当年在广州也是呼风唤雨的大户,如今卷土重来,焉能不引人警惕?每年从西洋、南洋来的货物就只有那些,为了护住各自的利益,暗地里要给他下绊子的商家多得数不胜数。我如此行圌事,即便郭钊查到下手的人,也只当是那些商家下的手,哪里会想到我这个庸俗势利的游方郎中头上?”

少年抚掌而笑:“妙极。此计还有一个用处,那就是受损的乃是郭钊所雇的船家,他本人只需另雇别家的船就能继续前行。落到他人眼中,只当是下手之人给船家们的警告。这么一来,他要再找别的船行,恐怕要费上不少功夫。”

“不错。”郎中抚须微笑,眼中露出几分欣赏,“我吩咐下手之人时,确实透露过类似的口风,想必此时广州码头上的船家都在惊疑不定呢。等到郭钊查到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之时,已是三五天之后了。”

两人对望一眼,又齐齐露出了微笑。

有三五天的时间,足够他们到达德庆,抢占先机。

【第二卷·清平乐】第四十章 相遇

斗笠少年与郎中三日后到达德庆,几乎是一下船,就展开了调查。他们要找的人就隐藏在沈家,而沈家又是从东莞正式被调入德庆的,在千户所一定会有留档。只是他们没有官家身份,不好从千户所下手,便先找上了千户所驻地周边的小商家、小饭庄、小酒馆。

他们眼光很准,不到一天时间,就打听到了不少沈家的消息。

沈家确实在几个月前来到了德庆,就分配在九市百户所,听说是做的巡守林场的差使。这个差使虽劳累了些,但只要操作得当,油水是很足的,先前负责这项差使的几家军户都占了便宜,沈家因为章家相让才得到这个差使,很多人都认为他们走了狗屎运。只是沈家人在军户中的名声很差,据说他家男人好吃懒做,手上有伤,不方便参与士兵操练,能做个军余,得了个好差事,已是看在他与章家有亲、而他小舅子又是个修军械的好手的份上了,但他那个老婆却总是在人前抱怨章家无情无义,不肯将他男人提为正军,还常常说起他们从前在东莞千户所时有多么风光,曾经拦截过多少走私的海商,又见识过多么珍贵的珠宝香料等等。

那些小商家、小酒馆的老板娘们都对沈儒平的老婆十分厌恶,因为她总是对她们露出轻蔑的神色,好象她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而她却是高高在上的贵妇似的,每次见到沈儒平的老婆,她们都忍不住要奚落几句。最近这个月,听说沈家总算倒了霉,她们都在暗地里乐。据说因为沈家人总是说章家的坏话,惹来章家不满,特地疏远了他们,结果就有不少看不惯的人在暗地里给他们下绊子,章家一律袖手旁观,沈家的男人先是被派去扫猪场,又因为巡视林场时偷懒被人告上了衙门,挨了知州大人好一顿训斥,还被扣了半年钱粮;紧接着沈家婆娘在市集上买菜时与人拌了几句嘴,叫人刮了两个大耳光,她哭闹着不肯罢休,有人劝她别闹了,反叫她骂了一顿,结果在九市一带声名一落千丈,如今都没人肯找沈家母女做针线了,他家女儿想上集市卖绣品·别人都绕着她走。

钱粮被扣,又没法通过卖针线贴补家计,沈家无力支撑,只能老老实实去求章家。

章家给他们送去了米面瓜菜,他们才免去饿死的命运,世人都赞章家以德报怨,行事宽仁,而沈家夫妻则再也不敢说半句章家的坏话了。

这些都是九市百户所的军户眷属进城时闲谈传开的,因沈家得了巡林场的好差事,许多人都等着看他们笑话。若不是章家老二在卫所内地位稳固,章家三媳妇又跟千户大人的小妾有私交·只怕早有人抢那差事去了。

郎中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本以为沈家人应该是清正耿直的忠臣,不然也不会为了拯救皇太孙而做出这么多牺牲,可听这些百姓与军户的闲言,沈家人比他想象的差得太远了,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人。也许…他们议论的是另一个沈家?

