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燕王只是一笑:“那还是个孩子呢,心软得很,品性倒是不错,实在是可惜了。”

那谋士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如今不是承平年间,性情软弱之人可是无法主持大局的。”

燕王只是一笑置之,正色问:“安南那边可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已经示意章放假意投向冯兆东,并写信劝服章敬了。冯兆东贪功,虽还未全信,却已经有了几分意动了。我们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也劝了不少话,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赢得冯兆东的全盘信任,将西南兵权夺下。”

燕王点点头:“让他们小心些,别叫冯兆东察觉到不对,但也不要拖得太久,还是要尽早将那帮逆臣拿下才好,留得久了,只怕容易生变。”

那谋士有些迟疑:“不过是几个漏网之鱼罢了,想要拿下,随时都能办到。但如今我们正需要利用安南局势牵制朝廷…”

燕王摆摆手:“袁先生,我明白你的用心,但那毕竟是我大明的将士,战事一天不结束,他们就一天身陷险境,况且大军在外,消耗也很大,当地百姓负担更重。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便叫百姓与将士受连累。”

那袁先生心下叹服,恭敬地应了,又道:“早些夺得西南兵权也好,到时候,即便朝廷要利用冯兆东对付我们北平,也是无用了。不过眼下还要看京里的广安王能否成功照计划进行了。王爷,您看…是不是再催一催广安王,让他加紧行事?”

燕王顿了顿:“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他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催一催没什么,但不必干涉太多。”他嘴角微微翘起,“那头狡猾的小狐狸,滑溜得很,我还有些庆幸,要算计的不是他呢。”

北平催促的信件没几天就到了朱翰之手上,他看着信上的字句,皱了皱眉头。

属下来报:“公子,人到了。”

朱翰之顿时振作了精神:“快请进来。”

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身上穿着锦衣卫最低等小兵的制服,脸上隐有狼狈之色,看见朱翰之,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吭声。

朱翰之微微一笑:“裴三爷,钟二爷,久仰大名了,你们愿意光临寒舍,我心中实在欢喜。”

第41章 裴钟

裴老三警惕地盯着朱翰之问:“你究竟是谁?叫人拿那些话来哄我们,到底意欲何为?!”

钟玉荣在旁一哂,瞪了同伴一眼,上前一步挡住他,满面堆笑地道:“公子勿怪,我这同僚是个粗人,不懂礼数,今日又受了那冯千户一顿气,才会在这里胡说八道呢。只是贵属虽说是公子有请,却未告知公子名号,不知我等该如何称呼?”裴老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与自己说的话意思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装模作样些罢了。

朱翰之笑了笑:“早听说裴三爷是率直之人,钟二爷则最是和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人都唤我张公子,二位也只管这般称呼我就好。”

裴老三眉头一挑,留意到朱翰之说的是“这里的人”唤他张公子,也就是说他未必真的是张公子,忍不住又问了:“你这不是真名吧?这般藏头露脸的,又是何必?你当我们真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么?”

“哦?”朱翰之笑道,“不知我们是什么来路?”

钟玉荣给裴老三使了好几个眼色,无奈后者全都置之不理,径自开口道:“我们兄弟在这京龘城里做锦衣卫已做了一二十年,这京里三教九流不说全都熟悉,却也都心里有数。从前面那条里弄起,一直到后头左边那条小街,这方圆二里内的地全都是一个主人。我们虽不曾查到这位主人是谁,然而早年间,这里还不曾繁华起来时,第一个在这里买房置地的却是欧阳太傅他老人家。想来以他老人家一向的本事,万没有只在此地买三四个铺面的道理,只看这周围街区如今那般繁华,当中又有好几个铺子做的买卖是太傅门下几个管事最擅长的行当,就可知道这里的主人是哪一位了。”

朱翰之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这话只是裴三爷的猜测,我只能说您没有猜对。”

裴老三嘴角露出几分嘲讽,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也认为这京龘城里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势力,只当朱翰之是嘴硬,也不愿和他多说,便道:“随便公子怎么说,老裴只认死理。不过我瞧公子年纪不大,想必在太傅在世时还是个孩子呢,不曾露过面。如今你们主母有难处,几个惯常出面的人儿都在朝廷的大人们面前留了名号,办事很是不便,让公子这样的年轻后生出面,也是人之常情。你放心,我们都不是没眼色的人,当年太傅做了不少好事,咱们家里也曾受惠,过去只因身在公门,不得已才多有得罪之处,如今朝廷也没说什么了,我们自不会在外头瞎嚷嚷,何况以咱们兄弟如今的身份,即便想要告发,也没人肯信不是?”

