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攸忽然笑了笑,惊醒了沉思中的春瑛与周念,两人迅速抬头看向李攸,只听得他说:“这到不好办了,若是三清看到的还好,既是春儿看到的,反而没法指证二哥。”他转向春瑛:“你是我的丫头,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即便是真的,也会有人说你是受了我的指使,故意中伤他,吵将起来,我反而落得一身腥。但若说是三清见到的,他又未必能说清楚,万一叫人抓住了纰漏,念哥儿跟我都落不了好。”

春瑛张张嘴,忽然觉得内心空了一块。原来…她那些犹豫担心都是白费?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作证的立场吗?

周念叹道:“最初我也是想到这一点,才说是三清看到的。想来三清跟你们府上并无干系,总让人可信些,但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只是…难道我们就没法子了?真的要瞒下真相么?我倒不是想借此机会坏了你家跟梁家的亲事,只是敞哥儿做了什么,总该让侯爷知道才好,免得日后被外人揭破,你们家仓促间想不到应对的法子。”

“这个好办!”李攸一击掌,“这种事用不着明公正道地辣证人出来告状,那就落了下乘,一不小心还会被人反咬一口。只需暗地里叫人散播些小道消息,自然而然的,就能传道我父亲母亲的耳朵里。”

周念皱眉:“就怕外人知道,梁家有借口驳回皇上的赐婚。”

“等些日子就好了,谁希罕她家女儿?”李攸摆摆手,“眼下正是定亲的时候,且放二哥轻松两日,带纳采结束,宫里又定下了择选的名单,便没了顾忌。他是一时激愤杀的人,事先并无万全准备,他与那丫头进花园,总有其他人看见…”

春瑛插了句嘴:“昨天陈家送聘礼道梅香姐姐家,许多人都去贺喜了。”她当时进园,除了守门的婆子、跟踪的曼如以及二少爷和莲姐,就没遇到其他人了。

“又不是人人都去了。”李攸有些不以为然,“就算真没人看到,也要弄出这么一个人来,还要不止一个!横竖是小道消息,谁也说不准的。他跟那丫头一起进园子,事后一个人出来,那丫头却死在园子里了,难道不可疑么?只要有一两个人议论,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起疑心,说不定还会有人寻根究底,万一牵扯出他好南风的事,又正好犯了父亲的忌讳。这种小道消息都只在私底下传来传去的,待他发觉,已经来不及了。他若惊慌失措,急着要掩住悠悠众口,反倒坐实了传言。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传出去,只说是一时失手就完了,对我家名声影响有限,但二哥终究输在一个‘仁’字上,更让人觉得他性情冲动不堪大用。有了这个污点,他日后科举出仕,在朝廷里也不会地重用的,父亲更是会对他失望至极!”

他翘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长:“最近二哥实在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连潘老六那样的爪牙也敢带进内宅来,真让人看不过去。他难道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他有人使唤,我手底下又何尝无人?”

周念提醒他:“别让人发现是你下的令才好。”

“放心,小道消息,自然是寻不到源头的。”李攸胸有成竹地道,他从小在侯府长大,这些伎俩早就看熟了,自然知道其中诀窍。只是他踌躇一下,又盯着春瑛警告说:“你可别给我泄了口风!除非我发话,你不许跟人说一个字!等道父亲要找人查问时,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知道么?!”

春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周念看着她,顿了顿,又对李攸道:“那死了的丫头…她家里…是不是多赏些银子?”

李攸有些意外:“你是说那个莲姐的家里吗?赏他做什么?万一她家嚷嚷出去了,倒叫人起疑心。”歪头想想,“也罢,等父亲罚二哥时,我再进言就是了,也算是行善积德。”

春瑛在旁听得木然,默默地咽下了心中的那一丝不平。她早已有了觉悟,又还在纠结什么呢?

门外,三清叫了周念一声,周念告了罪,出去与三清低头交谈几句,又回头看了看春瑛,脸色便难看起来,高声喊:“春儿,过来。”

春瑛依然走过去,便听到周念问:“你…你前些日子过来时,我记得是戴了一对珠花的,今日怎么只戴了一只?”

春瑛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了这种事,但还是照实回答:“原本是想要戴一对的,但不知怎的,有一只不见了,所以只戴了一只。”

周念倒吸一口凉气,再次追问:“怎么不见的?是不是昨日掉在园子里了?!”

