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郭钊心领神会,但心里还是有些挫败:“章三姑娘,我真的无意与你家为敌。当年的事…原是我们错了。”

“当然是你们错了。”明鸾仍旧摆脸色给他瞧,“实在可惜了,欧阳太傅当年是多么睿智的一个人啊,就算他老婆和徒弟对大明铸下大错,又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但我祖父提起他,仍旧佩服得紧,总是叹惜他死得太早了。可见他是个真正的君子。但这么一个好人,却太不走运了,居然养出了一帮白眼狼,将他创下的大好基业毁得一干二净!”

“你!”郭钊猛地站起身,双眼圆瞪,面皮涨红,随侍在旁的几个仆从也都露出了气愤之色,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忍不住叫道:“你这小丫头,知道些什么?”

明鸾啐了他一口:“我不知道,你们又知道什么?!难道你们做下的事情,都是他吩咐的吗?!我倒想知道,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你们干了些什么,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郭钊脸色刷的白了,伸手拦住了冲动的随从们,看着明鸾,半晌,才苦笑道:“章三姑娘说得不错,若叫先生得知…先生必然会觉得伤心失望的,但若他老人家果真能气得活过来…”

“然后再看一遍你们做过的事,又再气死过去?”明鸾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你们有空就想想怎么弥补自己的罪过吧,别老是盯着我们这些受害者的错处,恨不得抓上十个八个把柄,威胁我们照你的意思过活。敢情世上的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连杮子也要找软的捏!”

那冲动的随从满脸通红要冲上来,被同伴们死死压住。郭钊神情一阵恍惚,干巴巴地道:“姑娘放心,我不会将令弟的事告诉官府。我真的没有恶意…”

“行了,这些话你对我说也没用,人命结下来的仇哪有这么容易化解?你就算向我们家赔罪一百次,我们也不会对你说半句好话。想要听好听的,找别人去,就怕如今你已经找不到几个会对你说好话的外人了。”危机算是解决了,明鸾转身就要走。

“章三姑娘且留步。”郭钊开口阻拦。

明鸾回头挑了挑眉:“怎么?你还想把我扣下?”

“不敢。”郭钊苦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对章家人不利,是姑娘误会了。今日惊见令弟踪影,我也是心里着急,生怕姑娘犯了糊涂,才会请姑娘过来,打算劝你几句的。既然姑娘自有主张,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请姑娘三思,行事小心再小心,切勿露了痕迹。”

明鸾扯了扯嘴角:“好说,这话同样适用于你。”

郭钊暗叹一声,正色道:“还有一件事,需得告诉姑娘知道。因我师兄病重,我怕德庆城地方偏僻,没有好医好药,会耽误了他的病情,因此才冒险将他送出。走得匆忙,来不及将消息告知府上。是这样的,那日姑娘走后,我去问了知州,才知道了最近发生的事。”

明鸾眨眨眼,没有吭声,心想马贵听说的曹泽民病了大半个月的消息看来是真的,而且病得不轻,否则柳璋查到沈儒平丢绣鞋的事在德庆传得沸沸扬扬的,郭钊日日在城内出没,又怎会不知道?

郭钊继续道:“知州因先前判案有误,已是失了先手,再延误案情,只会越发得罪了章百户,但他又极爱脸面,只觉得自己丢了脸,便想将案子压下去,不愿在这风尖浪口上开堂审理。我劝了他几句,见他还是不情愿,也不好逼得太过,毕竟我在德庆城中行事也不能说是合乎规矩的,万一惹恼了他,我也得不了好。”

“是吗?”明鸾语气很冷淡,心想他何止行事不合规矩?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个现行犯给偷出来了,而且看情形是不打算还回去的,简直比她还要大胆。

郭钊摸了摸鼻子,继续道:“知州虽不愿尽早判决章百户太太的案子,但也知道案子拖得太久,待章百户回来,必然会得罪了他,加上沈家人又花了银子打点,便打算将案子压到年前,趁着城里城外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的事,没空到衙门看热闹了,便快刀斩乱麻,悄悄儿将案子结了。不过他也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大厚道,因此经我提醒之后,便打算给府上一点补偿。”

第50章 醒悟

明鸾回到自家船上,长长吁了口气,方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贵忙迎上来:“如何?还算顺利么?”

