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有些讪讪的:“儿子…也是瞧着二弟这几年过得不容易·才…”
章寂挥挥手:“行了,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就不必操心了。不但你二弟,连你四弟,还有几个侄儿侄女,他的亲事也用不着你费心,你要管,就管你自个儿的儿女去吧!”
章敬干笑几声:“父亲,您这话可真是…···儿子到底是弟弟的兄长·侄儿侄女的长辈,怎能不管他呢?”忍不住又向明鸾方向看了一眼。
“我这话怎么了?”章寂斜着眼睛睨他,“你不用总冲三丫头瞧,她年纪虽小,却比不得京中那些从小娇养着长大、处处守着规矩过活的大家闺秀·我便是直接跟她商量起她的婚事,她也不会红着脸跑了,更何况她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家里若遇上什么难处,我还能跟她商量几句呢!有句俗话得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家虽不穷·却也有过几年苦日子,你几年都没管过家里人死活,你二弟要在外头养家,老三是个不中用的,几个媳妇眼界有限,孩子又小,亏得有这丫头在·不但能帮着跑腿,打听事儿·采买东西,也能帮着出点儿主意,虽是孙女儿,比孙子还强呢。”
章敬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脸上烧得慌,更觉得老父当着侄女的面·明里暗里嘲讽自己,实在是件大失面子的事。
章寂没空闲体会长子的心情·只是闷头想了想,便把心一横:“罢了,我今儿就把话给你明白了,免得你总想些多余的事!老二如今有了出息,是否再娶,他自个儿有主意,用不着我这老父强压着他去做,更不用你这大哥狗拿耗子!老三已经没了,想来你即便要结姻亲,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死人头上。老四自有媳妇孩子,已经重新拜过堂了,你也不必再想着分开他。至于几个小的,虎哥儿鹏哥儿还远远未到亲的年纪;二丫头已经有了人家,这回随她父亲去任上,就要出嫁了;至于三丫头,我也看好了人选,还跟人好了,只等她出孝就办事儿。你就不必为他的婚事操心了,若看中了什么好人家、好人选,只管便宜自个儿的儿女吧!”
章敬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憋了好一会儿才问:“三丫头已经有了人家?怎么儿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明明先前您在我那边住时还未曾提过…”
章寂打断了他的话:“她不过是你的侄女儿,自有祖父与母亲做主,是不是定了人家,一定要跟你提么?凤儿还是我亲孙女儿呢!她定了婚事,你可曾问过我?!”
章敬一窒,有些不甘地闭了嘴,只是再看向明鸾,脸色仍有些不好看。
明鸾心里早有准备,此刻完全没有害羞的意思,只是大大方方地跟他大眼瞪小眼。
章敬心里更添了堵,压着声音道:“儿子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吃惊罢了。不知定的是哪户人家?”
章寂却:“眼下孩子还在孝期内,宣扬出去了反而不好,告诉你又有什么用?总之是人品端正的少年英才就是了。你别总是盯着兄弟和侄女的婚事,也该为自己的儿女想想了。凤儿虽已定了李家,有圣旨在,也变不了卦,可文龙今年都多大了?你还不为他看人家,是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别总是盯着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女瞧,文龙虽好,却有个坏母亲,好人家的女儿未必能瞧得上,只要姑娘好,家世略次一等也没什么,娶妻当娶贤,你当初还跟我婚姻贵在夫妻知心,门第不重要,可别到如今又反了口!”
