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四瞥瞥嘴:“废话,这几个人操的是京城口音,行事做派又显然是官家人,来了德庆城也不知收敛,我们能当不知道么?若他们直接上衙门要求协助,我们反而不敢多问,但他们这般张扬,又不肯找上官府,不是在执行密令,就是办的不是公差。锦衣卫向来嚣张惯了的,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自然要小心盯紧了,省得他们惹出祸事。倘若他们遇到危险,我们也能及时救下,免得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上头怪罪下来,我们才冤枉呢!”
明鸾恍然大悟,十分狗腿地替他倒了杯茶,赔笑着捧到他面前:“左四叔说得对,你们真是太厉害了!管他是谁,到了德庆城,想要瞒过咱们左四叔的眼睛,那是做梦——左四叔啊,您既然一直留着他们的行径,可知道他们为何忽然走了?”
左四慢条斯理地接过茶喝了一口,才道:“他们为何忽然走了,我是不知道,但他们在这里几日里做了什么事,还是有迹可寻的。他们一行五人,领头的小年青实在不省事得很,明明不懂规矩,却还能得此高位,不是官宦子弟,便是靠拍马屁升上去的。这样的人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他瞥了明鸾一眼,“我虽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来查你章家,但我平日冷眼瞧着,也不觉得你们家真做了什么违纪之事,想必不会有大碍。
明鸾暗暗抹了把汗,笑道:“哪里是我们家做了坏事?原是以前的仇家见我们到了德庆四年还活得好好的,心里不忿,想要折腾我们呢!”
“是么?”左四不置可否,继续道,“那五个人中,除去领头的那小年青外,另有一个车夫长随,是打下手的,且不管他,又有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贼眉鼠眼,惯会拍那小年青马屁的,也没甚可说的,剩下两人,一个姓裴,一个姓钟,想必就是你说的那两人了。这两人可了不得,说话行事都透着精明,尤其是那姓裴的,我手下的人冷眼在旁瞧着,只觉得他侦察追踪的本事比之最好的捕快也不差什么了,真不愧是锦衣卫。我的人远远地盯着他们,不到半天,就被他发现了,可见他眼力和警惕心都极佳,只是他无意为难我们,才装不知道罢了。不过另一个姓钟的第二日也有几分察觉,同样没跟我们计较。我们也就稍稍收敛了些。”
明鸾瞪大了眼:“为什么呀?他们既然不肯联系本地官府,应该就是不想你们插手的意思,知道你们在监视他们,居然没有反应?”
左四嗤笑:“傻丫头,他们能有什么反应?到地方上办事,若是公务,没知会地方官府,本就是他们不对,若是私活,那就更没底气了。我们又不曾拦着他们,不过是远远瞧着罢了,能有什么反应?况且,他们那头儿做事这般张扬,半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想来是觉得德庆山高皇帝远,他又是领头的,无人管束,便敞开了寻欢作乐。他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恃无恐,也不知惊动了多少江湖绿林中人,都把他当成是肥羊呢。我们派了人去盯着,还是救了他。他手下那姓钟和姓裴的都是老手,自知理亏,又怎会为难我们?”
明鸾这方明白了,只觉得自己太蠢,这种事其实并不难理解,她略静下心一想,也有几分了悟:“那个冯兴桂这么张扬,但是又无心办正事,只顾着自己快活,他手底下的人如果都是没本事只知道巴结讨好的就算了,既然有两个真有本事还很有资历的老人,应该会看不惯吧?”
“自然会看不惯,而且那领头的小年青对这两个能干人还不算客气,常常斥责他们,那姓裴的还挨过一顿板子,听说是在他两天内奔波百里查到了许多事之后,我们知道了都觉得吃惊。”左四有些得意地道,“此事千真万确,是客栈老板、伙计还有那小年青召去相陪的几个粉头与丫环说的。”
明鸾有些无语了,只觉得那几个锦衣卫有些可怜,他们可能觉得自己还在秘密行事,只有两个人察觉到本地官差在暗中监视他们,但谁会想到他们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怕是连吃喝拉撒都成了公开的秘密。左四不愧是捕快中的老手,什么都瞒不过他。
左四继续道:“那姓钟的和姓裴的好几回私下避了别人在一处说话,也曾在那姓裴的挨打后结伴出行,就是去的九市。回来后他们不知与那小年青说了些什么,出门时脸色都有些不好看。那天晚上小年青又召了相熟的粉头过去,他们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这种事我最猜楚不过了,对这些有真本事又在獠当里浸淫多年的人而言,上官是个无才无德又懒惫的人物,谁会服他?更别说平日还吃了他不少亏。那日晚上,我手下的人恰好去草丛里解手,正遇上他们二人在附近说话,似乎是打算拿话哄住小年青,让他尽早带人回京城去,说是京城里有立功的好机会等着他们呢,说不定还能发一笔横财,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明鸾听得眼中一亮:“这么说,那个冯兴桂后来真被他们说动了?他们这是要回京城去?!”
