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虽然是一瞬即逝,明鸾却察觉到了。她心中不由得疑惑,他难道不是该生气才对吗?怎么反而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再看他与自家祖父、伯父说话时,礼貌而不失孺慕亲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隐瞒章家人,莫非…明鸾眉毛都竖起来了,她怀疑自己又被这人耍了,他是施的激将法吧?但这又是为什么?就算他不提那个要求,等自己回家跟祖父说了,祖父一样会请他来问清楚的,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激什么将呀?!
她刹时涨红了脸,只是还没失去理智,深呼吸几下强压了下去,冷眼瞥着旁观朱文考与章家父子对话,眼中不停地朝前者射出眼刀。
朱文考掩住眼中笑意,低下头,恭敬地回答着章寂刚刚提出的问题:“是,东宫大火当日,确实是章四叔将我救出来的。他本就对太子妃的决定不满,但当时情况紧急,太子妃又强行阻拦,他只好先将兄长送出宫去,再折回来救我,也省了与太子妃的口舌之争了。总算上天垂帘,时间还不算太晚。”
他说的正是三年前遇救的经过。不过比起他在山上小屋告诉太孙的经历,他今天所说的故事要详细得多。
原来当日太子妃主动投身火海*****,在神智仍清醒之时,也对身边的宫人下了殉主的命令。她最信任的一名年纪大的宫人率先走向朱文考,这时另一名年轻些的宫人却忽然惊慌失措起来,不愿殉主,转身就尖叫着往殿外逃,那年纪大的宫人见状连忙去拦她。两人纠缠间,年轻宫人向朱文考求救。朱文考虽觉得她可怜,但想到自己也是要死的,平日也没少被嫡母身边的这些宫人为难,便不予理睬,结果那宫人便大声说出了张宫人已被太子妃勒令处死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听说生母早已死在了自己的房间,他转身就要跑出去看个究竟,太子妃这时已经被烧得开始惨叫了,大叫着要那年纪大的宫人去拦朱文考。他拼命向殿外逃,偶一回头,正看到那宫人砸碎了一个花瓶,用碎片割破了年轻宫人的喉咙。在凶手即将追出来之际,殿内一根梁木被烧得塌了下来,正好砸中了她。朱文考只看到太子妃主仆数人都陷入了一片火海当中,也顾不得许多,先跑去生母张宫人的房间,看见她果然被吊在房梁上,尸体都冷了,满脸痛苦,身上衣饰不整,显然死前曾拼命挣扎过,连指甲都有几片剥落了。而她脚下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垫脚之物,显然不是自尽的。他悲痛欲绝,抱着生母的尸首痛哭。这时章启再次进入东宫,瞥见太子妃所在的正殿已是一片火海,只得绕着宫室转看能不能进去救人,忽然听闻哭声,循声寻来,才死命将他拉出了东宫。
朱文考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当时章四叔另找了个小太监做我的替身,离开东宫后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叫章忠的随员,他命章忠送我出宫,自己只身去救吴王叔。我听说他刚到吴王叔处,带着人才出殿门就叫禁军拿住了。想想当日若不是因我之故,耽误了时间,兴许章四叔与吴王叔都会平安无事…”
章寂叹道:“时也,命也。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猜想罢了,吴王就住在先帝宫室附近,冯家人怎可能不留意他的动静?选择在那时候下手拿人,恐怕也只是为了断悼仁太子的后路,阿启那孩子早去一刻还是晚去一刻,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差别的。你小小年纪,就总是把这件事压在心底,终究无甚益处。”
朱文考低头垂泪。章寂又问他:“这么说来,你出宫后,是跟章忠一块儿走了?怎么没听章忠家里说起?”