春瑛眨眨眼:“怎么会呢?我昨天都没戴它出门。”

周念一愣,低头想了想,又问:“这对珠花…除了你还有谁有?相似的或是一模一样的?”

“曼如有一个,只有花芯的珠子跟我的不一样。”春瑛小声道,“就是昨天跟我一起看到二少爷杀人的那个丫头。”

“你可知道她的珠花是否丢失了?”

“没有呀。”春瑛受他的语气影响,也感到了一丝紧张,“我今天早上还看到她戴呢,怎么了?珠花有问题?”

周念脸上神色变幻,却闭口不言。春瑛不解地扭头看三清,三清却只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不一会儿,周念飞快地走回屋里,对李攸说了几句话,又郑重向他行了大礼。李攸一脸诧异地扶起他,又看了春瑛一眼。

春瑛感觉道,似乎有什么与自己相关的事正在发生,而且是很不好的事。那只丢失的珠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李攸皱眉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周念神色一松,又向他行了一礼,回头看向春瑛,视线却无意中落在她身后的一点上,脸色顿时大变,立刻提高声音道:“春儿,你去邻屋替我找一本《大诰武臣》来,就在那只榆木箱子里。”

春瑛回头看看身后,除了一片树丛,什么也没有,她迟疑地挪动脚步,觉得周念的这个吩咐有些古怪,他是故意支开她,还是想要做什么?不过他总不会伤害她的,于是她便依然道旁边的小屋里,从一堆箱子里找他要的那本《大诰武臣》。

这些箱子里装的大都是竹梦山居里的藏书,匆匆搬运道此处,还未整理过,要从中找出一本书,可不是件容易事。春瑛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箱专放律法书的,正一本本查找间,她听到背后有声响,正想回头,忽然感到后脑上一阵巨痛,接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大过年的,春瑛挨了闷棍,打击还一个接一个地来了,真够郁闷的,大家轻拍吧~ ~ ~马上就要进入虎年,祝大家新春大吉,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 )

第三卷 高门 九十三、她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春瑛才从昏迷中醒过来,却感觉道自己身上动弹不得,一挣,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了,想发出声音,偏偏嘴巴里也塞了布。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睁大了双眼看向四周,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这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只有一面墙上方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昏暗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大概已经到了傍晚。她是歪在墙角的麻布袋堆里的,周围散发着淡淡的面粉味,对面是一扇门,正紧紧地锁着。

春瑛晃了晃仍有些昏沉的脑袋,不安地看着四周。她这是在哪里?!她明明是在小屋里找着书,周念和三少爷都在邻屋,三清也在屋外,怎么可能胡被绑到这种地方来?!她拼命挣扎了几下,双腕上绑着的绳子却捆得十分紧,她只觉得自己的皮都快磨破了,也没能挣松半分。想了想,便屈起膝盖,想要将嘴里的布弄掉,再用牙咬手上的麻绳。

门外传来开锁声,她顿时停了下来,只听得门上一声吱呀,走进来一个陌生的青年,年纪大约二十来岁,穿着一身简单大方的蓝绸直裰,头顶蓝缎的六合一统帽,白袜皂靴,长相倒还端正,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瞄了春瑛一眼:“醒了?”瞥向她的双膝:“别挣扎了,你逃不掉的。”

春瑛猛然挣扎起来,想要质问他是什么人,却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蹲下,淡淡地道:“你别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主子发了话,你就别想抵抗了,趁早儿乖乖听话,对大家都有好处。”

春瑛停下动作,两眼睁得老大地蹬着他,他笑了笑:“瞪我做什么?怪只怪你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又叫人知道了。”见春瑛双眼露出恐惧,又开始挣扎,忙制住她:“行了!我又不是要杀了你,怕什么?!”

春瑛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那青年道:“你如今不方便在府里,且在外头待上些时日,等主子发话了,兴许还能再回来。可别妄想能逃走,你一家子都在府里呢。”春瑛死死瞪着他,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他还一脸不在乎地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得心里有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做了什么事,要是叫我听到一句闲话,不用主子吩咐,我就先结果了你!”

他说最后一句时,语气中带有一丝杀气,春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后慢慢升上来,立时顺服了,垂下视线不敢再瞪人,只是紧握的双拳仍泄露出她心中的愤怒。

青年笑了笑,回身走到门外,不一会儿,便有另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春瑛再度睁大了双眼。那居然是她老爹路有贵!