少年却只是冷笑以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沈家老爷子或许还能让人觉得有些清正忠直之风,但他的儿女却没学到他的优点。当年若不是沈老爷子那气度还能唬弄人,你当他家能攀上这么多显赫的姻亲

郎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友,这沈家…不是你的外家么?身为外孙,不好这般说长辈的不是吧?”

少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谁是他家外孙?我母家娘家姓张!”

郎中欲言又止,想起在主上身边的亲信圈子里流传的关于这位少年死里逃生的经历,他决定还是少说几句,便扯开了话题:“这些传闻里头,似乎都少了某个人,小友可曾留意到?”

少年默然。传闻中完全没有沈家儿子的消息,甚至没人留意到沈家还有一个儿子!听到这个问题的人都纷纷露出讶色:“沈老大居然还有儿子?他们夫妻只带着一个闺女度日·说实话他那闺女倒是不错,长得清秀,说话行事也知礼,不象她父母那般可恶,可从没听说她还有兄弟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有些嘴巴不好的人甚至还取笑说:“沈老赖那人怎么可能会有儿子?不修阴德的家伙,注定了要无子送终的!”

沈儒平目前自然是无子送终的,郎中与少年都了解到,沈家独子早在流放路上就夭折了,据某人说是为了救太孙才不得已牺牲的。如今这种说法的可信度自然是打了折扣,但沈家名义上确实有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就是他们千里迢迢前来岭南要寻找的前皇太孙朱文至。

少年想了想:“或许是沈家到了德庆后,章家知道真相,便立刻将人保护起来了,不让他与外人接触?从传言来看,章沈两家显然有些不和,章家是不会放任沈家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郎中眯了眯眼:“胡四海…”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传闻中沈家还有个会修军械的小舅子。沈儒平之妻杜氏的亲兄弟早在当年沈家出事时就与她断绝了关系,哪里还有什么沈家的小舅子随他家一同前来德庆?再一打听那“小舅子”的姓名,得知是古月海,他们便立刻判断出这是胡四海的化名。少年有些激动地道:“胡四海在到父亲身边侍候之前,是在兵仗局当差的!他手极巧,小时候我不慎将欧阳太傅送的自行船给摔坏了,就是他帮我修好!每年秋季游猎,他也始终跟在父亲身边,无论是谁的弓弦坏了,他马上就能修补妥当,寻常军械想必也不在他话下!”但他只激动了一小会儿,便马上冷静下来,语气也变得冷淡多了:“不过,若是他跟兄长在一起,应该更倾向于沈家,而不是与章家亲近。他对太子妃的忠心早已盖过了一切,想必会对章沈氏更为信任。”

胡四海的消息还是不难打听到的。

从他到达德庆开始,数月来·也就是每月到千户所去了三次,基本都是去修军械的,听说修得挺好,无论是千户大人还是底下的士兵军官都很满意。据见过的人形容,这“古月海”约三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子,面白无须,说话很是文气,只是十分沉默寡言,不大喜欢跟人来往,做事时也是独个儿忙活·从不叫人帮忙,虽然因为一手好技术备受尊崇,却从来没答应过跟别的士兵一起去喝酒取乐,甚至有人听说他还未娶妻,想要给他牵线做媒,他也断然回绝了。为着他这孤僻性子,他人缘渐渐差了下来,若不是没有别的坏毛病·早就惹人生厌了。倒是有人想起他跟沈儒平的老婆是表姐弟,背地里笑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有人心中生疑·沈儒平的老婆虽然憔悴,但看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超过三十岁,怎会反而是这“古月海”的姐姐?若说是兄妹还更合理些。

