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琇紧紧抓住她的衣襟,重新大哭起来。赵玮迷迷糊糊的,忍不住跟着红了眼圈,祖孙三人哭成了一团。
广平王妃在旁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赵家小二房遭此大变,实在是人间惨事。她看向一旁懵懂的儿子,也不忍责备他什么了。
赵琇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最后哭得累了,竟迷迷糊糊地睡着过去,等她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烟霞坐在床边做针线,外间隐约可以看到高桢读书的身影。
她坐起身来,烟霞惊觉,笑着扶住她:“是不是饿了?我给你拿杏仁茶去?”
“谢谢姐姐。”赵琇也觉得腹中有些饿了,便顺水推舟,等烟霞端了杏仁茶过来,她连烫都顾不上了,咕噜咕噜就喝了下去。烟霞含笑看着她,轻声道:“可见是饿得狠了,这么小小的人儿,居然瞒着我跑到厢房里去,你若真想见哥哥,为何不与我说?我虽担心你会过了病气,但抱着你在门外瞧他几眼还是可以的。你自己随世子爷去了,万一摔着、磕着了,我还要担不是呢。”
赵琇想想也对,郑重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她一道歉,烟霞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这可不敢当,我并不是责备你什么,只是怕你有意外,才多说了两句。”她收了碗拿下去,又倒了碗茶来:“赵姑娘喝口茶吧,一会儿陪我们世子玩去。”
赵琇喝了茶,任由她帮自己重新梳了头,整理了衣服,便跳下床跑到高桢书桌边,对他说:“桢哥哥,方才多谢你了,王妃没有责怪你吧?”
高桢放下书本,有些委屈地看着她:“母妃没有责怪我,可你到底哭什么呢?”
赵琇抿了抿唇:“我听到王妃说,我爹娘死了,所以才哭的。”
高桢吃了一惊,忙道:“原来如此,我竟没发觉,是我疏忽了,真对不住。”又拉过赵琇的手,非常认真地安慰她:“好妹妹,请你节哀顺变。”
赵琇道了谢,又看看门外,便回头问烟霞:“我想去祖母那儿,可以吗?”
烟霞蹲下身:“在这里不好么?赵老夫人还病着呢。”
“就因为祖母还病着,所以我才要到她身边去。”赵琇正色道,“我是孙女,应该去照顾祖母。就算我人小,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可以安慰她。”
烟霞惊叹,高桢轻声对她说:“母妃罚我在房里读书,你带她去吧。”烟霞忙答应了,抱起赵琇走向了东厢房。
张氏坐卧在床上,正由秋叶服侍着喝下一碗药。她虽然依旧病容憔悴,但已经不再流泪不止,看起来反而精神了些,见孙女儿过来,有些吃惊:“大姐儿怎么又过来了?”
烟霞笑道:“赵姑娘说,祖母病了,她身为孙女儿要来照顾祖母,即使年纪小做不了什么,至少可以安慰安慰老夫人,真真是孝顺极了。”
张氏心下感动,把孙女抱过来:“傻孩子,你还这样小,过来做什么呢?”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是高兴的,搂着孩子不停轻抚着。
赵琇很认真地对她说:“祖母,父亲和母亲去世了,我们心里很难过,但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的。祖母要好好养病,哥哥也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不但要为爹和娘报仇,还要活得很好很开心,爹娘在天之灵才会放心。”
张氏讶然,眼圈又红了:“郡公爷让你开了窍,也不知是你的幸还是不幸,哪家孩子象你这么小,就知道这些呢?”她低头拭泪,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也罢,连孩子都懂得的道理,难道我这把岁数了还不明白么?再伤心也不能伤心一辈子,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该振作起来啦!”
