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袁氏立时松了口气,但又有担心:“那章元凤与李玖的婚事…”

袁先生摆摆手:“如今安国侯已不成气候,若能保下婚事,还是保下的好。否则李玖身为新后长兄,他的婚事定会引来无数人的注目,王爷不希望他未来的妻子出自权臣之家,以免节外生枝。”

袁氏会意,又问:“李家来信要重议婚事…王爷会不会出面替章家说情?”

袁先生沉吟片刻,道:“王爷意愿如此,但此事关系到沈李两家的人命官司,若强求李家接受这门婚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对王爷的名声也不好,因此事情最好由伱们章家自行解决。”

袁氏吃了一惊,有些无措:“父亲…”

袁先生抬手止住她的话,继续道:“再者,王爷暗示了,伱们要对安国侯夫人下手,也要等到国婚结束后,最好再拖些日子,这么一来,事情就要到年底才能办成了。届时章家一双儿女都要守上一年母孝,李家虽出了孝,武陵伯的身体状况却不佳,未必能再支撑一年。万一期间他病情加重,想要看着长孙娶妻生子,而章元凤又有孝在身,李家要退婚另娶名门闺秀,世人也不会责备什么。伱心里最好要有个准备,到时候…若实在不得已,伱们至少要保住章李两家的姻亲关系,不论对方是谁。”

袁氏大为惊讶。武陵伯李家的孙子一辈,除了李玖外还有几个子弟,有嫡有庶,但嫡出的只有李玖最为出色,其他不过碌碌之辈,庶子中倒还有一两个稍出色些的,其余也都是些庸碌之人。以章元凤的品貌,只有李玖与她最相配,其他人都有些辱没了她。但听父亲的话头,似乎…她忍不住道:“父亲,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袁先生摇了摇头:“王爷希望章李两家继续做姻亲,能配李玖最好,但若李家有足够的理由退婚,他也不会站在章家这边,强求李家接受章元凤为长媳。毕竟,她是沈家外孙女,这就是她最大的缺陷。但若真到了那一日,章家就与燕王府、李家结了怨,日后伱在章家如何立足?伱是我独生女儿,我断不会看着伱陷入绝地。我瞧伱夫婿的心里,怕是仅仅看重李家这门姻亲,而不是李玖这个人,若有机会继续与李家结亲,哪怕换个人选,他也不会不答应的。到时候,只要李玖的妻族不显,别的子弟娶谁为妻又有什么要紧?伱要是能把这件事办好,伱夫婿必然会更看重伱。”

袁氏咬了咬唇,屈身下拜:“女儿明白,必然不负父亲期望!”

袁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严肃地问:“伱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伱不在家,但以伱的手段,居然还能叫人钻了空子,接了沈氏出府?”

袁氏低头道:“女儿确实疏忽了,近日有一件事占据了女儿的心神,女儿时时都在想着,就忽略了别的…”

袁先生听得皱眉:“是什么事?伱太大意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伱也不该犯这种错!”

袁氏脸一红,凑近父亲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袁先生反怒为喜:“真的?好!好好好!既如此,伱这就回去,把我方才跟伱说的话,略作删减,告知伱夫婿,他必然会感激伱。然后伱寻个借口称病,将家务尽数交托给章元凤,后面的事就别管了,只专心办那件事。哪怕日后沈氏暴毙,追究下来,也与伱不相干!”

袁氏红着脸应了,又有些抱怨地说:“父亲,虽是女儿疏忽,但安国侯夫人也太难缠了些。更要紧的是,她居然能说动皇上!父亲难道就不能想想法子么?否则,任我们使多大的功夫,只要她一句话,就都成了泡影,那岂不是糟糕至极么?!”

袁先生微微一笑:“放心,皇上年轻不懂事,燕王为了避嫌,不好事事教他,但有人却已经进宫面圣去了,他更适合做这种事。”

皇宫内,新君朱文至满脸的不自在,坐立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亲兄弟,吱吱唔唔地:“朕知道这么做委屈了李家表妹,只是朕才应了章家姨祖父的奏章所请,总觉得有些愧对大姨母,所以她一求朕,朕就…”

朱翰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伱的李家表妹与我何干?我只是担心伱!伱才下旨要立李家女为后,转头就打了她家的脸,是不是嫌日子过于太平了无趣?!”