明鸾竖起两个指头比出一个“Yes”手势,见马贵一脸茫然,轻咳一声,道:“顺利过关了。他本来想要拿文虎说事,被我说出他的把柄,就先软了三分,还一再说什么无意与我们家为敌,只是好心提醒一声而已。我随便应付了几句,就回来了。马大哥,咱们赶紧走吧,省得他回过神来,又出什么妖蛾子。”

“好!这就走!”马贵当机立断地下达了命令,又飞快地回到了自己船上,众人迅速收拾好东西,起锚走人。

明鸾在船尾看着郭钊他们的船越来越远,微微冷笑一声,心想方才骂他那番话也不知有用没用,但不管怎么说,欧阳伦留下来的这批人手还是有点能量的,就算不能策反他们,收为己用,好歹也不能叫他们继续做建文帝与冯家的走狗。可惜她跟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又身有要事,更不耐烦跟他们磨嘴皮子,等将来脱离险境,不知能不能跟燕王府和辽东那边联络上,要是能,到时候再跟大伯父章敬或是朱翰之捎个话好了。反正这帮人要是光凭他们自己,也没什么作为,但凡想要给欧阳伦报仇,除掉真正的凶手,不依靠真正有望坐龙椅的人是不成的。只要他们不是灰了心,想着继续象现在这样苟延残喘、得过且过,迟早会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最正确。

朱翰之大概很讨厌这些人吧?不过,只要能对付建文帝,多收几个炮灰又有什么要紧?只当是偿还旧债了。

想起朱翰之,明鸾又回忆起他临走前说过的话来,心中暗暗抱怨。他这一去便再无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回到了北平,眼下又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几时才会再派人来救她一家。难道北平眼下的情况就真的那么危急,连个口信都捎不出来吗?就算他没有人手,跟陈家打声招呼也行吧?如果担心走漏风声,那么,只要有一句暗语就好,一句他与她都知道的话,随他喜欢“笛子”、“河灯”还是“萤火虫”,她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平安,不要象太孙那样,甚至连是死是活都没个确切的消息。

也许…他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回想起过去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觉得他们章家人没那么重要了,即使不费心思报个平安也无所谓,是不是?

明鸾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赶出了自己的脑海,深呼吸一口气。算了,现在的她,没空想这些有的没的,朱翰之远在天边,她还是专心想想自己到了广州后要怎么找那位指挥使司副使大人说话的好。

郭钊站在船头,望着明鸾一行两条船消失在薄雾之中,回身走回楼舱内,道:“章家姐弟走了。他们走得倒快,象是生怕我们变卦似的。”

曹泽民咳了几声,略平了平气息,淡淡地道:“人家对我们有戒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便你我一再示好,也是无用。那位章三姑娘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人命结下的仇哪有这么容易化解的?我们虽不曾杀过章家一个人,但为着我们自以为是的报复,章家无端被抄家流放,骨肉分离,途中又死了几个孩子。他们心里早就恨我们入骨了。这位三姑娘只是给我们点脸色瞧瞧,已经算是极宽仁明理了。”

