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平息了急喘,轻声道:“太孙是不会对我们弃之不顾的,你不必担心这个。就算你们想要随行北上,也不该拿广安王说事。况且,翻出张宫人之死,何尝不是往太子妃头上泼脏水?太孙一向敬重太子妃,你们猛地说出她处死侍妾,令庶子代亲子赴死,太孙心里怎会好受?你们好糊涂”
杜氏这才恍然,不由得后悔,忙问:“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瞧着太孙被朱文考三言两语一激,竟是对我们生了怨言,万一他恼了我们,不肯带我们走,那怎么办?”看了看女儿,“还有,要是他反口不认跟我们容儿的婚事,那又该怎么办?”沈昭容脸色一白,咬住下唇,眼圈已红了。
沈氏也颇觉头痛:“我早劝过你们…不要急,要好好想清楚,心平气和地跟他们商议,你们却不听…即便想提醒太孙小心广安王,私底下说就好,何必当着众人的面提…本来还有机会同行的,只需用好话劝服太孙就行,如今你们却把事情弄砸了…”
杜氏讪讪地,又道:“大姑奶奶,事到如今,不说都说了,你再怪我们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想想该如何劝服太孙吧?他一向最听你的话,看来还得你亲自出面才行。不然,只怕他真要抛下我们沈家,抛下容儿,自个儿跟着燕王使者走了”
沈氏无法,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但要她眼睁睁看着娘家人惹怒了太孙与燕王,被遗弃在德庆山野之间受苦,她是万万不能忍受的,少不得要挣命了。于是她便让杜氏与沈昭容合力将她扶起来,草草梳头穿衣,再由杜氏背着她往正屋去,沈昭容紧随在后,免得杜氏力气不继,将沈氏摔下背来。
三女到达正屋的时候,争吵的人已经换成了沈儒平、章放与胡四海。沈儒平叉着腰在那里大声道:“…既然是走水路去广州港,又直接转燕王派出来的海船,一路上能遇到几个人?只要行事谨慎些,压根儿就不会被人撞破,为何我们一家不能随行?”
章放冷笑说:“你真是越发糊涂了,方才没听清楚吕先生的话么?危险不在路上,而在德庆本地你是登记在册的军户,又是流放来的,谁会放你走?你一旦失踪,卫所不会查么?万一追查到太孙坐的船上,官兵把整艘船都扣下来了,太孙的身份秘密还能保得住?还有,你们能调入德庆,是我们家担保的,你就这么走了,我们如何跟官府交待?你成天怪我们不顾亲戚情份,不肯给你们家白白送钱送粮,可你又哪里在乎两家的亲戚情份了?”
沈儒平不以为然地道:“你们章家既能把我们从东莞弄过来,自然有法子善后,不是说德庆千户跟你们相熟么?只要他发了话,我们去了哪里又有什么要紧?谁还多管闲事来查呀?”
章放听了怒不可遏:“你我两家都是流放来的,岂是寻常军户可比?若是千户大人发句话,就能随便放人走的话,我们何必还要留在此地受苦?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胡四海则在旁冷嘲热讽:“章二爷,您就不必与他废话了。沈大爷的心思倒也简单,当初在东莞时,他就跟我说过,要瞒着章大*奶悄悄儿联系上你们章家,让你们知道太孙的下落,好给章大爷捎信过去,接了太孙和他们回去呢。结果如今信已送到了,燕王也派人来接了,就因为不能带他们家人一块儿走,沈大爷觉得太孙也不必走了。没有了沈家,太孙还回京城做什么呀?”
沈儒平大怒:“你个阉货在胡说些什么?”
“小的也不过是说出您心里的想法罢了,何必恼羞成怒?”