章敬听着,只觉得如坐针毡,想到自己今日来南乡侯府的计划全都泡了汤,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嘴上胡乱应着,私下却在思考该拿什么借口走人。
不一会儿,门外老张求见,章寂叫了他进来,他见过礼,就禀道:“三太太听袁姨奶奶和喜姨娘身子都不好,见大老爷过来了,就打点了几样上好的药材,照着从前府里惯用的方子配好了,请大老爷捎回给两位姨奶奶,也是一份心意。”
章敬忙道:“三弟妹想得周到,东西我就收下了,替我谢谢她。父亲·儿子府里还有病人…”
章寂挥挥手:“去吧去吧,好生命人照看着,只是别耽搁了上任的日子。还有,皇上既然有命,让你带着沈氏上任,你就得依旨行事。”
“儿子理会得。”章敬起身行礼,明鸾先他一步起身向他行了个屈膝礼,表示恭送。他的动作便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几眼·忽然想到:从前老父在安国侯府住着时,从没提过两个孙女的亲事,二姑娘玉翟且不,她既然是订了柳家,那不是在岭南时订下的·也该是章放回京前定的,唯有三姑娘明鸾,这所谓的婚事想必是才好的,而这一个多月来与南乡侯府有所往来的,除了锕公府石家·还有庶妹的婆家,也就是怀安侯朱翰之了。庶妹的婆家在当年章家出事时早早撇清,连庶妹自己也没问过一声娘家人,老父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断不会再生结亲之念;另一位怀安侯朱翰之,虽表面上的身份只是闲散宗室,实际上却是皇帝的亲弟弟·以他跟章家的交情而言,订下婚约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从他的年纪来,似乎看中元凤与玉翟的可能性更大,明鸾小了他整整四岁,还是个孩子呢;这么一来·难不成老父看中的是石家姑母的孙子?
章敬脸色都变了,慌忙转向章寂:“父亲·您给三丫头好的人家,该不会是石家那孩子吧?虽他小时候确实议过亲·但后来也不了了之了,那可是冯家的外孙,虽石家姑父仍旧十分看重那孩子,但光是凭这血统,他就没希望了,您可千万别答应这门亲事呀!”
明鸾愕然,章寂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胡八道些什么?我几时要跟石家结亲来着?你都知道的事,我会想不到么?!”
章敬看着老父与侄女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想多了,连忙打个个哈哈:“是儿子误会了,您别生气,不是石家就好,不是石家就好。”行了礼,照足规矩了些恭顺的辞句,退出屋子时,又忽然冒出个念头:不是石家,难不成是怀安侯?这年纪会不会差得太远了?
明鸾目送章敬离去,连忙跑回屋中:“祖父,大伯父怎么好好的起石家来?石家的婚事?我几时跟他家议过亲了?若是在小时候,那不是开玩笑的吗?”
章寂板着脸生气:“看来他还真打过你的主意,只不知道这回看中的又是哪户人家。原本都已经消停了,没想到我一时心软,替他谋了这个实缺,叫他重新得了前程,反而叫他又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来!”
明鸾笑道:“您生什么气呢?大伯父即便真要打我姐妹的主意,也越不过您和母亲、二伯父去,我可从来都没担心过。”
章寂闻言忽然笑了笑,瞥她一眼:“你当然不会担心,若真有谁打你的主意,自有人把你抢回来,哪里用得着祖父和你母亲多事?”
明鸾这回总算红了脸,跺脚嗔道:“祖父您什么呢?!”扭头跑了。
章寂乐呵呵地瞧着她离去,忽地眉头又是一皱。长子的小心思他并不放在心上,但对方的话中有几句却证实了他近日听的传闻。石家嫡长孙与嫡长孙女因生母是冯家女儿,如今地位颇为尴尬。男孩儿称得上是文武双全,模样也清俊,身上还有功名,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却找不到合适的婚事;女孩儿相貌出众,听才艺女红也算出挑,一直是极受瞩目的名门闺秀,如今却被庶女压了一头,后者即将入宫为妃,转眼成了全家的宠儿,她却反而要退避一角,婚事也十分不顺。偏偏临国公十分宠爱这一对孙儿孙女,不忍心叫他因生母出身而前程受阻,近日正积极地为他谋求好姻缘,看上的还都是京中数得上号的高门大户。
章寂实在担心,妹夫此举只会给石家招祸,那两个孩子出身尴尬,即便他再不忍心,只需替他寻户清白人家,成亲生子安然度日就是,何必非要强求高门大户?落在有心人眼中,是要为冯家血脉重振声势,还是想结交高官勋贵以稳固自家地位?无论是哪一种,只怕都犯了那位燕王的忌,他怎么就不能安份些呢?好歹是为新皇立过功劳的,只要他安份地蛰伏上十年,事情过去了,小一辈的儿孙也到了能办事的年纪,何愁家门不能再得兴旺?