章忠本人奉命将太孙与胡四海带去妻子娘家的庄子,后来官兵来查时,为了让太孙主仆逃走,出面阻拦,结果叫官府拿了去,后来因在狱中受刑太重,已经死了,死的时候,章家的案子还没判下来呢。章忠的妻子曾在南乡侯府解禁后进府见过沈氏,看沈氏后来的反应,应该没提起这件事。
朱文考答道:“他家人不知。出宫后,章忠本想带我去与兄长会合,但是…”他苦笑了下,“太子妃亲自下令让我做兄长的替身,我却逃出来了,见了兄长如何坦白?况且我当时正伤心,对兄长也有几分怨言,不愿去见他。章忠便在兄长躲藏的小庄附近寻了间荒庙,将我暂时安置在那里,每日借口出门打探消息,给我送些衣食过来。后来我听说官兵将他抓走了,又见庄上一片乱哄哄的,就立刻离开了那里。京城小道消息满天飞,我这样的身份,无论是遇上谁,都只有尴尬的,况且我父母皆亡,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想起从前与燕王叔还算相得,他应该愿意收留我吧?便北上寻他去了。亏得上天庇佑,路上虽然吃了些苦头,总算有惊无险。我到北平时,已经是冬天了,模样就跟乞丐似的,差一点叫王府的人赶了出来,幸好遇上王叔的书僮出门,认出了我。”
他这话虽说得平静,但旁人听在耳朵里,却也能想象到当时的辛酸。明鸾心中的恼火也消了几分,再看向他,便觉得他眉眼间没那么可恶了,倒是多了几分刚毅。
章放问:“你说你对太孙有几分怨言,可是因为太子妃之故?”先有杀母之仇,后又诓骗他赴死,这仇可不小啊!
朱文考抿了抿唇,垂下眼帘:“即便世人怪我不孝,我也不能认她为母!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她本是许诺过要饶我生母性命的!”
章寂父子二人叹了口气,章寂道:“太子妃沈氏行事确有无理之处,先帝当日追封悼仁太子之时,完全忽略了沈氏,就是因为深恨她杀孙之故。”
朱文考低头道:“当时我也是糊涂了,只觉得皇祖父一向不在意我,才决定北上投奔燕王叔的。事后想来,皇祖父陷在宫中孤立无援,他以为我死了,还记得给我封王爵呢,我却就这样走了,实在不孝。”
“傻孩子。”章寂慈爱地看着他,“先帝若知道你安然逃出生天,只有高兴的,哪里还会计较这些?当时京城内风声鹤唳,你能当机立断地离开,是一件好事。留在京中,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有可能被人发现,落到逆党手中,那就辜负了你章四叔救你的好意了。”
朱文考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章家父子又关心地问起了他在北平的生活,还问起他脸上的伤。朱文考摸摸自己的脸,笑说:“这伤不妨事的,开始是有些难受,习惯了以后也没什么。我在去北平的路上吃了不少苦,人都瘦脱形了,但燕王婶照顾得极好,我很快就没事了。”又说起这几年他在燕王府里读书习武的琐事。
眼看着场面似乎和乐融融起来,章寂章放都跟朱文考有说有笑地,明鸾忽然又觉得不舒服了。难不成自家祖父伯父就忘了这小子曾说过的话了?他可是有意把燕王派人来接太孙的事瞒着章家的!天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她眼珠子一转,便拿起茶壶给他们分别倒茶,故意笑道:“祖父别再为广安王难过了,如今已是苦尽甘来。燕王让广安王来接太孙了,以后您就不必再愁了!”
朱文考拿起茶杯的手顿了一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多谢三表妹的茶。”然后低头小啜一口。
明鸾心中破口大骂:这人装什么十三啊!当日在山上自称王小二的时候,多么纯朴乖巧啊;后来被她发现了跟踪计划,又狡诈得跟小狐狸似地;结果到了皇太孙那里,一脸的正气肃穆、大义凛然啊!如今倒来装羞涩少年了,奥斯卡影帝都没这么好的演技!
章寂只是微笑着轻轻点头,倒没直接问什么话,章放没父亲这么好城府,叫侄女一提醒,便忍不住开口了:“广安王殿下…”
“您叫我翰之就好。”朱文考抬头笑道,“所谓的广安王已经死了,我倒宁可您唤我文考呢,但这名字也不见得能见光。‘翰之’本是父亲在世时,给我准备的表字,说好了等我加冠后再用的。如今父亲已经去了,我在燕王府内又不能打正名号,便索性以字为名,这几年里一向用的是朱翰之这个名字,不知道的人只当我是闲散没落宗室子弟,倒也相安无事。您也唤我翰之吧,您本是我长辈,这样叫着也亲切几分。”
章放看了看章寂,见父亲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从善如流:“好吧,我既是你表叔,便也托大唤你一声翰之了。我听三丫头说,你昨儿见到她时,曾让她别把你和吕先生到了德庆之事告诉我们家,不知这又是何故?可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让我们知道?”