朱翰之见他确实是误会了,也无意多加解释,只是笑笑:“我已经说了不是,随便你怎么想,横竖我是不会认的。”

事实上,这一带原本位于城郊,冷清得很,近一二十年才渐渐繁华起来,有了许多居民,也有了商铺、酒馆、茶楼、钱庄与集市,这其中确实有欧阳太傅的功劳,但他在这里只是拥有最繁华那条街的产业,而且还将其中两间铺面转赠给了悼仁太囘子。太囘子发觉此地日渐繁华,便索性将周边的荒地也一并买了,分散记在几个亲信名下,连同城外的两处田庄,都算作秘密私产,田庄种粮,店铺取租,只有少数几个铺面是由自己人经营的,大片平地上建起了宅院出租,收入虽不算很丰厚,细水长流下来,也很可观。

承兴十二年石头山之变,悼仁太囘子被杀,东宫大火,太孙兄弟相继出逃。太孙是不知道有这些产业在,朱翰之则担心自己势单力薄,万一那些产业的管事当中有一个生出异心,自己就性命难保了,因此宁可吃尽苦头徒步北上投奔燕王,也不愿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联系。后来安庆大长公主的势力遭到建文帝清算,许多产业都被充了公,这一片街区中属于他们的产业也不例外,赠给悼仁太囘子的两处铺面则因为在账面上是已经转了手的,勉强得以保全,却也经了官府的眼。万幸的是,其余产业并不曾暴露,那些管事之人也担心叫皇帝知道了他们的主人是谁会送命,全都闭口不言,以至于今日这些锦衣卫中人还以为这一片产业若真有主人,必定是昔日欧阳太傅门下,只是因为担心叫朝廷没入官中,才掩藏起来的。

朱翰之当然不会主动供出自己的真囘实身份,防人之心不可无,眼前这两位毕竟是锦衣卫,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对欧阳伦有好感,既然如此,人家都替他想得这么周到了,他当然不会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将此话题撇过,朱翰之直接进了正题:“实话说,两位的大名我在家里时就常听说过的,虽然不得见,但我心里却很是敬佩,奈何不是一路人。如今我大了,也出来帮长辈们办些琐事,忽然听闻两位犯了大过错,被一捋到底,不由大惊,想要打听详情,却再也打探不出来了,只是觉得有些不对。两位是去了德庆公干回来后,才被冯千户责罚的,但那一回你们不过是随行,主事的另有其人,若是二位犯了大错,那一位怎的不见受罚?前两日听说还立功高升了。我只当那人是位英雄,还特地去瞻仰了一番,不料却大失所望。那样的人怎配做两位的上锋?难不成两位是替他人受过?”

这话直接戳中了裴钟二人的心事,两人都变了脸色,裴老三面上那点得意完全消失不见了,换上的是忿忿不平:“张公子就不必提了,那小子不过是个草包,只是有个好姓氏,又有好亲戚帮衬,咱们鞍前马后地替他打点,他只知道寻欢作乐,好不容易把差事办完了,他又要横生枝节,惹出祸事来。回到京龘城,我们兄弟只当他定要受点教训的,不想那冯千户只是骂了他一顿,反把我二人给罚了,说是我们办事不周犯下的错。我们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也耐不住人家位高权重,只得打破门牙和血吞罢了。”

钟玉荣在旁叹气,倒没说什么。

朱翰之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他知道这两人之前是去了德庆,若说那冯兴桂惹了祸事,到底惹的是什么祸?他忙笑道:“兴许那位冯千户是恼恨二位不曾劝住那小子,让他惹下祸事来,不过这罚得确实太重了,既然能饶了那小子,可见那祸事并不要紧,你二位又不是他冯家的家奴,原是锦衣卫里的老资格了,冯千户怎能这般待你们呢?”

裴老三张口欲答,忽然顿了顿,看了朱翰之一眼,见他满脸关切,倒是一片诚挚,未必有别的用意,便迟疑了。钟玉荣与他相熟,也猜到他的心思,便道:“张公子,这些事原是我们锦衣卫内务,你打听来做什么?”

