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赵湘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缠枝莲暗纹织锦袄子,藏蓝嵌银丝的马面裙,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只插了一根做工十分精巧的菊花银簪,耳垂上戴的是花生粒大的珍珠坠子,手腕上戴着白玉双镯,清脆轻响,腰间垂着羊脂白玉佩。这一身打扮,既素雅,又富贵,哪里还是那个混迹市井的犯官之女?若不是要戴孝,穿戴得素淡了些,相比公侯千金。也不过如此了。

她向汪太太缓缓拜倒:“给婶娘请安。”汪太太忙将她扶起:“又不是外人,何必这样多礼?”拉着她到炕上坐下。香兰侍立一旁,从小丫头手中接过刚沏的茶,放在赵湘身边的小几上,然后恭谨退下去。与小丫头站在一处。

汪太太拉着赵湘的手,问些家常话。她十分喜欢这个小姑娘,因此待对方格外亲热,又是个热心肠,就显得啰嗦了些。赵湘脸上始终维持着温柔和顺的表情,面带微笑,偶尔还要小害羞一下。对汪太太的态度既恭敬,又透着亲呢,还时不时露出几分怀念与伤感,让汪太太记起她是个自幼就远离了母亲的人,生母也很不靠谱,心里对她更加怜惜了。

寒暄了半日。赵湘方才提起今天的来意。她细声细气地说:“祖母忽然犯了老病,连累得叔父婶娘也跟着操心,实在是罪过。昨儿大夫还开了独参汤的方子,要婶娘花钱抓药,又说要多吃滋补之物。祖母跟我说了。她这是旧疾,原是年轻的时候保养不好,遗留下来的病症,几十年了都不见起色,就算不吃那独参汤,不吃补品,也不过是在发作时辛苦些,她身体弱一些,短命几年罢了,原也没什么大碍。家里这样的境况,一草一纸都要仰仗汪叔父,这参汤和补品还是免了吧?”

牛氏住进汪家之后,本来说好是小住几日,等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就搬走的。但她一直没提这件事,又不见她打发二孙子出门找房子,汪太太原本以为她是叫大孙子去办的,也没多问。但赵泽上门拜访,想要接祖母弟妹离开时,牛氏又说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先不要搬。赵泽说已经找到了,牛氏又驳斥说他找到的房子是别人为了哄他银子,故意高价租给他的劣等房屋,根本住不得人,租金却贵得离谱,不想让孙子花冤枉钱。赵泽无奈只好打消了主意。

汪太太当时就提议了,她可以让自家管家帮牛氏找房子,牛氏表示不想麻烦汪家,汪太太一再表示没关系,非常热心地想要帮忙。没想到第二日,牛氏就病倒了,说是犯了旧疾。赵湘哭着请汪太太把牛氏用惯的那位大夫请来看诊,得出的结论是她心事太重,才会犯了旧疾。汪东升夫妻不明白她还有什么心事,问牛氏,牛氏又不肯说,赵湘也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小钱姨娘母子几个直接说不知道。后来还是牛氏身边的丫头私下透露了她的心事:她觉得汪太太这样热心帮她找房子,是想要她早点离开汪家,免得汪东升受了她们这些犯官家眷的拖累。

汪太太顿时愧疚万分,再三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帮忙而已。汪东升私下也埋怨妻子不会说话,在牛氏病床前起誓,就算她祖孙几个在汪家住一辈子都没关系,他绝不会赶人,如果有违誓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祸延子孙——他发的都是重誓,汪老太太听得脸都绿了,汪太太也觉得不妥。但牛氏始终觉得汪东升是在搪塞她,迟早会把他们祖孙扫地出门,直到汪东升发了这样的毒誓,她才放下心来。看到牛氏这样的反应,汪家婆媳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于是牛氏祖孙正式在汪家落脚了,女眷带着孩子独占一个院子长住,赵演跟着汪家二子住在一起,只有赵泽因为有铺子要照看,是在外头住着。牛氏祖孙身边除了带来的三个丫头外,汪氏又另给他们添了使唤的丫头婆子,几个老仆只留下一个在汪家外院听候吩咐,其他两人都被牛氏打发去了文房铺子与赵泽老张头做伴。

