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颠覆
沈氏几乎是被章敬提溜着摔进屋里的,整个人扑倒在椅子上,硬实的扶手硌着她的盆骨,撞得生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她万万没想到,丈夫居然对着久病体弱的她,也能下这样的狠手。
她双目含泪回过头来,哽咽着问:“老爷,我们十几年夫妻,这才五年未见,难道你就把十几年的夫妻情意都忘了么?!”
章敬盯着她,沉默了半晌,才冷笑一声:“你怨我五年不见你,就忘了十几年的夫妻情意,我还想问你呢,只五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们十几年的情意了,如今又来质问我什么?!”
沈氏惊呼:“我哪里有忘?这几年里,我在南边受尽苦楚,无论遇到什么难处,也都拼了命去面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我能支撑到今日,靠的就是十几年的夫妻情份,你居然说我忘了?!”她抽泣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章敬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深了几分:“你说我是欲加之罪?你可记得当年你初嫁入章家为媳时,因父亲母亲都不满意你的出身,待你颇为冷淡,你日日夜夜在母亲面前侍奉尽孝,几乎累到病倒,后来随母亲出门做客时,还救了母亲,让她免于被茶水烫伤,也因此赢得了父亲与母亲的赞许。那时候我私下向你致谢,为你救了母亲,你却跟我说,你我夫妻一体,相知相许,我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救母亲原是你应该做的,不为别的,只为她生下了我。你还记得么?”
沈氏缓缓擦去眼泪,垂下眼帘:“自然记得…
“那你又在呈给先帝的奏折里写了什么?!”章敬猛地拍桌,吓了沈氏一跳。她面色苍白,眼神闪烁:“什么奏折?哦,你是说那封折子?还能写什么呢?不过是些认罪求饶的话…
“你还想骗我?!”章敬冷笑,“你以为那折子的内容除了先帝,除了你,就没人知道了么?!”
沈氏双垩腿一软,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是我错了…我当时是昏了头,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只是想将太孙的消息告诉先帝…
“那你为何不将实情先告诉我母亲?!我母亲若知情,见了先帝,直说就是了,你还写什么奏折?!你不知道那奏折在到先帝手中之前,要经过几个人么?!”
沈氏咬住下唇,低头流泪不止。
章敬见状,面上怒意更甚:“你那么做,为的不就是你们沈家人的功劳么?!你二妹杀妾烧子,是她狠毒不慈,你三妹将太孙赶出了门,是她自作孽!你为了救娘家人,居然害我母亲陷入死地,你还有脸说将她视为亲母?!若说你是因着对我有情,方才孝顺我的父母,那当你算计我母亲时,是不是意味着你早已将我们夫妻十几年的情份都抛在了脑后,只一心想着你们沈家的荣华富贵了?!”
沈氏全身颤抖着,泪如雨下:“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还是怎样?!”章敬越说越恼火了,“你要救太垩子妃也罢,救太孙也罢,谁拦着不让你救了?!可你就是不说,就是不说实话!我四弟被你诓进东宫,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他流放到辽东后,跟我说了什么。他说若你早些跟他说明实情,他先跟父亲打了招呼再进宫,父亲就可以在朝上拉着所有大臣求见圣驾,即便冯家人把持着禁卫,也不敢公然拦下他们。只要惊动了先帝,谁还能对太孙不利?更别说要火烧东宫了。即便来不及救太垩子妃,至少能及时接应太孙,有了先帝与朝廷百官护驾,太孙继位就成了板上钉钉,越王想要钻空子,那是休想!”章敬恨恨地瞪着妻子:“可你们沈家人都做了些什么?!太垩子妃烧东宫,差一点烧死了广安王,又害得太孙流落宫外;你三妹将上门求助的太孙赶出门去,更害得他流离失所,以至病倒!而后你在流放路上与他会合,却向我家人隐瞒真相,连累得他跟你们沈家吃了三年苦头!你还将事情瞒得死死的,完全不让担心太孙的人知道他的下落,若不是有陈家帮忙,你打算让太孙在穷山恶水里颠沛流离到几时?!”
“不是这样的!”沈氏嘶哑着声音嚷道,“我一心盼着你来找我,只要你派了人来,自然就能知道太孙的下落了。我不敢冒险托人送信,生怕走漏了风声,后来若不是李家步步相逼,我也不敢冒风险找上陈家…
章敬嘲讽地笑笑:“李家逼你了?当初你为了救他们,可是把我母亲的性命都赔上了!”