朱翰之苦笑,露出几分忧色:“你们是从德庆回来的,那个地儿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完全不相干。我是怕…你们那位上锋真个惹下大祸,害了什么人呢。”

裴钟二人立刻便想到,欧阳太傅昔日门下还有一个曹泽民被流放去了德庆,先前他们过去时,也远远地见过,便以为明白了朱翰之担忧的原因。裴老三道:“张公子,你不必担心,他不是在德庆惹的祸,是在东莞惹的,与你那位师兄不相干。”

朱翰之眉头一挑:“哦?东莞?那是在哪里?你们不是去了广东德庆么?怎的又去了这个…东莞?”

裴钟二人见他完全不知道东莞这个地名,觉得很正常,也没起疑心,钟玉荣便道:“这事儿京里没几个知道的,告诉公子也没什么。横竖这是他们冯家惹的祸,他们那般待我们兄弟,我们又何必替他们瞒着?”

裴老三点点头,道:“当初我们奉了冯千户之命南下德庆,原是冲着前南乡侯府章家一家子去的,那家的长子就是辽东都司的章敬章将军,张公子想必也知道。”见朱翰之点头,他又继续说:“章将军跟燕王府来往密切,章将军的二房就是燕王幕僚的女儿,朝廷早有担心他们二人有勾结,但章将军解释说只是亲戚间往来,章家又确实是皇亲,倒不好拿这点去处置他。后来我们锦衣卫又查出燕王妃娘家李氏一族与燕王府有勾结,图谋不轨,正巧他家船队在金山卫附近海面遇到风浪沉了船,而那船队是从广州出发的,出发前有两个人下了船往德庆去了,冯千户猜想他们很有可能是去寻章家人,便叫我们去德庆找章家查问。若是能查到章敬与燕王府勾结的证据最好,即便查不到,也要给他家寻个罪名拿捏在手里,好让章敬不敢再与朝廷做对。”

朱翰之听得心下暗惊,面上却不露:“这法子也太阴损了些,章将军是否与燕王有勾结,我不知道,但他常年驻守辽东,抵御蒙囘古人,却是有大功于朝廷的。章家当年有罪,叫先帝亲自下旨流放了,这几年章将军立了无数功劳,朝廷只让他代掌总兵之职,不升官也不奖赏,倒也罢了,连他家人都不肯放,本就叫人寒心,如今还要拿他家人威胁。这到底真是圣意,还是冯家人自作主张?”

裴老三冷笑:“既不是圣意,也不是冯家人自作主张,原是冯千户在自作主张呢!”

朱翰之眼中一亮:“这话怎么说?”

钟玉荣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再瞒他:“这些话原是冯千户私下嘱咐那冯兴桂的,我们兄弟二人压根儿不知情,以为只是去查章家与燕王府是否有私下来往而已。我们到了地方,查问了好几日,都不见章家有异状,他们这几年一直老老实实在流放地过清苦日子,除了有个亲戚时不时帮衬些,并没跟什么外地人往来。我们兄弟心想,那章将军对朝廷是有功还是有过,轮不到我们去管,但若冯千户只因看他章家不顺眼,要将人拉下马来,另换了他家的人去辽东,这却是不行的。要知道那里可是抵御蒙囘古的边境,冯家能有什么能人?前些年冯家老二在大同出了那么大的丑,至今还有人背地里笑话他。若是换了人去,挡不住蒙囘古人,叫咱们大明的百姓怎么办?朝里做官的私下勾心斗角,本是常事,但人家斗归斗,却不会拿大明江山开玩笑,因此我们兄弟便去劝冯兴桂,让他早些离了那里,只说章家不曾有异心便罢了,又拿京里几家勋贵被抄之事引他,叫他赶回京来争功。那冯兴桂起初被说动了,也愿意走,不曾想走到半道儿上,忽然说要转去东莞,他们说燕王妃的娘家李家与那被流放到东莞的李家曾是一族,后来才分了家的,那李家也是章敬的亲戚,说不定有些线索,硬是要去。”

这话却大出朱翰之意料之外:“这么说…他是冲那李家人去了?”

裴老三啐了一口:“你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是冲人家儿子去的!那李家的儿子从前在京里也是一霸,听说曾甩过他一鞭子。那时他无权无势,只是靠着冯家才能过活,不敢得罪李家,如今得了势,又离得这样近,哪里肯放过?他直接找上门去,寻个借口打了那李云飞几十鞭子,几乎没把人打死,还是我们怕他惊动了当地卫所,死活拉了他走。他还不顺心,一脚将李云飞的老祖母给活活踢死了,又踩断了李云飞老子的腰骨,听说那老头当天晚上也断了气。”

朱翰之面上掩不住惊讶,但心里却觉得颇为快意:“这么说来,那李家竟都被他祸害了?!”