朱文至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朕…忘了!旧时小姨母在京,也极少与武陵伯一系来往,朕以为…”

“伱以为什么?!”朱翰之冷笑道,“伱以为伱助沈家颠倒黑白,还是占了理不成?!我的好哥哥,伱知不知道如今朝臣们都是如何看待此事的?伱知不知道李家为此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伱这样做,叫人如何看伱?!”

朱文至满心懊恼,回想起来,也后悔得不行。若他能早想到这些,就不会轻易答应沈氏的请求了。他眼巴巴地看向朱翰之:“好弟弟,我现在该怎么办?”

第52章 圣意

朱翰之先是面露愕然,接着生起气来:“皇上问我该怎么办?这种事我怎么知道?!伱可是皇帝,我如何知道皇帝该怎么办?!”一副强忍怒气却又没忍住的模样。

朱文至见状有些迷糊:“好弟弟,伱这是怎么了?”

朱翰之视线略过侍立一旁的胡四海,望了望门外,才凑近了他,压低声音道:“皇上若是真心待我,就别再问我这些话。我从小儿学的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外加格物杂学,正经朝廷上的事我是不懂的,那些父亲只会教给伱。也许伱问我民生稼穑,我手下有几个庄子,还能答上两句,伱却拿这些事来问我?那难道不是伱该知道的东西么?若叫外头那些老臣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猜忌我呢,到时候众口铄金,我就该自个儿了结自己以证清白了!”

朱文至唬得跟什么似的,忙向他保证:“绝不会有这种事!伱尽管放心,朕如今只剩伱一个亲兄弟,怎能自断臂膀?”

朱翰之自嘲地笑笑:“建文何尝不是父亲的亲兄弟?到头来又如何?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总之皇上记住了,这个位子是伱的,伱可千万别生出叫我参政议政的念头,最好连朝廷上的事也别叫我听见。从前为了伱能登基,我在暗中出把力,自是责无旁贷,但如今却不宜再插手了。今日多嘴,也不过是担心皇上,怕伱吃了人家的亏而已。”

朱文至一脸的懊恼,说不出的沮丧:“朕知道了,伱放心。可是…”他看着兄弟,欲言又止。

站在一旁的胡四海正为这对皇家兄弟说私房话也不避开自己,可见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而暗自欣慰,见状忙上前道:“怀安侯。我们皇上是真的后悔了,偏又硬不起心肠,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您看他如此为难,就不能帮着想想法子么?虽说事情涉及前朝臣工,但实际上都是自家亲戚间的纠纷。不是政事。是家事啊!”

朱文至忙道:“正是。好弟弟,伱就别把我当皇上。只当为哥哥出个主意好了。”

朱翰之神色有了变化,显然态度已经软和下来了,道:“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伱虽是我亲哥哥。但也是皇上,君臣之别是无论何时都不能忘的。”又道:“皇上可是真心要解决这件事?若是期间安国侯夫人又进宫来向您请求什么事,您还会答应她么?哪怕是心里觉得对不住她?”

朱文至有些迟疑,朱翰之起身就要告退。前者忙拉住他:“是我错了,想来我对几位姨母舅舅也够厚待的了。总不能为了他们连江山社稷都不顾。大姨母一心要我纳沈家表妹入宫,可沈家如今的名声都叫他父女二人败坏了,若我还要再纳沈表妹为妃,成什么人了?只不过是担心大姨母的身体,才不好断然回绝,但也只是寻借口拖延罢了,我是绝对不会答应她的!”

朱翰之的脸色好看了些,便道:“她一心送侄女入宫,所为何来?不就是指望着侄女做了妃子后能生个皇子,然后登上后位,让她沈家的外孙继续做皇帝,保她沈家代代富贵荣华么?若伱叫她先给侄女喂了绝育药再进宫来,或是保证绝不生儿子,她还坚持要沈昭容入宫,那就纳了沈昭容又如何?”