沈氏咬着唇,心中说不出的屈辱。她知道自己当年考虑事情不够周到,导致了婆婆的死亡,这是她要背负一生的罪名,可是…她又怎会料到先帝宫中也会有人走漏风声?!那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若她早知道越王与吕后已经将手插进了先帝身边,绝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
她不说话,但章敬却不打算放过她:“你怎么不说话了?为你的弟妹们辩解吧!为你当年的愚蠢行径辩解吧!你该不会还以为是自己救了太孙吧?我告诉你,太孙之所以会失了皇位流落在外,直到今日才再度回到皇宫中,都是你沈绰自作聪明害的!”
沈氏猛地抬头看向他:“老爷,你说我别的都行,我知道自己已是百口莫辩,家里人人都看我不顺眼,无论你怎么骂我,我都认了。可你不能污蔑我!当年我为了救太孙,可是拼了命的!”
“是啊,拼了命!”章敬满面嘲讽,“拼了我父母兄弟侄儿侄女的命!还让太孙离皇位越来越远!你就别再为自己辩解了,你可知道,若太孙不是被你带去了岭南,燕王派出的人就不会遍寻不到他的踪影;若太孙是跟着广安王一道出宫逃走,他们兄弟也早就到了北平。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之后发生的事,燕王与我都一清二楚,太孙…如今是陛下了,他也听说了这些事。只是他心地善良,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只不过没什么见识,才会误了他的前程罢了。为此他还嘱咐我,好好待你,让你安心把病养好。你可知道,听到陛下这些话时,我有多难堪么?我在辽东浴血奋战,拿命搏得了军功,却被你这蠢妇丢尽了脸面!”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喘起了粗气,回想起这几年的经历,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我情愿你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一再提及你对太孙有救命之恩…外人也许会信以为真,家里人可能也不清楚内情,但陛下和燕王都心中有数,你叫我如何面对他们?!如果你没有逼陛下牢记你的恩情,我也不会叫人非议挟恩图报,更不会叫人笑话我这爵位是靠老婆挣来的!你给我挣了什么啊?!”说到后来,他眼圈都红了:“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安国侯的爵位是我自己打下来的,与你一介内宅妇人何干?!”
沈氏呆呆地看着他,心头一片茫然。事情怎会是这样的?她虽然谋算有误,也吃了不少苦头,可太孙确实是她救下来的,若不是她将太孙带去了岭南,他早就叫建文帝与冯家害死了,又怎会有今日的风光?太孙能与燕王联系上,也是她送出去的密信啊!太孙能登基为帝,她就算不能揽下全功,至少有一半的功劳,怎的如今…她反而成了害太孙受苦的罪人了?!
章敬渐渐冷静下来,抹了一把脸,看向妻子,神情说不出的冷淡:“你我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又有两个孩子,既然陛下不愿追究你的责任,仍旧敬重你这个姨母,我也不会薄待你。你往后就住在这正院正房,也会拥有一品安国侯夫人的诰命,但没事就不要出门了,也别随便见外客。这管家的职责,暂时由三弟妹掌着,日后自会有人接手。该你的东西,我一分不会少,但是…我不会进这个院子,也不会与你做夫妻,你就安安分分在这里养病吧。”说罢阴森森地添了一句:“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你对陛下有恩了!你不害臊,我还要脸呢!”
说罢他毅然甩袖离去,只留下沈氏怔怔地滑落在地面,脑中一片空白,仍旧反应不过来。
丈夫的话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她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救了太孙,怎的反而成了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翠园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见她久久未曾动弹,心中犹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跪下轻声问:“大太太,您没事吧?”