广平王与张氏一行人只在柳林镇上停留了三天时间,汪四平那边就传来消息,前往高唐的两个人回来了,据说已经把那些家生婢仆的尸首安葬妥当,但因为其中一人身体不适,所以比预计的晚一天回来。而另一名船队的人回来后,发现汪四平将所有死去的侯府下人都装殓完毕,连运送的船都雇好了,船工们却还停尸在河边随意搭的草棚里,十分不满。汪四平只得推说认不全船工的长相姓名,只能等待他回来再进行辨认,因此才会有所拖延,又多给了他一笔银子,他才消了气,把那些同伴们进行了火葬,然后将骨灰分别装瓮,标记了姓名,拿个大箱子装好,才算是妥当了。
船工们客死他乡,不便运送骸骨返家,只能进行火葬,将骨灰送回去。
汪四平处理所有人的尸首,都是秘密进行的。沉没的船只上的人,除去存活的张氏、赵玮赵琇兄妹和秋叶外,几乎所有人的尸首都找到了,只有赵琇的乳母珍珠嫂不见踪影。
广平王的护卫只在河岸上建南侯船队曾经停靠过的地方找到一只绣花鞋,据秋叶辨认,正是珍珠嫂的。张氏推测,她当时被建南侯命人以船桨敲打,沉入水中,兴许是随着水流漂到下游去了,黑夜里谁也看不清,此时要再寻找,已经不容易。广平王便打发一名护卫跟本地官府打了声招呼,让他们仔细留意,若发现珍珠嫂的遗骸,便好生装殓了,安置在附近的庙里,然后打发人送信去奉贤给张氏。她救了赵琇的性命,张氏祖孙都希望能好好安葬她。
广平王命人另雇了两条大船,等汪四平所雇的船只出发后半个时辰,也从柳林镇启程,沿运河南下往上海去了。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也离开了柳林镇,将广平王写给皇帝的亲笔信送往京城。
第二十章小插曲
更新时间2014-3-1820:03:16字数:3340
因为要掩人耳目,广平王披着商队的马甲,雇的大船就不如侯府的船气派,船舱也没有赵琇之前坐的船宽敞,不过她一直跟着高桢住,贴在广平王夫妻身边,一应衣食住行方面的待遇都是最好的,并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烟霞甚至还每日抱她到张氏和赵玮那里,让她见一见祖母和小哥哥。张氏渐渐振作起来,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已经坐卧如常了,对孙女也一如既往地疼爱。她因为知道孙女早慧,有着非常玄幻的由来,远超过同龄的孩子,也不把赵琇继续当成周岁大的小娃娃对待,特地向广平王妃借了笔墨,开始教孙女三字经,连同里头的典故也说得详细明白。广平王妃听了一次,就大为惊叹,觉得比自己教得好,让儿子每日也过去旁听,复习一遍小时候的功课。
赵玮的病情原是落水后受寒,富贵人家的孩子生就体弱,因此迟迟未能有起色,但江太医的医术水平不一般,在他的妙手之下,赵玮也慢慢好起来了,就是体质仍旧偏弱,稍微吹点小风,就要咳嗽。
赵琇很担心他的身体,象这样小时候落过水、受过寒、大病过一场的孩子,长大了往往也会虚弱些,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容易生病。赵玮如今是他们小二房唯一的男丁,如果日后因体弱而一事无成,整个小二房就要衰败下去了,祖母张氏对此是不能接受的,因此对唯一的孙子抱有很大期望,盼着他能接过亡父的衣钵,读书有成,科举出仕,重振名楣。
至于建南侯爵位,张氏早就抛到脑后了。赵炯犯下弑弟大罪,又被皇子捅到皇帝跟前,能活命已是沾了老父的光,还想要保住爵位?那是做梦!
所以,张氏在教孙女三字经的同时,也命孙子在养病的时候温习功课了,每天一个时辰,等他大好了,这个时间至少要番两翻。
一个时辰就是两小时,对于年仅五岁尚未病愈的赵玮而言,负担着实不轻。现在他年纪还小,懵懵懂懂,甚至还不能完全明白父母去世意味着什么,以为他们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迟早会回来,等他再大几岁,知道自己身上压着多重的担子后,会不会被压倒?如果到时候他还是这副小身板,那将来的情况会糟糕到什么地步,赵琇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所以她开始为此犯愁。
她劝过张氏,怕小哥哥太过用功伤了神,会影响身体,但张氏不以为然:“不过是每日一个时辰,其他时候他都躺着养神,哪里就伤着了?况且又没叫他背书,只是温习罢了。祖母已问过江太医,江太医说不妨事的。大姐儿不必忧心,你祖父就知道宠溺孩子,哪里知道孩子太宠了反而容易被养废!”