郭钊慢慢走到他榻前坐下:“我以前跟她打过几次交道,虽然年纪小,又带着点野性子,但这小姑娘确实有些不凡之处。她居然能认出马铃薯与玉米这两样作物,还知道它们是高产的粮食而不是花草。虽然她说她不懂种植之法,但我瞧她神色,恐怕多少是知道的,只不过忌惮着我的身份,才不肯承认罢了。我原想着,先生生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找到这几种作物的种籽,想要为大明百姓多添几种高产的粮食,却因为船队行事不顺利,我们又只顾着为先生之死伤心,竟耽误了先生的大垩事。如今无人知道种植之法,我在庄子上用最好的水田试种玉米,收成却不尽如人意,用旱地试,也总不得要领,而马铃薯虽种出来了,叫人试吃时居然有中毒迹象。这跟先生生前所说的差得太远了,若是章家三姑娘果然能帮我们将这两种作物种成了,便是让我跪在章家大门前磕头赔罪又如何?拿了我的性命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人家既然不愿意,也别强求了。”曹泽民又咳了几声,“若是逼得急了,惹恼了她,岂不又添了你的罪过?即便是先生泉下有知,也不会高兴的。我瞧这章三姑娘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你别惹她,只管敬着她就是,若日后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咱们悄悄儿帮一把好了,也是补偿一番的意思,却不必叫她知道。”

郭钊看了看师兄的神**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应了,又笑道:“二哥似乎咳得比先前厉害些,可是觉得冷了?我叫人拿暖炉进来吧?”

曹泽民淡淡地道:“这又何必?那上好的银霜炭一斤值多少银子?我多添一件衣裳就是了,你不必费那心思。”

郭钊还要再劝,曹泽民却先一步开口:“先前我叫你考虑的事,可有结论了?”郭钊脸色一变,低下头去,半晌才苍白着脸道:“二哥的想法,我也能理解,其实…师母原也不是为争权夺利,才帮助皇帝夺嫡的,原是叫皇帝误导了,以为悼仁太子害了先生,才想着将他除去,好为先生报仇。如今师母也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谁了,早已后悔,若能报复皇帝,她想必也不会在手什么权位吧?”

曹泽民没有吭声,他其实看得分明,也许安庆大长公主最初是这么想的,但在建文帝登基后,她受到无上礼遇,心思多少有些变了,否则后来也不会对建文帝产生了这么大的怨气,以至于对方不再顾虑她往日的功绩情份,直接撕破脸对他们师兄弟下毒手。若她安分地过着自己的清静日子,好生安抚底下的人,建文帝也没必要跟她一个寡妇过不去。先生留下的人手算什么?只要安分守己,不过是些小官小吏、生意人与地主,先生留下的产业又算什么?天下富商与大商号多了去了,况且安庆大长公主在先生死后已经处理了大批店铺,皇帝广有天下,还怕那几处铺子田庄么?不过是因为他们这一门的势力渐渐坐大,加上又有先生遇刺那一桩公案,才引起了建文帝心生忌惮罢了。

曹泽民再次抬眼看向师弟,心中明了,对方的选择,就意味着同门中大部分人的意向,若是连这个师弟都无法说服,他索性回德庆去继续当军户得了。

郭钊见曹泽民迟迟没有吭声,张张嘴,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其实…师母如今真的过得很不好,她被皇帝暗中软禁在覆舟山上,对外说是为亡夫祈福清修,实际上只能带着两个宫里出来的亲信侍女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日日抄写佛经,还有几个老尼姑看守着,院子四周俱有禁军把守,别说见我们这些弟子,连公主府的管事也没法送几件冬衣进去。我们好不容易买通一个禁军往里递了消息,只知道去年冬天师母冷得不敢出门,屋里的炭盆烧的都是粗炭,味儿不好,烟又重,她旧年的咳疾又犯了几回。宫里隔几天就会派人出来验看她抄写的佛经,若少抄些许,又或是抄得略歪些,那奴婢便要数落她半日。可怜师母,本是太祖嫡出,乃皇家金枝玉叶,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也不敢奢望什么,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将师母接出来,仍旧象过去那样,住在山下的公主府中荣养,也就尽够了。”

曹泽民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大长公主殿下乃是我等师母,只要我们还活着,自然有责任要荣养她。况且师母这些年受尽苦难,也不适合再为俗事操心了。”