朱翰之忙道:“不是这样的,我与吕先生同来,在德庆寻访了些日子,对章沈两家的情形也有些了解。我们要带兄长走,自然不可能略过你们去,只是…在一切未准备好之前,我与吕先生约好了先不告诉沈家人,免得他们因私心而生出变故。为了公平,章家只是顺带而已。我倒宁愿让姨祖父知道呢,只是担心吕先生那边不好交待。”
章家父子对视一眼,章放试探地问:“这么说…你们也觉得沈家人…不大信得过了?”
朱翰之笑了笑,那笑意有些冷:“有了太子妃那一次,再看章家近几年的遭遇,也当知道沈家人不象表面上那么正直。我心里对沈家早有怨恨之意,也不想瞒你们,只是当着兄长的面不好提及,免得他尴尬难受罢了。但若叫我相信沈家人救兄长,是一片公心,那绝不可能!我初时不知道兄长已经到了德庆,还曾经去东莞寻访,结果听说了李家人的行事。李家也是沈家姻亲,他家太太同是沈家女,结果如何?为了自家的富贵,何尝把兄长的安危放在心上?若沈家人知道我们来接兄长,指不定也要跟着一块儿走呢。他们又不是没名没姓住在这里的,又是流犯的身份,这一走,惊动的人就多了。万一引起朝廷注意,只怕兄长还没过长江呢,就被拦下了,到时岂不危险?”
章寂皱眉道:“这怎么可能?沈家人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吧?他们应该知道,想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首先就得保证太孙殿下平安抵达北平。为了这个目的,一时清苦又算得了什么?三年都过来了,再等些日子又能如何?”
朱翰之低头道:“道理虽浅,却不是人人都象姨祖父这般明白的。”他又笑道:“姨祖父与表叔们都这般通情达理,真是再好不过了。您二位放心,这苦日子绝不会太久的!年底前北方边境当有一次大战,到时候,兄长已经到达北平了,只等大表叔立下战功,燕王叔便会帮着他向朝廷求个恩典,赦免你们一家。到时候你们以团聚的名义往北边去,也不必去辽东苦熬,到了北平便以休整的名义停下住些日子,等京城的事有了结果,就再不必发愁了。”
明鸾挑了挑眉,忍不住问:“就算真如你所说,朝廷会答应燕王与我大伯父的请求吗?”
朱翰之笑道:“大表叔立过不少战功了,再立下去,不封赏是不可能的。但赏些金钱财帛便也罢了,再加官晋爵,建文帝怎会愿意?若能以这件事抵消了大表叔的功劳,他自然会答应了,顶多就是多磨蹭几日罢了。”
章寂叹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能一家团圆,我此生也再无遗憾。只是你们要接了太孙去,是打着光复反正的主意吧?怕是没那么容易。我担心你们最终会落得两手空空啊!虽说建文帝为了夺回北方兵权,有意与蒙古议和,但此事害处太大了,朝野必然一片反对,燕王若使些手段,未必就不能坏了建文的好事,何必非要刀兵相见呢?建文与冯家手中兵力虽不多,也有几十万,各地驻军也是各怀鬼胎,若有人为权势所惑,未必不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到时候燕王光凭几位老将军与开国公府的兵力,跟朝廷对上,已经够吃力的了,万一此时蒙古再出点妖蛾子,岂不是腹背受敌?兵力折损是小事,若国土有失,便是千古罪人了!”
朱翰之微微一笑:“此事燕王叔也考虑过了,风险虽有,但把握更大。姨祖父,您可知道如今京城里…建文帝与冯家已经起内讧了?”
第四十九章 内情(下)内情?
章家众人面面相觑,又转向朱翰之,均露出询问之色。
朱翰之笑道:“冯家原本在官宦人家中也不过是中等,当初能出一个越王妃,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可惜他们一家子都不知满足,还妄想爬得更高。如今,他家有了一个皇后,还有个嫡皇子,自然更盼着做下一任皇帝的外家了。可惜建文帝原有一名庶长子朱文奎,年纪大些,人也聪慧,已经跟着上朝听政了。冯皇后与冯家人左暗示,右暗示,让建文帝闲置长子,建文帝却只是装糊涂,又迟迟不肯下旨册立嫡子为储。如今朝廷里有传言,说他有意立长子简王为太子呢。冯家哪有不着急的?”