汪家夫妻对牛氏祖孙的安排一点怨言都没有,供给的衣食用品都是上品,有些甚至比汪太太用的还要好,只是没超过汪老太太的标准罢了。牛氏看病吃的药和平时进食的补品,自然也都是用最好的材料,当然,价格也低不了。汪家入京后的大笔银钱支出中,就有很大一部分是用在这方面。今日赵湘特地一副心中不安的样子来跟汪太太说话,汪太太当然不会听从:“这怎么行呢?你祖母是病人,病人当然要用最好的,不然病情怎么能有好转?这话不许再提了,再说,就是与我见外的意思。”

赵湘柔柔地笑着不再提,其实她本来就没有拒绝的意思,不过是看出了汪太太的性情为人,故意说这样的话讨她欢心罢了。这原是牛氏教导的法门,现在看来,果真有效得很。

赵湘抿嘴掩住了嘴角的一丝得意的笑容。

汪太太没有发觉,又跟她说:“只是…我们家虽不缺这点药钱,病人病情一直没有起色,也不是好事。虽说人参燕窝都是滋补的东西,但吃得多了也要上火。我瞧给你祖母看病的那位大夫,不象是什么医术高明的人,否则这方子吃了几日,怎么也不见你祖母有好转?不如拿你叔父的帖子,去请一位太医来,仔细瞧一瞧。哪怕是多花些银子,只要能把你祖母的病治好了,也是值得的。”

赵湘面上一僵,连忙笑道:“婶娘不知,从前我家还富贵时,其实爹爹也请过太医来给祖母瞧病,还不止一位呢。可是方子开了无数,药喝了许多,钱也花了,祖母的病始终不见好。想来那些太医的医术固然是高明,可开的药不对祖母的病症,也是无用。如今瞧的这位大夫,原是亲友介绍来的,虽然声名不显,但治祖母的这个病,却十分有心得。他开的方子,祖母吃了,就会觉得好些。虽然始终不能根治,但比起别人开的方子,却要强多了,因此祖母才一直找他看病。”

汪太太恍然:“原来如此。看来先皇整治太医院还真是有道理的,太医里头也有本事稀松平常的呢。”她没有多想:“既然这位大夫开的药,你祖母吃着好,那就先吃着吧。我再让人细细打听,有没有擅长这种病症的名医,再请来给你祖母诊治。”

赵湘柔顺地答应了,与她聊了一会儿家常话,方才起身温柔告退。汪太太目送她离开,心里只觉得要是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

可惜这样可人疼的女孩儿,却受了父母连累,落得如今这个境地。若是她祖母牛氏的病不能好,庶母庶兄庶妹又与她不亲近,据说胞兄的人品也很有问题,叫她日后怎么办?汪太太越想就越觉得赵湘可怜,希望能帮一帮她。

香兰与小丫头一路送赵湘出了正院的门,赵湘还十分和气地对香兰说:“劳烦姐姐了,姐姐请回吧。”才转身离开,却扫都没扫小丫头一眼。

香兰连日受到赵湘的客气对待,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回正屋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但她身后的小丫头却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她穿过重重院落,到了汪家宅子角落里的仆从居处,左右望望,迅速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屋里坐着的人抬起头看她,她神色阴沉地对他说:“哥哥,我又遇到仇人的女儿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露馅

柳泰脸色变了变,沉下脸来:“我这几日跟着大爷、二爷出门,也没少见演二爷。不过他并不是仇人的亲生骨肉,反而还一向与那人不睦,因此我懒得说罢了。”

他看向妹妹:“香环,你在内宅,比不得我在外头,只要不说出自己的姓名来历,避开赵家小长房的人些,他们就不会知道我在汪家。内宅里通共就那么大的地方,你成天在赵家小长房的太太姑娘们眼前晃,尤其里头又还有赵大太太与小钱姨娘这两个认得我们爹娘的,说不定哪一日你就会被她们认出来。你行事千万要小心些,别叫她们发现了身份。虽说老太太、老爷和太太待我们一向和气,但我们只是下人,跟老爷的恩人身份是没法比的。”