相对于那位略嫌势利无情的妹夫,章寂更担心自己的亲妹子,她当年虽也冷情了些,但毕竟是亲手足,况且这五年里她被媳妇压制,在石家也过得不是很如意,倘若因夫婿再次犯糊涂,也要跟着受连累,日后可怎生是好?
章寂暗暗为妹妹妹夫担忧,成日长吁短叹。明鸾却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关注着来自安国侯府的最新消息。
那位喜姨娘小产之后,也失了宠,身体恢复得不是很好,精神更糟糕。袁氏一直在细心照顾病人,照顾得晕倒过几回了,还是元凤觉得不妙,让大夫也给她把把脉,才发现原来她也怀孕了。这对章家长房而言,真真算是意外之喜,袁氏本人听后,也惊得半日不出话来。章敬欢喜得立即命令她回自己院中休养,特地请了太医院里擅长妇科和产育的太医回来为她诊治,开了安胎药,问明所有要注意的事项,才略略放下心来。
对于这桩喜讯,文龙元凤都是真心欢喜的,沈氏却破口大骂,直袁氏装模作样,所谓沈氏推倒喜姨娘致其小产之事,一定是她在背后设计的,因为她已经怀孕了,不必再指望喜姨娘这一胎,反而把喜姨娘的孩子视作眼中钉,早早除了去,又顺道陷害了自己。
沈氏这种法,被章敬当场就驳了回来,还严令府中下人不许乱嚼舌根。至于当事人喜姨娘,初时听到这话,也曾猜疑过,但仔细一回想,反而认定是沈氏诬陷袁氏。因为事情发生时,袁氏扶伤心的元凤进大门去了,并不在跟前,而她的丫头都是用惯了的,最是可靠,与袁氏也没关系,当时分明就是沈昭容主动跑过来撞了自己,跟袁氏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沈昭容还能听袁氏的话不成?
后来,袁氏还特地跑来找喜姨娘起这件事,流着泪表白了一番心迹,又送后者补身的药材,让她早日养好身体,争取日后再怀一个。到时候,只要她愿意,自己还会劝侯爷将她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自己生的孩子,也会把她当成亲姨娘一样孝顺。得喜姨娘感动不已,泪眼汪汪,越发跟袁氏亲近了,对沈氏则是完全的鄙视。
沈氏这回可是无奈之极。家中上下没人相信她的推测,一双儿女早已倒向袁氏那边,弟弟沈儒平在京中成了过街老鼠,人人都避着他走,侄女沈昭容的名声臭不可闻,再无人提起她与皇帝曾经的“婚约”了。虽然皇帝庇护母家亲人,强命安国侯府瞒下此事,但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如今满京城的人都觉得小皇帝太过偏袒自家舅舅与表妹,处事不公。皇帝的良好形象因此而大打折扣。
第57章 奏折
“皇上为什么又犯这种糊涂了?!”朱翰之语气不善地质问兄长,脸上的表情有些气急败坏。
“朕…朕只是…”朱文至吱唔着,眼神闪烁,四处乱飘。
这种时候,忠心的胡四海自然要跑出来为主人辩解:“怀安侯,您别生气,皇上只是担心安国侯正在气头上,会拿沈家姑娘撒气。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事私下说清楚就好,若是闹到外头,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朱翰之听了越发气恼:“大咧咧地从宫里派内侍与禁卫到安国侯府要人,难道就不会叫人看了笑话?!皇上可知道如今外头沸沸扬扬地都在议论什么?!您要包庇舅舅和表妹就算了,但好歹也遮掩着些,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您就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名声么?!”