屋里吵成一团,章寂祖孙俩坐壁上观,吕仲昆与朱翰之沉默冷坐,而太孙朱文至则坐在正位上,手撑额头,脸上隐有怒色,却丝毫没有制止胡四海的意思。
沈氏在门外见此情状,心下暗惊,忙示意沈昭容,后者也正心惊胆战呢,会意地点点头,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句:“太孙殿下,姑母过来了”
朱文至抬头见是沈氏,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迎过来:“姨母您这是做什么?您本就病得重,原该静养才是,随意挪动,万一病情加重可怎么好?”说着还用一种不明的目光看向杜氏:“舅母,您不该让姨母过来的她的身子怎么经得起?”又看了看沈昭容。
沈昭容连忙低下了头,脸色煞白,心跳得飞快。不过她认为自己只是听命行事,只盼着能早些向太孙解释清楚,以免他误会了自己。
杜氏正摇摇晃晃地,哪里有力气回答?沈氏正抬头要替弟妹辩解一句,却没想到杜氏已是力竭,一口气跟不上来,便向旁歪倒,连带地沈氏也从她背上跌了下来,慌得朱文至与沈昭容连忙上前扶住,但沈氏还是被颠了个头晕眼花,而杜氏则直接瘫倒在旁,只有喘气的份了。
沈儒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查看自家大姐的情形,见她只是腿脚有些疼痛,头有些眩晕,神智还算清醒,也没有大碍,方才松了口气,便转头去数落妻子:“大姐病得这样,有什么事非要折腾她?若大姐有个好歹,我绝不会放过你的”如今太孙马上就能得到燕王强援,东山再起指日可待,而大姐沈氏又是太孙最尊敬的长辈,这时候可不能出岔子。他心里虽明白妻子是想带大姐来给自己解围,但做法实在是鲁莽了。
杜氏正累得半死,咋一听这话,几乎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沈氏那边则在安抚太孙:“没事,姨母一切都好,你不要怪你舅舅舅母,原是我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心里担心你,因此才硬逼着你舅母背我过来的。”
朱文至抿了抿唇,叫过胡四海:“帮忙把姨母扶到椅子上坐下。”胡四海自打沈氏进门就浑身不自在,正想找地方躲呢,听到小主人发话,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搀扶了,待把沈氏安置好,他便慌忙避了出去。
章家人们相互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也不出声。
朱文至低头劝沈氏:“这里自有姨祖父与吕先生他们替我做主,又有弟弟帮着出主意,姨母不必担心。您身子不好,正该好生休养才是,怎能拿这些琐事来烦您?”
沈氏还未发话,沈儒平便先插嘴了:“太孙殿下,您就别总说让大姐休养的话了,再休养下去,怕是连命都要养没了章家既不肯给大姐请好大夫,抓好药,又处处为难她、辱骂她,她日夜悲伤难过,就算没病,也要生病的,更何况本来身子就不好?只从章家人的行事,您就能看出他们的险恶用心来,怎能偏信他们所言,却把您的亲娘舅家抛在一边?”
沈氏一听弟弟这话,便闭了嘴,只一脸隐忍地看着朱文至:“太孙千万别误会,我没事,我真的没事。章家待我很好。”
朱文至点点头:“姨母放心,我不会误会的。我早就听姨祖父和表叔他们说过了,乡下地方找不到好大夫,也没处寻好药材去,章家又不富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他们已经竭尽所能了。厨房里正在熬药,吕先生通晓医术,据他说,那药是对症的,只是药性略嫌温和了些,不过对于姨母这样身体虚弱的人而言,却是正好。还有正在熬的那锅土参鸡汤,原是给姨祖父补身子用的,姨祖父还特地嘱咐要留一半给您,可见章家用心。舅舅大概是怨气深了,又来得少,才不知内情。”
沈儒平睁大了眼:“什…什么?太孙,您可不能…”
“好了”沈氏咳了几声,瞪了弟弟一眼,“今儿正在商议正事,好好的提我的病做什么?我好着呢”她掩下眼中的失望与黯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温言道:“太孙殿下,我方才在外头都听见了,吕先生与父亲的安排都是有道理的,为了不引起官府注意,确实不该有太多人随行,只是…你舅舅的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你只带着胡四海一人去北平,未免孤单了些,路上便是遇到什么事,也没人商量…”
“姨母”朱文至的语气有些硬帮帮的,“我可以跟弟弟商议,也可以找吕先生。燕王叔既然让吕先生来接我,自然是信得过他的,弟弟更是我至亲手足。”
沈氏顿了顿:“好吧,既然你是这么想的,我也不再劝你了…”话音未落,沈儒平已是气急:“大姐!”
