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将茶碗放回身旁的小几上,高桢抬头看了一眼,见他没把茶碗放到小几以外的地方去,把茶碗给摔了,心中一安,便又将头低了下去。
广平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信里虽写得隐晦,但意思还是明白的,他们这是担心我心里会不好受呢,其实我心里欢喜得紧,你四叔瞧着似乎不显,其实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这大楚江山交到他手中,我再放心不过的,也不怕兄弟间会生了嫌隙,从此生分了,比别人上位都要强些。”
高桢轻声道:“是赵老夫人多虑了。”
广平王轻笑:“倒不是她老人家多虑,不过是关心我罢了。如今我早已是个废人,还有人一心为我着想,而不是上赶着去巴结正主儿,我心里也是十分宽慰的。赵家…小二房祖孙,都是厚道仁义之人,日后他们若回了京城,你可多与他家结交。”
高桢本就和赵玮相处得不错,自然是答应下来。但听着父亲的话,想到父亲请辞储位之后,以及新储君册立之后,世人对他们一家的态度变化,他就忍不住想要冷笑。对于四皇叔,他一家三口自然是亲近信任的,也从没怨过对方接过了太子之位,反而还有些庆幸是对方得了,但那些小人趋炎附势的作派,未免太让人恶心。
广平王又微笑着问:“信里说他们家新开了一个茶园。产的山野新茶,味儿还不错,让我尝尝鲜。茶叶在哪里呢?你去取来,亲自泡一壶与我尝尝。”
两罐茶叶用洁白如玉的小瓷罐装着。装在匣子里,拿棉布塞严实了,随信一道稳稳送上京来,此刻就在桌上摆着。高桢平日随着母亲学过茶艺,便亲自操作一番,开了茶罐泡了一壶。
沸水注入壶中时。茶香四溢,广平王嗅觉灵敏,闻了顿时精神一振:“果然是好茶!叫什么名字?”
“叫前岗白茶。”
“白茶?”广平王侧了侧脑袋,“为何起这样的名字?莫非这茶竟是白色的么?”
高桢鼻子一酸,强忍住了,平静地回答:“茶叶翠绿,叶面隐有银霜,似乎比别的茶叶颜色要浅一些,茶汤倒也清亮。”
广平王笑了:“原来如此。”
待将茶喝到嘴里时,他又是一番夸奖:“这茶不比宫中喝惯的贡茶差。赵家得此茶园,也算是意外之喜。与王府总管说一声,打听这茶在哪里有卖,若不太贵,便买一些回来。”
高桢问:“赵家茶园出的茶,他们也不缺这几罐子。何不跟赵玮说呢?”
广平王摇头:“他家有情有义,我也不能厚着脸皮讨他家的东西。不过是几罐子茶叶,没得引人说闲话。”
高桢忙道:“他家的人想必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家不会,有人会。”广平王的神色倒是非常冷静,“你四叔得了储位,他又小心,有人便是心中不甘,也拿不到他的把柄,却可能盯上我们王府。哪怕我已是个废人,只要我这个胞兄出了差错。你四叔就要受连累。如今大事未成,不能给你四叔添乱。”
高桢闷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沉默着喝了口茶。茶确实很香,可他心情正乱,什么闲情逸致都没有。并不觉得这茶有什么稀奇之处。
广平王听得儿子不语,便开导他:“别觉得委屈,这都是为了将来。眼下忍一时之气,等你四叔登位,我们才能松一口气。天家子弟,生来就比旁人多享富贵权势,便是坐不上那个位子,也比旁人强许多。我只能做几年太子,原是我的命,要怪也是怪那背后暗算之人,与你四叔并不相干。你莫要心存妒恨之心,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了。”
高桢忙放下茶碗,肃然道:“儿子不敢,儿子对四皇叔只有敬爱之心,从来不曾有过半分怨言,还庆幸坐上储位的是四叔呢。若换了是其他的皇叔们,儿子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更别说是过安生日子了。儿子只是…见了那些因我们王府丢了储位便疏远了的小人,心中不快罢了。”
广平王笑笑:“有什么好不快的?那种人,你四叔也不会重用的。”心中只觉得奇怪,那种小人近两三年来还少吗?儿子平日里也不见有多在乎,怎的忽然提起这个?