朱文至目瞪口呆,朱翰之仍旧没好气:“这有什么奇怪的?沈家因何而发迹?安国侯夫人只怕就认定了这条截径哩!听说她还打算把亲生女儿也送入宫给伱做妃子,好让女儿给侄女儿做臂膀,伱觉得荒唐不荒唐?可怜章家大姑娘,听说安国侯已经与武陵伯父子有了默契,要将女儿许给李家长孙李玖,只等两家孝满,便要完婚,却出了这等变故。”

朱文至双眼瞪得更大了:“什么?这是真的么?!李玖也算是难得的才俊了,又出身勋贵之家,大姨母为何不肯接受?!”他早就准许章家长女不应选了,自然不可能出尔反尔,更不明白沈氏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朱翰之哂道:“伱以为安国侯夫人会在乎这些个?如今就因为她进宫说动伱向李家施压,轻纵了沈家,李家人闹着要退婚呢。她闺女都哭晕过去了,她还不当一回事,反而打算进宫说服伱再纳她女儿为妃。安国侯如今只怕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拼了命拦着不许她入宫。回头还不知道会找什么借口求伱别召他老婆进来,皇上就多担待吧,他也不容易,打蒙古时多勇猛?如今却要处处退避,不敢接伱的委任,所为何来?不就是因为他老婆总爱耍小聪明,却害得他受尽猜忌么?”

朱文至哑然,闷了一会儿才道:“伱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从前也不知道啊。”朱翰之不以为意地说,“最近我去南乡侯府去得勤,这都是听姨祖父说的。安国侯行事确实不讨人喜欢,但也确实有难处。姨祖父上书所求之事,也是因为一片爱子之心。皇上不是已答应他了么?即便拒绝了安国侯夫人所求,也算对得起她了。要知道,如今安国侯除了这爵位,可什么职司都没有,从前在辽东的总兵之职,也不过是权宜,皇上让他名正言顺掌一都军权,就是对他的看重了。”

朱文至又迟疑了:“可是…都指挥使不过正三品,他从前任辽东总兵,又有将军之衔,再任正三品,倒象是降职了,又要再次夫妻分离…”

这回轮到朱文至露出目瞪口呆之色:“这是什么话?浙江都司在杭州,离金陵不过五百多里,既非边疆,又是繁华之所,自然是让安国侯夫人随夫同行了!难不成他夫妻分离数年,才相聚不到一载,皇上又要再让他们分隔开么?安国侯夫人近日不是病情大有好转?想来一路慢慢赶路,也无大碍。还是说,皇上打算继续留她在京中,好时时请教…”他越说越迟疑了。

朱文至断然否认:“怎么会呢?若她病情真的没有大碍。能够夫妻相聚安享天伦,朕心里也高兴。”仔细想了想,越发觉得此计甚妙,不由得露出笑容:“这样也好,姨父能掌实权。姨母想必也会高兴。她出京去调养几年,身体必然会有所好转。也不会再为沈家的事时时进宫来见朕了。只要她不出面,舅舅与沈家表妹也会死心的。”

朱翰之笑了笑,没说什么。这个做法的好处自然不止于此:安国侯在外地对妻子下手。要容易多了。事后也可以用水土不服、病情加重一类的借口开脱;沈氏无法再入宫影响皇帝朱文至的决策,正合燕王心意;日后皇位更迭,章家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就职,哪怕手中有实权。也能保全自身,等于是保全了章家;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是。浙江为冯家势力经营多年,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各地知府、知州、知县,再算上指挥使司上下的大小武官,不知有多少人是冯家残余的势力,也不知有多少人更倾向建文,就让章敬过去做刀子,以雷霆手段斩草除根,等除得差不多了,朝中物议厉害时,再把人调回来,半是惩处半是保全似的投置闲散,他也就老实了,还为浙江挣回一片清明,岂不是两全其美?这样的章敬对燕王来说,也更有用处,而后者对于安份的功臣向来是很优容的。

这个建议其实掺杂了朱翰之的私心,但对燕王而言,也确实利大于弊,因此当后者得知皇帝兄弟二人的对话内容后,也没有提出异议,更未动用自己在朝中的亲信与宫中的耳目动摇皇帝的决心。于是两日后,皇帝便下令,命安国侯章敬出掌浙江都司,任浙江都指挥使,并且特许他带家眷上任。同时,他也对即将赴任辽东总兵的章启加授正三品安远将军,赐征虏前将军印,让章启这总兵名份更加稳固了。