她只当听不见,继续道:“只是你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回音呢?万一你藏在沈家的消息传了出去,就怕北平烽烟一起,朝廷便要派人来对付沈家与章家…”
吕仲昆插言道:“章大*奶尽可放心,这种机密之事不会传出去的,燕王早有救人的计划,况且太孙殿下也不会任由此事发生的。”朱文至连连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姨母,舅舅舅母当真不能走,章家也说了,若是在籍的军户贸然离开,又是流放充军来的,马上就会引起官府疑心的。我虽不希望你们继续受苦,但更不希望你们因为消息走漏再次受害。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沈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自然是信得过殿下的。殿下从来就不是会背信弃义的人…”眼看着朱文至的神情放缓,又继续道,“只是你在路上无人照料衣食起居,我心里实在放不下,不如就让容儿随你同去吧?只管给她报个病亡就好,她一个女孩儿,身上又没有差使,卫所是不会多加留意的。”
众人闻言不由得愕然,齐齐望见站立一旁的沈昭容。后者脸上绯红一片,低头不语。明鸾诧异地笑问:“太孙身边不是有胡四海侍候么?怎会无人照料起居?沈姐姐是女孩儿,跟着几个男人上路,太不方便了吧?大伯娘,那是您亲侄女儿,怎么说也是书香世家的千金,你还是多为她的名声着想才是。而且这边报了病亡,北平那边又出现一个沈昭容,难道是鬼啊?难道要让她改名换姓?”
朱文至脑中也不由得记起明鸾昨日说的话,再次望向沈昭容的目光便有些变了,他勉强笑道:“姨母,我不会忘记跟表妹之间的婚约,您不必担心。您方才不已说了信我的么?怎么又忽然提起这件事来?莫非…您心里其实还是不信我?”
沈氏有些着急:“太孙殿下,这里是乡下地方,容儿一个女孩儿,长得又好,再留在这里,我怕会出什么事,你就体谅我这一点私心吧”
明鸾扯了扯嘴角:“大伯娘说的话也有道理,那是不是把我二姐姐也捎上?我二姐姐也是大姑娘了,跟沈姐姐差不多年纪呢还有我二伯娘和我母亲,虽说不是大姑娘,但都还年轻,又长得好,不适合再留在这里的。啊,对了,如果这么说的话,沈大奶奶也是呢…”
章寂轻咳一声,看了孙女一眼:“三丫头,休得胡说,大人们在说话,你就别插嘴了。”又对沈氏道:“老大媳妇,太孙的事我们自会安排,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吕先生又是燕王手下的能人,你还怕想不出个好法子来么?你本就病得不轻,又劳累了半日,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去吧。你总是这样,没事也要寻事来操心,成天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你”
沈氏忙撑起身体道:“父亲,我只是放心不下…”
“大表婶是不放心什么呢?”朱翰之忽然发言,“是不放心燕王叔的安排,还是不放心吕先生的能力,又或是不放心兄长?您是害怕兄长不带上沈家人同行,将来到了北平后,便会忘了沈家的大恩么?难道在您心里,兄长就是那样的人?”
沈氏慌忙辩解:“广安王说笑了,我怎会不放心太孙…”
“既如此…”朱翰之颇有深意地盯着她,“那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宁可拖着病体,也要说服兄长?而且您口口声声只说沈家如何,我都差点忘了您原是章家人。”
“别说了。”朱文至脸色灰败,苦笑着拦住弟弟,“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他回头望着沈氏,“姨母,我再说一次,该记得的事,我会记得的。若您还是不放心,不惜让章家受累也要我带上沈家人,那我就不走了吧?我不走了,一辈子留在德庆,也省得您再为**心,好不好?”