张氏还以为赵琇担心兄长,是受那让她“开了窍”的祖父思维影响呢,赵琇无言以对,只得败退。
高桢见她烦恼,便笑道:“赵妹妹,别担心,你哥哥不会有事的。我小时候也常常生病,现在还不是壮得象头牛?你让你哥哥学我吧,父王让我跟王府里的护卫叔叔学打拳呢,我打得可好了。”
打拳?
赵琇眼中一亮。如果让赵玮从小学习武术,适度进行运动,再注意平时的保养,他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吧?不过他们家现在只剩下张氏一个大人了,下人也没剩几个,想要学武术,也不知上哪学去,要是跟张氏说,她素来重文轻武,未必会赞成的。
赵琇便问高桢:“你可知道哪里有适合小孩子学的拳法?”
高桢想了想:“让你哥哥跟我学好了,我会三套拳法呢!护卫叔叔们都说,我打得非常好,大约也能教得起你哥哥。”
主意是好主意,赵琇不确定高桢真的把那几套拳法学得很好,也许只是护卫们哄他的,但广平王府的护卫就在船上,又很和气好说话,白天没事时请教几招拳法,应该不成问题,她只是想要个锻炼身体的办法,没打算学人家的绝招,大路货也是可以的。但问题是,赵玮现在还病着呢,张氏与广平王妃都严格禁止他出舱房吹风。可等他病好,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两家人未必还在一处呢。
高桢小小年纪还是挺聪明的,他得知赵琇的烦恼后,想了个折衷的好法子——他先教会赵琇,等赵玮病好了,再让赵琇教给他。
法子是好法子,可惜赵琇这副小身板,连想要稳稳当当地走路都够呛,更别说是学拳了。她只好坐在边上,看高桢在舱房里示意拳法套路,打了一遍又一遍,她就努力用脑子记下来,偶尔还要比划几下。还别说,虽然下盘的动作不好实际演练,但手上的套路她都能学得八九不离十,完了打一遍,连高桢都惊喜不已呢,连声夸她聪明,记忆好。
赵琇心想,这大概是因为这具身体足够年轻、记性极佳的缘故,如果将来长大了,记性依然这样好,手脚也能继续这么协调,那还真是难得的金手指。
看到两个孩子相处愉快,广平王夫妇和张氏都是喜闻乐见的,以他俩的年纪,现在还用不着讲究什么男女有别,舱房里一张三四尺宽的大床,他俩一个床头,一个床尾,都快算得上同床共枕了,白天一起玩乐学习,晚上一起聊天睡觉,真真是亲密无间。
烟霞近身侍候着,一直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亲近。她本是二等小丫头,因为人机伶,比一些大丫头都要受宠,因此才会随行出外,一向做的是杂活,如今被安排到赵琇身边,也不抱怨,对待赵琇跟对待世子高桢一样精心体贴。
但高桢身边的大丫头却跟她有不同的想法,看着高桢与赵琇亲密无间,她就有些不高兴,见烟霞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就生气,寻了个空,将烟霞拉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教训她:“王妃说了,赵老夫人病情已大好,赵姑娘可以多陪陪她,你怎么不让赵姑娘在赵老夫人房里多待些时候?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抱回来了,整天都跟世子爷在一起,象什么样子?”
烟霞闻言大奇:“烟云姐姐,你这话是何意?赵老夫人精神不济,每日教赵姑娘一个时辰的功课,就撑不住了,赵姑娘还特地多陪了她一会儿才回来的,王妃还劝她安心与世子爷玩耍,别打搅赵老夫人歇息呢,这有什么不对的?”
烟云抿抿唇,见她不开窍,只得与她说明白了:“你知道什么?先前在京里时,王妃让世子爷多与钟家表姑娘在一处玩耍,世子爷不情不愿的,混熟了才好些。如今世子爷随王爷王妃出行在外,头几天还听他提起钟家表姑娘,舍不得离开小伙伴,如今早已把人忘记了。等将来回了京城,钟家表姑娘见他冷淡,定然要生气的,王妃也会跟着生气,到时候受罚的还不是我们?”