圣旨令下,朝臣议论纷纷。当中就有知道内情的老臣向皇帝试探,忽然加恩于章家,会不会是有人说了些什么?是安国侯夫人吗?也有听说过朱翰之来历的勋贵知道他曾进宫与皇帝详谈,质疑是不是他干涉朝政。

对于这类质疑,朱文至断然否认了旨意与沈氏有关,也说怀安侯进宫只是为了家事,于朝政无涉。他自认在沈柳两家的官司上做了错误的判断,忽略了国丈一家的感情,怀安侯是来提醒他的。怀安侯一向避着朝政,皇帝让大家不要再怀疑他,以免有损他与宗室之间的感情,云云。

质疑的人对此半信半疑,倒是李家对朱翰之添了几分好感,只觉得满京城宗室皇亲,个个都知道他家受了委屈,却只有他一人跳出来告诉皇帝,实在难得,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剩下那几个老臣仍旧怀疑沈氏出于私心,说服皇帝加恩其夫。

不过,无论朝臣们如何猜想皇帝加恩章家的原因,在有心人看来,章家原本只有长子章敬一枝独秀,远胜于其他兄弟,即使其四弟章启接掌辽东总兵之职,也始终不如其长兄出挑,但皇帝圣旨一下,情况似乎就不同了。章敬章启虽然同是正三品,但章敬从总兵迁一方指挥使,章启却正式挂印出掌辽东,有些此消彼长的意味,再加上章家次子章放也在兵部最新的一轮任命中被授予广东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的官职,破格升至正四品,同样引人注目。传闻中章敬与其他兄弟有些不睦,此番圣旨一下,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等众人猜出章敬心里是什么滋味,皇帝又再次下旨,这回却是给李家嫡长孙李玖的。他赏了李玖一个忠显校尉的六品虚衔,算是对李家的补偿,但在旨意中,却又同时将李家隐瞒多时的李玖与章元凤的婚事公之于众,并且让他们孝满后成亲,祝福他们琴瑟和弦。

旨意一下,李家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嫡长孙得了赏赐,固然是好事,但这赏的内容却有些不大对头。他们虽是武将勋贵出身,又以从龙之功新得了爵位,但传承到最近两代,已经改走科举仕途了,李玖更是早就考得了举人功名,打算明年参加恩科,搏一个进士回来。以他这等身份,皇帝要赏,也该是同品级的承务郎,或者是儒林郎,偏偏皇帝赏的却是忠显校尉,一个武职,那他还要不要参加科考?即便参加了,日后与儒生文臣们相处起来,岂不尴尬?

不过皇帝赏下这个虚衔的原因,他们倒是能明白几分——安国侯就是武将,他的女儿自然该嫁给同样有武职背景的人,若是文武通婚,未免太显眼了些。

可是,若是因为安国侯府大姑娘,皇帝才下了这个旨意,李家人的心里同样不舒服。他们已经生出了退婚的心思,只等着要寻个适当的时间向章家、向燕王开口了,可圣旨一下,他们就只能被逼着打消了念头。无论如何,现在的皇帝还是朱文至,他的话就是圣旨。可这么一来,章元凤对他们来说就从看好的媳妇人选变成一个被皇命所迫不得已娶进门的女子了。

这一线之差,就注定了他们对章元凤的观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于李玖本人一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便立时生出疑心:“这莫非是安国侯夫人知道我们家想退婚后捣的鬼?!她这是要存心断我的前程么?!”事实上,他更怀疑这份旨意代表的是章元凤本人的意愿。

他父亲武陵伯世子李增倒是想得明白:“好了,圣旨已下,再多猜测都无用了。就这样吧,不过是个虚衔,伱明年照旧去科考,若是不放心,就求皇上再下一份特旨。如今伱是他大舅子,他不会回绝的。”

李玖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他母亲涂氏忧心忡忡地道:“还未过门,就懂得以皇命压夫家,这样的女孩儿如何做得我们家的媳妇?从前我竟是看错了她!要不…我们向皇上陈情吧?两家有这样的仇怨在…”

李增打断了妻子的话:“万万不可!有仇的是李家与沈家,章大姑娘只是沈家外孙女,若伱以此为由坚决退婚,那瑶儿怎么办?当今圣上…也是沈家的外孙啊!”