章寂与章放都露出讶色:“他已有嫡子,记得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不过年纪比长子小三岁而已,算来也只比皇太孙小一岁,已是能听政的年纪了,怎能略过嫡子,直接将庶长子视为皇储培养呢?废嫡立庶,这可是动乱的根源,建文帝又不是蠢人,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9”
“即便明白,他也不能不过么做。”朱翰之讥讽地道,“自打他即了位,冯氏成了皇后,冯家又有拥立之功,日渐势大,这几年里他们把持着朝政,几乎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只要得罪了他,即便是建文帝看重的年轻进士也只有丢官去职的下场。建文帝是什么人?父亲不过计划着要削弱藩王权柄,他就要轼兄逼父,谋朝篡位如何能忍受冯家制肘?依我看来,他未必是真心要立庶子为储,不过是借机敲打警告冯家罢了只要冯家知趣,行事收敛些,他也不会明知会引起乱子,还要一意孤行地立庶长子。可惜,冯家不是个有眼色的,见状只是忙乱,不知是冯皇后还是冯家派的人,在宫里对简王下了好几次手,都被化解了,倒损失了不少人有一个还是承宠多时的宫妃,平日里对冯皇后冷冷淡淡的,谁能想到居然会是冯家安排的人?!经此一事,建文帝托吕太后将后宫清理了一遍,又寻理由罢了几个与冯家来往甚密的大臣,冯家大概也是知道痛了,略收敛了些,只是平日里仍少不了打压简王,冯皇后又要插手简王的亲事。别瞧两方明面上还是一片和乐融融,底下早交了好几回手了。”
“蠢货!”章寂冷笑着连连摇头“真真蠢货!冯家的富贵权柄均从建文帝身上来,如今明知会惹建文帝不高兴,却还是一意孤行,他们以为自己斗得过一国之君?!即便什么都不做,皇后就是皇后嫡皇子的尊贵也不是庶皇子可比的,既然二皇子不是傻子,他们慌什么?建文帝不过就是吓吓他们罢了,若真有意下旨册庶长子为储,不等冯家开口朝野仕林早就反对开了!他们倒好,既没看清形势,又不知轻重地跟君王做对。再这样下去,即便那建文帝有意立嫡子为储,也会叫他们打消了念头的!”
这就叫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了。明鸾也跟着摇了摇头饶有兴致地问:“祖父,您说那些冯家人会不会下了狠心想办法干掉建文帝,扶那个小皇子做皇帝,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他们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不如当家作主来得痛快啊!”
章寂与朱翰之听了均是一愣,章放则眉头一皱:“胡说,除非他们谋朝篡位,抢了皇位自己坐,否则永远也算不上当家作主,哪怕是一时辖制住了小皇帝,也终有一日会被拉下马来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年纪再小,那也是一国之君!再说,他们若真敢这样做,休说宗亲与朝臣了,光是老百姓就能用唾沫湦子淹死他们!”
明鸾撇嘴道:“哪里用得着真抢皇位?如果建文帝因为某些原因忽然死了,没有留下遗旨说由哪个皇子继位,你说朝廷和宗亲最终会选择哪一个?肯定是嫡出的二皇子啦!因他年纪小,太后说要垂帘听政,又或是找冯家人做什么顾命大臣,谁敢说他们不对?说得好听呢,这是要协助小皇帝理政,说得难听呢,就是把小皇帝摆在上面当招牌,实际上什么话都由他们说了算!等到小皇帝长大了,冯家根基已深,又是他亲外公、亲舅舅,他能怎么着?如果他为了夺回皇权,真要对冯家下狠手,那冯家就索性再下一次手,只要他留下个子嗣,完了!”明鸾一拍手,“冯家又可以继续捧着个小皇帝,继续把持朝政。到时候这江山是姓朱还是姓冯,又有什么差别?”这种狗血情节,她以前不要见识得太多。
章放听得脸色都白了:“他们…不敢如此吧?好歹也是亲外孙,况且身为臣下,谋朝篡位…”