沈氏脸色青白地睁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五章 三寸西南方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了下 来,黑鸦鸦的一片,瞧着似乎很快又 有一场大雨要来临了。但头顶上的天 空却还十分明亮,只是透着压抑,蜻 蜓在四周飞来飞去,一丝风都没有。
朱翰之站在檐下看着天色,偶尔将视线投到不远处的厨房门口,隐隐约约可见章明鸾瘦高纤细的身影。她正在灶上忙活,为他们这些客人准备简单的午饭。瞧着她平日说话行事的泼辣样,没想到做起家事来也很利索,只是不知道厨艺如何。
明鸾尝了尝瓦锅里的冬瓜鱼汤, 觉得味儿淡了些,添了点盐,又盖上了瓦盖,打算再熬一会儿,接着转头去看米饭锅,已经可以收火了。灶边摆放着三四碟子切好的肉丝、瓜条、青菜和鱼块以及姜葱蒜等物,只等饭好了就可以下锅。她探头望向正屋方 向,两眼正好对上朱翰之,愣了一 愣,朝他做了个鬼脸,扫视周围一 眼,见所有人都往沈氏的小屋那边去 了,撇撇嘴,又缩了头回来,开始炒菜。
朱翰之微微笑了笑,忽然听到身侧有脚步声传来,转头望去,原来是吕仲昆。他便问:“如何?病得重么?”
吕仲昆捻了捻山羊胡,想了想才道:“确实不轻,应该是当年流放途中劳累过度,又感染了天花,虽然侥 幸痊愈了,病后却失于调养,多年下来,已是顽疾,加上她平日思虑过 重,耗费心神…”顿了顿,又有些犹疑,“虽说从脉相上看,她这半年里一直有看大夫吃药,药也还算对症, 但不知为何,似乎还服用了些不大妥 当的东西,以致药效大打折扣。但我 问过她和章沈两家的人,又不知她吃 的到底是什么。听她本人所言,似乎对入口的东西十分谨慎,即便是婆家人给的…”
朱翰之笑了笑:“章大奶奶很谨慎哪,家里人给她送药送饭,她还要提防?难不成章家人还会对她下毒?平 白无故的,哪有这个道理?除非她做了什么对不起章家的事。”
吕仲昆叹了口气,摇了摇 头:“虽说有些话我不该说,但若换 了是我,有个事事只顾着娘家人的媳 妇,心里也是要添堵的。章家人还愿 意容忍她,已是十分厚道了。”
“先生说得有理。”朱翰之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若说章家要对她不利,故意在药里、饭菜里做手脚,实在说不过去,真想她死,只要不给她请大夫就好,她本就病得重,拖些日子,只怕就要咽气了,章家何必这样麻烦?依我看,大概是因为这乡下地方**不全,大夫医术也有限的缘故。治病后体虚的方子,医术上尽有,照抄就是了,没什么不对症之说,但各人病情不同,方子也会有所不同,本地大夫没那个本事,方子开得不好,自然就没法发挥出药效来。”
吕仲昆道:“我也怀疑过,因此便问章二爷讨了方子来瞧,从去年冬天第一次开的方子,到几天前新开的,前后一共十来张药方,我都瞧过了,也向章三姑娘讨了今儿的药渣子细看。除了有几味药稍有增减,几乎就跟医书上的没什么不同,可以说压根儿就没真正换过方子,听说是请的同一位大夫,医术确实平平。这样看来,章将军夫人病情迟迟未有起色,固然有她病情顽固的原因,也有王爷所说的缘故在内。”
朱翰之稍稍有些意外,没想到吕仲昆居然会细心若此。方才对方明明表现出了对沈家人与沈氏的不耐烦,却还因为太孙的一句请求,便如此用心,还换了对章沈氏的称呼,看来是对太孙与大表叔章敬有所顾虑。他暗暗警醒,有些事还是要谨慎些,不可太过露痕迹。
吕仲昆捻了捻山羊胡,想了想才 道:“确实不轻,应该是当年流放途 中劳累过度,又感染了天花,虽然侥 幸痊愈了,病后却失于调养,多年下 来,已是顽疾,加上她平日思虑过 重,耗费心神…”顿了顿,又有些犹 疑,“虽说从脉相上看,她这半年里 一直有看大夫吃药,药也还算对症, 但不知为何,似乎还服用了些不大妥 当的东西,以致药效大打折扣。但我 问过她和章沈两家的人,又不知她吃 的到底是什么。听她本人所言,似乎 对入口的东西十分谨慎,即便是婆家 人给的…”