涂氏与李玖脸色都有些苍白,李瑶入宫为后,这是燕王的意思,也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如果因为他们的一点私心,导致立后之事生出波折,直接就会影响到李增的亲妹妹燕王妃日后的地位。两害相权,他们也只能忍了。

涂氏哽咽着安慰长子:“不要紧的,章家大姑娘我们也算熟悉,她虽有个不好的母亲,行事又不若从前那般天真烂漫,但至少她一心要保这门亲事,对伱是一往情深…”

李玖咬牙:“若她果真如此,倒也罢了,圣意难违,娶便娶了。怕就怕她受了她母亲的坏影响,进门后会扰得全家不得安宁。想来她那母亲,当年在今中不也是有名的贤惠人么…”

第53章 嘱咐

李家为圣意而烦躁不安之际,章家正在为圣旨欢欣鼓舞。皇帝既然在旨意中点明了章李两家的婚约,李家就不能退婚了。

元凤喜极而泣,旋即又开始担忧李家人会不会因此而不悦,毕竟圣旨带了点以势压人的意思,文龙便安慰她:“李家人先前恼了,不过是因母亲与沈家之事迁怒罢了,并不是不喜欢妹妹。他们从前对你本就看中,即便会因圣意有那么一丝不悦,无不会视圣旨于无物。只要你将来见了他们,放下身段,好生讨他们欢喜,那丝不悦自然也就消散无踪了。”元凤闻言转忧为喜。

袁氏也在旁高高兴兴地劝慰元凤,心里却猜想,这大概就是燕王想出来的法子了吧?既能保住章李两家的婚约,又不会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李家人要怨,也会怨下旨的皇帝,倒是不愁他们会因为家中出了另一个皇后而背离燕王一系了。

章敬倒是静坐不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孩子只顾着高兴,一时没留意到他,袁氏却很快发现了,来到他身边轻声问:“侯爷,您在想什么?”

章敬闷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皇上今日好生古怪。”

“古怪?”袁氏不解,“怎么个古怪法?皇上既然看重夫人这个姨母,若知道了大姑娘与李家之间有婚约,自然会替大姑娘撑腰的,咱们大姑娘,可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那究竟是谁把这桩婚约告诉他的呢?”章敬道,“为了以防万一,他身边侍候的人,燕王夫妇是精心挑过的,绝不会让多嘴多舌的人到他跟前。这婚约连胡四海都不曾听说过,又是谁这般多嘴?”

袁氏笑道:“且不论是谁,皇上看来并不曾起疑心,便是知道了也不打紧。说来我们两家迟早要成姻亲的。皇上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如今不过是提前几个月罢了。”

章敬抬起头:“不只是这样,今儿散朝后,皇上召我入宫说话。问起沈氏的病情,我回答说,她病得不轻,上回只是强撑着进宫,又不想皇上担心,才故意说大话称自己已经有所好转罢了,其实回到家后病情就恶化了。恐怕难以再次进宫——若是在从前,他必然会十分着急担忧,马上命太医随我回家为沈我看诊,可他今日…居然只是笑笑,还说沈氏只是太过担忧娘家人了,只要她想通了,病情自然也就好转了,完全没提到诊治医药的话。难道不古怪么?”

果然古怪。袁氏也有些茫然不解:“莫非是皇上误会夫人只是在装病,为的是要他答应纳沈家姑娘进宫?”

章敬与她对望两眼,都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朱翰之进的谗言生效了,皇帝根本就认为沈氏的病情确实已经大为好转,章敬之所以说她病重,不过是要拦着妻子进宫与皇帝见面,进一步提出更荒唐的请求罢了。皇帝自以为体恤姨父的苦楚,也让自己避免了无法拒绝的麻烦,却反而让章敬无所适从了。

袁氏苦思片刻,又道:“算了,侯爷,皇上既然这么说了。咱们只管听着就好。难得皇上不再过问夫人的身体,可见也不打算再召她进宫了,指不定也对夫人的一再强求觉得厌烦了呢,这不是好事么?只可惜您马上就要出京赴任,就怕您离开后,夫人又要重施故伎。到时候可就没人能拦着她了!”