香环答应着,还有些不服气地道:“他们算老爷哪门子的恩人?真正的恩人是老郡公,他都死这么多年了,郡公夫人和建南侯才是正经的老郡公嫡脉呢。这几个听说都已经出了族,早就算不上老郡公的子孙了。”

柳泰淡淡地说:“老爷决定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只要听从吩咐就好了,其他的不必多管。若真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老太太与太太也会劝他的,想来老爷迟早会想明白。”

香环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哥哥放心吧,她们认不出我来的。当年我们家被撵出府的时候,我才三岁大,模样儿早就变了。况且那几位主儿也没把我这样的小丫头放在眼里,她们只盯着老太太和太太,还有太太们跟前得脸的姐姐和妈妈们。一样是赏钱,给她们的都要格外丰厚些;给我们的不过是几个铜钱。一样是说话,跟她们说时,又客气又温柔又亲切,姐姐妈妈的叫得甜;跟我们说话,连正眼都不看。却还要让身边的丫头到处跟人说,他们姑娘待底下人有多么的和气,出手多么的大方。真是膈应死人了!真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柳泰冷笑:“她们手里没银子罢了,若有银子。你当她们不会收买你们这些小丫头?这原是大宅门里用烂了的手法,拿银子开路,下人们得了好处,成天在主人面前说客人的好话,主人听得多了,也就觉得那客人是好的了,多少祸事都是因此而来。从前我没少听爹娘说,那时只当是听故事,如今可算亲眼见着了。你也别露出嫌弃的嘴脸来,免得她们生出疑心。且悄悄儿留意她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才好。”

香环咬牙说:“我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知道,那个刘大夫开的药一定有问题。昨日我奉了太太的命去西院送果子,因正好是午间,院子里没人。我沿着抄手游廊去正屋的时候,正好看见赵大太太的丫头端着一碗药站在窗前,把药倒进窗下的花盆里了。我进去送果子,赵大太太却叫我回来谢我们太太,说她刚吃了药,觉得好多了。我心想赵大太太那药可是我们太太花了大钱抓来的,一帖药就要两钱银子呢。竟然叫人糟蹋了,赵大太太还装作已经喝了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是在装病?总不会是嫌药太苦了,所以不想吃吧?”

牛氏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因为药苦就不吃了呢?若是真嫌药太苦了,大可以叫大夫开些没那么苦的药。何苦让汪太太请了大夫来。花银子抓药,费事地熬好了,却一倒了事?

柳泰觉得有问题:“莫非她真在装病?”

香环就啐道:“谁家银子是风吹来的?太太这几日正为家里银子不凑手发愁呢,自家不做新衣裳、不打新首饰,也要先紧着赵大太太祖孙几个添置新行头。她们却这般糟蹋银子,活该天打雷劈!”

柳泰比妹妹年长,自然比她想得远些:“她一定是在装病,而且必有所图。否则好好的,装什么病,请什么大夫?那大夫原是他们自个儿请回来的,并不是我们老爷太太打发人去请,说不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都在合伙骗老爷太太呢。正因为赵大太太病了,原说要找房子的事就没再提起。我跟着大爷、二爷出门,演二爷也成天跟着,听他的话头,压根儿就没有搬走的意思。”

香环冷笑道:“就算他们能在汪家住久一点又如何?不过是多享几日福罢了。但这个家姓汪,不姓赵,也不姓牛。日子长了,叫太太发现她们是装的,扣她们银子,难道她们还能告官?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应该把赵大太太倒药的事告诉太太!一天两副药,就是四钱银子,十天就四两了,一个月就是十二两,我们太太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是这个数。那些人这样糟蹋钱,谁家供养得起?”