沈氏继续发怔,没有动静。
翠园方才在窗下听得分明,深知自己跟的这位女主人是不得安国侯欢心的了,若什么都不做,自己在这府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地?想了想,她便小声劝沈氏:“大太太别伤心,老爷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罢了。即便他恼了您,您不是还有大爷和大姑娘么?俗话说得好,儿不嫌母丑。无论如何,大爷和大姑娘总是站在您这边的。”
沈氏眼珠子动了动,慢慢地转向她。翠园见状忙笑道:“还有呢,大太太,无论别人怎么说,陛下待您还是很敬重亲近的,老爷不也因此不敢怠慢您么?只要陛下向着您,老爷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沈氏的身体缓缓软了下来,翠园连忙扶住她,将她搀起。但她方才跪坐了那么久,腿都僵硬了,几乎又摔回去。翠园好不容易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好孩子。”沈氏和颜悦色地看着翠园,“我竟不知你是这么一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往后你就在我身边侍候吧,只要你对我耿耿忠心,我绝不会亏待你!正如你说的,我还有一双儿女,陛下待我也十分亲厚,即便老爷待我冷淡些,那也不过是一时的,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你只要跟着我,自然不必担心前程。”她有心要笼络这个大丫环,急切之下,竟一再向对方允诺。翠园愣了愣,心下慢慢生出欢喜来,忙跪下磕头:“奴婢一切都听从太太的吩咐。”
此时在三房所住的院子里,明鸾看着丫环们为陈氏解开头发,一点一点地梳顺了,却把她的头发梳掉了许多,陈氏虽然没吭声,但眉头紧皱,肯定不舒服,便忍不住上前夺下梳子:“你们下去吧,让我来侍候母亲就好。”丫环们面面相觑,面露犹豫之色,却不肯挪动脚步。
明鸾见状冷笑:“怎么?我支使不动你们了?你们是安国侯府的丫头,我不是安国侯的女儿,所以不配叫你们做事,是不是?!”
几个丫环面露难色,为首的一个行礼道:“奴婢们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三姑娘尽管教训,可您说这样的话…叫奴婢们如何担当得起?”
明鸾瞪大了双眼,陈氏却拦住她,对几个丫环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她们方才一礼退下。
明鸾急得直跺脚:“母亲,你瞧她们那个样儿!我宁可没丫头呢,至少我自己做事,还能随心所欲,这些丫头既不听我的话,又拦着我不许做这做那,真是气死人了!”
陈氏淡淡地道:“这些是新君赐宅时一并赐下的奴婢,难免傲气些。如今府里人手不足,只能先将就着,你就忍一忍吧。再过些日子,我问了你祖父的意思,就叫了人伢子来,多添些人,到时候自然有称心如意的丫头给你使。你想要什么样的?”
明鸾撇撇嘴:“能干活就行了。有人帮忙做事当然是好的,咱们家现在的情况,我要是还象以前在德庆时那般行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所以丫头婆子只要能干活、别处处给我添麻烦就好,别的我倒无所谓。”顿了顿,又问:“真的可以添人吗?我总觉得大伯父手底下的人不怎么将我们二房三房的人放在眼里,到时候搞不好那几个管家管事的会跳出来说三道四拦着不许你买人呢。”
陈氏微微一笑:“以前倒罢了,今晚上老侯爷说了这么一番话,我们母女在这个家里就再无人敢小瞧了,若他们仍旧怠慢我们,就依着老侯爷与你大伯父的话,咱们领一份家产,再从族中过继个男孩儿,分家出去单过好了。我已经写了家书,托人带回吉安你外祖父家。往后陈家人在京龘城科举做官也好,做生意也罢,就再也没了顾忌,跟咱们也能相互照应。”
明鸾眨了眨眼,慢慢露出了笑意:“说得也是。祖父今天晚上说的话,既给母亲去了隐患,不用再担心以后会有人拿和离说事儿,同时也是给咱们母女俩正名,给外祖父家正名。陈家如今也算是功臣了吧?就算比不得大伯父他们的拥立之功,至少当初新皇在东莞受苦时,是陈家出力把他弄到德庆去的,新皇在德庆吃的用的,也多是陈家资助呢。”
陈氏微笑不语,就在这时,婆子来报:“三太太,有人敲响大门,要求见您。”
陈氏面露疑惑,明鸾便问:“这都快要二更了,来的是谁呀?让他明儿再来!”
那婆子犹豫了一下:“她说…她说她是四太太。”
第五章 鹏哥儿
四太太?
明鸾脑子里打了个转,方才反应过来,这位四太太,应该是从前的章家四奶奶,章启早已和离的新婚妻子林氏。但她不是离开京城了吗?当初林家就发话说要让女儿改嫁的,怎的她又回来了?