朱翰之笑了笑:“章大*奶很谨慎 哪,家里人给她送药送饭,她还要提 防?难不成章家人还会对她下毒?平 白无故的,哪有这个道理?除非她做 了什么对不起章家的事。” 吕仲昆叹了口气,摇了摇 头:“虽说有些话我不该说,但若换 了是我,有个事事只顾着娘家人的媳 妇,心里也是要添堵的。章家人还愿 意容忍她,已是十分厚道了。”
想到这里,他便道:“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虽听说本地也盛产药材,但终究不是每一味都有。依我看,先生也不可能在此久留为大表婶诊治,不如先开个方子让她试试,若有些效用,临行前给她留两个保养的方子也就是了。真想根治,还要等到将来与大表叔团圆后,日子安顿下来才行。”
吕仲昆点点头:“好吧。太孙殿下虽有心让我为章将军夫人医治,但太孙殿下的安危更要紧,少不得要使个拖延之法了。”他又转头来问:“小友方才瞧着天边,似乎站了许多,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翰之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是见天边有乌云,大概是要下雨了,想到岭南湿热多雨,眼下…大概也快到雨季了吧?不知到时候会不会给我们的行程带来变故?”
吕仲昆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说?”
“燕王叔从大沽另行派海船南下,本来是说好了四月十五在广州港会合,但因为我们在东莞扑了空,又转到德庆来寻人,耽搁了些时日,恐怕无法依时回到广州了吧?如今雨季已至,不知海面上风浪会不会变大?我曾听人说,海上刮起风雨时,即便是最大最稳的船,也会连人带船卷进海中。这么一来,走海路就显得不太稳当了。”
吕仲昆听得越发严肃起来:“我们久在北地,对海上的情形不大清楚,还要等到了广州,遇上来接人的船后,问过船上的人手方能做出决定。不过,若果真如小友所言,那海路的风险就太大了。”
“还有一点。”朱翰之看了看小屋的方向,“方才先生把北上的路线说出来了,我心里虽觉不妥,却不好拦你。如今想来,沈家的态度暧昧,实在不大可靠。为保万全,兄长北上的路线还是改一改的好,这样万一消息走漏,也不至于连累了兄长。”
“你是说…”吕仲昆吃了一惊,迟疑地看了看小屋的方向,“不至于吧?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朱翰之神色淡淡的:“未必是他们故意这么做的,但这一路北上,何止千里?路上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叫官府起疑,严刑拷打之下,沈家是否人人都能保守秘密呢?依我说,为保万全,最好连章家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才好。”
吕仲昆低头思索:“那依你说,该走哪条路?海路已是我们所能设想的最安全最隐蔽的路线了。”
“走水路也不一定要经过广州的,你别忘了我们就是在广州遇上郭钊的。直接在三水北上,也无不可。别忘了,我们不但在广州有船接应,在吉安也有安排。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借助陈家之力。”朱翰之看着他,“想要瞒住兄长的身份,有无数的法子可用,相比之下,走海路反而危险多了。”
吕仲昆沉吟不语。
朱翰之留意他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有七八分肯了,翘了翘嘴角,也不多说,便转身进了堂屋。
堂屋内,太孙朱文至独自呆坐着,眼中隐隐露出几分疲惫与悲伤,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见是弟弟,勉强笑了笑:“如何?吕先生怎么说?”