“说起这个,还有一件更古怪的事。”章敬道,“皇上让我带着沈氏赴任,说是体恤我们一家相隔两地多年,不忍叫我们再次夫妻分离,还让我带夫人到杭州看看西湖,多散散心,让她把心放宽些,等他大婚了,再进京喝一杯喜酒。”他看向袁氏:“皇上此言…难不成真是烦了沈氏?”

袁氏听得又惊又喜,迅速看了文龙元凤一眼,见他们兄妹二人仍在说话,并未留意自己这边,忙小声对章敬说:“侯爷,要是夫人跟着出京,不就更方便了么?”

章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并未因此而放松:“燕王也暗示过,可皇上也这么说,倒让我犹豫了——他莫非是在试探我?”

袁氏笑道:“侯爷过虑了,以皇上的性情,还做不到这一点。他大概只是不希望在大婚之前再生波折吧?若是夫人这三个月不在京中,沈家父女又能做什么呢?他们如今早已成了过街的老鼠,连旧日与沈翰林相交莫逆之人,也视他们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皇上虽然在官司上帮了他们一把,却也没再做别的。只要夫人不在,他们就无计可施了。待十月夫人回京,大婚在即,谅他们也不敢胡来。大婚一过,您再把夫人接回杭州去,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章敬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你说得有理,就这么办!”看了看一双儿女的方向:“两个孩子是留在京中好呢,还是带着一起去?我想…不如就等到他们母亲身体不好时,再接他们过去得了。这样一来,既不会耽误文龙的功课,也能避免他们坏事,而且还能让他们替我在老人面前尽孝,顺道帮着管管家。他们也大了,正该历练历练,试着独当一面。”

“侯爷英明。”袁氏柔柔地笑着,“妾身还有一个想法,既然您要出京了,不如去南乡侯府探望一下老太爷吧?再者,二老爷与四老爷也高升了,不日就要离京,您身为长兄,也该祝贺一声才是。况且您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总要跟老太爷打声招呼的。”

“你说得对。”章敬挺直了腰身,“正该让人知道我对老父还是很孝顺的,与兄弟们也十分亲近,省得我一走,京中就传起荒唐的流言,有损我的清名。”

章敬更担心自己的名声,但南乡侯府中,章寂、章放与章启父子三人说起他这项任命,反而是对他自身安全的担心更多些。

章寂有些懊恼:“我原想着,给他寻个离京城不远不近的地方待着,做一任都指挥使。好歹把这几年先混过去了再说,不想皇上最终给他定的是浙江——那里可是冯老贼的地盘,还不知会有什么危险呢,若他此去有个万一。岂不是我这老父害了他?”

章放不以为然地道:“父亲多虑了,大哥在辽东那地界对着凶神恶煞的蒙古人,也没吃过大亏,几个冯家的残存爪牙算什么?当初冯家全盛之时,都不曾伤得大哥分毫,难不成如今他家覆灭了,反而能害了大哥不成?父亲只管放心就是。”

章启则安慰老父:“大哥并非在浙江单打独斗。皇上已经派了好几名新任官员去浙江上任,正好与大哥相互扶持。况且大哥又带着辽东时调教出来的亲兵,个个武艺不凡,自当能护得他周全。饶是那些残余的冯家爪牙再猖狂,面对大哥这样的猛将,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再说,如今冯家已一败涂地,新君继位数月。局势也稳固下来了。他们不想着如何洗脱罪孽,保全身家性命,还要作乱。难不成是嫌命太长?”

章寂的忧心略减轻了些,又问:“我方才听你说起新近调任浙江的官员名单,似乎听见了卞大人的名字?”