陈氏只思索片刻,便吩咐那婆子:“快请客人到小花厅里看茶,别惊动了家里其他人,我这就梳头换衣裳过去。”又叫明鸾:“快帮我挽个简单的发髻。”
明鸾看着那婆子离开,忙上前帮陈氏梳头。她在德庆时也常给母亲打下手,一个简单的圆髻自然难不倒她,不过顷刻间就挽好了,她又快步走到衣架处将陈氏换下的头面衣裳拿过来,嘴里问:“来的是四婶吧?她当年其实跟四叔感情挺好的,如果不是被娘家父母逼着,又想救四叔出大牢,只怕未必肯跟四叔和离。现在家里危机过去了,四叔也没了危险,她是不是来找四叔夫妻团圆的?”
陈氏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这都几年了?当初林家就说要她再嫁的,若她已经成了别家妇,又说什么夫妻团圆?你四叔在辽东多年,兴许已经另娶了。若是有意复合,这几年的功夫,你大伯父能跟我们联系,难不成你四叔就不能托人去找你四婶?”她还有一句话没说,林家是吕太后娘家亲戚,只怕如今日子也难过,就算章启夫妻情深,章家却未必愿意再跟林家做姻亲。
明鸾没想到这一点,只是问:“那怎么办呢?难道四叔真的变心了吗?!”那可不好,林氏又不是真心想离开他的,当初还是为了救他才顺从了父母的意愿,如果章启忘了她的情意。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先听听你四婶怎么说吧。”陈氏顿了顿,“一会儿你见了她。只管叫她四婶。且看她如何回应。”
明鸾答应着,见她已经穿戴好了,检查一下自己的打扮没什么问题,便扶着她出了门。
院子里当差的丫头们见她们母女出来。显然是要出去,你望我。我望你的,最后推了个年纪最小的出来随行。等那小丫头不情不愿地追上去,明鸾已经自个儿从门上守夜的婆子那儿拿了灯笼扶着陈氏走人了。
到了小花厅。明鸾探头先一步透过那打开的雕花格窗往里看了几眼。只看见里头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瞧着穿戴只是平平,远远瞧着似乎十分瘦弱,正低声咳嗽着,她身边有一个挽着妇人发髻、穿戴象是仆妇的女子侍立,轻抚她后背。小声说着什么话。
明鸾扶了陈氏进门,那两个女子齐齐抬头望来。坐着的那一位也站起了身。一照面之下,明鸾就吃了一惊。林氏她是见过的,当年称得上青春貌美,虽然娇弱,脸色也略嫌苍白,但绝对不是这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只有眉宇间隐约可以认出从前的长相来,若不是事先知道来的是谁,她可能根本认不出来。
陈氏也大吃了一惊:“四弟妹,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想想林氏是回了娘家的,林家虽说不上豪门显贵,却也是锦衣玉食,怎的把林氏养得比流放去岭南的章家人更憔悴几分?
林氏苦笑一声,缓缓下拜:“三嫂,多年不见了,你一向可好?”
陈氏忙上前将她扶住,仔细打量她几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四弟妹,你这是怎么了?!”
这只是略有点动作,林氏已经开始喘粗气了,那仆妇慌忙扶住她道:“三奶奶,我们奶奶身子不好,已经病了许多年,无论林老爷林夫人怎么劝,她都一心盼着你们回来,前儿一听说大爷回来了,接回了老太爷、大奶奶、三奶奶和姑娘小爷们,就立刻催着人驾车送她回来,连父母那里也顾不上送信了。”
明鸾听着这仆妇声音耳熟,仔细一瞧,惊道:“你不是青柳吗?!你…我记得你已经离开林家了呀?”
青柳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奴婢原本在七老爷家里当差,原是侍候老太太的,不到半年就叫老太太给了七老爷做屋里人,前年让七太太赶出来了。奴婢无处可去,便去找四奶奶,仍旧在四奶奶跟前侍候。”
明鸾见她容色憔悴,脸色腊黄腊黄的,虽比林氏健康些,但精神一样差,心中暗暗叹息。
陈氏扶着林氏在椅上坐下,柔声问:“这几年你都在什么地方?我们虽被流放去了岭南,但一路上有人照看,倒也不算太苦,原想着你跟娘家人在一处,总能过得好些,没想到你竟然病成这样!你…”她犹豫了一下,“你们家如今怎样了?”
林氏虚弱地道:“我父母将我送去山东亲戚家里,原是要等到章家的风波过去,便打发我改嫁的。但我坚持不肯,就与他们生了嫌隙。我一直都想打听你们的消息,可除了知道四爷去了辽东,几乎什么都打听不到,后来我母亲知道我还不死心,将我身边侍候的人打了一顿撵走了,我心里难过,想着事过境迁,再盼着四爷遇赦回来,只怕是不能了,与其这般两地分隔,倒不如去辽东陪四爷,哪怕是受苦受累,也比被家人逼着改嫁强。可是…我到底是没能成行!”