朱翰之在他身旁坐下,道:“吕先生说,是旧年病后失于调养导致的体虚,虽然几年下来,元气略有回复,但大表婶平日思虑太重了,又不曾好生保养,因此病情迟迟没有起色。他正打算开个方子,让大表婶先吃两天试试,但在这种地方,衣食尚且勉强,又谈何保养呢?想要好好养病,还是要等到日子安顿下来才行,大表婶也不能再耗费心神了。”他特地加重了沈氏思虑过慎这一点,又提了提章家的力有不及。
朱文至并没起疑心,只是叹了口气:“章家已是竭尽所能了,我也不能再强求更多。就请吕先生先开个方子试一试吧。姨母这病本就是流放路上落下的,也拖了几年,每次请的大夫,说辞都是大同小异,偏舅舅舅母多心。”他无力地靠向椅背,“至于姨母耗费心神…恐怕是劝不住的。我随她住了三年,心里最清楚,便是没事时,她也要寻些事来琢磨。舅舅刚当上军余,她便琢磨着如何让舅舅升上正军;舅舅升了正军,她便琢磨如何让舅舅利用职权给家里谋些好处;舅舅丢了差使,她便琢磨如何借李家之力…”他苦笑一声,“这还不算,她还时时让舅舅想法子打听京城的事,北方的事,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冥思苦想,猜测燕王叔与姨父几时会派人找过来,到时候又要如何把我的事告诉他们,然后如何回去…她成天琢磨这些,怎能不耗费心神呢?”
朱翰之听得忍不住露出嘲讽之色:“难道她就只是一个人在那里琢磨,却什么也没做过?”
朱文至叹息着摇摇头:“她倒不是不想做,只是无能为力罢了。好不容易,燕王叔知道了消息,派人来了,你我兄弟也能团聚,不知为何,她又有了别的想法。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盼着我能回去的,只是希望我能捎上沈家人,免得他们继续在此受苦,可是…这话我如何说得出口?章家人如此深明大义,我不能立时救他们离开困境,已是愧疚,若为了带上沈家人,还要让他们陷入险地,岂不叫人心寒?”
朱翰之故意叹道:“人总是难免有些私心,大表婶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其实依我说,她只求你捎带上沈家姑娘,倒也不是办不到,报个病亡,再让沈家姑娘改名换姓,随我们上路,只是到了北平后,难免要委屈沈姑娘一些日子,毕竟她的身份见不得光。”既然见不得光,也就没法光明正大做皇太孙的正妻了,朱翰之深知自家王叔王婶的打算,却不打算说破。
朱文至苦笑:“这又是何苦?反倒叫章家人冒风险。我本就愧对他们,再给他们添麻烦,我哪里还有脸见人?况且我既然说了要明媒正娶表妹为妻,就不会让她陷入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堪境地。不过就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罢了,若是事情顺利,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到时候自有人来接,表妹也不必受颠簸之苦。姨母…终究是信不过我。”
朱翰之见他面露悲伤,忙劝慰道:“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大概只是觉得兄长年轻,身边又只有一个胡四海,不放心而已。”
朱文至抬起头嗔怪地道:“这话说得糊涂,难道你不在我身边?再说,燕王叔也不是外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难过,她这般一心只为了沈家人着想,却将章家抛在一边,叫我如何处置?我虽十分敬重她,却也没有为了她一句话,便置章家安危于不顾的道理。”
朱翰之叹息着点点头:“确实,本来沈家夫妻说话犯忌,兄长不应就是了,也没什么,他们二人本就是糊涂的,但她一发话,倒叫兄长为难了。沈家与兄长再亲,也没越过王叔与姨祖父去,她这么做,即便将来叫大表叔知道了,也是说不过去的。”
朱文至闭了闭眼:“姨父待姨母一向极好的,只要章家人未受其害,姨父未必在乎这些。我只是心里难过…”
“这倒是未必。”朱翰之有些吞吞吐吐的,“大表叔毕竟多年在外,如今的想法大概会有些不同吧…”
朱文至不解地望向他:“怎会有所不同?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也没什么。”朱翰之笑道,“大表叔性情未改,忠心依旧,兄长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大表婶行事有些过了,似乎就没把大表叔放在心上,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大表叔一向顺着她,又有一双儿女的缘故。只是…若只是家常小事,大表叔自然愿意顺着她,可事关亲父手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大表婶处处想着娘家,反不把婆家人放在眼里,仿佛忘了大表叔和表哥表姐他们也都是姓章的,大表叔心里真没想法?文龙表哥到北平来时,与我见过一面,他心里似乎也对大表婶的做法不大休谅…”