郎中与少年打听到这里,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古月海”绝对就是胡四海了。而且这人神出鬼没,又不喜与人来往,修完军械后即使时间再晚也要赶回九市,活计做不完宁可第二天一大早赶来,也不愿在城中过夜,极有可能是因为家中有人离不得他照顾。只可惜德庆城里打听不到“古月海”的住处,据说没人去过他家·只知道他是九市百户所名册上的人而已。

沈家与章家也都在九市,这意味着,皇太孙也十有八九是在那里。

郎中与少年立刻赶赴九市镇,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章家与沈家的住址。因为先前听到的传言与他们所了解到的情况不符,为了确认谁是谁非,他们并未惊动这两家·只是在暗中观察。少年去监视章家,郎中则负责沈家,一天过后再碰头交换情报,发现无论是哪一家,都不曾收留皇太孙,那么皇太孙到底在哪里呢?

郎中思索过后道:“直接找上沈家问吧,信是他们递过去的,太孙前几年也是藏在他家,想必他家对此事最清楚。”

少年默了一默,道:“还是先不要惊动沈家的好。信虽是姓沈的人寄出,但你别忘了,她是章家人,又是通过章家的亲戚传的信。再者,照如今的形势看来,章家知道兄长下落的可能性更大。”

郎中皱眉道:“那就直接找上章家问?但我今天冷眼瞧着他家的动静,他们家人似乎对长媳十分冷淡,会不会是不满她救下了太孙?”

少年紧紧盯住了他:“光生,虽说我们所知道的消息,都是从章沈氏的信中来,但那不代表她所说的就都是实话。她是章家的媳妇,离开婆家人,与娘家人在一起过了三年,直至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方才回到婆家,还带上了娘家人。这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理直气壮。而章家若是当真薄待于她,也就不会接她回来,更不会替她捎那封信去处边了。别说是她,就连章家老爷子,想要给长子去一封信,也要花上半年,这事绝不象你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办成。”

郎中有些讪讪地:“小友多心了,我不过就是这么一说。”

“先生还是要先把事情理清楚的好。”少年淡淡地道,“若不然,一见了章家人,言语间就得把人得罪了。你心里要清楚,沈李两家虽将兄长护住,又照顾了他三年,但他们的做法并不明智。岭南地处偏远,又消息闭塞,若不是章家还有个行商的姻亲,能天南地北地替人传信,只怕终我们一生也无法知道兄长的下落。而李家又半路背叛,沈家无能,几乎连累兄长涉险,是章家将兄长救出来的。你不能因为一个行事有偏颇、又有不孝行径的妇人几句非议,便忘了章家也是兄长与我的血亲长辈,还对我们兄弟有救命大恩。”

郎中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是我莽撞了,还望小友见谅。”仔细想想,眼前这位主儿也好,太孙也好,都是自小与章家常来常往的,即使因着悼仁太子妃沈氏之故,与沈家也颇为亲近,却不代表就会更信任沈家。自己只因看在悼仁太子妃份上,更看重沈家′确实有失偏颇了,倘若这章沈两家就如传闻中那般,一仁厚,一不堪·那哪一家真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也就不必怀疑了。

少年见郎中想明白了过来,神色也缓和了些:“先生别生气,其实我的本意只是希望暂时不要惊动章沈两家,而直接找到兄长,把你家主上的用意先跟他说明白了。你也知道,你家主上所谋划的大事有多要紧·要是走漏了风声,可就大不妙-了。况且章沈两家得知你家主上的计划,也可能各有私心,未必会那么容易让你我将带走的。因此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先说服兄长,只要兄长坚持,章沈两家也不好拦着。”

郎中听得有些糊涂了,这位主儿方才不是说…章家信得过,沈家却未必么?怎么现在又说章家可能跟沈家一样,为了私利就阻碍他们呢?