郭钊松了口气,师兄弟俩对望一眼,相互轻轻点头,已经达成了共识。

郭钊便问:“二哥对我们日后行事有何看法?如今皇帝与冯家起了嫌隙,北平不稳,连西北与辽东也被卷了进去,偏冯兆东在西南带着大军剿灭安南逆臣,明明已经稳住了局势,却还拖着不肯回京复命,甚至还狮子大开口,从两广征调大批粮食,我瞧着,总觉得他似乎有了不臣之心。接下来,咱们要不要趁机搅一搅混水?好叫皇帝多吃些苦头。”

曹泽民却道:“且不忙着搅和,咱们先联系了流落各地的师兄弟再说,若有法子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来最好,连咱们手底下的产业,也要收拢收拢,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先收了,等事情过后再重新开起来。如今我们人手太散了,想要做什么也不方便。”

郭钊听出了几分意思,有些激动:“二哥,你终于想通了?!不再反对我们拉皇帝下来了?!”

曹泽民苦笑:“我原想着,若能终身在德庆那地方为百姓做点实事,也算是偿还了我的罪过,只可惜,无论是那里的汉人还是瑶民,教化有州同柳信文,脱贫有茂升无与章家,能做的事都有人做了,我却什么都没干成,实在惭愧得很。我也想明白了,若是我还有点能力,能为大明百姓做点什么,又何必吝身?至不济,也不过是抛却这副臭皮囊罢了。”

“二哥!”郭钊红了眼圈,“不会的,你不会失败的!”

曹泽民淡淡一笑,扯开了话题:“你手下若还有得力的人,叫他们多多打听北平的消息吧。”

郭钊一愣,抹了一把脸,眼中露出疑问:“燕王?二哥看好他?可他是太祖的孙子,先帝之侄,血缘怕是远了些。”

“谁说他一定要坐上那把椅子?”曹泽民低咳几声,往后躺倒,“如今他有兵有粮,也有名望,又与皇帝成水火之势,若真有反心,先帝诸子中,也不是没有可作傀儡之人。咱们且看他如何行事,到了适当的时候,加一把火就好…

德庆,九市镇外的村子。

章敞探头往自家院子里张望几眼,见院中无人,暗暗松了口气,便放轻了手脚往里漫步,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就看见老父亲拄着拐杖出现在堂屋门前,身后跟着自己的妻子陈氏,脸不由得一红,停下了脚步,讪讪叫了声:“父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章寂的脸瞬间涨红,火冒三丈,“你给我说清楚!那押送军粮的差事是怎么回事?!”

章敞咬咬牙,道:“这是知州大人分派下来的,儿子也无法回绝。原是他想要将二嫂的案子压后审理,又怕我们家不满,日后二哥回来,会迁怒于他,因此便拿科举资格来交换,让我们别跟他计较。那科举资格本是儿子该得的,他既然松了口,儿子也没理由不接受啊!”

章寂啐他一口:“你当我不知道么?知州原本不过是安排你将学宫里积年陈旧的典籍整理一番,那都是几十年上百年的旧书了,积了一尺灰,又不是什么珍本,谁耐烦整理它?你花点时间整一整就能捞个功劳回来,还卖了学宫的好,叫人家学官与学生们都能念你的情,明年应童生试就更轻省了。可你却偏偏推了这么一个上好的差事,非要押送军粮去安南边境,明天就出发了,你还不肯向我开口,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章敞这才知道父亲已经知道所有事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支唔半日也说不出话来。

章寂看着他的模样,忽然觉得疲倦万分,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自打小马掌柜捎了北边的消息来,你就一直坐立不安,你二哥在前线,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你也心动了吧?想着此时若找个理由避出去,即便朝廷派人来拿我们,你也有机会逃脱。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要是你走了,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遇上事情连个出面的人都没有,你也走得安心?!”

章敞在父亲面前跪下了,呐呐地道:“儿子不是这么想的,只是觉得二嫂的事,无论如何也该告诉二哥一声…

章寂无力地摆摆手:“罢了,不必再说,你是我儿子,既有望逃脱,我也不会硬要留你下来,你去吧,临行前不必来见我。”说罢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章敞有些急了,却不知该如何求他原谅,忍不住看了陈氏一眼,想让她帮着说说好话。但陈氏却沉着脸,冷声问:“相公,我想问你,你向知州大人讨这个押军粮的差事时,是怎么说的?你为何要将茂升无的存粮献上去?那是陈家的粮食,与你何干?!”