朱文至尴尬地道:“朕知道,当时也是一时心急,就考虑得没那么周全。朕也没想到当时安国侯府外头有这么多人围观,把内侍与禁卫的身份都认出来了…”
正因为被人认出那些内侍与禁卫都是他身边得用之人,加上围观的人中不乏朝中臣工,不少都见过这些内侍与禁卫,公众也不会这么快就猜到是他命人带走了沈家父女。如今他面对外头的物议,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朱翰之看着他,脸上掩不住的无奈。虽说他早就笃定这位兄长不是坐龙椅的料子,迟早会被人抢走了宝座,而他本人也参与了这个过程。可他从没想过,对方会如此愚蠢地一再将把柄露出来,仿佛他与燕王等人此前的种种准备都是白费心机,其实他们所算计的对象根本用不着如此慎重地对待。话虽如此,看见亲兄长一次又一次地做出蠢事,朱翰之心里还是恼怒得紧。
他忍不住再次质问对方:“皇上如今眼里就只剩下姓沈的人了?这回安国侯失了一个孩子,还是快要出生的男孩儿,所有人都看见是谁下的毒手,却因为那凶手姓沈,是皇上您曾经订过婚的表妹,所以就轻轻巧巧地放过了。皇上觉得章家人会怎么想?李家人会怎么想?宗室会怎么想?朝臣勋贵又会怎么想?!”
朱文至哑口无言。
朱翰之却一再逼问:“皇上说不出来么?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您是真打算不再纵容沈家了,还是打算继续抬举他们?哪怕朝野臣民均反对,您也不会改变心意?!您是不是打算在大婚过后纳沈昭容入宫为妃?!”
朱文至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好弟弟,朕已经说过了,绝不会纳沈家表妹入宫的。此番也不过是担心安国侯会伤了她父女二人的性命,才急忙派人去接他们出来。但安国侯一家所受的委屈,朕也不会让他们白受,过后必会弥补他们!”说罢又有些为难地道:“事情经过朕也查问过了,确实是沈家表妹的错,朕也不明白,她为何要与安国侯的妾过不去,想来是…”顿了顿,没把沈氏的名字说出来,“她大概也是一时糊涂了,朕会好好处罚她的,就让他们父女离开京城,回家乡去吧,继续留下来,只会闯出更大的祸。”
朱翰之冷笑:“原来皇上明白这一点,可您怎么就老是心软呢?我告诉您吧,就因为您一再对沈家父女宽纵,朝野臣工们必然已经有了想法,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上书请您纳沈昭容为妃了,您也别气恼,这完全是因为您的行为让人觉得那姑娘在您心里的份量不一般,否则也不会在她一再闯祸甚至闹出人命之后,还依旧纵容。章家是什么人家?您能平安活到现在,沈家虽有功劳,但没了章家也是白搭!可为了沈家人,您愣是把他家的功劳都抛开了,朝臣们只怕要认定您是个为女色所惑,又或是被外戚所控制的昏君了!”
朱文至惊得双眼圆瞪:“这怎么会…朕已经说过许多次,不会纳沈氏女入宫的!朕只是不想他们遇到危险,并非为了他们就将章家的功劳都抛开了啊!”
“谁叫您说的话与做的事自相矛盾了呢?”朱翰之嘴角露出嘲讽,“沈家名声不好听,在沈家父女回京前,就已经不好听了,后来更是越发臭不可闻。也许您当时只是碍于名声,怕被人非议,才会拒纳沈家女,但只要朝臣自发奏请,您推辞几次后,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这种事古往今来也不少见,只要您想做,章家算什么呢?自以为懂得揣摩圣意的臣子多了去了!”
朱文至闷声道:“朕不会答应的,无论他们奏请多少次,朕也不会改变心意!”
“他们不会相信的。”朱翰之撇撇嘴,“想要让他们相信,就得拿出点魄力来。若真有朝臣奏请纳沈家女为妃,皇上打算从严发落么?打廷杖?革职?或是直接抄家问罪,流放三千里?”
朱文至又惊得跳了起来:“这怎么可以?!为了一点小事…”
朱翰之把双手一摊:“得了,您再次从轻发落,朝臣更会觉得您只是在拿乔,其实心里就盼着他们再次上书呢。如此奏请三四回,甚至是十几二十回,您每次都将事情轻轻放下,只会让他们更加肯定这事正合您的心意,若到了满朝文武都如此请求的时候,您就真的能拒绝么?”