柳泰提醒她:“别特特地去告状,反叫太太疑你,最好是让太太或是太太身边的妈妈姐姐们发现赵大太太的丫头在倒药。虽说当年我们家改投汪家时,娘怕节外生枝,特地瞒下了我们亲爹是谁,老爷太太都以为你我是柳叔的亲生儿女,只当柳叔是因为得罪了赵大太太的心腹管事才丢了差使,不过是小恩怨,并不知道这里头有生死大仇,因此仍旧放心让我们在宅里侍候,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朝一日,老爷太太知道了我们的来历,就算知道赵家小长房那些不是好人,也只当是我们在进谗言,那倒不好了。我们自家的仇,是你我兄妹的事,万不可连累了柳叔。”

香环信心满满地说:“哥哥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叫人抓住把柄的,更不会害了柳叔。”

她从家里寻了几个自己绣的荷包、几块绣花帕子,预备送礼打点用,又取了几钱碎银,半吊铜钱,裹成一个小包袱回内宅去了。临行前对柳泰说:“我打听得太太月中就要给家里下人发新的冬衣,每人发一匹布,五斤棉花。我跟香兰姐姐说好了,要一匹大红的细棉布,到时候给哥哥娶嫂子用。哥哥把得的棉布匀一半给我做新棉袄就行。”

柳泰笑了,摸了摸妹妹的头:“我得的布不是青的就是灰的。女孩儿穿着不好看。你就不必操心了。办喜事用的红布,娘会准备的。爹娘带着小弟住在城外庄子上,那边的布比城里便宜。”

香环小嘴一撅:“娘备的是娘备的,我给的是我的心意。哥你跟我客气什么?那布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嫂子的,你可不许拒绝。”

看着妹妹离开,柳泰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父母兄妹和乐的场景,虽然母亲为继父所生的小弟弟也非常可人疼,但说到亲近,他还是跟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更亲近些。接着他自然也想起了父亲死后的情形。父亲做了坏事,他心里清楚,但父亲是奉了主人之命去做的,最终却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连尸首都不全。若不是继父冒险相救,也许他连母亲也要失去了。这个仇,他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他还有母亲、妹妹、弟弟和继父,还有未过门的妻子,心里就算再恨。也不能冲动,况且仇人正主儿都死了,留下来的不是帮凶就是仇人的儿女,难不成要为他们葬送了自己一家么?所以他不会轻举妄动,但如果赵家小长房的人以为他们能在汪家安享荣华富贵,那就想错了。给仇人添点儿堵,他还是能做到的。

柳泰是个机灵人。他如今在汪家两位少爷身边当差,虽然只是个长随,但天天跟着出门,倒也看出了几分端倪。赵演成天跟汪家兄弟在一处,言行皆有巴结讨好之意,还借口他们兄弟头一次回京城。不熟悉京中风物,带他们四处游览玩耍,介绍热闹有趣的去处。若不是他还有理智,知道不能惹恼汪家的长辈,说不定连那些烟花聚赌之地都要带他们去了。几日功夫下来。还有点成效,汪家大少爷汪渭生对他和气了许多,二少爷汪潼生直接把他当成了知交好友。赵演终于可以开口向他们诉说自己的“烦恼”了,言谈间自然免不了有意无意地踩赵泽赵湘几脚,为自己庶出的身份和处境而难过,为生母小钱姨娘与妹妹的处境而难过。

柳泰便寻了个机会对汪大少爷汪渭生说:“演二爷说的话好生奇怪,小的听妹妹提过,太太十分喜欢赵家大姑娘,说她是个再温柔和顺不过的人了,待下人也十分和气。怎的演二爷会说,他妹子总是被嫡姐欺负呢?”

汪渭生怔了怔,皱起眉头:“你妹子怎的把客人的事随便乱说?”