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便问:“你母妃回来了么?自你外祖父去后,王府里事情也多,你母妃身子又不大好,已经些时日不曾回过娘家了,今日去看你外祖母,想必会心情不错吧。”
高桢脸色沉了沉,自然猜到这是父亲在粉饰太平。之前所说的趋炎附势的小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钟家。
钟家本来不过是中等官宦人家,家世并不十分显达,当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人人都觉得他的储位迟早要让与颖王的,对他的儿子也都不看好,真正的高门大户生怕受了连累,压根儿就不愿意将女儿嫁过去,钟家这才得以成了皇亲国戚。广平王妃钟氏本是贤淑女子,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其父也称得上是正人君子,可惜他老人家如今已经死了,钟家是钟氏的胞兄当家。这位舅舅,并不能算是坏人,只是才能平庸些,又有些耳根子软,受了妻子影响,越发热衷于权势。
广平王还是太子时,他就借着妹子的名头,向妹夫求官位。广平王知道他的能力有限,就寻了个不上不下还算体面但没什么实权也没什么风险的官职给他。他心里不太满意,又打起了外甥的主意,想着妹夫是太子。将来成了皇上,外甥便也要做太子了,若是女儿嫁给他,日后也跟妹妹一般做太子妃了。于是就成天将女儿送到钟氏跟前来卖乖。钟氏原本没想过让侄女做媳妇。可奈不住钟雅致表现乖巧,又嘴甜,与儿子相处得似乎也不错,开始有了这个想法。偏在这时候,广平王受伤目盲,失了储位。成了个闲散王爷。钟家就退缩了,不再让钟雅致上门,也不提订婚的事,旁支那边甚至还有意要将女儿钟雅清捧上六皇子妃的宝座,只是朱丽嫔一心要给儿子寻个强有力的岳家,事情就没成。
如果钟家从此疏远了广平王府,钟氏也认清了娘家人的真面目,也许两家也就相安无事了。不过是两个孩子年幼时,家长们的一句戏语,又不曾真的有过约定。谁还能当一回事呢?可偏偏钟家做起了墙头草,四皇子乐安王封储,他是广平王胞弟,兄弟俩感情一向极好,他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可年纪太小。嫡长子比高桢要小整整五岁,钟雅致又比高桢大了半岁,显然是没有希望入围皇太孙妃候选人的。他家便又改了主意,重新提起了钟雅致与高桢的婚事,仿佛前面两年多的时间里,钟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广平王一家做了个梦而已,什么都没发生过。
钟氏也不是傻子,她如今对娘家已经有了不满,只是碍于老娘,不好与兄长争吵罢了。今天钟老夫人命人来请女儿回家省亲。也不知是打了什么主意。广平王父子俩都有些警惕。
不出他们父子所料,钟氏回府时,憋了一肚子气,却又发泄不得,给气着了。一进屋便躺了下来,按着胸口不说话,面上显露痛苦之色。
烟霞烟云等侍女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让人去请御医,又报给广平王与世子知晓。广平王在儿子的搀扶下过来看妻子:“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天儿太热,你中暑了?”