朱文至迟疑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还真的没法拒绝。沈昭容毕竟是他亲表妹,他对她也不是十分怨恨,若到了那种情形还不肯纳她为妃,那她除了终生青灯古佛,也就只有自我了断这条路了,而他是无法看着她走上死路的。
朱翰之看着他的脸色,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叹了口气:“皇上,有些事是不能轻轻放下的,若您不是如此优柔寡断,事情也不会拖到今日。坦白说,您一再纵容沈家,又对沈家如此优容,只会让他们觉得您心意未定,迟早会答应他们所求。而让他们抱有此等妄想的,不是别人,正是您啊!”
朱文至脸色灰败。他终于醒悟过来了。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双眼:“是朕错了…翰之,翰之。我该怎么办?”
朱翰之却只是沮丧地摇头:“您不该问我的,应该问问您自己。若您真想让他们抛开不切实际的妄想,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不是么?”
朱文至默了一默。忽然说:“朕给沈家表妹赐婚!朕给她寻个好人家!”
朱翰之飞快地道:“您要给她寻什么好人家?您确定那户好人家愿意娶她么?!一个声名狼藉、性情狠毒、朝三暮四、忘恩负义的女子?!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呢!若因此废了人家好好的年青才俊,那才叫冤枉!您可别忘了,沈家是外戚!”
朱文至再度哑然。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过这回。朱翰之对兄长想出来的办法还是相当欣赏的,便安抚他道:“若您真要给沈昭容寻人家。最好考虑清楚,选一个无论娶不娶她,都不会有前程的人选,还要让那户人家绝不生出怨怼之心。否则,您不过就是造孽罢了!”
朱翰之走了,只留下朱文至愁眉苦脸地坐在宽敞而阴冷的宫室之中,身边只有胡四海相伴,可是胡四海也无法提出有用的建议,一切都只能由他自己做决定。
仿佛是要印证朱翰之的猜测一般,没两天,就有两个朝臣上本,奏请皇帝纳沈氏女入宫为妃,理由洋洋晒晒地列了好几条,从已故悼仁太子妃沈氏的遗愿,沈家救驾的功劳,到落难中订下的婚约,再到沈氏女至今未曾嫁人,还对皇帝一往情深这种睁眼的瞎话也都在其中,又从孝道、仁德、信义等诸多方面阐述了一大堆废话,最终就是为了表明一个意思:皇帝纳沈氏女入宫,完全是合乎礼法的,合乎道义的,如果不纳,那才是天理不容!
朱文至捏着那份奏折,双手直发抖,他如今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兄弟所说的那种情形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如果他现在对这两名朝臣从轻发落,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也会成为朝臣眼中的昏君——他怒然驳斥了这两名臣子,勒令立即革去他们的官职与功名。
可惜,这道命令还未真正被执行,只来得及吓坏了两名朝臣,就被几位老臣出面阻止了。理由十分简单:不过是一件小事,犯不着毁了两个科考多年才挣得功名的臣子。朱文至对那几位老臣向来敬重,见他们大加反对,也只能有些狼狈地收回了旨意,改为对他们各打十下廷杖。
那两名朝臣大失脸面,也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拍错了皇帝的马屁?事情传开,倒还真没几个人敢再次上书提及此事了。但也有人因此觉得皇帝是欲盖弥彰,若皇帝真的无心纳沈氏女,为何要一再厚待他们?
也有人心中生出警惕,认为这是外戚再次祸乱朝政的征兆。承兴朝时会出现石头山之变,就是外戚——时任皇后吕氏与越王妃冯氏——惹的事;而建文朝会覆灭,外戚冯家乱政是最重要的原因。如今皇帝尚未有妻族,沈氏作为母族,已经有了乱政的迹象了,沈儒平无才无德,又是残疾,如果不是皇帝对他父女二人不同寻常的偏袒,他们是不会成为大明江山的隐患的,可谁叫皇帝对他们的偏爱已经超出理智的范畴了呢?不少朝臣勋贵与宗室开始将沈家人视作灾祸之源,也有人开始质疑皇帝:如此轻易地被人牵着鼻子走,即便没有了沈家,将来也会有李家、石家…这样的人真的会成为明君么?大明可禁不起再一次风波了!