烟霞这才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姐姐也操太多心了,赵姑娘不过就是跟世子爷在一处玩几天,等到了上海,两家人分开,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表姑娘那里,素来有些小脾气,等世子爷跟她多来往两回,再混熟了,还有什么可生气的?你我如今不过是奉王妃之命侍候小主子,王妃又怎会罚我们呢?”
烟云闻言就白了她一眼:“可见你这丫头是个没良心的,当日你可没少收表姑娘赏的银子,那时嘴甜得象淌了蜜,如今却都忘了。”
“谁还能忘了?那般大方的主儿,实在少见。”烟霞笑了笑,“只是她再大方,也不是我们的主人,哪里还能为了那点赏,就不顾主人的吩咐?烟云姐姐,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同父母一起随着王妃嫁进王府的,表姑娘是你旧主人,你自然亲近她些,可我却是合家由内务府派到王府当差的,除非表姑娘日后嫁进王府来,不然她也就是个姻亲家的姑娘罢了。”
烟云一窒,脸上立时有些火辣辣的。她父母皆是王妃钟氏从娘家带来的陪房,算是王妃的嫡系,平日里素来地位超然,就觉得自己在仆役中高人一等了,却忘了烟霞这等王府出身的人,本身自有傲气,侍候着金枝玉叶,哪里会把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放在眼里?平日敬着钟家人,不过是看在王妃面上。
烟云再没在烟霞面前提起这个话题,但私下里倒是探过高桢的口风,比如在高桢兴高采烈地教完赵琇打完拳后,提起钟家表姑娘也自小体弱,他回京后不如也教一教表姑娘?表姑娘年纪大些,想必能学得比赵姑娘更好。
不料高桢却给了她一个不合心意的回答:“她才不肯学呢!我每次打拳时出了点汗,她就笑话我臭哄哄的,还说学武无用,叫我多看诗书。我难道不曾看书么?不过是看累了打套拳散心罢了,学武怎会无用?若太爷爷不会武,哪里能将清兵赶出关外?那时她就别想有如今的好日子过了。”顺道还夸了赵琇一把:“赵妹妹就不会说这样的话,还学得很用心,明明站都站不稳,也坚持天天练几回,生怕不小心忘了,教她比教表姐轻松得多。”
烟云有些讪讪地,心里十分郁闷,却是很少再提起这件事了。她没多久也想明白了,赵琇才多大?比世子高桢足足小了四岁多,即使这会子再亲密,等两人分开,小孩子家忘性大,用不了多久就不记得彼此了。表姑娘却不同,在京中常来常往的,有王妃在,她将来十有八九会成为世子妃,自己一个丫头就不必操那么多心了吧?
这只是发生在船上的一个小插曲,统共也就只有高桢和两个丫头知道,家长们却一无所知。他们更关心的是即将抵达的苏州,到了那里,他们就要转走陆路,前往上海了。
第二十一章好戏
更新时间2014-3-1920:04:44字数:3388
抵达奉贤之前,广平王一行人在苏州停留了两天。
这不但是为了休整队伍,下船改坐车赶路,也是为了等候消息。广平王此行南下,本来的目的地就是上海。上海作为本朝皇室龙兴之地,在太祖皇帝登基后,就立刻建府了,嘉定、奉贤都是它治下的县。虽然已逝的太祖皇帝和当今皇帝都没回来过,但上海多年来依然很受重视。前朝曾有过倭人作乱之事,上海多地饱受其害,而自开明十二年(公元1662年)开始,江南接连发大水,上海也不例外,太祖就提出要大修水利,兴建海坝。只是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前朝朱氏皇室蠢蠢欲动想闹事,抢回皇位,北边清人也不消停,国库不丰,只得暂时押后,直到前几年,上海再次积雨成灾,这水利之事才在朝中重提。