章放笑说:“可不正是他?说起来他有些委屈了,他在广州任上也颇有建树,只是以稳固后方为主,声名有些不显,此番进京,也不曾得了升迁,反而是平调到浙江任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与从前在广州时差不多。不过大哥若能得他相助。倒是能省下不少力气,难得他是个又能干又信得过的人。”

章寂却对这句话心存疑虑,不曾出言附和——那位卞大人,可是燕王的耳目,能干是真的,信得过却未必。但他想到长子同样投向了燕王。浙江一地最大的问题又是冯家的残余势力,想必燕王不会给长子添麻烦,便对章放道:“你可知道卞大人在京城于何处落脚?改日给你大哥引见引见,日后他们在一处共事,也好有个照应。”

章放本就与卞大人交好,连忙答应下来。

章寂见他这样,又叹了口气,顿了顿才道:“卞大人调去浙江,你却回广东任职,日后没有他在旁扶持,只怕行事就没从前那么顺遂了。”

章放笑着说:“您也太小看儿子了。儿子好歹在岭南待了几年,又参加了安南之战,与那边的大小武官们都打过交道,便是没了卞大人扶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别说儿子在那边有些根基,即便是没有,难不成就做不了这个官了?那还不如回老家种田去呢!”

章寂哑然失笑,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

章放又道:“儿子接了任,最迟在京中过完中秋,也就得赴任了,怕是赶不上皇上大婚。儿子这一去,不定几时才能回来,因此…想要把二丫头和周姨娘也带过去。儿子有心将二丫头许给柳家,等年底她孝满,就打算把婚事定下来,最迟明后年就给他们完婚。父亲觉得如何?”

章寂缓缓点头:“柳信文是个君子,璋哥儿也有出息,为人品性都信得过,难得又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柳家官位低了些,但你也不过新升了四品,说来可算是门当户对,就怕柳家夫人的性情略嫌势利了,不过以咱们家的门第,也不愁她敢怠慢了咱们章家的女孩儿。你上任后,与柳信文在一处做官,只管细细观察一番,若觉得他家没什么不妥的,就给孩子定下了吧。”

章放松了口气,喜滋滋地答应了。章启在旁笑道:“我这几天瞧柳家那孩子行事,确实聪慧仁厚,对侄女儿也好,恭喜二哥得此佳婿。”

章放乐呵呵地道:“还没最后定下呢,四弟贺得早了。”

章启却笑问:“二哥且别忙着高兴,弟弟有件事问你,侄女儿的终身是解决了,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续弦?”

章放一愣,苦笑道:“四弟你真是将了哥哥一军——宫氏与我素来不睦,若我拿挂念亡妻不忍续弦的话搪塞你,只怕你也不会信,但我确实没想过要续弦。一来二丫头已到要出嫁的年纪,这时候给她找个继母,只怕她心里别扭,跟我闹起来;二来,虎哥儿随我们一家患难多年,若是我续娶一房妻室,一旦生下子嗣,岂不是把他压下去了?我心里实在不忍。横竖我已经有了子嗣,是嫡出还是庶出,又有什么要紧呢?大不了回头把他记在宫氏名下,算是嫡子,也不怕宫家的人跑出来闹腾。”

章寂皱着眉道:“我何尝不心疼虎哥儿?好歹是亲孙子,又在跟前养了这么大。但如今你大哥另立门户,我这爵位多半是要传给你的。你没有嫡出子嗣,拿庶子充嫡出,就怕朝廷不认,到时候将这爵位收回去,岂不可惜?虎哥儿是个懂事的,即便没有爵位,日后也自有造化,你还年轻,过两年再续娶一房,生个嫡子,也好将我们家的爵位一代代传下去。要是担心虎哥儿会受委屈,就把他交给我,我来抚养他,不怕会被别人看轻了。”

章放想了想,却不置可否:“等二丫头出了嫁再说吧,就算儿子要续娶,这人选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儿子可不想再娶回一个宫氏来。”

章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情愿,但你也要想想,一旦你回了广东做官,官场上往来,没有正经女眷出面,岂非不便?周姨娘虽好,却上不得台面。罢了,若你果真不打算在这两年内续弦,就抬举了周姨娘做二房吧,二房出面料理内务,与官家女眷往来,总比一个普通的妾好听些。”

章放欣喜地起身拜倒:“谢父亲体恤。”

章寂摆摆手,又望向章启:“你在京中滞留已久,不能再拖了,还是早日启程吧。你妻儿在京中,自有为父替你照看,你不必担心,也别再作出一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模样来,叫为父瞧着难受。”

章启讪讪地笑了笑:“儿子知道了,已经打包好了行李,打算过两日就出发。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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