章寂冷笑:“都篡过一回了,再篡一回又算什么?建文帝难道就比悼仁太子尊贵?!不过天下人也不都是瞎子,有些事无法一而再,再而三。兴许他们用不着对亲外孙下手,只需辖制住新皇,保证冯家女儿能成为新皇后,生下有冯家血脉的皇子,就此一代一代传下去,冯家便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朱翰之抬头看向明鸾,微微一笑:“三表妹好聪明,其实燕王叔与一众僚属也曾这般推测过。冯家人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若不是当年冯家老二能力不及,未能成功夺取北方兵权,建文帝怕是早就无法抵挡冯家的威势了吧。大约从前年夏天时开始,朝中就陆续出现了一些新人,皆是建文帝亲自提拔的,因他们入朝后不久,便开始针对其他不肯依附冯家的官员,冯家并不曾提防,没想到时间一长,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与冯家的党羽隐隐有对峙之势,时时相互攻讦,好几个由冯家举荐的大臣都是因为被他们弹劾而入罪丢官的。又有两位皇子立妃之事冯家属意冯家老大的嫡长女为二皇子正妃,建文帝却将她指给了燕王叔,分明是在防止冯家坐大谁知旨意才发下,冯家老头就示意皇后出面,把一个庶出的孙女送到二皇子身边为侍妾了,又借口嫡长孙女有疾,迟迟不肯将她送往北平与燕王叔完婚。后来,又有一个皇后赐给衡王的美人害得衡王妃小产了,那可是衡王第一个子嗣,是个已成了形的男婴。建文帝对冯家想必已经是忍无可忍,而冯家也早就明白建文帝的心思,他们两方迟早要有个了断的。”
“原来冯家那个嫡长孙女被许给燕王为正妃还有这么一段缘故。”章放不由失笑,“怪不得呢,年纪差掣楚么多,建文帝与冯家又早有心要置燕型吁死地的,何必还要牺牲一个嫡女?原来是两相争斗导致的结果。冯家也太心狠手辣了些,竟连衡王都不放过。”
朱翰之补充道:“还有,简王遇险后查出来的那名冯家安插的宫妃,若不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完全没必要在宫中装出与冯皇后不对付的假象。这般做作,肯定是有事要那宫妃去做,却不能与皇后扯上关系的。燕王叔曾派人查过,那名宫妃正是前年秋天时入宫的,当时,建文帝与冯家的矛盾已经显露出来了,冯皇后也一度被冷落了些时日,虽曾经向建文帝献过几回美人,但用处不大。建文帝也不是个糊涂人呢,那宫妃若不是表现得与冯皇后过不去,也不可能会受宠了,也因为这样,她被揭发是冯家安排的人之后,建文帝才会立刻就让太后出面清理后宫,将冯家安插的人手全都清除掉。”
明鸾听得连连点头,忽然间生出一个想法,顿时倒吸了口冷气:“好险好险!这个宫妃如果不是被发现得早,将来真的对建文帝下了杀手,冯皇后和冯家自然不会受牵连,但燕王可就危险了!冯家人完全可以说,是悼仁太子的余党干的,又或者说是燕王还有北方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军们干的,到时候他们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付你们了!”
朱翰之的瞳孔瞬间张大,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微笑道:“果然凶险。看来建文帝还替燕王叔做了件好事呢!”明鸾看了他一眼,暗中撇了撇嘴。朱翰之见了只是笑。
章寂长长地吁了口气,问朱翰之:“你之所以相信燕王的谋划能成事,可是因为朝中的局势变化?”
朱翰之连忙正色答道:“正是。如今朝政混乱,建文帝与冯家暗斗不已,朝臣分为两派,整日都斗个不停,除了衡王与徐王因赐美人之事对冯皇后、冯家都深感不满外,其余宗室皇亲都作壁上观,清流则纷纷灰了心,依次有人辞官出走。因有传闻说建文帝有意与蒙古议和,虽未有明旨,但朝野议论纷纷,反对之人众多,燕王叔又借机示意北方诸将多打了几次胜仗,越发显得建文此举昏聩不堪了。还有一件事”他压低了声音,“安南小国有个姓黎的宰相,也学建文一般谋朝篡位,杀死国王自立,自称为太上皇,立其子为国王,还遣使往京城谎称安南国王病逝无后,自己以外孙身份继位,请大明正式册封他为王。建文不明所以,只听他一面之辞便信以为真,下旨册封他为安南国王。结果没过几天,有个安南旧臣逃到京城说出了真相,建文大怒,斥责使者,使者居然还说,自家国王只是在效法宗主国国君行事,真真滑天下之大稽!建文声言要出兵讨伐安南逆臣,为安南陈氏王族复国,正在挑选领兵的大将呢。只是迟迟未能定下,听说…冯家老二有意争上一争。”
章放冷笑道:“他这是还不死心?北方的兵权拿不到手,就肖想西南的了?建文帝怎会让冯家人得到兵权?既然有意防他,未必会让他成行,即便真的让他去了,想必也要在途中使点绊子呢。冯家老二能活着回来就是老天保佑了,还想立什么功,夺什么权啊!”