章敞脸色一变:“你这是做什么?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横竖都是要献到军前的,在哪里献不是一样?”

陈氏闭了闭眼睛,自嘲地笑笑,转身跪倒在章寂面前:“儿媳不孝,请公公做主,儿媳…要与相公和离!”

第51章 和离

陈氏此言一出,众人都惊呆了。章敞首先反应过来,气得跳了起来,手指着妻子大骂:“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陈氏惨笑:“我不是胡言乱语,这是真心话。自打流放南下,我自问一直尽了为人妻、为人媳的责任,即便娘家亲人劝我离开,我也不肯应承,无他,不过是坚信女子出嫁当从一而终罢了,因此,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忍了。然而,父母亲人心疼我,一再倾全家之力助我、接济我,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都毫不吝惜,甚至连累了叔伯兄弟们的前程,也毫无怨言。我心中愧疚,却从来没想过要弃丈夫爱女而去,还觉得这才是我的本份。只求有朝一日上天垂怜,叫我们家人能过上安定的日子,我再尽我所能去报答关心爱护我的亲人。”

章敞跺脚道:“谁不许你报答他们了?你当我是那等知恩不图报的么?等将来我们家东山再起了,别说一点子钱财,还他们几个功名官位又算得了什么?!”

陈氏抬头盯着他,眼圈发红:“我只怕我的亲人等不到那日了!四年来,我厚着脸皮,明知道娘家人受我拖累,还时时向他们求助,他们也不曾有过半分推托,处处为我们一家着想。为了章家,陈家有什么没做过?银子花得象流水似的,砍头的风险也冒了,几时有过怨言?!为着是章家姻亲,我叔伯兄弟们的仕途受阻,被迫回乡读书,也没阻拦过我父亲接济亲家。如今好不容易借着献军粮之事,陈家在官府中得了好名声,广东布政使司的左布政使大人写了荐书,向他几位同年推荐我两个堂兄去做学官,眼看着陈家又有了希望。为了回报左布政使的好意,茂升元总号答应了要调集二十万石秋粮,年底前交付,各地分号都在尽全力施为。

德庆分号这三万石,是马贵费尽心思筹措来的,只等总号那边的粮食从水路运经德庆,就要一起送去广西。而你…嘴皮子一碰,就要献上这三万石秋粮,毁了陈家辛苦筹谋的大计,还有脸面质问我?!我这个不孝女儿,已经带累亲人良多,若再忍让下去,几时是个头?只怕陈家被我拖垮了,还没等到你能回报的那一天呢!”

章敞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有些恼羞成怒了:“你这贱妇,说了这半天,不知道的人还当你真受了委屈呢!我几时要你娘家人帮我来着?原是他们自个儿说要接济你的,我可没求过他们!况且那时候我们家连温饱都有问题,既然岳父岳母一片好意,难不成我还要回绝?他们分明是为了你才做那么多事,若我回绝,便太过不近人情了,况且这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我总要为他们着想。我原是体贴长辈才接受了你娘家的帮助,如今你居然又嫌我们章家拖累了他们!既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为何不早说?!”

陈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既如此,我现下说了,请相公去知州大人处收回说过的话吧。茂升元分号那三万石粮食,早已说好了要献给广州指挥使司,横竖都是要运到安南去的,知州大人也就不必领这个功劳了吧?”

章敞一窒,甩袖道:“你不必多说了,我知道,你是嫌弃我了,你早就想走的。如今我们家朝不保夕,不定什么时候就叫皇帝一封圣旨给砍了,你这时候与我和离,便算不得章家人了,皇帝要砍也砍不到你头上。还有那江达生又在安南立了军功,人家至今未娶,就等着迎你过门,日后有大好前程等着你呢,你又怎会甘心守着我过清贫日子?!”