钟氏眼里含着泪,满面通红,有心要跟丈夫诉一诉苦,可又觉得丈夫已经够苦的了,何必再叫他生气?便硬是瞒了下来,强自道:“我这两年深居简出,偶然出一次门,反倒不习惯了,想必是累着了吧?不妨事,叫御医来诊一诊,要些药丸子吃吃就好了。”
广平王看不到妻子脸上的神情,见她说话语气还算平稳,便放下了心,又微笑着说:“我说什么来着?你便是窝在王府里不出门,闲了也该在花园里散散心,别整日呆坐屋中,半点不动弹。但凡你平日多活动些,也不至于出个门就累倒了。叫岳母知道了,又要为你担心。”
钟氏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只是强忍着不叫丈夫察觉异状:“知道了,王爷也是,大热天的别四处乱走,你若中暑了,宫里皇上也一样会为你担心的。太子前儿还说,京中太热,请你到西山园子消暑,你怎的不去?家里有我呢,你不必担心,带着桢儿过去吧。”
广平王微笑:“我心里有数,你好生歇着吧,我去瞧瞧御医怎么还不来。”手下暗暗捏了儿子一记,高桢心里就明白了。母亲能瞒住父亲,可瞒不住他,他眼睛好好的,怎会看不见母亲脸上的泪水?
广平王离开了,高桢便往母亲榻前一坐,冷着脸道:“母妃实话告诉儿子吧,是不是外祖母又要您为舅舅讨官儿做了?还是又想将钟家表姐许配给儿子?”
钟氏的眼泪哪里还止得住?哽咽道:“你别管,有母亲在,绝不会叫你受了委屈!你舅舅能做什么官,是朝廷决定的,你父王如今哪里还能做得了主?太子殿下虽敬爱兄长,却也不是应声虫,钟家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至于你钟家表姐,她虽是个不错的孩子,奈何有个不好的母亲,配不上你。无论你外祖母说什么,我只不肯应就是。你的婚事,自有皇上和你父亲做主,哪里轮到钟家说话?”
高桢心道果然,面上神色更冷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新朋友
在广平王世子高桢对外家产生不满的时候,赵琇正迎来一位新认识的小伙伴。
陶县令之女跟随母亲陶太太卞氏到赵家做客来了。
卞氏随夫南下赴任,途中遇上从京城回乡的张氏与赵玮祖孙,早已相识了,一向相处融洽。虽然她只是位七品的县令太太,论品级与身为郡公夫人的张氏相距甚远,但她原也是书香世族出身,与张氏性情相投,因此两年下来,也算是常来常往。她不理会旁人说她是在奉承贵人的闲话,张氏也从不摆贵妇架子,俨然忘年之交。
细谈之下,她们竟发现两家还算沾点亲。张氏娘家大弟弟张朝宗在外做推官,他一个女儿嫁给了江苏宝应的一个举人,这个举人的母亲恰好有个姐妹是卞氏的婶娘。
这拐弯抹脚的亲戚关系,赵琇听了都要眼晕,但在张氏与卞氏看来,却是显得她们更亲近了,便是有外人说三道四,她们也可以用两家是亲戚的理由搪塞过去。
陶县令与妻子卞氏成亲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九岁,恰好与赵琇同年,只比她大了几个月。陶县令夫妻前来奉贤赴任,却把女儿放在宝应老家,托老娘陶老太太照看,直到今年端午过后,陶县令兄弟的妻子身怀有孕,陶老太太无暇照顾孙女了,陶县令方才遣人去接了女儿来团圆。也因此,赵琇这两年里时不时能见到卞氏,却是头一回看到陶姑娘。
陶姑娘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双眼细长,樱桃小口,在人前总是腼腆地低下头,嘴角含着羞涩的笑。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仿佛春天的柳枝儿拂过水面,略带着一两分口音,却又似乎很为这点口音而惭愧,宁可说话慢一些,也想努力把官话给说准了。
张氏反而很喜欢她这个样子。欢喜得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多标致呀,这姑娘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你们夫妻有福气呢。”陶姑娘双颊飞红,害臊地低下了头。赵琇只是在一旁笑着看。她也觉得这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不过这种五官显然是中国古典美人的长相,不象她,因为一双眼睛长得大,还被祖母叹息过眼睛长得不够好看,让她深感古今审美观的差异。
卞氏显然也对自己闺女的长相非常有信心,不过还是免不了谦逊几句:“但凡富贵人家家里的女孩儿。只要不是长得非常黑丑的,小时候都不会太差。我只愁她身子弱,刚来奉贤就病了一个多月,几天前才好了。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可当初我们夫妻初来时,也曾水土不服。却不象她这样病了许久的,归根到底是身子不够强健。我瞧府上的姑娘,倒是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强健些,几年了也不见有什么病症,这才是福气呢。”
张氏微笑道:“她小时候也是三灾八难的,不过是后来长大了,能跑能跳了,就学会了淘气,到处乱跑。宅子里人少,屋子却多。她成天四处乱转,活动得多了,身子自然强健。她还常劝我,多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我一把年纪了,每日都叫她拉着在院子里走上几圈才罢,这几年果然病得少了,想必她这歪理,还是有些道理的。”
赵琇说:“我说的是正理,怎么就成了歪理了?”
