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明鸾无奈地道:“家里人要我带他来城里散散心。你听说了没有?他舅舅被调走了,可是不能带他走,他家里人又不要他。如今他是我们家管着,每隔几天就送点吃食上山给他,免得他饿死了都没人知道。”

崔柏泉点点头:“我在卫所里也隐约听见过点风声,倒不知道个中详情。”接着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朱翰之,再次凑到明鸾耳边压低声音道:“昨儿个才接到的消息,他那个舅舅古月海,在路上失足落入江中,不幸溺亡了。当地官府已经上报了指挥使司,早上我在卫所里还听到江千户跟人感叹,说再也找不到这么巧手的匠人了,真真可惜!”

明鸾一听便知道是吕先生他们安排的胡四海脱身计划实施了,倒比想象的快一些,却不好明说,便只是哦了一声:“是吗?我回去告诉家里人一声。”

崔柏泉有些意外:“他不是你家亲戚么?你倒平静。”

明鸾撇撇嘴:“他是沈家大奶奶的兄弟,而沈家大姑奶奶则是我大伯父的妻子,说是亲戚,其实没什么关系。况且我们跟沈家又不对付,他家亲戚是死不活,干我什么事?”

崔柏泉想想也是,便道:“我也听说了沈家的行事,近来好象老实了些?没再跟你们闹了吧?”

明鸾冷笑:“他们倒是想闹呢,可惜自己没本事挣不了钱,生计都握在我们家手里,要是敢闹,我们就敢饿死他们!不怕就尽管来试试!”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郁闷的,不知是不是太孙有了前程的关系,沈家最近腰杆挺直了许多,对着章家人也敢甩脸子了,一言不合,便抬出太孙来压人。

沈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吕先生的药的缘故,病情有了些好转,已经可以坐起来说话了,时时挑剔章家人对广安王朱翰之的态度,嫌他们待他太宽厚了,似乎超过了太孙。章寂章放他们命明鸾多带朱翰之出门散心,也是不想让朱翰之与沈家人多见面。他们都觉得,眼看着就能回去了,燕王又许诺了救人,看在太孙对沈氏的敬重份上,后者的话即便不听,也不必处处跟她对着干,顶多无视就是。章放倒是想过要在药里再下手,但章寂考虑过后否决了。如今沈氏的药都是她让沈昭容亲自去抓、亲手去熬的,章家人虽然不是接触不到,但一旦被发现就麻烦了,倒不如收手。虽说是有些可惜,但章家未来的平安喜乐更重要。

眼看着沈氏一天一天有所好转,又一天一天持续对家里的事指手划脚,明鸾心里别提有多膈应了。幸好如今所有人都当她放屁,没几个人理她。

而沈家人虽然说话有了底气,却也担心着太孙几时才能派人回来接他们,因此并未与章家人翻脸。如今两家暂时还能和平共处,黑怕要等到燕王占领了京城,太孙上位登基,两家回京的那一天,才会真正闹翻呢。

明鸾现在没心情多想这些膈应事,便问崔柏泉:“你娘如今好些了吗?她现在是在屋里?”

崔柏泉一直细心留意她的表情,知道方才的话题必然引起她不快了,便也顺水推舟地转移了话题:“啊,是在屋里,在午睡呢。这段时间我娘好多了!”说起这个,他便来了劲儿:“年后找到的一位大夫,在古书里寻了个方子,专治我娘这种病的,让她试了试,果然好了许多!如今我娘偶尔还能清醒着跟我说两句话呢!睡觉时也不再害怕了。舅舅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娘继续吃药,直到她好起来为止!阿弥陀佛,我以前从来不敢想这种事,现如今却总算看到了希望!”

明鸾听了,也替他高兴:“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家药钱够不?我那儿还有一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旁传来“哎哟”两声,两人转头一看,原来是朱翰之这个“傻子”在拔墙边的杂草,结果一时没站好,摔了个屁股墩儿。

明鸾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还真是演戏演上瘾了,明明人家已经相信他是个傻的了,怎么还要不停地现眼?!

崔柏泉不知内情,倒是关心地走过去弯腰问:“你还好吧?没摔疼吧?”