钟玉荣叹道:“李家一下死了两个人,只剩下孀母弱子,李云飞还有重伤在身,立时便惊动了东莞千户所。原来他家女儿给一个百户做妾,听说还挺得宠,听到消息几乎哭死过去。那百户不知我们来历,便带了兵来捉人。冯兴桂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了,当日冯千户就曾再三叮嘱,不叫他泄露了身份,但若他不摆出锦衣卫的架子,如何抵挡得住那些丘八?混乱之中,我们拼死护他周全,没想到那草包见我们暂时占了上风,居然昏了头,竟对那百户甩鞭子。也是那百户倒霉,那鞭子不曾打中他,却打中了他的马,马受惊将他摔下了地,不知怎的,居然把他摔死了!”

朱翰之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事情可闹大了。”

“可不是闹大了么?!”裴老三愤愤地道,“若不是我兄弟二人当机立断,亮出身份,立时就会被砍了脑袋去。那草包不感激我们救了他性命便罢了,还怪我们违了冯千户的命令,一回到京龘城,就告了我们一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冯千户,他面上应着,转头就将我们一捋到底,却不曾罚过那冯兴桂,这样的上司,我还是头一回见!”

朱翰之微微冷笑:“冯家还能出什么好人?”又问:“方才你们说此行是他自作主张,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42章 惊闻

那裴老三冷声道:“还会是怎么回事?冯家几个儿子,庶的不算,嫡出的就有好几个,论理本当是老大最出挑的,老二弄砸了几次大事,也没人再看重他了,剩下的几个儿子不过平平,偏偏有个小儿子,就是咱们那位冯千户,心思最深,又从小儿聪明,最得父母宠爱,只因为年纪小,出仕晚了,远不如哥哥们位高权重,心里自然就不平了。说实话,他这点年纪能做到锦衣卫的实权千户,已经是托了他家的福,偏他还不满足,嫌指挥使大人碍他的事呢!”

钟玉荣也道:“我们跟在他身边时,冷眼瞧着,指挥使大人对他虽说挺器重的,但实际上很是忌惮,不许他拿着锦衣卫的权柄胡来,听说他为此还特地跟皇后娘娘告过状,只是不知为何,宫里竟不曾指责过指挥使大人,冯千户从此便更受拘束了。我还曾好几回见到冯家的人奉了他老子的命前来给他捎信,不知要他做什么事,每次他都觉得很是烦心,因为他一旦照着做了,必要叫指挥使大人骂一顿的,若不是有上命压着,光是他干的那些事,足够把他踢出锦衣卫去了。他大概也心里有数,如今不敢再那么嚣张了。上回我们随冯兴桂南下,也是他悄悄儿吩咐的,不曾经了上面人的眼。”

朱翰之听出几分意思:“这么说来…这位冯千户是同时受家人与锦衣卫两头的气呢?”

裴老三不屑地撇撇嘴:“他家里人要使唤他做事,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是不使唤,才是奇事呢。不过前些时候,因为冯家老大要带兵出征安南,特命他在锦衣卫里多费些心思收集与安南战事有关的消息,可那时候京城里正忙着审几家勋贵大臣呢,哪里腾得出手来?我们被一捋到底那一日,还听底下人议论说冯千户在家里被他老子训了一顿,因此整天脸色都难看得要死。”

朱翰之轻笑一声:“他在家如何,不与我们相干。谁叫他是小儿子呢?他要觉得不服气,只管问他娘去,要是他娘头一个就生下了他,如今风光的自然就是他了。”又问:“我听说冯兆东在安南遇到随德庆千户所将士出征的章家老二章放,颇为器重,这冯兆中却命你们对章家人不利,难不成也是为了跟他哥哥做对?”