本来依太祖皇帝的意思,就该把江南沿海的水利都重修一遍的,国库已经比开国之初丰足了很多,不在这种关系民生之事上花钱,在什么地方花呢?但这么一来,工程量就太大了,牵涉到的方方面面也太复杂,所以只能先将就一下,从上海修起,毕竟是龙兴之地嘛。于是,从前年开始,上海府沿海就建起了海防大坝,又照太祖皇帝生前的意愿,修了个大海港,皇帝看了地方官员的奏折,得知工程已经完工了,非常高兴,就派广平王过来验收。这本来是个极轻松的差事,走走过场就行了,皇帝认为不可能有人敢在皇室老家的海防工程上做手脚的,因此特许心爱的儿子带上老婆孩子去游山玩水。
广平王一行的正式队伍其实只比赵家早一天出京,正好是八月十六,刚过了皇室的中秋团圆大宴。这是皇子正式出行,仪仗排场都少不了,走得也慢,广平王不耐烦,就带了妻儿侍从护卫,微服轻车先走一步,约好了在苏州与大部队会合的,没想到会遇上赵家这档子事儿。他有心要管一管闲事,就给大部队传了信,让他们加快速度,此时在苏州停留,正是要等他们。
但广平王也没忘了赵家那边,他先前曾派了几个人随汪四平的船前往奉贤赵氏族中,此时已有消息传回来,他打算要根据这些消息随机行事。
他收到属下送来的第三封情报后,便和王妃一起去寻张氏,将奉贤赵家目前的情况转告给她知晓。
汪四平到达奉贤后,托辞说找不到张氏和两个孩子以及秋叶、珍珠嫂五个人的遗骸,其他人的都装殓入棺了,原本是打算再留在临清多找几天的,但又担心会耽误了郡公爷入土的大事,所以就在当地托了人料理,然后带着所有人赶过来了。
建南侯赵炯完全没有起疑心,直接命人找了一大二小三具空棺,放上些重物,就充当张氏和两个孩子的尸首了。不过他还是骂了汪四平一通,说汪四平不该赶着回来的,两个孩子倒没什么,张氏却必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交给当地人料理,万一泄密怎么办?即使不泄密,老郡公的妻子遗体迟迟找不到,赵家脸上也不好看。就算日子拖得长些,也没什么要紧,如今要赶在吉日入土的是老郡公和钱老姨奶奶,又不是张氏,大不了将来埋她入土时,另挖一处地穴就是了。他是信得过汪四平才让其去办这等大事,结果汪四平居然草草处置,匆匆忙忙赶回来了,留下这么大的麻烦,真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汪四平非常顺从地低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向赵炯请罪。其实他心里有数,为主人家办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过后就算不被灭口,也休想继续在大管家的位置上风光无限了,赵炯的反应根本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当他被撤去大管家之职,勒令回家反省时,一点抗议都没有,就告退下去了,在院子里偶遇趾高气扬的新任大管家高成,面对对方的冷嘲热讽,他也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当然不会说什么,高成在他眼里,就跟个死人没什么区别。连他这种几十年的老资格,都因为知道了主人家的丑事而被投置闲散,高成又不是主母牛氏的心腹,不过是一时得了侯爷赵炯的青眼罢了,得意不了多久,再说,广平王和老夫人马上就要来了!