朱翰之呆呆地坐在地上看他,没吭声。崔柏泉又问了一句,还是没得到回应。明鸾看不过去了,便拉了他一把:“别理他了,能摔得有多疼?让他摔去!不摔记不住!下回还要犯傻!”

崔柏泉却劝她:“他一个傻子,你与他置什么气?既然你家里人让你照顾他,你总该尽到责任才是。”接着又感叹:“你从前陪我娘时,可要有耐性多了,今儿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明鸾抿抿唇,瞥了朱翰之一眼,决定再次转移话题,拉着崔柏泉走开两步,小声说:“要是药钱不够,我那儿还有些积蓄,你也别跟我不好意思。山上的药田咱俩是一人一半的,顶多算你借我的,等明年收了药,你再还我。”

崔柏泉目光放柔:“我知道了,若真有难处,一定会找你的。如今倒还能对付,我舅舅那儿…你别看他总是查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靠着同知衙门,倒也能偶尔发点小财,给娘看大夫抓药,尽够了。”顿了顿,“我大娘她们…最近可有寻你麻烦?”

明鸾摇头道:“起初还会在我旁边说几句有的没的,自打你搬进城里,又很少回去,我又不理她们,已经很少说话了。你放心,我跟她们非亲非故的,又不搭理她们,她们就算想找我麻烦,也没理由啊!”

崔柏泉有些踌躇:“若是…若是她们做了什么事,惹恼了你,你也别生她们的气,我会替她们给你赔罪的。”

明鸾一听便又恼了:“你替她们赔什么罪?别告诉我你现在还当她们是亲人!你娘病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该不会又心软了吧?”

崔柏泉低头道:“前两个月,她们进城来找过我见了舅舅,认出了他的来历,便拿着舅舅与我娘的表兄妹关系说三道四。舅舅一气之下不许我给她们钱,油盐米面都断了。我算了算日子,以她俩的积蓄,估计到这个月底就要撑不下去了。想到父亲与大哥的嘱托,只要她们日后别再胡说八道,我也不会坐视她们饿死的…”

明鸾跺脚道:“我说你也太圣母了,不,圣父!左四叔这招使得好呢!不给她们点颜色瞧瞧,她们哪里知道疼?其实她们就是仗着你心软又重诺罢了,不然既不是你亲娘,又待你不好,还有逼疯你亲娘的罪状在,哪里来的底气跟你叫板?你若真有心要跟她们一辈子好好相处,就该让她们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让她们别过界否则你迟早有一日会跟她们反目成仇的。小泉哥,我知道你是有心要奉养你那位大哥的生母,但也别一味纵容啊!那只会让她变成品行低劣的泼妇!”

崔柏泉低头不语,明鸾心里郁闷,随便扯了两句闲话,便推说还要去找柳同知,拉了朱翰之告辞了。

待离得小院远了,朱翰之左右瞧瞧路上没人,方才冷笑一声,道:“你这位朋友,果真是个好人,可惜有些不知轻重。既然嫡母逼疯了生母,自然是以生母为先的,若只记得孝顺嫡母,倒把生母靠后,那可不成畜牲了么?!”

明鸾虽说也不喜欢崔柏泉的行事,但毕竟是几年的好朋友了,听不得朱翰之对他这般抵毁,便没好气地说:“他只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善良与固执而已,你又不是他,哪里知道他的想法?他不是敬着嫡母,而是记得从小就处处照顾他的嫡兄临终前的托付。虽然我也有些看不惯他的行事,但还不至于骂他是畜牲!”

朱翰之却不以为然地道:“感激兄长也好,孝顺守诺也罢,手足之亲总是排在父母之亲后面的,若是为了待自己好的兄长便把生母靠后了,也同样算不上真正的孝悌。依我说,他那兄长也是个糊涂人,只听他嫡母的行事,便知道她当日待庶子妾室如何了,明知其母行事,还要庶弟奉养,分明是强人所难!”

明鸾对崔柏泉的兄长没什么感情,倒不排斥他的说法,只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行了,这都是人家的家事,我们讨论来做什么?天色不早了,你接下来想去哪儿?我要去柳大人家一趟,不方便带着你,要不你先回茂升元休息一会儿?”

朱翰之瞥了她一眼:“你这是不高兴我说崔柏泉家里的坏话?即便是朋友,也毕竟是有些仇怨的,不过是三年的交情,你与我却是亲戚,有必要为了他便驳我的话么?”