裴老三想了想:“这点我不清楚,有许多话他只跟冯兴桂那草包说,不过有一回我们劝冯兴桂,别为了抢辽东都司那个位置,就对付章敬,万一蒙古人打来,可不是玩的,冯兴桂却说,这不过是提前做好准备罢了,横竖到了明年开春,蒙古人就不再是威胁了,到时候再对付章敬,正是时候呢。

朱翰之心下一凛,不由得暗自警惕。

燕王早有意联络北方诸将,在今冬明春之际发动对蒙古的大战,争取一次打掉蒙古的元气,这个计划虽不是众人皆知,但北方各个势力都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不清楚具体时间。而他正好从燕王府处得知,开战的计划就在年前。由于担心建文帝有意与蒙古议和,若事先向他请求开战许可,会得不到允许,但错过战机,又太过可惜了,因此燕王与一众幕僚便制定了一个计划,利用朝廷惯例过年时要封衙的规矩,将请求开战的公文以普通文书的名义送入京中,按照承兴帝时期留下来的文书处理流程,这份公文应该会在过年封衙前刚刚抵达,然后就随同其他常例的请安奏折一起堆放到年后,等官府重新开衙了,才会继续送到建文帝面前。那时候,北方的战事已经打响了,加上燕王与北方诸将事先准备的蒙古人先开战的证据,建文帝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或许捷报还会同时送到他面前呢。

照这个计划里的时间算下来,如果一切顺利,正好是开春后结束对蒙古的大战。冯兆中居然在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件事,到底是他猜出来的,还是北平燕王府中有他的耳目?

事关重大,朱翰之再也没心情追问李家与冯家的事了,径自对裴钟二人道:“你们二位受委屈了,这事儿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能看着两位继续受辱。说罢命人送上一封信,递给他二人,“这是两封调令的抄本,二位看过心里有数就行了,只管回锦衣卫去,明日会有人将两位调离冯千户的手下。”

裴老三与钟玉荣都吃了一惊,他们感觉到朱翰之明明还有许多事要问他们,也打算略为合作一下的,没想到他忽然就拿出这东西要打发他们了。裴老三觉得有些不对,心下生疑,钟玉荣却拿过信打开一看,吃了一惊:“李千户?他不是…”

朱翰之笑笑:“李千户在锦衣卫中可能有些不大起眼,也不大受器重,跟着他,兴许没什么出头的机会,但两位都是有真本事的,眼下最要紧的是离了冯千户妁辖制,而调到李千户手下,却没什么人会拦着。两位放我的人已经打点过了,李千户会照看好你们的。”

钟玉荣想想也好,这李千户虽不是什么前程远大的上司,但听说他为人还算公道,不会拦着底下人出头,调到他手下,至少不用再穿身上这身小兵的皮,明明是十几二十年的老资格了,还要受几个新人的窝囊气。他见裴老三还有些不满意,便拉了他一把,小声嘀咕几句,劝得裴老三也露出了喜色,两人谢过朱翰之,便齐齐告辞了。

他们一走,朱翰之立刻就叫了手下人来,将刚得到的消息迅速发回北平。那属下闻言也大惊失色,连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报说已经将消息发出去了,接着欲言又止。

朱翰之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那人吞吞吐吐地道:“绸缎庄的掌柜今早鬼鬼祟祟地离了住处,不知往何处去,公子早早吩咐我们派了人在几个掌柜家附近盯着,见状跟了上去,看见他往镇抚司衙门后街去了,担心会有问题,便将人截了下来,如今正捆了丢在后院里。”

朱翰之脸色一沉:“可问过他为何去那里了?他怎么说?”

“他说是去看一个朋友的。但那时候天才刚亮呢,哪有这时候去访友的?况且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地方,那里的衙门后街住的除了锦衣卫中人,还有谁?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有些不情不愿的,听说了公子的身份,脸色立刻就变了。其他人虽有些犹豫,却不象他那般不老实。公子,您看是不是…”

朱翰之淡淡地道:“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又跟谁有所勾结,往日是否泄露了口风,看能不能做些补救。若是他不说,只管叫他开口,但别惊动了他家里,寻个理由安抚他家人,省得他们泄露了风声。”

“是!”那人深知小主人这话就是要动刑的意思了。

“若是他执迷不悔,就让他亲自去向我父亲请罪吧。记得把实情给每一位掌柜都说清楚。”

“…是。”

朱翰之心情不大好。那些人虽然是他父亲悼仁太子的亲信,但数年没有主人压制,他们明面上又都是富家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了异心。他如今带着燕王府的人手回来,谨慎地探查了好几日,确认没有异状才与这些人接触,但还是不敢大意,悄悄儿地命人监视他们的住所,没想到真有人起意背叛。