路有贵急急在女儿身前蹲下,道:“你在府里到底惹了什么事呀?怎会闹道要被悄悄儿送走?!我跟你娘再三交待,要你老实做活,别到处乱走,有事去找你姐姐,你怎的就这么不听话?!”

春瑛眼圈一红,只觉得满腹委屈,却又被堵住了嘴,一个字都没法说,“唔唔”两声,示意父亲把塞住自己嘴巴的布拿走,路有贵却偷偷看了屋外一眼,回头瞪她道:“爹不想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别对外人说起。总之,小陈管事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别给爹娘惹麻烦!平日勤快些,说不定小陈管事见你乖巧,会早些让你回来。”

门外有人喊了路有贵一身,听起来似乎是个少年,路有贵忙出去了,不多时回转,手里已多了一个包袱,春瑛认得是自己的东西。

路有贵打开包袱瞧了瞧,道:“这是府里的大姐们替你收拾的换洗衣物,看人家多有心!日后若能回府,别忘了跟人道谢!”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来,看了看里头,只拣出几个铜线,便把钱袋塞进了包袱里:“你身上没带钱,这里有几两碎银,留着慢慢使。小陈管事说了,等过些日子,风声小些,就让我们去看你!你姐姐那儿我自会去说,你只管老实在小陈管事那儿待着!”

春瑛却觉得不对劲儿,这包袱里的衣服固然是自己的,但她攒的银钱和首饰呢?那可是她预备用来给家里赎身的钱!还有其他衣服用具,是有人替她收起来了,还是被人吞了?!她记得当日青儿出府后,东西可是被晨儿他们瓜分掉的!

她“呜呜”几声,示意父亲拿下塞嘴的布,好让自己开口。路有贵却没弄懂女儿的意思,还以为她想要抗议什么,便拍了她一记:“听话!你是不是要气死爹才甘心?!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爹在小陈管事手底下当上了买办,家里日子也宽松了,托小陈管事的福,太太已经点头,让咱们拿回从前老路家的院子的东厢房,过了端午就搬回去!我跟你娘商量好了,把两个耳房分一个给你们姐妹俩,省得你们回家还要跟兄弟挤一个炕上!这都是太太的恩典。你给我老老实实做事,别让我和你娘担心!”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叹道:“家里如今一切安好,只要你们姐弟几个平安,咱也不求什么了。别担心家里,好好在外头做事吧…”

路有贵并不清楚自己的女儿出了什么事,只听得顶头上司说,女儿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有人要对她不利,当着三少爷的面都敢动手,因此悄悄儿把她送出府来,躲上一段时间,不能让人知道。他想到小陈管事是太太的人,这应该是太太的意思,他既承了太太的恩典,便该嘱咐女儿遵令行事,却没想到那位小陈管事背后,还有别的主子。

春瑛听了父亲的话,却误会了。方才那个青年,如果就是“小陈管事”的话,那传闻中,他不但是太太的陪房之子,还是梅香的未婚夫,更是侯爷的亲信。这背后是不是有侯爷和太太的意思?照理说,三少爷已经定好了计划,她也答应配合了,三少爷不大可能再让人把自己打晕了送出府来。很有可能是侯爷和太太知道此事后,为免影响侯府名声,故意把自己抓起来,而三少爷和周念身为晚辈,自然不好阻拦。可是…太太不是跟二少爷敌对的吗?难道这仅仅是侯爷的意思?!

说起来,周念忽然提起她丢失的珠花,又有什么用意呢?她又没戴着珠花出现在案发现场,不可能闹出把东西落下的狗血剧情,可是珠花的失踪的确很离奇,她记得在前一天傍晚,曼如进过她的房间…

春瑛脑子里乱糟糟的,忽而眼前一晃,路有贵已经起身要离开了,她加了好几声,也没叫住他,忍不住鼻头发酸。接着小陈管事有分进了门,皮笑肉不笑地道:“话都说完了?我可是看在你爹平日勤勉的份上,才特地让你们父女话别的。现在老实了吧?回头自有车子送你走,我会亲自跟车,放心吧,不会叫你吃亏的。”说罢目光在她面前的包袱上打了个转,便又出去了。

春瑛身上一阵虚软,倒在身后的麻袋上,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这算什么呀?好歹要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她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闷棍,又莫名其妙地被捆在这里,还要莫名其妙地被送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积攒了几个月的财产下落不明,父亲还叫她老实些,却不肯让她说一个字…