柳泰忙道:“大爷恕罪,原是小的妹子得了赵大姑娘的赏赐,心里高兴,才会跟家里提起的。小的知道规矩,绝不会往外说。只是听了演二爷的话,心里纳闷,才忍不住跟大爷提一句。这里头也不知道哪个说的才是真话,但小的妹妹无端跟小的撒这个谎做什么?若是演二爷撒了谎,他这般说自家妹子的坏话做什么?虽说这嫡嫡庶庶的,总难和气相处,但他也不该无端诓大爷、二爷呀。小的只是为大爷、二爷担忧。”

汪渭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没说什么,等回到家,就去给母亲请安。小丫头香环笑吟吟地给他行了礼,掀了帘子请他进屋。

他才一进门,就觉得今日母亲屋里的气氛不太对劲。汪太太一脸生气的模样坐在炕上,香兰就立在炕边,地上是一盆菊花,一个粗使婆子跪在花盆边,正向汪太太回话:“小的看清楚了,确实是赵大太太身边的画眉,她把药倒完了,还回头跟赵大太在复命,说已经把药倒了。”

汪渭生不解:“什么药倒了?赵大太太把药倒了么?”

汪太太抬头看着儿子,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第二百三十八章蒙混

牛氏坐在床上,享受着画眉的按摩,百灵的捶腿,简直就象是老封君的模样。

赵湘有些疑惑地站在窗前往外张望了半日,回头对牛氏说:“奇怪了,往日这个时候,汪家婶娘都会过来给祖母请安,再陪祖母说一会儿话的,今儿怎么到这会子还没过来?”

牛氏不以为意:“兴许是有事耽搁了呢?一会儿她就来了。”接着吩咐画眉:“替我按按腰,尤其是左边。如今成天躺在床上,累得我腰都酸了。”又骂百灵:“没吃饭么?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慢腾腾的,你敲木鱼呢?!”两个丫头连忙照着她的指示行事。

赵湘只当没看见,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婶娘平日事情多,这个时辰,是她刚料理完家务,又还没到厨房开伙做饭的时候。她过来陪着说一会儿话,回去时正好赶上厨房采买的人回来复命,就可以准备做饭了。再往后,汪家两位少爷也回家了,婶娘还要去陪汪老太太说说话,再没有空闲。今日她到现在还不来,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吃饭了,她哪里抽得出空来?”

“一定是有事拖住了。少来一两天又有什么要紧?”牛氏闭着双眼,一脸享受的模样,“若不是如今我们都要指着汪家过活,我还不耐烦陪她说话呢。乡下妇人一个,没有见识,不通礼数,说的话简直笑掉人的大牙。我每日要忍住不发笑,都不知道有多辛苦。她不来,我还乐得轻松呢!”

赵湘看了祖母一眼,没有吭声。她觉得祖母如今是被这几日的富贵安闲给迷住了眼,倒把正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汪太太还没答应娶她做媳妇呢,她甚至连汪家两个儿子是什么性情都没弄清楚。也就是初见那日瞥见了身影,知道有多高,长得什么样。大约是什么年纪,其他性情为人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订了亲事。这叫她如何能安得下心来?趁如今汪太太正是喜欢她的时候,若不能早早把亲事说定,万一后头有什么波折,岂不是把她的终身给误了?那就算她祖孙二人在汪家能多享几日富贵,终究还是不能长久的。

院子里传来喧闹声,却是侍弄花草的婆子在骂院中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声音高得屋里都听得清清楚楚。牛氏把眉头一皱,一脸嫌弃地说:“到底是西北那种穷地方回来的。做下人的一点规矩都没有。百灵,去教训两句,不许她在屋外吵闹!”

百灵应了一声,放下美人锤,掀了帘子出去了。她倒是没真的听牛氏吩咐,教训那婆子,只是和气地说:“妈妈要教导小丫头,能否略小点儿声?我们老太太正病着呢。”

那婆子也不是真的不懂规矩,只是一时火气上来就没顾上,见百灵和气。她也就和气了:“真对不住,是我错了,我这就把人带下去。”百灵微笑着点点头。正要转身入屋,却瞥见西屋窗下的几盆菊花,不知几时少了一盆。她脚下顿了一顿。

那婆子沿着她的视线望去,便拍了拍大腿道:“大姐也看见了吧?真是邪了门了,早上我来浇水时,明明瞧见这里有四盆菊花,如今竟然只剩下三盆了。问了院里当差的小丫头,她竟然说没看见。她成天在这院里,怎么可能会没看见?一定是偷懒了!这丢了的花可不是寻常品种。太太特地吩咐搬过来给赵大太太和姑娘赏玩的。如今平白丢了一盆,叫我如何跟太太交待?”