“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左四泼了她一盆冷水,“锦衣卫在京城能有什么立功的机会?还是能发横财的,自然是抄家抓人了。也不知隼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形,又有多少达官贵人要成阶下囚。”
这话一出,明鸾还有些迟钝,一旁的崔柏泉却先难受开了:“这才过了几年?今上到底想做什么?成日抄家抓人,还有完没完了?去年就已经有一批人遭殃,如今又要轮到别人了么?”
左四冷笑:“你管谁会被轮到呢,横竖那些人里多的是当年在你家遭难时落井下石的,如今不过是报应罢了。”
崔柏泉暗叹一声,悄悄看了左四一眼,转向明鸾:“前些日子我听说你那沈家的表兄走失了,可找到人了么?”
明鸾愣了愣,摆手道:“还没找到呢。他家里都不当一回事,我们四处问了都不见他踪影,也没法子,只盼着他能平安吧。”
左四瞥了她一眼,嘴角弯了弯,没吭声。
崔柏泉继续转移话题:“我舅舅也让衙门里的人帮着打听呢,有了消息就告扩你们。对了,章二叔快要走了吧?家里可都安排妥当了?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明鸾也偷偷瞥了左四一眼,也配合地接话:“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连我二伯母都消停了许多。若真有需要帮忙的,我一定不会跟你客气。”
崔柏泉笑了笑:“这才是正理,咱们两家四年来一向亲近,那些虚礼就不必多说了。”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倒很是羡慕章二叔,若我也能去安南就好了。明明我是千户大人的亲兵,可惜师爷年纪大了,千户大人怕累着他,不让他跟着去,我也只能留下来。”
他这话一出,明鸾尚可,左四已经瞪圆了双眼:“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才多大?就想上战场,是嫌命太长么?!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好歹也想想你娘,你若有个好歹,她怎么办?!还有你们崔家的血脉,如今就只剩你一棵独苗了,若是从此断了香火,到了泉下你有什么脸见你父亲哥哥?!”
明鸾也道:“是啊,小泉哥,你还是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吧,我二伯去安南,自有他的苦衷,你现在日子不是过得挺好的吗?何必冒这个险?”
崔柏泉抿了抿唇:“章二叔去安南,是打算挣了军功回来,让家里人过得好些吧?我何尝不是这个打算?若我能争气一点,我娘或许能过得好些,还有机会到更繁华些的地方,请医术更高明的大夫来医治。如今她在德庆能吃的药都吃过了,眼看着病情已经有了起色,却迟迟未能痊愈,我心里实在着急…”
明鸾打断了他的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卢姨娘的病已经有起色了,你有什么可急的?若是别的想法也就算了,你居然想去打仗争军功?你就不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卢姨娘的病情更要加重了?!”
左四更是斥道:“你这样的年纪,上了战场又能做什么?白白送命罢了。人人都以为去打仗就能挣个功劳回来,可功劳哪里是那么好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呢,你怎知道自己就是那将,不怕自己是那万骨之一么?”明鸾在旁连连点头。
崔柏泉见他们二人都反对,又实在舍不下母亲,不由得露出苦笑,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崔柏泉去不了安南,章放却要启程了。这次两广出兵增援,出于某种考虑,特地拨了一批瑶兵,德庆也有一批,总共有两百人,其中九市瑶寨里奉大山等青壮都名列其中。德庆千户所本来就只出六百人,倒有两百是瑶兵,很是引人注目。江千户考虑到这批瑶兵归顺不久,而他手下的武官中能与瑶民相处融洽的并不多,便特地把章放提了出来,专门负责与瑶兵沟通的事务。章放为此带上明鸾往瑶寨去了两趟,跟盘天保七公与另外三姓的长者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明鸾只是被二伯父当成是友好象征提溜过去的,但正式谈话时,却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被踢了出来,只能找盘月月他们说话玩耍去。但是瑶寨里的人除去赶制蜡染绸的、在农田里忙活的、带小孩做家务的,其他人大都在为出征的勇士们做准备,除了盘月月,就没人闲着,即使是后者,也是特地奉了祖父之命来陪明鸾这个友好象征的,让明鸾很是郁闷。
盘月月道:“大山哥在后山教寨里的后生门射箭哩,咱们不如过去瞧他们?”