朱翰之只是微微笑着,章寂见了心中一动:“燕王是打算…等建文发兵攻安南之时,京城兵力空虚,趁虚而入?你们就不怕建文帝不动京城周边的大军,只派西南与南方的驻军前往么?”
朱翰之微笑道:“大军尚在其次,关键是此战关系到建文自己的脸面,是只能胜不能输的,他必定会派出手下最能干的武将,若把冯老二也捎上了,还要再多派几个人去辖制。到时候,即便京城中有数十万大军,却没有指挥大军的良将,又有什么用?燕王叔的意思是,能安静些解决自然最后,若不得不打起来,也要争取压着建文的兵打,快刀斩乱麻。”顿了顿,他又补充上一句:“燕王叔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派人潜入京郊诸大营中,一旦起兵,就会配合行事的。”
章寂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燕王看来已是准备妥当,只欠东风了。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盼着你们真能成功吧。建文帝登基数年,虽说还不至于把天下治得民不聊生,但比起先帝在时,税加了不少,军户的钱粮是一年不如一年,米价还比两年前涨了两成!百姓的日子是越发艰难了。他又时不时做些荒唐事,又纵容冯家为恶,京城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只盼着早日拨乱反正,我老头子也能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朱翰之低声道:“您放心,燕王叔心里有数着呢,只等兄长过去,就可以发动了。建文帝与冯家都得意不了多久!况且他们如今还斗得不亦乐乎呢,哪里还看得见别人?”
明鸾在旁听了,也觉得建文帝这回是真麻烦了,燕王早就派了人去京城潜伏,想必对京中消息和军队变动都了如指掌,加上有太孙这个名正言顺的好招牌,再搞点反间计啦,收买拉拢些朝臣内应啦,如果能把军队将领也策反了,那就更好了。而建文帝一边与蒙古议和不成功,一边又要对安南出兵,在宫里要应付冯皇后母子,要保护自家庶长子,还要提防宫人里有冯家的内线,同时老妈和弟弟还要天天对他抱怨冯家的不是,宗室皇亲清流都不支持他,他在朝上又要面对冯家的制肘哇,几方夹击,他那小身板受不受得了啊?
章家父子知道了内情,心里都觉得轻松了许多。不管燕王是否能成功,至少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把章家救出困境了。章寂又问了几句燕王对太孙的安排,见一应都是合乎礼法的,燕王似乎也十分有诚意,便不再多说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朱翰之要走了,再不走,一会儿宫氏母女就得回来了。
明鸾自告奋勇说要送他从小路上山,可以避人耳目,他没反对。章放则想跟父亲多讨论一下刚才听到的话,便也由得她去了。
明鸾出了门,领着朱翰之循小路朝山上走,等到了没人的地方,立刻转过头来问他:“你今天好象很高兴到我们家来嘛,那为什么昨天要我把你来的事瞒着家里?说吧,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第五十章 斗法
“阴谋?”朱翰之面带微笑地看着明鸾,“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脸上就是这么写的!”明鸾冷哼道,“你昨天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把你的事瞒着家里人两日,等你们把太孙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再说,还拿沈家做借口,好象如果我告诉了家人,就会破坏大局似的。我没听你的,一回家就跟祖父他们说了,他们特地把你请来问了个清楚,你笑着来了,又是感激又是道谢,还给我们说了那么多京城的局势,甚至有些话,连太孙都未必知道。你这么殷勤,哪里是想瞒着我们家人的模样?而且我违反了你的请求,你居然笑吟吟地,一点都没生气,可见有问题!我如果这样都看不出来,就太愚蠢了!”