这种看法在朝野间渐渐蔓延开来,但所有人都不把它说出口。李家依旧保持着沉默。安国侯府接连得了三次赏赐,有金银财物,也有田庄骏马,连受害的喜姨娘本身也得了赏,因皇帝开恩,章敬给她脱了籍,改作良家,让她摆脱了通房出身的尴尬,成了有名份的良家妾。由于袁氏要养胎,必须留在京中,文龙、元凤也留在京中陪她,所以章敬出京往杭州赴任,就说好等喜姨娘出了月子后,赶往杭州与他团聚,届时在杭州指挥使府中管事做主的,就是她而不是沈氏了。
章家也在送走了章启后,开始为章放、玉翟等人打点行装,只等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就送他们上路。
国婚也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渐渐接近。
第58章 国婚
京城今年的八月过得分外热闹。先是初八皇帝万笀,接着又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中秋过后,国婚的仪式就要开始启动了,大婚的日子就订在九月。
十五那日,章家人聚在一处吃了团圆饭。章放已经定了启程的日子,就在十六。广东离京城路途遥远,而广东指挥使司又有多名武官被调离,急需高品级的官员前去坐镇,章放无法再在家中蹉跎下去了。今晚吃过一顿团圆饭,明日就是离别之时。
章寂心中有些难受,过去五年里,虽家人分隔两地,但章放却时时在他身边尽孝,已经是他心中可以倚靠的儿子,如今一去,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回来。他明明觉得不舍,却又不愿意让儿孙们看出来,只能勉强板起脸训话:“你这一去,可别因为天高皇帝远,又觉得家里是侯府,有权有势,就生了懈怠之心,对公务不肯上心,只顾着吃喝玩乐,或是自己快活。但凡叫我知道你在外头做了一件有辱家门的事,便是隔了三千里远,我也不能饶你!”
章放深知老父性情,闻言端正应了,接着又笑道:“父亲,瞧您说的,儿子什么时候成了那等轻浮的人了?您还不放心么?”
章寂脸板得更紧了:“如今跟从前可不能比,你也别嫌我啰嗦。当年你母亲还在的时候,咱们家尚算兴旺,你不也是整日吃喝玩乐,跟一群狐朋狗友到处惹事生非么?我怎知道你不会越活越回去了?!”
章放嘻嘻笑着:“父亲就放心吧,那时候儿子不懂事,给您添堵了。但如今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为官做宦的,不是游手好闲的混小子,哪里还会做出那等事,给您丢脸呢?您就尽管放心,儿子一定给您争气!倒是您老人家,儿子不在您身边时。您少挂念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让虎哥儿陪您玩去。千万要舒舒心心地过日子。您过得好了,儿子即便不能时时在您跟前尽孝,心里也是快活的。”
章寂眼圈一红,明明板着脸,嘴角却在轻颤:“臭小子,你当你老子我连日子都不会过了么?还要你来嘱咐!”
“是是是,儿子说错了。您哪里还用得着小辈们操心?”章放连忙给儿子使眼色。虎哥儿机灵地执起酒壶给祖父倒酒:“祖父,父亲说错话了,孙儿蘀父亲给您陪不是,您多喝一杯。这是咱们自家庄子上出的果酒,不醉人的。”
章寂放缓了神色,接过孙子倒的酒,心里美起来:“好孩子,真乖。知道给祖父倒酒了。”一饮而尽,只觉得今日的酒比平日的甜,又从面前的盘子里挟了口菜给他:“多吃点儿。快快长大。”接着又给一旁有些吃力地跟筷子较劲地小孙子鹏哥儿挟了口菜。
章放笑着给儿子侄儿都挟了糕点,一桌子祖孙三代和乐融融。
女眷席面那头,玉翟一手拉着陈氏,一手拉着明鸾,眼泪汪汪的,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陈氏眼圈也红了。落难多年,她们与玉翟是朝夕相处的,几乎就没分开过,如今一下就要分开许久,也许要隔上十年八年。等柳家上京,才有再见的一日,如何舍得?
明鸾倒是看得比较开:“二姐姐,你别哭。咱们这次分别,虽说离得远,也不是就没有再见那天。不一定要等到柳家上京。咱们才能见面的。等你出嫁时,我去广东给你送嫁怎么样?我跟我母亲一起去,堂堂南乡侯府的千金小姐出嫁,怎能没有娘家的女眷送行呢?”