明鸾白了他一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不是说了吗?崔家当年是被利用了,被骗了,过后崔家父子被砍头,也是越王要灭口。这些仇怨都跟小泉哥没有关系,至于小泉哥要如何处理他生母和嫡母的事,那是他的自由。我虽然生气,但表达完意见就完了,没理由还要逼着人家照我的意思去做。你心里不痛快,尽管骂去,但我还要事要做呢,没空陪你斗嘴。”

“你要去柳家?人家不是说不急么?明知道这位州同大人现正有公务要忙,却还要找上门去打扰,你还说不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朱翰之似乎有些不依不饶,“我方才瞧你跟他似乎挺亲近的,该不会有些别的想法吧?三表妹,我就把话放这儿吧,无论崔家是不是被利用了、被蒙骗了,还是受了冤枉什么的…崔万山当年确实是要对我父亲惨死负上责任的!他不是普通的小兵,是统领一军的大将,若非祖父亲信之人,这兵权他拿不到手里!他认不出圣旨是真是假么?他不相信我父亲的为人么?他不清楚祖父的心意么?!可他就是被骗了!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乱臣贼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死了一国储君!难道他就真没有责任?光是他这失察之罪,就够他满门抄斩的了!只斩杀父子二人,已是皇恩浩荡!”他深吸一口气,略平息了一下翻滚的情绪,“不管崔柏泉帮了你多少忙,也改变不了他的出身。我相信…章家人应该分得清谁才是可以亲近的人。”明鸾早已冷下脸来,盯着他看了半日,忽然笑了笑,凑近了脸小声问:“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个越王和冯家在你们全家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又是拉拢勋贵大臣,又是图谋造反,为什么你们就没一个发现呢?这是不是也算失察之罪?那要追究谁的罪过?”

她直起身来,睨着他那张铁青的脸,冷冷地道:“少在姑奶奶面前叽叽歪歪!不是你们一家子,我们家还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呢!我们章家不欠你什么,别仗着自个儿是金枝玉叶,就对我们家指手划脚!”说罢也不理他,转身就走。

第六十一章 请求

明鸾就这么丢下朱翰之自个儿走了。横竖她陪他在城里逛过几回,几条主要的街道想来他都是认得的,也知道回茂升元怎么走,不怕他会迷路。况且就算迷路又如何?他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真的傻子,能从北平千里迢迢走到广东来,难道就没本事从德庆回到九市去?

她径自去了同知衙门后街,敲响了同知官邸的后门。那里守门的老头不是头一回见她了,很爽快地替她递了信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个婆子来领路,说是太太要见她。

明鸾知道柳同知的太太是去年才过来与丈夫团聚的,却从没见过,平日里就算到柳家来,也只在前院跟柳同知说几句话,而去岁末家里送年礼时,则是自家父母出面负责的,她当时没跟着来,自然也就见不到柳太太了。今日头一回见这位官太太,她心里倒有些紧张。

跟着那婆子在宅子里绕了两道门,便进了一处花厅,花厅前的过道一端有个宝瓶门,隐隐可以瞧见同知衙门后院偏厢的屋檐角。明鸾根据记忆中的地形,揣度着这大概是内宅招待客人的地方了,地方还真不算大。

一个身穿艾绿色湖绉褙子、下系牙色绣花罗裙的三十来岁妇人端坐在花厅罗汉床一端,头发梳成简单的圆髻,也没戴什么华丽的首饰,只随意插了两根碧玉簪子,衬着一对绿水般的翠玉耳坠,倒是说不出的清爽。她右手拿着把竹编的团扇挠是本地出品,上头还绘有兰草图案,轻轻地一下一下扇着,雪白的腕子上露出一个同样如绿水般青翠欲滴的镯子。

这位想必就是柳同知的太太了,明鸾心道:看起来倒象是个挺斯文雅致的人,不过平日瞧柳同知生活还算简朴,他这位太太却很是富贵啊,瞧这套玉首饰,绿成这样,可不是一般的货色能比的。她又迅速扫视花厅里几眼,厅中的家具摆设都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半旧的红酸枝家具罢了,都是衙门里配备的,连一个贵重些的花瓶都没有,一旁的多宝架甚至还空了一半格子只摆放了三四个普通的青花瓷瓶。倒是那两排八张圈椅上,挂着蜡染布椅搭,跟青花瓶子相得益彰,使得这间花厅隐隐透出几分书香气息。

明鸾虽不太清楚这个时代的富贵人家生活水平,但她好歹在南乡侯府里住过一段日子,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这间花厅里的家具摆设,要放到南乡侯府里,顶多就是体面些的大丫头房间里摆放的货色。可是南乡侯府里的太太奶奶们,戴的玉首饰也不过是柳太太头上这样的档次而已。柳家究竟是什么来历?