朱翰之笑道:“怎么会呢?好姑娘,你这般聪明能干,若还叫愚蠢,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
明鸾一摆手:“少给我灌迷魂汤,虽然你这话我听着高兴,但我是绝不会忘记重点的。说吧,你昨天跟我说那样的话,到底有什么阴谋?!”
朱翰之笑着,笑着,忽然板起脸,冷冷地道:“你这样对我说话,胆子还真不小。即便我有什么阴谋,你又管得着吗?”
明鸾一愣,脸色也沉了下来,救命之恩都能抛诸脑后,这人果然不是好货,而且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坏!她冷笑道:“为什么管不着?你对我的家人使阴谋诡计,还不许我管吗?别以为自个儿是龙子凤孙就有资格在我面前拿乔了,尊贵的先帝和悼仁太子一样会被逆子孽臣算计,如今高高在上的建文帝与冯家也同样被你们盯上了,差一点就被沈家的女人烧死在东宫的广安王,很了不起吗?!”
朱翰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明鸾也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前者才移开视线,轻轻笑了笑:“章三姑娘好胆量,明知道我如今有燕王这个靠山,亲兄长又即将东山再起,也仍旧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啊。”
明鸾也跟着轻轻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畏惧?你兄长会因为我说这些话而对章家不利吗?还是要打我杀我呀?”
朱翰之挑了挑眉:“看来你对我那兄长还真有信心啊,说得也是,他素来是个仁厚心软的,又感激章家,自不会为了点小事对你如何。只匙…你怎知道最后胜出的一定是他呢?”
明鸾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他也一脸淡定地由着她看。
她嗤笑了:“就算是别人胜出,也犯不着对付我。总不会是你吧?如果你的地位有这么重要,燕王干嘛派你千里迢迢来接人?或者说,他明知道太孙还在,干嘛还要捧你上位呢?你有的,太孙都有,而太孙有的,你却不一定有。况且我怎么看,都觉得太孙对燕王来说比你更合适些,在你这么狡猾的人手底下办事,天知道会不会被卖了还帮你数钱?”
明鸾这话大有深意,若是换了别人,她才不会直白地说出口,但现在对着朱翰之,不知为什么,她就有一种即使说出来也不打紧的感觉。即使她的感觉错了,对方的话也同样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在,央家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谁也别想在人前揭破。
果然,朱翰之再次露出了笑意,这回的笑要显得真诚许多:“我的好姑娘,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成,不必说出口。”
明鸾闻言也将敌意略收敛了些:“这么说,燕王在不知太孙下落的时候,也没想过打你这个招牌,果然是有原因的啊?”
朱翰之只是笑笑:“世上多的是聪明人。我与燕王叔相处得很好,何必闹不愉快呢?他在北平能支撑到今日,也十分不容易,家大业大的,总要为底下人着想才是。”
明鸾从善如流:“殿下说得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话,人家燕王干嘛要替太孙打江山?这可是把脑袋别在腰上拼命的买卖。就算他真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叔叔,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毫无私心的,既然能做出反攻京城的计划,又着手实施了,可见他们内部已经没有了异议。等到他们流血流汗把国家权柄握在手中,难不成还甘心受一个从没出过力的小屁孩制肘?不把他弄死取而代之,就已经算是很厚道了,兴许燕王只是打算把皇太孙捧上皇位做个幌子而已,压根儿就没打算交出实权。这种傀儡角色,太孙朱文至可以做得很称职,但眼前这位广安王却显然不是这块料。他不争,兴许还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呢。
朱翰之听了她这句话,又笑了:“三姑娘,方才你还那般不客气呢,怎么这会子倒对我礼敬起来?”
“所谓礼敬,自然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礼尚往来嘛,别人若待我无礼,我又何必礼敬回去呢,殿下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明鸾笑眯眯地,也学着朱翰之似的当个笑面虎。想当年,她在公司实习的时候,也曾在销售厅里成天成天地摆着笑脸招呼顾客,一天下来脸都僵了,仍旧维持着八颗牙齿的完美笑容。想跟她比谁笑得尖、笑得多?尽管放马过来!