她昏昏沉沉的,身上又累又痛,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什么东西罩住了自己,然后便被抬起来一扔,重重摔在硬实的木板上,接着又有好几样重物落在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身上动了,她听到了马车轮转动的声音。

这整个过程,她都有一个模糊的意识,却宗室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顿时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伸手撑起身体,手脚上的麻绳已经被解开了。

她认得这是一辆马车,车厢里塞了一堆个麻袋,鼓囊囊的,大概是面粉之类的东西。车帘唰的一下被掀起,春瑛扭头望去,小陈管事提着一盏灯,正冲她笑:“下来吧。”

春瑛迟疑地爬出车厢,借着小陈管事手里的灯笼,她望见周围是一片陌生的建筑,砖木二层小楼,围着一个天井,角落里搭着晾衣服的竹竿,而她坐的马车就在天井当中。

楼上有人往下走,也提着一盏灯,走到跟前,却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腆着肚腩,笑得一团和气:“哟,来啦?就是这姑娘?”他提灯凑到春瑛跟前细看,春意诧异地退后两步,他却笑得更欢了:“瞧着挺水灵呀?不错,真不错!平安,这姑娘真归我了?”

这话是啥意思?!春瑛心中大惊,飞快地扭头看小陈管事。后者皱皱眉:“这话怎么说的?”那中年男子忙道:“是我说错了,我是问,这姑娘真要在我这儿干活?她是大姑太太府里的丫头吧?我听说那样大府里的姑娘都娇气得很,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儿还要金贵呢!就怕她吃不了我们这儿的苦。”

小陈管事笑笑:“总之,她要在你们这儿待上一段时日,你们有活就让她干去,只有一样儿,若有人来问,不许泄露她的来历。除了拿着我信物的人以外,不许让她跟任何人走。她若不听话,你只管随意打骂,要是闹得不象了,就来找我,我自会好好教训她!”他眼睛一转,瞥了瞥春瑛一眼。

春瑛打了个冷战,咬牙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要小心应对才行,形势比人强,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小陈管事跟那中年男子说笑几句,便丢下马车走了,后者送他出了后门,回身对春瑛笑得亲切:“你叫小春?我就叫你小春了,这名儿应景!这里是云想阁,是家绸缎铺子。我姓石,你叫我石掌柜吧。这里的活不重,清闲得很,就是我姐姐要找个人帮忙。她性子有些凶,你忍忍就好了。啊!瞧我这记性,你还没吃饭吧?不知道厨房有没有什么吃的。真糟,我不会做饭…”石掌柜为难地搓了搓手:“你会做不?你要会做,给我下点面吧?我还没吃晚饭呢,姐姐又生我气了,其实是那两个猴儿调皮捣蛋!真是…”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带你去看看你睡觉的地方吧?”

春瑛有些呆滞地点点头,拉过自己的包袱,便跟着那石掌柜往楼上走,一路上听他说个不停:“屋子小了些,不过胜在床铺都还干净。你放心,饿不着你的,我也不会打你。我怎么会打人呢?小姑娘家家的,出来干活多不容易啊?平安那小子,就是爱唬人,这样可怎么娶老婆?!唉?听说他马上就娶老婆了?还是个漂亮姑娘,你说他怎么就能那么好运呢?“

春瑛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已经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她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呀?

(祝各位大人虎年大吉,新春愉快,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 ~厚着脸皮在这里说声对不起,从明天初二开始,一直道初六,前后五天时间,我要道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去探望祖母和外祖母,走走亲戚,不能保证每日都有更新,但我会尽量争取。各位晚上不用等更新了,请留到第二天再查看吧。再次表示我的歉意,祝大家新年里吃好玩好,心想事成~ ~ ~)

第三卷 高门 九十四、福宁街的早晨

清早,公鸡才打鸣,小楼里便响起了蹬蹬蹬的走路声,伴随着一把中气十足的女高音:“小春!起床干活了!”刚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还有几分迷糊的春瑛便一下清醒了,立刻翻身起床,然后再次撞到头。