柳太太见明鸾走了进来,便露出了微微浅笑:“来了?”语气透着熟稔,仿佛不是头一次见面似的。明鸾却不敢大意,正正经经照着自家便宜老妈教的礼仪,给她道了个万福:“见过柳太太。”

柳太太见她恭敬,脸上的笑意便深了几分,用扇子指了指下手的椅子:“不必多礼,平日两家时有来往,也算是通家之好了。我们老爷总说,你们家的老爷子是位值得尊敬的老人,曾与老爷子交谈过几次,都让他得益不浅,你们这些小辈来了,也不必客气,快坐吧。梅香,上茶。”

她态度如此亲切和蔼,明鸾也松了口气,笑着道了谢,在她指的椅子上坐下。接着一个青衣小鬟用个半尺大小的茶盘捧了一盅茶上来,放在小几上,茶香扑鼻而来,也不知是什么茶叶,味道怪好闻的。明鸾见那茶盅是莹白细薄,上头画了几笔花草,便知道定是高级茶具了,茶水是淡淡的绿色,茶叶嫩嫩的,散得满盅都是,看起来象是毛尖,但要她说出是哪一种,又或是雨前明前什么的,她还真没那本事。

柳太太笑着劝她喝茶,还说:“老家送来的茶叶,自家茶园里出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那茶香特别些,与别处不同,还算少见罢了。”

明鸾笑着说:“那就十分难得了。今儿我能有幸尝一尝,真真是我的福气。”说罢便捧起茶盅喝了一口。

说实话,她虽跟着陈氏学过些礼仪规矩,但练习的机会不多,客观条件也不足,所以行为举止要装个样子还行,真要上手,未免露怯。比如这喝茶,她就觉得杯身有些烫,因此是一手轻轻捏着杯沿,一手托着杯底,只小啜一口,也不知道这一口该喝多少,只是随着自己心意,浅浅尝了一口,差一点就被烫着了,才想起应该先吹凉些再喝的,但也来不及了,便微笑着将杯子放回原处,收回手,抬头冲柳太太笑笑。

柳太太不知为何,脸上的笑容略浅了些,也没说什么,便跟她拉起了家常,不过问些家里人的身体如何、平日在家做什么、今日为何进城之类的话题。明鸾心里奇怪,一边应对着,一边在心里想:约我来的难道不是柳大人吗?怎么反而是柳太太在招呼我?

她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便有个婆子来报说:“老爷从前头衙门过来了,正在换衣裳,说是一会儿就过来。”柳太太忙道:“老爷今儿觉得怎样?要不要喝点解暑茶。?”

“老爷说身上没什么,只是没有胃口,兴许是方才吃饭时撑着了,让太太给他备点酸梅汤来。”

柳太太便笑道:“早就劝了他无数次,吃饭的时候别顾着想公事,多了都不知道。”然后站起身,“你坐吧,老爷有事找你呢,我去后面给他弄酸梅汤。”

明鸾连忙起身相送:“您慢走。”

柳太太便扶着那婆子款款去了,明鸾倒松了口气。老实说,叫她装得斯斯文文地跟个斯斯文文的贵妇人说话还真是压力山大,偏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直爽,怕吓着了人家。

她没留意到,柳太太扶着婆子走远了,回过头来看她忍不住叹了婆子忙问;“太太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一直盼着见章家三姑娘么?”