张氏笑而不语,卞氏便对女儿说:“可听见了?每常叫你多走动,别老窝在屋里绣花,你只不听。”
陶姑娘红着脸说:“女儿知道了。”也没辩解。卞氏见她这样,就叹了口气。
张氏对孙女说:“你们年纪差不多,带了新朋友到你屋里玩耍吧,不许欺负人!”
赵琇忙起身答应了:“祖母怎的这样说?陶姑娘听了,不定怎么想我呢,我哪里就是个爱欺负人的了?”说完笑着向卞氏行了一礼,便拉了陶姑娘出门。
卞氏看着两个小女孩离开,又叹了口气。
张氏便问她:“可是有什么难处?这两年我总是见你思念女儿,却又不肯接她过来。若说这边不如大城繁华也就罢了,这几年奉贤也好多了,衣食住行不见得比宝应差,你却到现在才将女儿接来,想必有缘故?”
卞氏叹道:“还能有什么缘故呢,不过是我婆婆舍不得罢了。我夫妻成亲多年,只有这一女,婆婆心里为我着急,又怕我们夫妻在外头,本就事多,再带着女儿多有不便,因此将她留在身边看顾。今年恰巧弟媳有孕,婆婆看重得很,我们便将孩子接了过来。老爷说,听上头口气,他在奉贤大约还要再任三年,这一任满后是不会调离的,这时候不把孩子接来,还不知几时才能一家团聚。孩子都九岁了,许多事再不学,就来不及了。您方才也瞧见了吧?她的官话说得不好,我也不怕实话告诉您,她学诗书,还是当年在我们夫妻身边的时候呢,这几年只学女红去了,绣的花儿倒好,旁的却什么都不会,脾气软,身子又弱。这样怎么行呢?”
张氏这两年也隐隐约约知道些陶家的事,那位陶老太太倒不是个坏婆婆,只是长年住在乡下,性情古怪些。早年卞氏也曾有过第二胎,只是怀孕到六个月左右的时候,陶老太太病了,那时候陶县令兄弟俩都在外头读书,跟前只有媳妇卞氏一人。她为了给婆婆侍疾,累得流产了,还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又伤了身子,大夫说恐难再有孕。陶老太太心中有愧,不敢逼儿子纳小,又想给儿子媳妇分忧,所以将孙女留在身边,让他们两口子在外头过自个儿的小日子。可她老太太见识有限,教养孙女只教女红,诗书不会,连官话都学不好。又约束着孩子不让乱走动,是照着一般富贵人家娇小姐的习惯养的。可陶县令是官场上的人,若是有意让女儿嫁到官宦人家,这样的教养是不够的。即便不论婚事,让女儿出门交际,也容易叫人笑话。怪不得陶县令将女儿接过来两个多月了,一直没让她出门,头一回做客就是到交好的赵家二房,想必也是用心良苦吧?