百灵脸色变了变。问:“早上我也看见这里有四盆花的,不知是几时丢的?我竟没发现。”

婆子说:“我哪儿知道?浇完水。除了草,我就到别处去了。这宅子里所有的花草都是我料理的呢,等回转已是不见了那盆花。约摸只隔了不到两个时辰吧。”

百灵算算时间,转身进了屋。屋里赵湘已把院里的对话听得分明,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脸色煞白:“祖母,这可怎么办?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发现了药的事!”

药是画眉倒的,如果被人发现了,也一定是她的疏忽。她瞬间白了脸,扑通一声跪倒在牛氏面前。

牛氏抿紧了嘴唇,这种时候,她什么享受按摩捶腿的心情都没有了。

汪太太吩咐了午饭的菜色,虽然心里有无数的委屈和怨言,她还是没忘记丈夫的嘱咐,给牛氏祖孙安排了最好的菜色。可她心里还是堵得厉害。

长子方才问她:“母亲觉得赵家大姑娘很温柔和气么?赵演却跟我与二弟讲,他妹妹长年受嫡姐薄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本来并不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可是倒药的事却让她迟疑了。这件事赵湘知不知情?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事情与赵湘无关,完全是牛氏搞的鬼——这正好跟传言相符了——那她就得劝一劝丈夫了,报恩是一回事,但对方把汪家当傻子耍弄,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事情最后被证实与赵湘无关,赵演的话也暗示了另一个事实:赵湘与庶出的手足不和,嫡庶之间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顾了,否则做兄长的赵演也不会对着汪家兄弟中伤亲妹。这么一来,赵演的人品就很有问题。赵玦死后留下的三个儿子,除了最小的赵氻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以外,长子赵泽据说只是表面看上去谦逊知礼,实际上心狠手辣品行不端,赵演的人品又出了问题,竟无一人可用,还真是让人伤感。汪东升本来指望赵家有一个男丁能支撑起家业来,他只需从旁帮扶,其他的就不用太过操心了,如今看来却似乎是妄想。

汪太太胡思乱想着,香兰进来报说:“太太,赵大姑娘过来了。”顿了顿,压低声音说:“瞧着好象眼圈红了,似乎刚刚哭过。”汪太太愣了愣,抬头向门口方向的赵湘望去。

赵湘果然红了眼圈。不过本人行止还是非常端庄优雅。她先向汪太太见了礼,问了好,坐下寒暄两句。方才进入正题。

她这正题的第一句话,就让汪太太惊得差点儿摔了茶碗:“方才我瞧见祖母吩咐丫头。把刚熬好的药给倒了。”汪太太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心想难不成赵湘是要大义灭亲,对亲祖母的行为也看不下去了?

可惜赵湘接下来说的话没有照她的思路去走:“这两日我心里已经觉得奇怪了。明明前几日祖母吃了药,身体已经有所好转,怎的这两日瞧着病情竟又重了呢?因意外瞧见画眉将药倒进窗前的花盆里,我才明白了,祖母这都是为了我。只因我没了父母,与兄弟姐妹们都不亲近。祖母又生了病,若是有个好歹,我便成了无依无靠之人。如今在府上,得叔父婶娘看顾,日子过得还好些,一旦搬离府上,我们兄妹几个便又要受穷。因此祖母宁可不吃药,也希望我们能过得好些…”赵湘说到这里,脸上也是一片绯红,“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没有办法,我们家如今这个模样…祖母担心我的亲事,日夜不能安。这回冒险不吃药。也是觉得,若是她病得重了,兴许叔父婶娘会瞧着我们祖孙可怜,替我安排一个去处,也未可知。”

她抽答答地低泣起来:“这都是我的罪过。若是为了我,连累得祖母病重,我宁可一辈子不嫁!”