柳太太叹道:“上回章家三奶奶过来时那等气派,无论行止谈吐,都不是一般人家可比的。那时我还想着不过是个流放来的军户女眷,老爷待他们这般客气,已经是抬举了,用不着太郑重,不想差一点就丢了脸。今儿听说她女儿来了,巴巴儿地把压箱底的陪嫁首饰都戴了出来,就是不想再失了面子。没想到母亲是那样的女儿却又是这样的,瞧着举手投足虽比一般小门小户的强些,也称得上是落落大方,但跟她母亲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母亲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优雅高贵,只闻茶香,就知道是什么茶,什么时候采的,连用的水是露水还是井水都喝得出来!这做女儿的,却只奉承了我一句,居然尝不出那是上好的信阳毛尖!这个模样,叫我怎么放心呢?”

婆子便劝她道:“太太别急,章家被流放几年了,这个三姑娘瞧年纪也不大,兴许当时还没懂事呢,不曾学得大家闺秀的规矩。我听说她还有一个姐姐,比她大两岁,不如下回叫了来瞧瞧,兴许好些。”

柳太太皱着眉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唉,若不是我们燕儿从小被她祖母宠坏了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我又何必操这个心?只盼着能给她寻个规矩好的伴儿,每日相处着,也能引她学得乖巧些。不然再过两年,到了说亲的年纪,哪个好人家能瞧得上她?”

正说着,一个丫头匆匆跑了过来,头发凌乱,连戴的绢花都歪了,哭丧着脸道:“太太快去瞧瞧吧,姑娘正在少爷书房里发脾气呢,不但把今儿您吩咐她抄的书给撕了,还将书架子上少爷的书本丢得满地都是,书僮去拦,却叫姑娘拿砚台砸破了头,正在那里哭呢…”

柳太太几乎当场就往后倒,婆子死命掐了她的人中,她才幽幽醒转,抓着婆子的手道:“不许人告诉老爷!快…快扶我过去!”

明鸾对同知官宅内院的鸡飞狗跳一无所知,她正在听柳同知说话:“老爷子身上可好?最近天气炎热,前些时候又天天下大雨,老人家腿脚怕是难受得紧吧?前儿有人送了我一些虎骨,我想这东西对老爷子的腰腿最好,特地叫人收拾了,一会儿你走时带回去。”

虎骨?这可是好东西,用来泡酒治风湿最好了。明鸾忙欣喜地起身道谢:“太谢谢您了,这东西很贵重吧?要是祖父知道了,定会说我…”柳同知摆摆手:“我自家用不着,因别人送得多,已是分了一半命人送回家乡给老父,这些是特意给你祖父留的,你们若不要,就没了用处,再跟我客气,我就要恼了。真要觉得过意不去,端午时给我多送点你们自家包的粽子就成,去年送来的那些,我们家里都爱吃呢,说是外头买不到的风味。”

章家自己有秘制的粽子方子,跟别家的相比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不过明鸾吃着,只觉得还算不错而已,没到让人惊艳的地步,便知道柳同知是故意给她准备了台阶下。想想自家祖父确实需要虎骨,大不了日后回礼时准备多点东西,明鸾也不多推托,再次谢过柳同知,便收了下来。

柳同知心情很好,又笑着问她:“今儿特地把你叫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去做,希望你别嫌我麻颌。”

谁敢嫌他麻烦?她刚刚才承了他的好处呢,拿人的手短,早就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明鸾脸上笑容不变:“您请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去办!”

柳同知笑着起身,走向花厅一侧的多宝架,从上头的小抽屉里拿出几样东西来。明鸾瞧着,发现是几样竹制的小玩意儿,竹蜻蜓竹根儿挖的香粉盒,用极细的竹丝编的精致小花篮,竹笔筒,竹笔架,雕花的竹臂搁,还有巴掌大小的雕花竹制首饰盒,不由得暗暗抹了把汗。

这些小玩意都是她跟盘月月说了,亲自画了图样,又看着后者几个手巧的族人做出来的,没有量产,只能算是试验品练手艺的盘月月姐妹拿出去摆摊子,听说卖得挺好,没想到有那么多件落到了柳同知手里。难道这里头有什么犯忌的地方?