明鸾脑中鬼使神差地想起朱翰之对奉大山箭术的推崇,便应了,两人一道去了后山。奉大山果然就在那里进行箭术教学,学生都是族中十到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个听得十分认真。
明鸾听不懂瑶语,却隐约能从奉大山的动作手势中猜到他在教一些用弓箭对敌时的窍门,忙请盘月月帮忙翻译。盘月月翻了几句,见她听得半懂不懂的,索性拿出自己惯用的弓箭替她讲解一番,还传授了几个小窍门,更陪着练习了半日,让明鸾受益斐浅。从前她也粗略学过些箭术,但没有认真学过,要是射靶子,十箭里倒有八箭是脱靶的,如今总算有五箭能中了,可以称得上是大进步。
她对箭术产生了兴趣,也是因为这次锦衣卫事件带来的压力。她忽然想到,如果这次不是运气好,锦衣卫内部有分歧,提前离开了,章家说不定真要逃亡,到时候自己只会点粗浅的拳脚功夫,靠着一把柴刀,真的足够保命吗?奉大山箭术很好,连朱翰之都夸过,自己不敢向他请教,但求一求盘月月还是没问题的。等自己练好了箭术,要是将来再见到朱翰之,也可以向他炫耀一把了。
就在明鸾开始抱着一种奇怪的心态学习箭术之时,章放出发的日子到来了。
【第三卷·平地雷】第22章 新来
德庆派往安南支援朝廷大军的将士出发那日,码头上人山很是热闹。上至知州、柳同知、古通判,下至升斗小民与瑶民,足足来了上千人,都在欢送本地的勇士们。
章放偷空寻了个机会来与家人道别。待拜过老父后,他特地拉着章敞道:“三弟,我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望你多多照顾。父亲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跟前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儿子了,还望你多费点心。”
章敞近来已经听兄长说过好几次这话了,自当顺口应下:“二哥放心,弟弟理会得。”
但章放却有些不放心:“我知道你一向不爱理会那些俗务,平日里除了百户所里的差使,甚少与其他军户往来,到此四年,也不过是与几户邻居略相熟些,百户所里的武官们,你也不耐烦去应酬,更别说城里千户所的那几位了。往日有我在,你享个清闲也没什么,只是我这一去,少不得委屈三弟帮着料理些。咱们家在九市如今也是个有头脸的了,家中也有些产业,时时要与别人家人情往来一番。你或许觉得不耐烦,就只当作是孝顺父亲吧,免得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为家里操心。大嫂是信不过的,况且又病着,你二嫂…也不指望她能帮得上忙,周姨娘上不了台面,三弟妹倒好,只是素来守拙,二丫头不谙俗务,三丫头倒好,可惜年纪太小,虎哥儿就不必说了,全家上下,就只有你一个能支撑门户的,三弟啊,你也将近三十了,好歹省事些,别再象从前那样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章敞听着听着,开始觉得有些不耐,听到后来,已经暗暗生出恼怒之心了。这些浅显的道理他岂会不知?那些人情往来他平日里也有涉足,几时怠慢过?好歹也是侯门出身的公子,若连待人接物都不懂得,也太无用了吧?难道在二哥眼中,他就是个废物?!他即便比不得二哥伶俐圆滑,还靠着江千户一路高升,但在百户所里领的差事可是一向没出过差错的。二哥再放不下心,叮嘱二两遍就算了,犯得着这般重复又重复么?!
心里不舒服,他脸上就略微带了些出来:“二哥近来怎的变得这般嗦?弟弟又不曾糊涂,家里若有事需人出面,自当有弟弟来,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他老人家劳累,妇人和孩子就更不可能抛头露面了。这等再寻常不过的事,也值得你说了又说?难不成在二哥心里,我是那等不识礻l数、不知好歹的?我虽比不得你舞刀弄枪的能干,好歹也与你一般是大家出身,哪里就用得着你再三提醒了?”