陈氏笑了笑,睨他一眼,丝毫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只向章寂磕头:“求公公做主。陈家对章家已是仁至义尽了,只因我这个不孝女强求,陈家不知受了多少牵累,我也不指望将来那位贵人得登大宝,报答章家的恩情时,能让陈家也沾点光,只求亲人不再为我所累。若公公要责怪我无情无义,也只管骂我吧,陈家不该承受这样的罪名…”说着说着,眼泪已经落下来了,“您放心,我也是书香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知道什么是礼仪廉耻,若能与相公和离,我情愿发誓终身不二嫁,守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横竖我这身体也不中用,无法替相公生下子嗣承继香火,就让相公另娶淑女,总强过我这废人白占着位子…”

“胡说什么呢?!”章寂听得直皱眉,轻声斥道,“你是个好儿媳,好妻子,我年纪虽大了,却还没有老眼昏花,谁是谁非我还辨得清!此事原是老三错了,叫他给你陪不是。知州大人那里,若他不肯去,还有我呢,便是赔上我这张老脸,我也不能叫亲家受累!”

“父亲!”章敞闻言急了,“不行的,儿子已经答应了…”

“不是你的东西,你答应个什么劲儿?!”章寂两眼一瞪,重重地跺了一下拐杖,“你怎么不答应把柳同知家的财物送给知州大人呢?!枉你自幼熟读圣贤书,连这些粗浅的道理也不懂,连虎哥儿都知道别人家的东西不能拿,你还不如他一个孩子明事理呢!”

章敞涨红了脸:“父亲,今日原是陈氏放肆在先,您不怪她也就罢了,怎的还骂起儿子来?我知道,咱们家自打南下,几年来一直靠着陈家接济,你自觉得了他们的好处,便直不起腰来,遇事便处处退让。可如今我们家不比以往了,且不说二哥已是官身,一旦北边…”他顿了顿,“一旦大哥接我们回去,我们就再不必仰仗陈家过活了,到时候回报一二也就是了,您怎能在儿媳妇面前忍气吞声,由着她胡闹呢?!”

章寂扬起拐杖就给了他一棍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冲你这话,媳妇说的就占了理,你叫我怎么直得起腰来?!我没把你教好,让你变成如今这副无耻的模样,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亲家?!你也不必去找知州大人了,我现在就一拐杖将你打死,你说过的话自然一笔勾销,日后见了亲家,我也不至于没脸见人!”说罢又打了他几棍,棍棍都使了大力气,直接章敞打得鬼哭神嚎。

但陈氏只是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章寂眼角瞥见她这模样,心中暗叹,知道她主意已定,是不可回转的了,即便强求也没什么好处,心中对三儿子更加气恼,又多加了几分力气:“你给我进屋去把和离书写了,省得再拖累贤媳和亲家!”

章敞呆了呆:“父亲您说什么呢?!”也顾不得脸上的青肿,伸手抓住了父亲的拐杖,“您是不是气糊涂了?陈氏胡闹,您怎能答应她呢?!”

“我就答应了,如何?”章寂使力抽回拐杖,喘着粗气道,“我们章家欠陈亲家,欠你媳妇良多,既然留她下来只会让她受你这孽子折磨,倒不如放了她,让她过些安生日子。阿敞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把这和离书给写了,日后即便我们家遭了祸,也不至于连累了陈家。”

章敞气得直跺脚:“父亲!”

章寂双眼一瞪:“给我写!你若不写,就给我滚出去,从此再不是我章家的儿子!我也不会认你!”

章敞瞪着老父,浑身发抖,只是章寂积威甚重,再几拐下来就吓得章敞急急跑进了静室。

章寂喘着气,等气息平稳下来才走到陈氏面前,叹息道:“起来吧,你是个好媳妇,我老头子心里清楚,是我们章家误了你…”

陈氏向他磕了三个头,含泪道:“是儿媳不孝…鸾儿还在家里,她素来不得她父亲疼爱,往后没了我,不知要如何受苦呢,还望公公垂怜,多照应她些。”

“自然,那可是我亲孙女儿。”章寂犹豫了一下,“那你打算怎么办?难不成…要住到城里分号去?”