柳同知拿着东西回来坐下,又拿起他太太忘在桌面上的团扇,笑道:“从前我知道德庆本地多竹子,也知道竹子可以用来做许多东西,却从来不知道可以弄出这么多花样。这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只怕姑娘见过的更多吧?小女性子最是贪玩,每日总爱上街闲逛见了瑶民摊子上摆的这些东西,便忍不住往家里搬,几乎把自个儿的月钱全都花艟这上头了。我太太教训了无数次,她只是不听,我便叫人拿东西来瞧,果然精巧可爱,难得的是东西好,大多数十分实用,还带着雅致,实在不象是瑶民们能捣鼓出来的。我让小女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三姑娘想出来的玩意儿。”

明鸾瞧着他不象是在生气,略略放了心,便笑道:“这都是我们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九市那边有十八家瑶民落户,我与盘家的小女儿交好,平日里也没什么钱玩耍,便拿山上的竹子倒腾挠巧他们寨子里有几位大叔,最擅长用竹子做东西,这些都是我们缠着他们做出来的因想着东西还算不错,拿去卖应该还值点钱,也算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了,没想到居然能投令嫒的欢心,也算是我们的福气。”

柳同知笑说:“这算什么福气?她不过是贪新鲜罢了。”又指了指旁边的椅搭:“这个也是你帮着牵线搭桥,让他们做了卖的吧?这东西倒不少见,别处的瑶民也有,但只见过他们用来做头巾衣裳,或是卖了做帕子的,花样儿跟九市出产的也不一样。听说如今在外头,这样花色的丝绸料子,能卖到七八两银子一匹,可不便宜,但在本地却一匹难求。别人都说,有商号专门收了这样的料子,只贩到外头卖去。我问了那家商号的名字,原来跟你们家也有些关系。”

明鸾干笑:“这个…我也是想帮那些瑶民挣点钱,让他们过得宽裕些…”

柳同知叹道:“确实是宽裕许多,全德庆的瑶民,就没有比他们更宽裕的了。他们一共只有百十口人,占的土地也多是荒地,在九市落户还不满一年,只开垦了两百来亩,种的粮食除去自己吃的,留做粮种的,能卖的并不多,却是家家不愁吃穿,偶尔还能周济一下别处的亲朋戚友。若不是他们的首领有个好女儿,那好女儿又恰好认得你这个好朋友,哪里来这样的好日子?”

明鸾咧着嘴继续干笑,双手手指在背手绞成了结。她有些拿不准柳同知说这话的用意,听起来似乎是夸奖,但那语气怎么就透着古怪呢?

柳同知看出她的不自在,不由一哂,放下手中的竹制品,正色对她说:“章家三丫头,你可知道,如今我们州里有多少瑶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么?

明鸾摇摇头,目光闪烁:“大概…不太好吧?不过大人勤政爱民,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柳同知忍不住笑了,指了指她:“你啊…居然拍起马屁来了!”他收回手,道:“正如你所说,过得不算很好,虽说比起他们在山上时,大部分人都可得个温饱,但却跟九市的四姓十八家没法比。而且近一年来,因进入德庆的瑶民越来越多,要分给他们的地也越来越多,在不少地方,汉人与瑶民之间为了争地或争水源之事,起了不少纷争。虽说只是小冲突,但终究不是好事,万一哪一日出了人命,瑶乱便有可能再次发生。可是德庆就只有这么多土地,无论是汉人,还是瑶民,都不能没有土地,需得另想法子才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这些东西…”他指了指那些竹制品,又指了指椅搭,“这些东西的技艺并不是四姓十八家独有的,别的瑶民也会,可他们做的却未必能卖这么好。一来,是做的花色、样式不如四姓十八家的多,也不如他们做的合买家心意;二来,也是因为没有商家肯向他们收购。我叫了几个商人来问,都说愿意贩些蜡染绸回去,可看了那些瑶民做的布,却又犹豫了,因此我才会唤了你来,问问你可有什么法子?”