章放一怔,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章家众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章寂一巴掌拍上三儿子的头顶,斥道:“怎么说话的?你二哥一番好意提醒于你,原是他孝悌之处,你不说恭敬应着,反而话里有话,指桑骂槐的,是从哪里学来的?你这样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家出身?!”
被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训斥,周围还有不少熟悉的九市人家看见,章敞顿时涨红了脸,呐呐地却不敢多言。
章寂重重哼了一声,望向次子,方缓和了神色:“你三弟素来是个糊涂了,你不必与他计较。此去安南,前途未卜,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万事只管听从江千户的意思行事,别只顾着争功,只要你能平安回来,为父就心满意足了。若你有个好歹,便是我们家能象从前那般显赫风光,又有什么意思?”
章放红了眼圈,低头哽咽道:“儿子知道了,父亲放心。”
一时间,章家人心里都有些不好受,玉翟忍不住哭了出来:“父亲,您千万要平安回来呀!”章放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知道了,你长大了,不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不在家时,记得要好生孝顺祖父,帮着你叔叔、婶婶们照顾家里,不可任性,知道么?”
玉翟带泪连连点头,又道:“父亲,母亲知道错了,您就原谅她吧!”
章放抬头看向落在家人最后面的宫氏,见她哭得象个泪人儿一般,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心里不由得一软,道:“天气渐渐转凉了,你在山上住着冷清,就搬回来吧,只是不要再闹事。我不在家,你身为长嫂,本就应该照应好家里才是,但凡你明白些,我又怎会走了也不安心?”
宫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二爷,从前都是我错了,只要你不赶我走,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哭着便扑上来抱着章放不放。章放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心里想起留在家中看门兼照顾小儿子的周姨娘,暗暗叹了口气。
待他把宫氏安抚好,码头上已经响起了鼓声,提醒众将士要上船了。章放只来得及对明鸾再说一句:“好孩子,你素来懂事,又能干,二伯父不在家时,你要多用些心,外头的事就不必理会了,你且把祖父侍候好了,多看着你姐姐与弟弟。若家里有谁犯了糊涂,你立刻去告诉祖父,请你祖父出面做主,记得了?”
明鸾忙点头应声,章放便松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去了。明鸾跟着家人们一路在码头边上追着看那一行大船离去,心里有些黯然,待回头打算离开时,才发现便宜父亲章敞脸上带着几分忿忿之色。她愣了愣,细细一想,撇了撇嘴,只当没看见。
章放离开了,章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变化却无声无息地发生了。
章敞一向有些酸腐气,自认是个读书人,素来不喜欢与那些军户、村民及贩夫走卒打交道,只有柳同知父子或是九市数一数二的大户李家这样的人物,才勉强能入他的眼,但这样的人又未必有闲情与他结交,因此他在九市数年,并没交到几个朋友,更厌恶军户所里的人粗俗无礼,平日除了工作时必要的接触外,是从不参与其他军户喝酒赌钱说笑等娱乐活动中去的。倒是章放喜欢时不时与人喝点小酒,交流玩乐一下,偶尔还会在银钱上接济几个人,因此在百户所里人缘极好,威望也高。如今章放一走,有些礼尚往来的事可以由家中女眷打理,但与人交往的事却只能落在章敞头上,这让他颇为烦恼。碍于父亲之命,他虽然不喜欢,还是硬撑下来了,但仅限于与那些大户与武官们的来往,对于其他人,他的耐性便少了许多。
章放从前做总旗时,手下有几个因公殉职的士兵,对于他们的遗属,他一向是很照顾的,除了军中每月固定的钱粮外,偶尔也会私下贴补点银子,他临行前担心这些遗属家中会有什么变鲠还特地留下了一份名单并把每家人的情况都与章敞交待了一番。