陈氏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如今甚至没脸回娘家去了,听说城西有庵堂,兴许…就到那里去落发了吧…”

章寂沉吟片刻,道:“不必如此,我想以亲家慈父慈母之心,也更愿意接你回去,共享天伦。不如这样吧,横竖老三明日就要走了,你就暂时留在这里,等三丫头回来,你就带着她一起走。”

陈氏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公公?”

章寂叹道:“如今局势不明,谁也不知道朝廷会对我们家做什么,你带三丫头走,或许还能给章家留一丝血脉。如今周姨娘在山上伪装文虎出花,我会叫她装作孩子病重不治,又传染了三丫头,到时候报上官府,只说他们姐弟齐齐没了,再买口薄棺装殓了火化了事。”

陈氏有些明白了:“公公是想让我把文虎也一并带走?”

章寂叹了口气:“文虎正往广州茂升元去呢,能保得一命是一命。你放心,一会儿老三写完和离书出来,我就押着他陪你一道上同知衙门和百户所,将该办的手续都办妥了,再让老三离开。到时候,即便你仍留在我们家,也算不得我们家的人了。往后你要再嫁也好,出家也罢,都由得你去。只是三丫头年纪还轻,你若抛下她做姑子去,却叫她依靠谁呢?”

陈氏忍不住落下泪来,知道这位老人是在劝解自己,便又磕了个头:“媳妇知道了,必不负公公所托。”

章寂摇头叹道:“你是个好儿媳,没能留住你,原是我们章家无福。”

不一会儿章敞写好了和离书,不情不愿地出来了。章寂便将方才那番话说给他听,他还想反对,被老父一拐杖打下去,只得应了,但嘴里却说:“父亲不过是为了给侄儿寻个生路罢了,却叫我受这分妻之苦。”

章寂恨得牙痒痒,若不是还要上衙门上档子,恨不能立时就将他打个半身不遂。

天色还早,章寂当即便命儿子媳妇套车,往城里去了。他们直接找的柳同知,因柳同知管着户籍之事,若是章敞夫妻和离,定要告知他。

柳同知听说章敞要休妻,吓了一大跳,还想帮着劝和。章寂不等小辈们开口,便把儿子要献出陈家存粮之事说了出来,直言这批存粮对陈家意义重大,而且早有了买家,儿子的做法是要陷陈家于不义,但他不知悔改,反而还要辱骂妻子,再勉强维持这桩婚姻也没有意义了,倒不如趁两家还未成仇,早早和离的好。和离之后,章敞便不算是陈家的女婿,那批粮食更是轮不到他做主。

至于那押送军粮的差事,明天就要出发,就算知州再生气,临时也找不到人顶上,不会把章敞换下来的。

柳同知听说了原委,叹息一番,就替他们将文书上了档,又劝了章敞几句,毕竟这种事传出去对名声不好,后者若是要考科举,这就是明晃晃的失德证据,但章敞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陈氏,一扭头,也坚持要和离,柳同知只好做罢了。

陈氏离了柳同知家,便直接回了茂升元分号,在那里过的夜。章家父子自回自家,等第二日清早,章敞随着押送军粮的队伍出发,离开了德庆,陈氏才从分号搬回章家,仍旧如平日一般做家事,对章寂也处处礼敬,只是不再称呼他为“公公”或“父亲”,而是改叫“章伯父”。章寂听了,也无可奈何,只能应了。玉翟心里虽有些看法,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明鸾对父母离异之事一无所知,到了广州后,她只休息了一晚上,第二日便直接催着马掌柜帮忙向指挥副使递了帖子,那位副使很是吃惊,没想到章家居然有人找上门去,立刻就召她去私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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