陈氏理解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林老爷林夫人又怎会由得你吃那苦头呢?况且你身子又不好。”
林氏苦笑着摇头,青柳在旁忍不住道:“三奶奶,不是我们奶奶不愿去,是林老爷林夫人将哥儿抱走了,威胁奶奶,不让奶奶去找四爷!”
“哥儿?”明鸾眨眨眼,“什么哥儿?”
林氏含泪道:“是四爷的骨肉。当年家里出事的时候,我…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陈氏猛地站起身来,“此话当真?!四弟妹,你当初怎么不说呢?!”
林氏哽咽道:“那天太太过寿,我原是想着等四爷回来了,先跟他说。再在席间一起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太的,只是没想到四爷一去不回。家里又出了事…我即便说出来又能如何呢?后来…四爷被擒。我苦思冥想,觉得还是要先将他救出来的好,便回娘家求了父母,才得与四爷见了一面。期间我只得了一小会儿功夫。身边是没有第三个人在的,只来得及跟四爷商量口供的事。我正要将怀孕的消息告诉他,冯家的人就来了,我生怕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会拿来威胁四爷。就没说实话。后来我想,章家只怕是要遭难了,我倒愿意与家里人一起共患难,就怕孩子保不住。那时候四爷是生是死还未可知,若有个万一,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骨肉。因此…”
她低头哭泣着,陈氏感叹万分。明鸾回想当年的情形,连连点头道:“四婶这个决定是对的,我们那时候被关在牢里一两个月,连吃的饭都是馊的,苦得很,出了牢,又要流放,一路上走得腿都快断了。你本来身子就不结实,没怀孕都很难支撑,怀着孩子,搞不好就流产了。和离了,回娘家住着,好歹能保住孩子。”陈氏皱着眉看她,她干笑了下,小声补充一句:“你要是事先跟家里人说一声就好了。”
青柳含泪道:“奶奶是真不敢说,那时候家里有士兵看守,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走漏消息。其实奶奶防的不是外人,而是林老爷和林夫人!”
陈氏忙问:“这么说,后来你父母知道了以后…”
林氏一边点头一边流泪:“他们虽是为了我好,盼着我能好好地再嫁个体面人家,若我有过生养,难免要被人嫌弃,因此,一旦叫他们知道我怀有身孕,这孩子只怕就保不住了。可我怎能放弃他?这是我的亲骨肉啊!幸好当时我瞒住了他们,先一步去了山东,等他们听说消息赶到时,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他们虽然对我伤心失望,但还是让我将孩子生了下来,只是要将他抱走,交给别人养活…”
青柳接着道:“奶奶为了不让人抱走小哥儿,将小哥儿放在身边照顾,连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稳,月子没坐好,就落了一身病,后来还是林夫人心软了,答应让奶奶自己照看孩子,奶奶才安下心来。可后来,林夫人怕奶奶去辽东找四爷,便将哥儿抱走了,还抱回京城来,在城外找了个农家寄养。奶奶惦记孩子,便跟着回来了,却只能远远看着孩子。林老爷和林夫人都说,奶奶只能每个月见一次哥儿,若是胆敢逃走,就把哥儿送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叫奶奶知道在哪儿呢!”
陈氏听得直咬牙:“好狠心的外祖父母,那也是他们的外孙儿呀!”
林氏流泪道:“他们哪里敢让人知道我生了章家的孩子?为着有我这个女儿,他们那几年在京里也受了不少气,若不是仗着与吕太后娘家是亲戚,只怕早就无法立足了。后来吕家老太太没了,吕太后甚少招他们进宫,他们没了依仗,行事越发小心翼翼。我虽怨他们狠心,但仔细想想,他们也是一片慈父慈母之心罢了。如今建文帝丢了皇位,新皇登基,吕太后被送去凤阳幽禁,他们的日子越发难过了。所幸我父亲不曾有过恶行,因此顺利辞官告老,正打算回家乡去,我是悄悄儿过来的。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孩子的事告诉章家的人,告诉四爷!”
陈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好弟妹,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们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四弟还有个儿子在世上!孩子多大了?出事那时是七月,你有了两个月身孕,这么说来…是三月时生的?”