两人对着笑了好一会儿,朱翰之先觉得不自在了。这场面怎么好象越来越古怪了?小姑娘虽说笑得挺讨喜的,可他心里就总觉得在冒冷气。想了想,他干脆收起了笑,坦白地道:“章三姑娘,方才是我失礼了。其实一一一一一一我原只知道你挺聪明,却没料到你会想得这么多,因蜘…就把你当一般小姑娘看待了。”
明鸾挑挑眉,有些明白了:“你在吓唬我?想让我自个儿打消了探听你口风的意思?这种事哪里是能吓得住的?你越是这样,我就越会认定你藏奸,若我告诉了祖父他们,你就不怕会坏你的事?”
朱翰之笑笑:“姨祖父的为人我清楚,他认定的事,即便小辈们再三劝说,也不会改主意的。想当初宫里选太孙妃的时候,章沈李三家的大姑娘都入选了,皇祖父与父亲否决了沈李两家的女儿,反而看中了章家大姑娘,姨祖母和大表叔也很赞成,只是因为姨祖父反对,事情便不了了之。这件事对章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姨祖父就是不肯,只因为不愿子孙代代被视作外戚,可见他心性坚毅。方才他已经清楚地听到了我的志向,即便你说我的坏话,他老人家也不会轻易动摇的。”
明鸾不以为然地道:“如果我只是个一般的孙女,他也许不会信,但现在很显然,有些秘密,家里大人还未必个个清楚呢,祖父却愿意交给我去做,可见他老人家有多么信任我。你就这么笃定他不会相信我的话吗?”
“即便他相信了你…”朱翰之的神情很淡定,“那也不要紧。我希望让他了解的,他都了解了,我希望他不要做的事,他也不会去做。到了那一步,即便他对我有了不好的看法,也没什么要紧。从前我与章家就不亲近,日后也不过是这么着罢了。”
明鸾皱皱眉:“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些?我都快听糊涂了。虽然我觉得自己还有些小聪明,能跟人绕着弯子说些貌似高深的话,但我还是更喜欢直截了当一点。你直说了吧,昨天为什么要叫我别告诉家里人?”
朱翰之犹豫了一下,便有了决定:“若我没跟你说那番话,你会把事情告诉家里人么?”
“当然会啊。”明鸾疑惑地看着他,“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么大的事,还跟我们家的人有关系,不管你让不让我说,我都会说的。”
“你试想一下…如果我没说那番话,你告诉了姨祖父之后,他老人家会集么办?”
明鸾听得越发糊涂了:“还会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当然是找人来问个清一二,顿了顿,似乎有些明白了,“如果你没说…那我祖父他们要找的多半是那个吕先生,或者直接去见太孙…”她的语速慢下来,转头看向朱翰之。
朱翰之微微一笑:“但我说了,他要找的就是我了,而且,还会悄悄儿地来找我,不让兄长与吕先生他们知道。因为他们会觉得,我提出那样的要求,必有不可告人的缘故。”
明鸾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绕这么大的圈子,只是为了祖父能找你说话?”
朱翰之道:“今儿我在你家说了那许多话,你想必也清楚,我对沈家是深恶痛觉的。如今兄长即将北返,他心中感念沈家救助之恩,沈家日后怕是要重新崛起了。这叫我如何忍受?趁眼下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要给沈家人挖个坑,但不想章家陷进去。率好,你们一家都是深明大义的,不等我提醒,便已经想通了。”
明鸾一脸的茫然:“你说的是什么?你给沈家挖了什么坑?还有,你既然有话要提醒我们,为什么不直说?还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在哪儿。”
朱翰之却忽然卖起了关子:“我的好姑娘,我要主动送上门去,你家老爷子能不起疑么?吕先生同样也会有所察觉。
有些事,是不能摆到明而上的。”说罢便施施然背着双手继续往前走。
明鸾落在他后面,看着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忍不住咬了咬牙,干笑几声:“果然是高人啊,多简单的事,也非得要弄复杂了,说得好听呢,这就是高人的境界,说得难听一点,根本就是故弄虚玄!”
朱翰之一点都没露出生气的模样:“章三姑娘,小女孩儿家不要这么大气性。比如方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私底下说说便罢了,但若叫人听见了,难免要吃些亏的,最好是不要在人前露出口风。”
明鸾冷笑着跟在后面说:“我又不是傻子,若不是瞧着这里荒山野岭的,四周都没有人烟,我也不会跟你提起。如果你要向人告状,我也不是吃素的。这里只有你我两人,谁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只有你我清楚。就算我朝你身上泼脏水,你又能奈何得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