玉翟脸红了,轻轻呸了她一声:“说什么出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了?我这是跟父亲上任去的!等他做完三年官,我就跟着回来了!”
明鸾嗤笑一声:“行,你爱怎么说都依你。我就等着你三年后回来好了。”
玉翟脸更红了,伸手就要往她膀子上掐,唬得明鸾飞快地躲过去,乐道:“这可不行,这习惯得改,人家柳少爷可经不起。”玉翟恼了,掐得更用力了些。
林氏在对面看得直笑,话都说不出来了,陈氏慌忙拉开姐妹俩,瞪女儿一眼:“你明知道你姐姐脸皮薄,还逗她!一会儿老爷子问你们怎么闹起来了,可别叫我去回话!”
明鸾笑嘻嘻地说:“母亲,今儿是好日子,二伯父去广东做官,也是喜事,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的?明日他们走了,回想起临走前的日子,也都是带着笑的,岂不是比哭哭啼啼的强?”又对玉翟说:“你也别太难过了。柳家少爷读书读得好,不定什么时候就考中了举人,到时候上京参加会试,你不就能跟着回来了?千万要回家里来住,比外头省心多了。我让人给你留着你的院子房间,好不好?”
玉翟红着脸想想,这安排果然好,便羞着脸点了点头。明鸾又要笑,她又要掐。陈氏连忙又分开她们。
这时,老张过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侯爷,这是柳家璋哥儿送来的,说是晌午才从京里有名的德景楼买回来的,今年新出的四款点心,给您和二老爷、三太太、四太太以及哥儿姐儿们添个菜。今日是中秋佳节,咱府里主人们聚在一处,是家宴,他不好过来打搅,便送这几样点心来,算是个心意,另在外头给您磕头,祝您身体康健,祝老爷太太们事事顺心。”
章寂笑道:“难为他想着,他明日就要启程了,既要忙打点行李,又要照顾他哥哥,哪里还有空闲?居然特地跑到外头买点心。德景楼的月饼做得最好,听说排队买的人都排到两条街外,他费这心思做什么?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都不是外人,说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老张领命去了,明鸾伸出指头戳了戳玉翟的膀子:“二姐姐,你听见没有?”后者的脸羞红得抬不起来了。
不一会儿,柳璋进来了,端端正正地向章寂、章放行了大礼,说了吉祥话,又隔着屏风向女眷席面这边的陈氏与林氏行礼。大概是知道玉翟也在这里。行礼时他脸上的红晕直蔓到脖子上去。一旁的虎哥儿小声跟鹏哥儿说着打趣的话,时不时偷笑两声,柳璋的脖子更红了,连手上都有了红晕。陈氏、林氏在屏风后头见了。都忍不住舀扇子掩面暗笑。
章放很喜欢柳璋这个未来女婿,见他发窘,有些不忍,就蘀他解围,先问他:“你哥哥可好些了?”
柳璋如释重负,忙答道:“已经没事了,多谢伯父关心。”
章放点点头:“他也是遇人不淑。才遭此劫,让他想开些。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执着这一朵狗尾巴花?”
柳璋忍了忍笑,道:“侄儿也是这么劝的,哥哥已经想明白了,只是回想起从前执迷不悟,惹得长辈们生气,觉得十分羞愧,不敢回去见他们。侄儿劝了好几日。他才好了些。”
章寂叹道:“他还年纪,正是爱脸面的时候,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劝他。若他只顾着自己羞愧,不肯去见母亲叔叔,岂不是反叫长辈们挂心?若从前他有三分错,如今就错到七分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让他想清楚什么才是自己该做的事才好。”
章放也笑说:“他还年轻呢,出一回丑算什么?这事儿错又不在他。等他回去安顿下来,历练两年,懂事了,再娶一房贤淑的妻子。生儿育女,回头再看这件事,也就是过眼云烟罢了。让他放宽心,万事别闷在心里头。”
柳璋忙向他父子二人道了谢。今日章家本就是家宴,陈氏早让家人另送了席面去客院给柳家兄弟,因此柳璋只闲聊几句。便吿退出来了。玉翟在屏风后眼巴巴地瞧着他出去,暗暗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遗憾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