那叛徒是图什么呢?只要他闭嘴,谁也不会知道他曾经为谁卖命,仍旧安安稳稳地做着富商,而他回来后,也不曾叫他们冒大风险,不过是让他们帮忙打听些消息罢了,却有人忘却了父亲当年的恩重如山,选择了背叛,真真是猪狗不如。

有人背叛,就更显得那些仍然忠于先帝与悼仁太子的人有多么可贵。

朱翰之忽然想到,冯兆中兴许对辽东军务早就有了觊觎之心,若真叫他拿捏住章家人,对燕王府、开国公府与章敬都会很不利,自己更是无法接受。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早做准备为佳。

远在德庆的明鸾对朱翰之的想法一无所知。她这几天已经将出行的行李准备好了,又让马贵悄悄儿帮着买了一条小船,并学习驾船的技巧,好以防万一。

章寂迟迟没有做出全家出逃的决定,他知道一家子有老有小,还大多是妇孺,一旦惊动了官府,是绝对跑不掉的。但全家跑不掉,不意味着个别人不能跑,况且还有广东都司那一位副使大人可以为援。因此章寂便将此重责大任交到了明鸾手上,让她带着文虎出走。

明鸾是陈家外孙,此次要借用陈家之力,自然少不了她,而文虎则是章家在德庆唯一的第三代男丁,若能逃脱,自然是逃脱的好。陈氏已经做好了准备,并在左邻右舍散发传言,等章寂一说开始,便推说文虎出花了,将他送到山上避痘。周姨娘留在山上小屋中做假象,明鸾借口上山照顾弟弟,趁着夜色带文虎出逃。

明鸾对这个计划有些怨言,因为家里其他人都还留在险境中,陈氏也无法脱身,但章寂坚持,谁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陈氏没说什么,章敞却好几次想说话,扭捏半日,委婉地说:“三丫头还小呢,怎能叫她一个女孩儿带着文虎上路呢?”

章寂白了他一眼:“只怕三丫头比你还能干些呢,换了别人,邻居们立刻就发觉了。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章敞不死心,还想要再劝,这时,大门被人敲唤了,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开门,官府办事!”

章敞顿时吓住了,章家上下也都面色转白。

第43章 绣鞋

官差还在门外大声叫门,门内众人俱在发呆。明鸾第一个反应过来,什么话也没说,随手抄起端坐在角落里描红的小堂弟文虎,捂住他的嘴就往屋后跑。

章寂房间里有个后窗,她利落地抱着文虎翻窗跳了出去,又反手关上窗,左右望望,没人看见。这里离篱笆墙只有两尺的距离,前些天她为了方便逃走,在这里的篱笆墙做了个暗门,只要伸手拉起搭扣就能推开,墙后面紧挨着山边的空地,长了几丛灌木,藏身是不成问题的,要跑上山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前院里的章寂深吸一口气,心中对孙女的反应迅速很满意,回头吩咐三儿子:“去开门。”

章敞却迟迟不敢迈出脚去。万一那些官差是奉了朝廷之命来抓人的,他这一去不就主动送上门了么?他开始左望右望,犹豫着是不是也要象女儿那样翻后窗逃走,心里又埋怨她走得这样利索,却把父母丢下不顾。

章寂见儿子迟迟没有动作,脸色沉了沉。这时陈氏动了。她走到门边拉开门栓,还未开门,便闯进两个身穿官差服饰的男子来,面色都不大好:“怎的半天才来开门?没听见说是官府办事么?!”

章敞见他们如此凶恶,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躲到门后。本来一直在厨房的周姨娘吓得脸色苍白,僵直地站在厨房门边,玉翟也倚着房门害怕地看着外头。

陈氏到是很镇定,不卑不亢地道:“往日也曾有过官差上门,但无一不是照足了礼数行事的,今日听闻二位官爷敲门,倒不象是这个路数,家里担心是听错了,方才迟了开门。不知两位是哪处衙门的大人差遣前来?有何贵干?”