朱文至吃了一惊,迅速朝屋外看了一眼,见没人在,连忙抓住朱翰之的手:“好弟弟,你给我说清楚些,文龙表兄是对姨母生了怨言么?可当年姨母费尽心思将他们兄妹送走,也是冒了大风险的…”
朱翰之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他倒不是说大表婶对他们兄妹不好,只是觉得她对沈家太过在意了,反而轻忽了章家。
这么多年了,章家还有信过去问及他们兄妹起居,大表婶却完全没提过。有件事兄长可能不知道,大表叔纳了个二房,是燕王叔手下一名清客的女儿,性情温顺宽厚,平日对表哥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不是亲生的尚且如此,那亲生的却又如何?表哥表姐心里怎会没有想法…”
第五十六章 内幕
朱文至脸色一变,立时抓住了朱翰之的衣袖:“你说的是真的?姨父怎能如此?姨祖父也好,表叔们也好,姨母也好,都还在岭南受苦呢,他怎能耽于女色,把至亲家人都抛在了脑后?这几年他在北地也算立了不少功劳,可从没听说他打算把姨祖父与姨母他们一并接过去,难不成…”
“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朱翰之忙安抚道,“大表叔怎会是那样的人?他倒有心早早将家人接过去享福,可朝廷愿意么?北边的将士早就是建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无事还要挑他们的刺呢,章沈两家当年俱是皇祖父亲自下令定的罪,事情才过去三年,大表叔哪里敢轻举妄动?一个不小心,便要连累家人的”
朱文至的脸色略缓和了些,只是仍不肯原谅:“那姨父为什么会赶在这时候纳妾?虽说纳的也是正经人家女儿,又是燕王叔身边…”他忽然顿住,脸色变了变,迟疑地看向朱翰之:“莫非…是燕王叔的意思?”
朱翰之道:“我知道兄长心里在怀疑什么,你还真的误会燕王叔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大表叔除了正室妻子,身边就没什么人了,你也是知道的。他在辽东多年,本也有过妾室,只是那年回京述职时,不知怎的水土不服,竟一病病死了。大表叔自那以后就没再纳过妾,即便有过一两个通房丫头,也不过三五月就打发了。他在辽东的住处,一应内务都是姨祖母派去的婆子料理。这种事,兄长从前在宫里,想必也听过传言吧?”
朱文至的脸微微红了一红,吱吱唔唔地应了一声。他自然是听过传言的,甚至还知道宫人私下议论,说太子妃的姐姐也太善妒了些,竟是个不能容人的,丈夫在任上纳的妾,一回府就没了,还是一尸两命,天知道是不是真的水土不服?但因沈氏有儿有女,章敬又长年在外任上,也有过通房,不在府中纳妾也说得过去。这种阴私之事,又事关长辈,朱文至不好多说什么,但听弟弟说起,却未免有些尴尬。
朱翰之见状,微微笑了笑:“大表叔在辽东的家里,情形就是这般。兄长可想而知,当年表哥表姐逃过去时,是个什么境况?他们兄妹俩路上都吃了无数苦头,听说表姐还受了寒,才安顿下来,就双双大病一场。偏偏那段时间,蒙古人又不安份,大表叔每日忙于军务,也就顾不上家里了,只靠着几个婆子照应他们兄妹,结果病了大半年还不曾好起来。家中一应内务都是乱的,表姐挣扎着想帮忙料理,反而病得更重了。我听燕王叔手下的将领说,那段时日里,大表叔在前线没日没夜的打着仗,还要操心家里的儿女,就象是两头烧的蜡烛一般,勉强支撑罢了,因精力不济,一时不慎,还中了一箭,伤得不轻,只是不想姨祖父他们担心,压根儿就没在信里提过这些事。”
朱文至听得脸色发白:“真的?那姨父现在没事了吧?我竟不知他曾经受过伤…”他站起身来想要往外走,才走得两步又停下了,沮丧地道:“不行,我不能告诉姨母,她这会子正病着呢,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朱翰之忙起身笑道:“兄长放心,大表叔的伤早就好了,只是当时凶险了些。你仔细想想,若不是他家中无人照料,他也不必到了战场上还要操心儿女的病情了,自然也就不会因为走神而受伤。其实大表婶的心思也不难理解,但就因为她这一点私心,差一点害了丈夫儿女,想必她自己也料想不到吧?”