少年见对方目露疑惑,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想告诉沈家,是怕沈家因私心而阻拦,不想告诉章家,却是不希望将章家卷进这件事里头。他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个同伴的主上所谋划的事,未必是光明正大的。

郎中见了少年的神情,便知道他定有自己的打算,暗暗思索片刻,脸上不露异色:“那依小友的主意,你我该如何行事呢?郭钊可能很快就要到了,为防万一,我们最好别拖太久。”

少年将视线转到其他方向:“沈家人一直照顾兄长,而兄长与他身边的胡四海都与沈家更亲近,所以我认为…盯紧沈家,一定会有所收获。”

“好吧。”郎中盯着少年,“那我就日夜监视沈家众人的动静,那小友又打算怎么做?”

“我会留意章家人的行动。”少年转向他,“先生别急,照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胡四海每月月初必定会进城检修军械,今日已是三月二十八了,只要他出出在千户所里,我们跟紧他,总能找到他的住处。”

郎中缓缓点了点头:“好,我会雇人留意他是否出现在千户所里,只要一有消息,我们就赶到通往德庆城的必经之路上等候他回来。在那之前,我会留意沈家的动静。”

郎中做出这个决定后,没两天就有些后悔了。沈家人的生活乏善可陈,而沈儒平之妻杜氏几乎每天都要为了点小事跟左邻右舍争吵不休,叫他听得头痛不已。难道沈家果真不是他想象中的忠正儒雅之辈?反倒是章家,总是时不时给沈家送些东西来,处处照应他们。他是不是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了?

在他纠结犹豫之际,他的同伴却要悠哉多了。少年总是远远地观察章家人的生活,心里隐隐生出亲切之心。章家人的生活很规律,章老爷子每天早上去镇上或村里找朋友聊天,午后去柑园里喂鸭子;章家老二、老三白天结伴去百户所当差,傍晚一道回家;两个媳妇出门少些,也常常会出现在院子里,做饭、聊天,有时拌几句嘴;老二的妾则天天去镇上买菜,与旁人闲聊;小儿子常常与村里的孩子一道玩耍,两个女儿会到江边洗衣服、抓鱼,小女儿偶尔会上山转悠,采些果子、花草回来。这家人本是京城里最显贵的勋爵之家,沦落到偏远的岭南山村中,却象寻常百姓人家一般生活着,丝毫没有丧气的模样,叫人心中佩服不已。

他还留意到,沈家的女儿总是来找章家的两个女孩子,说话间隐隐有些奉承讨好的意思,章家的二女儿对她十分冷淡,小女儿倒是会搭理几句,但也算不上亲近。听她们的话头,似乎是章家老爷子发了话,让两个儿媳接附近大户的针线活回来做时,分一些给沈家的女儿,让沈家挣几个零钱花,算是拉他们一把。

章家二女儿对此很不理解,小女儿却劝她:“不过是几件衣服罢了,咱们自己做太累了,有人帮忙还不好么?分几个钱给沈家而已,他们得了甜头,自己又接不了活,以后还得靠咱们家。若是他们再敢惹我们生气,多简单啊,只要不再交活给他们做,就等于断了他们家的金钱来源,他们就得饿死!等他们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指向东,他们不敢往西,我们叫他们趴着,他们不敢站着。你难道不高兴?”

章家二女儿恍然大悟,又有些担心:“要是他们找到了别的营生呢?”

章家小女儿一脸不屑:“他们能找到什么营生?守林场的差事多好啊,这么大一座宝山,他们居然只是拣点柴火就算了,真浪费!咱们当年家里穷的时候,不但上山采药、摘果子、抓蛇、抓野鸡兔子,还砍了竹子编东西,连家里的椅子、桌子、母亲她们绣花用的架子都拿竹子做,他们这么笨,就算有别的营生,他们也做不来。”

少年在暗地里忍不住偷笑。这女孩儿好象是章家三房的嫡女,从前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并未有过交谈,听传闻只以为是个调皮捣蛋的丫头,没想到这么有意思。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