这能有什么法子?改布为绸,再改花样就是了。明鸾张嘴就想这么回答,忽然顿住,仔细想了想,才道:“四姓十八家做的蜡染绸,确实在外头卖得不错,但他们寨子人少,出产也有限,所谓物以稀为贵,就因为出的少,才卖得这么贵,若是料子多了,未必能有这么高的价。”

柳同知并不在意:“价钱低些也无妨,总不至于低到几钱银子去。”

明鸾闻言便说:“如果是这样,那其他瑶民也可以试一试,蜡染手艺许多人都会,只是花色样式他们未必掌握得好,您可以叫那些绸缎商人去指点指点,给瑶民设计几个好花样。图案有了,技艺也没问题,再来就是质量,不能偷工减料。若其他瑶民也能做出好的蜡染绸来,自然有商人愿意收。若是您信不过别的商人,待我去问问茂升元的掌柜,看他们愿不愿意出面好了。”

柳同知闻言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那…一切就拜托了。”

明鸾不一会儿就告辞了,带走了一包虎骨,还有柳太太命人送过来的一盒子糕点。她一路想着柳同知所说的事,一路带着点小兴奋,快步走回茂升元分号,一进门就喊:“马大哥,有好消息!”

不料,屋里坐着的不是马贵,却是朱翰之,正皮笑肉不笑地望过来:“终于回来了吗?玩得还算愉快?”

明鸾立时沉下了脸,两人相互对瞪着,齐齐冷哼了一声。

第六十二章 脾气

明鸾挑了挑眉:“你哼什么?”

“我爱哼就哼,你管得着吗?”朱翰之斜着眼睛望过来,—脸的不屑。

明鸾冷笑—声:“你哼别人我管不着,你哼我还不许我管吗?!”

“你可以管,但我也可以不让你管。”朱翰之嗤之以鼻,“别以为自个儿是侯门千金,就能对我指手划脚的了!”

这话却有些模仿她先前骂他的话的意思,明鸾不气反笑:“你要学我,能不能把话学全了?要是你能厚着脸皮把剩下的话也说出来,我就服你!”她笃定他没这厚脸皮,因为她当时说的是“章家不欠你什么”,朱翰之的命是章家人救的,不欠谁也要欠章家,但凡他有点廉耻心,这话他就说不出口。

朱翰之扭过头不吭声,明鸾又重重冷笑—声,转头去寻马贵。但后者并不在店面里,真有些古怪,难道他就不顾生意了?

正困惑间,明鸾忽然听到朱翰之在自己身后说话:“掌柜的在后院呢,有个人来找他。”她没想到朱翰之居然会主动将马贵的行踪告诉自已,不由觉得自已丰才的态度好象过分了—点,正想回头道声谢,却看到他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坐着,只拿后脑勺对着自已,气便再次涌上来了,咬咬牙,终究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去了后院。

朱翰之没有回头,只是抿抿唇,低低地又哼了—声,然后哼哼两声,小声嘀咕:“我就哼子,怎么的?”

明鸾到了后院,见有两个伙计在搬货物,正想问他们马贵在何处,便听说厢房里传来他的声音,忙走了过去,恰好听到他在说:“怎么不早说?若是刚刚押新货过来的人早些告诉我,我就提前两天去九市找人了。今儿我才付了定金说要订二百匹呢十天就要这么多货,怎么可能呢?”

明鸾本来见他正跟别人说话,打算先行回避的,但—听后面这几句便觉得跟自引今天揽下来的差事有关系,忙停下脚步细听。

这时屋里另—个人回应道:“送新货过来的时候,那些西洋人还没进广州港呢,掌柜的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机遇。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蜡染绸在江南那边虽卖得好,终究要花不少运费,若是能在广州高价卖出,利润可比在江南卖要高得多。而且跟那些西洋人交好又能从他们手里多得些洋货。你也知道如今京龘城里正对兴这些个东西连带的其他地方的富贵人家也跟着学呢。你就想想法子吧,无论如何,先弄上几百匹,哪怕只有—百匹也好啊!”

“你说得容鼻,统共才那几十个人染,上回那—百匹还染了足足三个月呢,三五天功夫,毕里能染出几百匹来?”

明鸾听到这里连忙敲了敲门:“马大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说不定能解决这个难题呢!”

马贵讶异地看着明鸾:“弯姑娘几时回来的?你说有好消息是什么好消息?”又指了指身边的人,“这个是我叔叔店里的伙计刁—罗。”小罗连忙给明鸾行礼问好。

明鸾看了他几眼,便认出来了,当年她在茂升元总号里是见过他的,便笑说:“上回见罗大哥时,你还是店里搬货物的小伙计,没想到如今已经能独当—面了,真真能干!”

小罗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笑笑,但眉眼间也有几分得意:“这都是掌柜的抬举,往后还请姑娘多多照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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