赵炯对那一地的棺椁不感兴趣,却独独命人撬开了弟弟赵焯的棺木,确认了真是对方,就松了一口气。自打这个弟弟出生以来,他头上就象是悬着一把利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丢掉建南侯世子的位子。幸好,该他得的,终究还是他的,如今他已是名正言顺的建南侯,弟弟却青年夭折,哪怕弟弟考得了举人功名,世人皆赞其才华出众,老父也对弟弟宠溺有加,可他赵炯终究还是成了最后的赢家。
赵炯心情一好,连掩饰作戏都顾不上了,就在院子里冲着弟弟的棺木哈哈大笑起来,老宅里的仆人都看得瞠目结舌,只是不敢说些什么,至于私底下会不会传些什么小道消息,就难说了。
赵家合族聚居,但二房在京城做公侯,家乡那座二十年前新建的大宅子,只有主人回乡祭祖时才有人入住,平时都是空着,老宅里的仆人也不过是管些田产之事,倒是在乡间很有地位,连赵氏一族外九房的寻常族人,都要敬他们三分。他们头上长年没有主人管着,行事很是散漫,脑子里从来就没有不说主人家闲话的规矩。
赵炯不知道周围的仆人都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从出生就住在京城侯府,自记事以来,前头的嫡母秦氏与后来的继母张氏,管家都很有一手,府中仆人都还算有规矩,因此他完全没有提防。他只是想到,后日老父亡母就要正式下葬了,索性连同张氏母子媳孙一道葬了吧,也省得再出一笔丧葬银子,而死人入了土,分家析产之事就不必再提了,族中想必也不会有二话。
但生母死前一直心心念念着要与郡公爷合葬,他身为人子,真的很想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可是,合族人都在看着,他总不能公然做出以庶乱嫡之事,索性做点小手脚好了,他可以把亡母的棺椁伪装成张氏的,然后将她葬在父亲继室的位子上,至于张氏,就让她永远埋在妾室该待的地好了,等众人散去,他再将两人墓碑上的姓氏改过来,然后派个人守墓,不许外人擅闯,自然就没了后患。
要换棺木和改碑文,不是赵炯一个人能做成的。他吩咐高成去办,而高成又叫了几个帮手。汪四平在侯府做了几十年的大管家,人脉极广,很快就得了消息,通过广平王派到他身边的护卫,将信传了出去。
张氏得知这个消息,又一次气得浑身发颤,她冷笑道:“赵炯好狗胆!我倒要看看,我还未死,他埋进郡公爷坟地里的棺木,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广平王妃忙上前劝慰,张氏却摆摆手:“王妃不必担心,我老婆子虽只剩下这一把骨头了,但就算是为了出一口恶气,为了两个孙儿着想,我也不会让自己轻易倒下!”
广平王闻言,就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道:“老夫人既然有了想法,本王就助您一臂之力。钦差仪仗刚刚到了苏州,我等这便陪老夫人启程赶往奉贤,揭穿建南侯的真面目。”
张氏很感激他的好意,却婉拒了:“王爷原有钦命在身,到了上海,自当先问公事,赵家家务事,老身自己就可料理,只是需得向王爷借点人手。赵家族人虽众,却多是附庸,未必敢得罪建南侯,为了压住赵炯的气焰,老身少不得要狐假虎威了。”
广平王哈哈大笑,答应了她的请求,召来自己的亲卫统领,命他带上八名好手,还必须都是身上有品阶的正式武官,陪张氏走一遭奉贤。
广平王妃钟氏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她还真担心丈夫会抛下公事,先帮张氏解决赵家的麻烦。虽然皇帝敬重赵老郡公,必然不会责怪儿子为了老郡公的遗孀出头,但总会有些看广平王得宠就心生忌恨的人进谗言,给广平王身上丢各种各样的罪名。帮张氏的忙,往好了说,是看顾功臣遗属,看坏了说,却是因私而忘公,若广平王将来要争储位,这必然会成为一个把柄。广平王妃乐意帮助张氏,却不愿丈夫因此惹上麻烦。
张氏知情识趣,广平王妃便欢喜,她还提出:“老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多有不便吧?玮哥儿是男丁,随老夫人同行是应该的,琇姐儿是女孩儿,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交给我照料,等老夫人将事情解决了,我再将孩子送过去。”
张氏大喜:“多谢王妃了。”
赵琇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剥夺了看好戏的机会。可无论她有多么不情愿,这件事都是没有情面可讲的。张氏深知这个孙女儿得了去世的祖父“点拨”,远远比一般孩子聪明,可她再聪明也还不到两岁,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应该参与的事,就不能参与进去。
于是赵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母带着小哥哥,连同一大群孔武有力的帮手(或者说打手),踏上了回乡的道路。
大楚承庆元年十月初五,建南郡公赵柱夫妇及其次子夫妻在家乡奉贤入土,仪式声势浩大,上海苏松士绅俱赶来设路祭以拜。新任建南侯赵炯穿麻戴孝,骑马送父母兄弟棺椁前往县城外的家族墓地,一路上可说是做尽了孝子贤孙的戏码。但队伍到达城门口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正骑在马上抬袖作痛哭拭泪状,察觉有异后放下袖子,茫然地问随行的高成:“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高成直愣愣地盯着道路前方,牙齿打颤。
赵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以为已经死了的张氏,正站在前方的大马路上,一脸青灰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