但在章敞看来,这些遗属本就能领一份钱粮,生活并无问题平日又有死去儿子或丈夫的同袍们时不时接济帮补一番,兄长再花一份钱,纯属多余,自家本来就不算宽裕,有银子也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何必拿去便宜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况且这些遗属中又有几个年青寡妇,也不乏豆蔻少女,若是一时不慎,叫人传出点闲话来,兄长的名声就坏掉了。
这么一来章敞就悄悄儿中止了对这几户人家的周济,几乎是不闻不问。本来这几家人平日也不靠章放那点银钱度日,但难免会有手紧的时候,碰巧其中一家的老妇得了病,大夫开的药方子不便宜,家人无钱为她抓药便想起了章放这边的贴补,因章放不在,他们又不好意思直接上门问章家讨钱,便托人递了信儿过去。但章敞听了也当没听见,那传话的人见他不应,只当章放没有交待就走了,唯有无功而返。那家人得知这个结果,顿时如同天塌了一般。事情很快传开,百户所里的军户们私下都议论开了。虽然他们觉得章总户并没有责任要为一个殉职士兵的老母付药钱,但他一向照顾开的,也曾许下诺言说不会弃他们于不顾,如今却丢开了手,离开前也不交待一声,倒叫那家人不知找谁求助去,实在有些疏忽了。
幸好明鸾奉了祖父之命,时时留意父亲章敞的情况,加上又跟金花婶夫妻等住在附近的几家军户关系亲密,对于这些小道消息还算清楚。一听说这事儿,她觉得情况不妙-,便立马报给祖父章寂知道,然后照着他的意思,悄悄给那家人送了两吊钱,还说:“那日有人传信来,本就该把药钱送过来的,只是不知道那传话的人是否可靠,便花了点时间去打听,知道是真的,便赶着过来了。老太太的病怎样了?大夫瞧着如何?我与城里药铺的掌柜相熟,跟他打声招呼,请他给你们打个折吧?”
一场小风波就此解决了,章家还得了更好的名声。
若说有谁不好,那就只有章敞了,他挨了章寂一顿骂,被斥是“鼠目寸光”,差一点因为些许蝇头小利,便坏了家门名声。
他心底颇有些不服气,明明是为了兄长与自家的名声着想,怎的反而成了败坏家声的罪人?
但让他心里更不舒服的是,明明他才是主事之人,父亲越过他行事便也罢了,身为人子,他本不该与父亲计较,可明鸾是他女儿,反而监视父亲的一举一动,还违逆父亲之意给别人送钱,这算怎么回事?她眼里还有他这个父亲吗?!
不过,明鸾是奉了祖父之命行事的,章敞又不敢明着与章寂对着干,只能忍下这口气,却在事后时时给她脸色瞧,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拿住了数落个不停。
明鸾心里郁闷,又懒得跟他计较。除了白日里他不在家时,她会多陪陪祖父与母亲外,他在家时她总是跑出去,或是上山照顾药田,或是到菜地果园处看顾,也常常去瑶寨那头练习箭术。个把月下来,她的射箭水平大大上升,已经可以做到十箭里有九箭中靶了,偶尔还会狗屎运地挨上红心。
这个把月里,章放的消息也时不时传回来。听说这回朝廷从两广调兵入安南增援,首次有上千人的瑶兵参战,章放协助管理这些瑶兵,不但杜绝了汉瑶士兵之间的大冲突,也让那些瑶兵事事遵从军令行事。他们才到安南没两天,便打了个漂亮的突袭,立了一功,章放虽不曾杀得敌首,却也因为协理之功,颇得好评,很是风光了一把,连广东指挥使司正使与副使都听说了,口头赞赏一番。消息传回来,章家上下都欣喜非常。
明鸾对章寂道:“二伯父真真能干,明明没有上场杀敌,都能立下大功呢。这样您就不必担心他会受伤什么的了,二伯父果然是个稳当人。”
章寂嘴里道:“胡说,不能杀敌,又算是哪门子的军功?他还差得远呢,不过是仗着奉家后生的脸面罢了。”但脸上却挂上了笑容,晚饭时还多吃了半碗,顺便教训三儿子一番:“瞧瞧你二哥,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为父不再操心生气?”
今日章敞又犯了一次浑,被父亲与女儿合力纠正过来。
章敞心里又不是滋味了。兄长立功,他固然高兴,但被老父当着老婆孩子数落,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是今日家人高兴,他不能在这时候煞风景,只能低头数饭粒,心里却象被小猫抓了一把似的。
章家才开心没两天,马贵从城里赶过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朝廷有意禁海,可能连广州港口都不许做洋货生意了。这么一来,陈家的收入就要大受影响。
马贵道:“鸾姑娘,真真多亏你了,若不是你替我们出了主意,又牵线搭桥,让我们做起了这贡柑与蜡染绸的生意,等朝廷禁海令一下,我们可就抓瞎了!如今虽说少赚些银子,在别处还能填补些。等蜡染绸的生意做大了,亏的银子便又能挣回来了。”
明鸾笑了笑:“我只是出个主意,能做成,那是你们的本事,与我什么相干?外祖父与外祖母的产业不受影响就好,只是朝廷好好的怎会下令禁海?”