张氏叹了口气。对卞氏道:“你也别忧心,好歹孩子是在身边了,有什么不足慢慢教就是。我瞧她很是乖巧,说话也有条理,想必是个聪明孩子,过得几年,也不比你差了。”
卞氏便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有一样,我们夫妻来奉贤赴任,并不曾带多少行李。许多书本都还留在老家,其中琴棋书画诗词类的就更少了。没有这些,光靠我一个人教她功课,实在是撑不住。我都三十多岁了,小时候学过的东西还能记得多少?没法子,今儿只能来向老夫人求助。”
“哦?”张氏明白了。“你是想向我借书?”
卞氏笑道:“借书是一样,若能让小女有机会常到您府上求教,就再好不过了。如今奉贤全县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最会教养孩子?一对孙儿孙女都是极出色的,孙儿年方十四就中了秀才,孙女儿也是县中最有学问最有才干的女孩儿,不但写得一笔好字,画儿也画得好,听说她连洋人的话都会说。出门做客,人人见了都夸她礼数周全。平日帮着管家,也是做得象模象样的。若小女能跟着学到一两分。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氏哑然失笑:“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拍我马屁来了。”她哈哈笑道:“若你放心,就让孩子时常过来,横竖离了不到半里地,坐上小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我家琇姐儿平日在家。不是读书练字,就是帮着管家,除了族里几个侄女儿,还真没什么合得来的小姐妹。若能添个玩伴,也能少些寂寞。只是你可要想好了,她外头瞧着乖巧,其实淘气得很,主意又大,若是把你家姑娘给教坏了,你可别来跟我诉苦。”
卞氏知道她在说笑,怎会相信,自然是笑说:“不敢,但求她能活泼些,我们夫妻还能安心呢!”
赵琇还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一个新任务,只顾着拉新认识的小伙伴到房间里坐下说话。碧莲极有眼色地奉上了香茶,陶姑娘喝了一口,眼睛亮了一亮,又喝了一口茶,瞥见赵琇在看她,脸顿时红了,害羞地放下了茶碗,低下头玩着袖子不说话。
赵琇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单名一个琇字,就是《诗》里‘充耳琇莹’的琇字。”
陶姑娘小声说:“我的闺名是灼华。”
赵琇双眼一亮:“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灼华吗?真巧,咱俩的名字都是从诗经里来。”
陶灼华小脸又红了红,低下头轻轻颌首。
赵琇见她害羞,只好努力多说一点,让她放松些:“一想起这个句子,我就记起今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家的桃园开了许多花,在河上坐船,远远望去,一片粉白粉红,好看极了。明年春天的时候,咱们一道去坐船赏桃花怎么样?”
陶灼华似乎有些吃惊,大概也没想到赵琇会约她赴十个月以后的约,迟疑了一下:“我回去问我娘。”又觉得这话显得太过冷淡了,便补充一句:“我娘提起过府上的桃园,说是今春桃花盛开之时,奉贤全县轰动,人人都跑去看桃花,河上船都挤在一处了,还要县衙的人去引领,方才疏散了呢。”说完又惊觉这话有些不合适,脸又红了。
赵琇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还感到很有趣:“是啊,都是头一次,谁都没经验。其实桃花能开好几天,我家桃园也有两三个,不必都挤在一处赏花的。令堂文采很好,去赏花时,还做了一首诗,我记得其中两句是‘一路春风暖,三里桃花香’。”
这两句其实只能算是平平,不过陶灼华大概没听出来,得知是母亲所作,还挺高兴:“是么?我没听我娘说过。爹也说娘年轻的时候,很爱做诗呢。”
赵琇让碧莲取水蜜桃来,又告诉陶灼华:“这是今年新下来的第一批桃子,数量不算很多,但听闻因今年雨水少,因此桃子长得比往年的甜些。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陶灼华有些好奇,她在家里也听人提过赵家的水蜜桃,但在本地销售量很小,几乎都运到松江、嘉定、苏州那边贩卖了,张氏本送了卞氏一筐,却叫陶县令分给了县衙里的人,这还是她头一次吃这东西,听闻是很甜的。
碧莲送了一盘水蜜桃来,早已去了皮,又用线切成了一块块,拿小银叉叉着,看上去十分诱人。赵琇请陶灼华自己动手,自己也拿了一块,却听得碧莲弯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外六房的四爷过来了,似乎有急事要寻姑娘。”
外六房的四爷就是赵启轩,他会有什么急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遗孀
赵琇小声问碧莲:“四爷可说了是什么事?”碧莲摇头:“只说十万火急,望姑娘快去。”赵琇为难了,她这里正有客人呢,丢下客人去见堂兄会不会不太好?