汪太太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心里对赵湘更添了几分怜惜。对牛氏的做法也没那么抵触了。她拉过赵湘,揉在怀里。柔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祖母今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才会这样费尽心思。不过我们家不比别家。承了郡公爷的恩德,便要护着他的后人。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会把你们赶出去的,你叔父绝不会允许。只是有一样,你祖母的病不能拖,既然她是悄悄儿断了药的,那就赶紧请大夫来重新开方,把你祖母的身子调养好了,日后想做什么不行?她把你托付给我们夫妻,又哪里比得上她亲自替你挑选亲事呢?”

赵湘一脸娇羞地低下头不说话,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她已经成功混过去了,还让汪太太更加相信,她是个孝顺贴心的好孩子。

确认了汪太太对牛氏和她再没有怀疑之后,赵湘放心离开了。汪太太跟香兰留在屋中,门外是香环在守着。

汪太太思索片刻,有了个想法。晚上汪东升回来了,她就跟他商议:“你说…我给湘姐儿说一门亲事怎么样?”

汪东升有些莫名地看着她:“什么亲事?她现在不还在守孝么?父母双亡,她可是至少要守足三年的。”

“当然是等孝满了之后再成亲。”汪太太忙道,“先订亲也没什么,湘姐儿的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她家里不反对,她便前程有靠。我是瞧赵大太太病得不轻,一把年纪了,病了也不能安心休养,担心病情痊愈了就要离开我们家,怕几个孙子孙女会在外面吃苦头。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若她真有个好歹,湘姐儿跟庶母、庶兄庶弟妹俱是不和,亲兄听你说的又不是个靠得住的,叫她一个弱女子依靠谁去?若是有了夫家,好歹还能有人照看她。”

汪东升沉吟片刻,才问:“你打算把她说给哪一家?”

汪太太笑了:“我心里想到的,还真不是外人,却是我的娘家侄儿。他无论文武,都比不上他两个表兄弟,身份地位也配不上老郡公的血脉。可如今赵家小长房已经成了罪眷,湘姐儿一个犯官之女,要嫁进好人家,实在太难了。若叫她嫁给贩夫走卒,又太委屈了她。因此我就想到了我那侄儿。他如今在兰州府衙做个捕头,好歹也是公门中人,有些体面,长相性情也还好,小时候读过几年书,有些学问,家里也有几百亩良田,想来不会配不上赵大姑娘。你觉得如何?”

汪东升沉默不语,但他没有一口否决。

第二百三十九章误会

汪太太起了这个做媒的念头,就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第二日赵湘再来给她请安,她越看赵湘就越觉得满意。

她本是小家小户的女儿,只因姑姑嫁给了一个小军官,跟着郡公爷打仗,职位也升高了,连带的娘家也沾了光,家里有房有地,算得上是殷实人家,在家乡也是很有脸面的。她家里见这条大腿够粗,就恨不得抱足两辈子,从小就给她和汪东升订了亲。没想到汪父死得有点儿早,粗大腿没了。她姑姑性子软,带着儿子被夫家亲友欺负得有点惨,娘家虽然时不时帮衬些,但没了大腿,底气也不足,能帮的有限。还好郡公爷出手,把汪家母子拉出了困境,从此就真的过上了好日子。靠着郡公爷的面子,她娘家又沾了一次光,渐渐的也有了几百亩良田,两个铺子,宅子也有五进,在县城里称得上是大户人家了。

汪太太的哥哥只有一个儿子,从小娇惯,读书不成,练武也是平平。因汪东升去了西北驻守,汪家人想给这个儿子挣个前程,便把他送到西北去,想让姑姑姑父给他弄个小官做做。汪东升却是不爱徇私的,见内姪不堪大用,就把他丢进了军营,让手下训了整一年,看着他有点人样子了,不再象过去一般纨绔,才算放过了他,却没在军中给他寻什么好职位,反而是扔进了兰州府衙,做了捕快。这也是公门职位,但算在“吏”里头,却是绝了科举路了,将来要升也升不了多高。汪太太娘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意的,不料他家儿子倒是喜欢,两年做下来,居然有模有样的,今夏已升了捕头。以他的年纪,算是少有了,看着前程大好,平日油水似乎也多。汪太太娘家这才不再说什么。