朱文至叹了口气:“这种事,姨母如何能料到?”仔细想想,如果章敬身边能有一两个可靠的妾室,可以帮着料理家务、照料子女,他确实能轻松许多。
朱翰之道:“就是因为这样,燕王叔体恤大表叔不易,便让燕王婶出面,帮着说成了这桩亲事。那二房的父亲是燕王叔身边一个清客,姓袁,既非参与机要的幕僚,也非军中武官,本人有举人功名,文笔极好,一向是帮着料理些文书起草的事,是正经人家,身份却有限。之所以选这么一家人,也是为了大表叔日后夫妻团圆,不至于生事。而那袁氏女子本身容貌只是中平,性情是出了名的温厚,也是知书达礼的,若不是因为接连要守祖父母和母亲的孝,误了花期,也不至于耽误到二十岁还不曾嫁出去。她自打入了大表叔家,便一直安份守己,把内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将表哥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不出一个月,病就都好了。再养了一个月,表哥就开始重拾功课,寻了个先生每日跟着读书习字,表姐也重新拣起针线,闲时学些琴棋书画,到了去年春天,又学起了家务。如今大表叔家里一片和睦,袁氏虽是二房,也算不上得宠,但无论是大表叔还是他一双儿女,都对她极是敬重,大表叔忙公务时,也不必再为家中担忧了。”
朱文至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既如此,倒也难得,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翰之脸上笑意一闪而过。确实没什么可说的,象章敬这样出身的勋贵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小妾通房一大堆的?沈氏独擅专宠,容不得通房妾室,便也罢了,横竖她有儿有女,在公婆面前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可章敬长年在辽东苦寒之地,她既不肯让他纳妾,又不愿跟在身边照料,以至于他一应起居只能让母亲派来的婆子服侍,多少有些失职,而且这种失职已经影响到章敬在战场上的表现了。燕王身份贵重,出面给他说一房良妾,为他打理内务、照顾儿女,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沈氏本就理亏,哪里有脸去挑理?加上袁氏良家出身,无论性情为人都无可挑剔,沈氏还要感谢她照顾自己的儿女呢,但凡有半点怠慢之处,都要惹来非议。
袁氏既是燕王府清客之女,自然时有书信与娘家往来。朱翰之在北平,对辽东章家的情形却相当清楚。这门婚事,其实也有几分联姻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加深了燕王府与章家、开国公府的联系。然而,朱翰之更清楚地知道,袁氏之父在燕王府中绝不仅仅是一名清客这么简单,他深受燕王信任,若有朝一日燕王执掌大权,袁氏之父的地位就要水涨船高。沈氏多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这件事燕王府通过章家传去辽东的信,已经有所了解。等到沈氏不治,章敬服丧期满,燕王妃就会出面劝他将袁氏扶正。这么一来,章敬与燕王府的联系又更深了一层,也意味着开国公府一脉与燕王府的关系更加密切,而章敬的儿女又早就对袁氏信服,自然能与她和睦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