陶灼华年纪虽小,又容易害羞,事实上却是个非常会看人眼色的小姑娘,见赵琇面露为难之色,便道:“赵姑娘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去做,我一个人坐着喝茶也行的。”
赵琇心里感激极了:“多谢你了,只是太过失礼。”想了想,又指了指西边的书房:“那边我放了许多书,也有棋谱琴谱,你瞧瞧有什么感兴趣的,只管拿来看。”又让碧莲好生侍候着,自己先到正屋里跟张氏与卞氏打声招呼,方才去见赵启轩。
张氏虽然不清楚赵启轩为何而来,但平日见他行事稳重,很少有这么慌张的时候,也严肃起来,让人去通知卢妈,到前头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卞氏不好插话,只是有些担心地道:“您孙女既然不得空,不如让我家丫头回来与我们一处说话吧。”
张氏想了想,便让丫头去看陶灼华在做什么,丫头去了一会儿回来,笑着报说:“陶姑娘在瞧我们姑娘做了一半的衣裳呢,说上头绣的花纹别致新颖,借了纸笔在描花样子。”
卞氏放下心,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丫头,也太过不客气了,怎么也得跟主人说一声才好。”
张氏笑道:“不过是个花样子,这有什么?我家琇丫头刺绣上只是平平,但画的花样子倒好。她是照了正经书画那般去画的,比别人少些匠气,多了几份斯文。我老婆子本不该穿绣花衣裳,无奈她刚学了裁衣。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做一件,还要怎么好看怎么做,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得她去了,大不了在家穿穿就是。”话里虽然有贬低孙女的意思,其实那内里蕴含的满满的骄傲。又有谁听不出来呢?卞氏只得笑着附和了,心里也有些好奇,不知女儿会描了什么花样子回去。
却说赵琇出了二门,直往花厅去了,赵启轩就等在那里,连坐下喝杯茶的闲功夫都没有,正原地打转,满头是汗,见赵琇来了,才叫得一声“启轩哥”。他便双眼一亮,冲了过来:“好妹子,你可来了。”
赵琇只觉得莫名:“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启轩深吸一口气,才将事情始末与她一一说来。
原来他昨日去了南汇,见近来又有十几艘外洋来的大船停靠在港口,便想去看看有什么好货。倒买倒卖一番,赚个差价,也能补贴补贴家里,虽然这两年他家财政状况宽松了许多,儿子读书成绩也不错,但能多赚点总是好的。今日他没买到什么好货,倒是牵线搭桥,帮人卖了一批生丝给外洋客商,为了庆贺,就与几个帮了忙的朋友一道吃酒。这时有个常年在码头上混的通译带了几个黄头发白皮肤的红毛鬼子来。指着其中一个朋友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话,那些红毛鬼子便揪住那个朋友不放了,叫嚷了几句话,谁都听不懂,但看起来似乎非常生气。他们这一帮朋友自然是要帮着拉扯的。其中又因为赵启轩他常年在南汇一带混,还学过几句洋人的话,听懂了其中一句是“杀了我表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抓住那通译问了,才知道事情端倪。