林氏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温柔的笑意:“三月初一的生日,那天正好刮大风,我看见一只大鹏在天上飞过,就开始腹痛了。因此我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鹏哥儿。今年四岁了,长得真象他父亲,又聪明,又机灵,还不到两岁,就会背三字经、百家姓了!”
“那真了不得!”陈氏笑道,“从前文龙文骥就已经是难得的聪明了,他们两岁时,还不会背这么多功课呢。”想了想,她站起身:“四弟妹,这是大喜事,我得告诉老太爷一声。四弟虽然还在辽东,但他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林氏脸色微红,眼中发亮,整个人如同容光焕发般,哪里还有先前的憔悴:“是,他一定会高兴的,等他见到鹏哥儿,也一定会喜欢。鹏哥儿跟他就跟一个模子出来似的,特别乖巧,特别聪明…”
陈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接着眼圈就红了,看了青柳一眼。青柳早已忍不住落泪了,什么话也不说,就紧紧扶着林氏。陈氏一眨眼,泪珠儿就往下掉,她连忙低头拭去,勉强笑道:“我这就去给老太爷报喜!”
林氏应了一声,整张脸都有了异样的光彩:“好嫂嫂,你跟老太爷说,哥儿如今还在庄子上,地方我是知道的,求他老人家赶紧派人去接。”
明鸾看出有几分不对,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想。
陈氏叫了打着灯笼跟来的小丫头一声,让她陪自己去东园请章寂,那丫头却一脸为难地道:“三太太,这大晚上的,哪里有做媳妇的跑去公公院子里的道理?说出去也要叫人说闲话的。”
陈氏怔了怔,脸上隐隐显出怒色:“你说什么?!”
那丫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旁边看守花厅的婆子脸上神情,似乎也颇为赞同她的话。
明鸾上前一步夺过那丫头手里的灯笼,对陈氏道:“我去就行了,看哪家的规矩说,晚上做孙女的不可以上祖父院子去向老人家请安。”又瞪了那小丫头一眼:“叫你跑个腿罢了,你也推三推四的,一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养你做什么?!皇帝赏了宅子奴婢,也赏了庄子,索性明儿把你们这些没用的丫头婆子都送庄子上干活算了!”说罢也不理会她苍白的脸色,径自出了门,直奔东园而去。
章寂还未睡下,听明鸾说了原委,顿时激动得站起来:“好!好!快带我去,老四家的辛苦了,孩子在哪儿?!”
明鸾忙扶着他要一起回花厅去,却看见章敬远远地大步走进院门,还未进屋就扬声道:“父亲,您先听我说!”
第六章 阻挠
章寂怔了怔,皱起眉头:“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我现在有事要忙。”便示意明鸾扶着自己出门。
章敬挡在他面前,着急地道:“我知道父亲要忙的是什么事儿,正是为这个来的!”
明鸾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大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章寂盯着长子,板起了脸:“你四弟妹来了,想必底下人已经报给你知道了吧?那么…你这是要拦着不许我去见她?”
章敬一窒,讪讪地低头道:“父亲,林家是吕太后的亲戚,咱们家当年出事时,他家二话不说就接走了女儿,送了和离书过来,早已没了亲戚情份。如今我们家重新起来了,也没打算跟他们计较,但也没有任人攀附上来的道理。”
明鸾便道:“大伯父误会了,四婶来找我们,说不上什么攀附不攀附的,只不过是要告诉我们一声,她当年为四叔生了个儿子,如今还流落在外,让我们把孩子接回来罢了。”
章敬却道:“这不过是她一面之辞,她当年若真的怀了身孕,为何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哪怕是跟你四叔说一声呢,他们是见过面的。但她只是干脆利落地与你四叔和离,从此便离了京城,再无消息,只怕早就再嫁了。那孩子想必也是她后嫁的夫婿的骨肉,如今娘家落魄了,兴许夫家也嫌弃了她,方才回头来找我们,想将她的儿子冒充你四叔的骨肉。”
明鸾眯了眯眼,只觉得这位大伯父的态度很有问题:“把这件事告诉大伯父的人,大概没说详细吧?四婶生的小弟弟今年四岁了,是我们去岭南后第二年三月出生的,这种事只要找个大夫来查一查。就什么都清楚了。四婶还说,小弟弟长得很象四叔。那只要把人接回来一看。就能知道是不是四叔的骨肉了。如今猜测再多都是没用的,倒不如先见了人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