马贵也觉得讷闷:“我也不清楚,朝廷眼下还不曾下令呢,只是有风声传出来。听人说,好象是哪家皇商犯了事,朝廷有心要教训他家,却连累得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亏。”
明鸾心中硌登一声,想起了李家。李家本就是靠着海上贸易为燕王筹集军资的,莫非朝廷禁海,是为了堵上燕王府这条财路?可是受影响的范围也太大了吧?难道京中的权贵就没哪家也是做这门生意的?
明鸾正在思索时,章寂开口问:“小马掌柜,我昨儿听镇上的人说,今年秋天德庆来了不少新军户,是从别处调过来的,东莞、雷州、靖海等地都有,可是真的?”
“依稀好象听说过是这样,因朝廷打算禁海,广东指挥使司打算把这几处常年有人犯禁走私的海港卫所的人撤换一番,调些精兵过去,多出来的人便分配去别的卫所。我们德庆也分得不少,好象是…”马贵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好象是东莞过来的吧?”
【第三卷·平地雷】第23章 请求
东莞?!明鸾立时打了个激灵:“东莞来了什么人?可有姓尊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沈家到德庆来之前,就是在东莞千户所待着,他们离开后,沈家另一个女儿的婆家李家还在那里。现在有沈家这么一户极品亲戚就够让人心烦的了,可别又添一个!
马贵忙笑道:“鸾姑娘是担心李家人么?放心,他们没过来。”明鸾顿时松了口气。
马贵向章寂解释说:“我听说这件事时,也想起了李家,从前还在广州总号我叔叔跟前做学徒时,我就常常听说沈李两家在东莞的事。这回从东莞千户所迁走的,多是闲人,若是有门路的,早往那些富庶的地方去了。德庆这两年虽渐渐起来了,终究比不得那些繁华的大城,因此来的都是没有门路或是人缘不好的。那李家听说攀上了东莞的一位百户,颇有些体面,自然不会被迁走。不过他们近况如何,我就不知道了。自打沈家迁了过来,茂升元又做起了贡柑与蜡染绸的生意,人手有限,就没再派人去东莞收海货了。这一年里他们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一无所知呢。”
“一无所知才好呢!没必要去理他们!”明鸾一时高兴,便脱口而出,被章寂横了一眼,立时闭了嘴,但脸上的笑是掩都掩不住。
章寂心下无奈,但想到屋里并没有外人,马贵又是明鸾外祖家的伙计,而真这个消息确实挺让人高兴的,便也不再计较了。
李家人没有跟着其他军户迁往德庆,着实让章家人松了口气,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在家里人之间传开了。沈氏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对于李家,她是既怨且恨,但又有几分不舍,她亲妹妹还在那里呢,也不知过得如何,李家母子俱是自私刻薄之人,没了娘家人撑腰,还不知李沈氏受了多少苦楚呢。
这么念叨着,沈氏实在放不下心,想到东莞既有军户迁来,当中必然有知道李家近况的人,便趁杜氏与沈昭容再来探望她时,让她们去找人打听。
杜氏与沈昭容当面应着,待离了章家,却又是另一个说法。沈昭容道:“好不容易离了东莞,离了李家,如今又上赶着粘回去做甚?李家可是知道太孙之事的,万一他们口风不严,泄露出去,我们哪里还有命在?”
杜氏也觉得是这样:“当日我们家处境如此凄凉,都是李家暗中下手所害,二姑奶奶是亲手足,还坐视不管呢,我们又何必理会她过得好不好?况且她女儿做了人家百户的小妾,只怕比咱们都滋润些,怎不见她想法子来打听我们过得好不好?!”
除了往日的仇怨,杜氏还有一样担心:“当日李家威逼咱们时,你父亲曾一度将你许给李家的哥儿,虽然不曾定下,到底名声不好听。如今你在柳家眼瞧着渐入佳境,柳家姑娘愿意听你的劝,柳太太也对你另眼相看,正是大好时机,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什么妖蛾子,那可怎么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妙。”
沈昭容默默点了点头,又提醒了母亲一句:“父亲与二姑母乃是亲手足,若叫父亲得知,只怕他也会心软的。”
“那就连他也一并瞒了吧!”