这群红毛鬼子自西洋英吉利国来,虽然也是客商,却不完全是为了做生意来的,他们要来找失踪已久的表弟,说是前两三年从英吉利坐船过来,却没回去,与他同行的商队说他因病死在了东方,却没带回尸首,也不见遗物,家里人不敢置信,跟那商队的人打起了官司,却是不了了之。表弟的妻子决心要到东方来查个明白,变卖了家产,买了条大船,也组了个商队。亲戚们也派了子侄跟着来了,务必要找到失踪的表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在半个月前停靠在南汇,下船四处打听过,找到了表弟的墓,也听说了表弟的仆人在他死后擅自盗卖主人财产的事,可惜这仆人跟别的商队跑了,一时间不知去向,他们只能努力去打听表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都是将近三年前的事了,双方语言又不通,谁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有人说那年冬天特别冷,他们表弟承受不了寒冷的天气,所以病死了;有人说他们表弟跟商队的人起了冲突,被其中一个人打死了;也有人说他们表弟被仆人出卖,偷走了重要的财物,一气之下气死了;甚至有人说,他们表弟带来的货物被人骗走了,血本无归,他一气之下病倒了,房东见他没了钱,就把他赶出门去,害得他在寒冷的冬天里无家可归,在街头冻死了…
各种死法,众口不一,但总的说来,可以归纳到以下几个要点:他们表弟跟商队的人起了冲突,被打了,到南汇后受不了寒冷的天气,病倒了,有人骗走了他带来的货物,害得他血本无归,仆人偷走了他的行李,他气得病情加重,房东见他没钱,把他赶出门,然后他就死了。
跟赵启轩他们一块喝酒的人里头,有一个就是这房东的儿子,他老子不在家,那些愤怒的红毛鬼子就找他来了。在事情解释清楚后,通译还表示要带他们送人去官府,追究他们杀人之罪。
那房东之子被吓得酒都醒了,忙道:“我们几时赶过他来着?我们赶的是他的仆人!那时他已经死了!我们还帮着料理了后事呢,因见他那仆人拉了不三不四的女子回来吃酒,一点都不顾主人刚死,我们方才将人赶走的,不信只管问人去!”
通译无可无不可,他又没有看见当时的情形,只知道街坊邻居们都说。这房东一家将屋子租给了一个红毛客商,又将人赶出门去了,被赶的人走时东倒西歪的,说他喝醉了可以。说他病得快要死了也行,离得太远没闻见是否有酒味,当时却是有人扶着那人的,就是不知道是仆人,还是仆人带回来的妓子了。通译建议去衙门把事情分说明白,赵启轩他们只得应了。到了衙门。花银子打点一番,又派了人去向街坊四邻打听,终于确定了他家是先葬了一个红毛鬼子,再赶走另一个的,方才把那朋友一家的罪名给洗清楚了。
那家红毛客商向赵启轩那朋友道歉,谢过他家埋怨了表弟,但接着麻烦事来了——他们想要拿回表弟的遗物。那人原想推说东西都叫仆人拿走了,可那些客商却又有人证,证明他曾经亲自将他们表弟的遗物当街兜售,他们原本还以为他谋财害命了呢。现在证明他曾经给人办了后事,但这“谋财”的嫌疑却还去不掉。
这家红毛客商听闻实力雄厚,是位大商人,带来了许多珍贵的货物,又有意要采购大批茶叶、生丝、瓷器,简直就是大财主。为了讨好他们。许多本国客商都愿意援手一二。赵启轩那朋友没有人脉,家中也不算十分富裕,若是真的被冠个罪名投进大牢,说不定就要家破人亡了。赵启轩他们一干朋友着急无比,四处求人,才打听到一个消息——死者的遗孀也不想难为人,但她想要拿回亡夫的遗物。
赵启轩不知道其他事,却知道当初有一部分东西,是从那朋友手上转到他手上,然后他又给赵琇送了来。他急着来寻赵琇。就是为了求她拿出那些东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