那两个官差闻言,方才记起这家虽是流放罪人,却也是章百户的家眷,便将脸上的蛮横之色略收敛几分,其中一人板着脸道:“我们是知州大人差来的,章百户太太失踪的案子,新近有了进展,为了查清楚真相,有几句话要问你们。”

这两人说话相当大声,明鸾在后墙下也能听得分明,知道不是来抓人的,暗暗松了口气,继而又撇了撇嘴。全德庆也就只有知州那边的人会对章家这般不客气了,无论是柳同知还是古通判,都很有礼貌,而知州一开始就跟柳同知不对付,又跟郭钊曹泽民他们臭味相投,自然看章家不顺眼了。不过他再看章家不顺眼,只要不是奉了上命来拿人的,就没立场这样对章家。两个官差,也敢对六品武官的家眷如此无礼,他们当自己是谁?!

听说不是来抓人的,章敞脸色好了许多,也有心思考虑这两个官差的态度问题了:“即便有话要问,也不当如此无礼,你们这是在审犯人呢?!我二哥可是堂堂百户,六品的武官,如今还在安南杀敌立功呢,便是你们知州大人见了,也要客气三分,谁许你们在此大呼小叫的?!”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不豫,只是没有多说什么,只胡乱拱拱手就当是赔了礼。章敞不满,还要再教训他们,被章寂一个眼色止住了,后者淡淡地开口:“我二媳妇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你们又要来问什么话?”

原来宫氏的案子在知州的有意拖延下,本来已经打算结案了的,柳同知那边虽然不大情愿,却因为近日接连在公务上出了岔子,底气不足,因此没怎么坚持,但不知何故,他家独生子柳璋却非常积极地跳出来插手案子的侦查工作,还声称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外人只当他是气不过父亲受了委屈,也没把他一个半大少年当回事,只有知州有些不高兴,一边示意柳同知好生约束儿子,一边叫学官教训柳璋别多管闲事。没想到柳同知原来对此案的态度还不算坚决的,不知道是不是叫儿子劝动了,竟也强硬起来,而学官向来更亲近柳同知,便对知州的命令阳奉阴违,只轻描淡写地说了柳璋几句,根本就没有约束他。柳璋带着左四等几个同知衙门的精英衙役,甚至还得到了古通判两名手下的协助,居然真叫他发现了新的线索。

象牙山西边新建不到两年的瑶民寨子里,有个后生很是孝顺父母,他母亲病了,忽然间很想吃蘑菇炖鸡,那后生便趁着雨后清晨,天没亮就摸上山去采蘑菇。那一日正是宫氏失踪之后第三天,半夜才下过大雨,山上没人,连巡山的军户都避回家去了。那后生在山上林子间转悠时,无意中发现有人也上了山,便多看了几眼,只知道那人往山崖那边去了。因那山崖的方向是断头路,他还觉得奇怪,担心那人是走错了,便留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等着,如果那人遇险,还可以过去救人,不过没多久就看见那人折返,鬼鬼祟祟地下了山。那后生也没多想,采完蘑菇后就回家了,也不曾对人提起此事。直到柳璋为了查找任何可疑的线索,命人在布村与象牙山周边开展地毯式搜索,才找到了这个后生。

左四是办案的老手了,直觉这人有些问题,便让那瑶族后生带路,领他们上山去见当日遇见那人的地点,发现那人去的山崖正是发现宫氏绣花鞋的地方,再带那后生去沈家辨认,便认出沈儒平就是他遇到的那个人。

这下之前官府所做出的宫氏是因意外失足而失踪的判定立刻就被推翻了。如果说沈儒平曾经在官差发现宫氏的绣花鞋之前去过那处山崖,那绣花鞋到底真是宫氏掉落的还是他放在那里的?甚至于进一步推断——他是如何拿到宫氏的绣花鞋的?难道他真的杀害了宫氏?左四立刻就带人将沈儒平拿下,送回衙门审问。而柳璋也因为坚持追查而发现了重大线索,为其父挽回了脸面。如今倒是知州大人很没面子,毕竟意外失足的说法是他主张的,之前也是他中止了案情的调查。他虽然懊恼,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立刻就将案子接过来命手下人继续侦办,务必要在章放归来时给他一个交代。

知州衙门的两名官差今日前来章家问话,就是要确认宫氏那一日到底是不是穿着那对绣花鞋出门的?有没有可能中途换了另一双?又是否有人能在她失踪后拿到她的鞋子?

面对官差的提问,章家人还真有些烦恼。那日宫氏一大早就出了门,家里人哪里注意到她穿了哪双鞋?只知道崖边发现的那一只鞋确实是她的,而且正常人总不会穿一对鞋出门,同时又另带一对在身边吧?至于她失踪后,章家院子一直有人在,沈家人根本就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偷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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