汪太太想给赵湘说这一门亲,其实真是好意。

如果赵湘家里没坏事,她是建南郡公的曾孙女,嫡亲的爷爷曾经做过侯爷,父亲又是个六品武官,汪太太的娘家侄儿是断断配不上的。可如今赵家不是已经坏了事吗?赵玦已死,赵湘是犯官之女,这辈子想要说一门好亲事是不能够了,若是运气好,也许还能嫁个家境殷实的富商子弟,但读书科举、有心仕途的人家,都不会娶她进门的。汪太太的侄儿好歹也是公门中人,虽然绝了科举路,但家境不错,身份也挺体面的。本人还不满二十岁,尚未娶妻,身高体壮,脑子也不笨,还是很有前途的捕头。赵湘若嫁给了他,将来总有一个富足而安稳的未来。况且兰州天高地远的,不知京中事,赵湘嫁过去,也不用担心总是会有人嘲笑她是犯官之女了。汪太太真的是在为她着想。

至于她侄儿那头,能娶到这等才貌双全、性情又好的女孩儿,即便身家上差了些,也没什么要紧的。而且据汪太太的了解,她侄儿正好就喜欢这种性情的女孩子,要长得好,又要知书识字,最好是学过琴棋书画的。若不是要求太高,他哪里会长到这个年纪,还没说定一门亲事?

汪太太立刻就给娘家哥哥写信。她娘家离京城不过三百来里,派仆人快马赶路,没几天就把信送到了。她哥哥又很快给她回了信,对这门亲事还挺看好,只是有一点——担心赵玦是谋逆罪人,如果儿子娶了赵玦之女,会不会受连累,坏了前程?如果不会,那他们还是挺乐意结这门亲事的,也不必问身在兰州的儿子了。不管怎么说,那可是老郡公的亲曾孙女儿!老郡公的孙子,如今也是侯爷了。

赵家两房人反目之事,京城和奉贤两地的人都清楚,但外地的人就未必知道了。汪东升又从不跟舅家的人提这些事,以致人家至今还以为那仍是一家人,顶多就是分家久了,情份淡了些而已。因此,他们觉得这门亲事也许能助自家攀上侯府,那可不是大好事么?

汪太太看了信,倒也欢喜,至于哥哥嫂子的顾虑,她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赵玦再不好,他人也死了呀。正主儿都伏了法,皇上都饶过他的家眷了,让他们能在外头自由过活,还有奴婢使唤,可见皇恩浩荡,是不在意这些的,更不会再因此牵连任何人。建南侯府兴许只是因为两房有仇,才不愿接他们进府。但汪家把人接回家这么多天了,也没见个人来拦,想必是无碍的。只要他们夫妻小心些,别太张扬了就行。侄儿是在兰州府当差,离京城千里之遥,又只是区区一个捕头,能有什么可忌讳的?朝廷难道还管得着一个小小的捕快娶了谁做老婆?只要日后赵湘过了门,别到处跟兰州府的人说她是什么来历就行了。

汪太太便去寻汪东升,让他瞧自己哥哥的信:“我哥哥嫂子已经答应了,接下来该怎么做?要不要先去寻赵大太太探探口风?说来湘姐儿年纪还小,真要过门,至少要三四年,总要及了笈才好。但婚事一旦定下,外人若是问起,咱们也有理由多帮衬湘姐儿家里了。”

汪东升看了信就皱眉:“你怎么这么快就写了信去提这事儿?湘姐儿才多大?赵大太太未必愿意现在就把她许出去的。况且你侄儿别的还好,就是身份上差了些,也许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捕头已经不错了,但还不大配得上郡公爷的曾孙女呢。我原还想着,若两家当真有意,等湘姐儿大两岁,就使点银子,托托人,把你侄儿从兰州府调到富庶些的府城去,至少也要升个总捕头,办喜事才能更体面,也不至于太辱没了湘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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