事实上杜氏与沈昭容近几个月去章家探望沈氏,已经不如从前那么频繁了,给沈氏的解释是这样的:沈昭容最近讨得柳同知太太的欢心,常常揽些精细的针线活回来做,又常常陪柳家太太小姐聊天喝茶,因此在家的时间不多,至于杜氏,则是因为沈昭容有事要忙,她要留在家中打理庶务。
沈氏没有起疑心,还觉得侄女若能搏得柳同知太太的欢心,也给沈家添了臂助,日后有机会回京,还能借柳同知之力呢。正因为杜氏与沈昭容在沈氏面前的态度并无变化,所以沈氏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所信任的弟妹与侄女早已抛开她了,若不是因为锦衣卫出现在德庆,目的不明,让沈家人惊慌失措,沈儒平无能,只能从沈氏处听取意见与建议,她们也许连看望都不会再来。
沈家母女不肯去打听李家的近况,却不代表别人不会去。章寂与章敞都知道太孙十有八九已经平安抵达北平了,在燕王与太孙正式起事前,万一朝廷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会有什么影响,在这种情况下,知情的李家多少是个隐患。朝廷有意禁海,方才增加了驻守各海港的兵力,而东莞千户所本就由亲冯家的将领掌事,此番撤换人手,也不知会有何变故,李家若是面临危机,难保不会泄密,为保万一,还是要打听打听的好。
章放不在,章敞又不擅于跟人打交道,因此打听的差事是交给明鸾去做的,而刚刚搬回家中、有心表现的宫氏也掺了一脚。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原来李家在东莞很有些名气,不但因为他家有个女儿做了百户的小妾,更因为他家自从有了这个靠山后,腰杆子就挺起来了,仗着便宜女婿的势,居然在千户所附近开了个小酒馆,做起士兵的生意来。那一带也就数他家酒馆的酒水最好,下酒菜也还美味,因此价钱虽然有些坑爹,但还是引得许多士兵上门,生意很是红火。
李家当家李城被打折了腿,本来已经是个废人了,做个酒馆的掌柜还是没问题的,开始时不懂得打算盘,又没有做生意的经验,还亏了点钱,但后来也熟练精明起来了。他妻子兼做厨子与跑堂,老母看家,从不到酒馆里去,儿子年轻力壮,本当帮忙才是,却整日不沾家,后来让他父亲出了笔银子,又托了便宜妹夫的关系,得了个轻省又有些油水的差事。这家人虽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货色,但时间长了,李城又会做人,竟让他混得似模似样的。最近半年,因李家小酒馆挣了些钱,李家人又开始放债,对象就是那些手头紧的军户,若有人还不上钱的,又惧怕李家身后的那位百户,便悄悄儿想法子从扣押的走私品里头偷渡些财物出来变卖。李家见这是个难得的财路,从中做了点文章,一来二去的,越发富裕了。东莞千户所撤换军户时,他家既没有精兵,又无正军名额,本该被撤走才是,却无人提起。倒是听说纳了他家女儿的那位百户大人有望高升,说不定便带得他们家去大城镇里享福呢。
明鸾与宫氏将各自打听到的消息搌给章寂时,章敞当即便冷笑了:“他家脸皮也太厚了,好好的勋贵人家子弟,即便落魄了,也不该辱及祖宗颜面,李城居然做起了生意,还好意思沾沾自喜?!”
章寂瞥了他一眼:“做生意又怎的?他家的爵位早就降了,即便曾经是勋贵人家子弟,如今也不能再把这个挂在嘴边了。若他是正正经经做营生,便是行商也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你与其笑话他开了酒馆′还不如说他知法犯法、一错再错呢!”
章敞忽然记起自己岳家就是行商的,而妻子陈氏就站在边上,不由得悄悄看了她一眼。陈氏脸上淡淡的,仿佛没察觉什么。他顿时又觉得有了底气,笑道:“父亲说得是,李城当日就是因为偷藏财物,才被打折了腿,又失了正军身份,如今日子才过得好些,便又重蹈覆辙,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宫氏也道:“可不是么?他家也好意思呢,好好的嫡女,竟送去与人做妾,若换了我是他,早羞得一头撞死了,哪里还有脸面去仗女儿夫主的势?!”
明鸾问章寂:“祖父,听说给他家做靠山的那个百户可能要扁升,真会带着他们家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