她睡的“房间”,其实是位于小楼二层楼梯口旁用木板隔出来的一个小小的贮物间,之前是用来存放布匹的,仅仅够放下一张门板大小的“床”和两只手臂长、小腿高的箱子,高不足五尺,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头,木板墙上有几条粗大的缝隙,充作透气窗,白天从小楼外面望过来,能清楚地看到房中人影。春瑛好不容易想出用腰带挂起一条裙子替代窗帘的办法,才避免了“走光”的可能,但同时也把光明隔绝在外。唯一可庆幸的,是被铺很干净,看得出做工很好,而且难得地干燥松软。

这样的环境,比她刚穿越过来时住得更糟,更别说她已经在舒适的浣花轩住了大半年,感觉就象是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偏偏身边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还有一个母夜叉级的人物时刻盯紧了自己。

春瑛一边腹诽,一边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衣外裙,挽好头发,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便冲了出去。楼梯口处,那母夜叉已经倚着梯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她出来就骂:“慢腾腾的,笨死了!你这样也配做大户人家的丫头?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然后把手里的衣物扔给她:“快把这几件衣物洗干净浆好,再给我烧一壶酽酽的茶来,后院要打扫干净,前头店里的地也该擦了,巳时二刻我兄弟就要开门做生意,你给我手脚麻利些!还有,别忘了喂狗!”正要转身,脚下一顿,又补充一句:“先去给我做早饭!我要吃街口老姜家的馒头,当心他短了斤两!”

这位就是石掌柜口里只是“性子有些凶”的姐姐,夫家姓程,别人都称她为程大娘。她丈夫长年在外跑小生意,贩些松江棉布道北方村镇去卖,一年里倒有十个月不在家,她便带着一对双生儿子跟弟弟住在一起,彼此照应,她自己家的小院实际上就在附近,只需每隔三五天回去打理一下。

石掌柜自小就由跟这个姐姐亲近,性子又软和,被她管得越发没了脾气,对两个外甥也极好。双生子程苏洛、程苏伊两人,年仅十岁,平日里最爱调皮捣蛋,似乎是认准了舅舅的软心肠,有恃无恐。

春瑛自从来了,就被这一家子闹得有些心力交瘁,从清晨起床后就开始干活,除了吃饭时间可以略歇口气,要一直忙到上床前。日日疲于奔命,简直没有一刻是闲着的。石掌柜说他姐姐“要找个人帮忙”,春瑛私下猜想,她需要的真的仅仅是一个人吗?

春瑛抱着衣服到后院,匆匆打了一盆水先浸泡一下,然后跑到厨房烧一壶水,再上楼拍石掌柜的房间领买早点的钱——问程大娘要是行不通的,那只会惹来骂声——结果石掌柜一脸为难了:“姜一奇那厮惯会短斤少两,做的馒头肉馅儿也太油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馒头真有肉似的,可惜都是肥肉!我可不爱吃他家的。”

春瑛大卫讶异:“馒头是有馅的吗?!”有馅的…那是包子吧?!

石掌柜看起来却比她更讶异:“没馅儿的怎能叫馒头呢?馒头当然是有馅的!”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姐姐爱吃你就买她娘仨儿的份,我的嘛…你道街尾贾嫂子那里给我买一碗豆腐脑,浇两份卤,记得多给一文钱。”他有些扭捏地掏出 三十文钱给她:“记得替我带声好儿,叫她家冬哥儿下了学堂记得来我这儿一趟,上回我答应了帮他买一本新字帖…”

春瑛眼角一跳,接过了铜钱:“石掌柜,你…”

“小春!滚哪儿去了?!快给我端洗脸水来!”程大娘的大喝打断了她的话,她也顾不上打听石掌柜的八卦,飞快地揣好钱,跑下楼打了一盆水,抓过手巾,便冲上后楼:“水来了。”

程大娘夺过水盆,劈头便骂:“慢腾腾的,都在干啥呢?!你偷懒了是不是?!”骂完就催两个儿子梳洗穿衣,双生子中大的苏洛在偷笑,小的苏伊得意地朝春瑛做了个鬼脸。春瑛撇撇嘴,转身就跑了,回到厨房时,锅里的水正好烧开。她忙找了茶叶罐出来,却是一只描银的铜罐,打开盖子,里头还有一把小铜匙。春瑛心里想着这石家倒也讲究,喝茶的做派学足了高门大户呢。她照从前学过的,舀起满满一勺茶叶要往壶里倒,冷不防从身后伸过一只手来,夺下她手中的茶叶罐,接着便是程大娘的厉声喝斥:“死丫头!谁叫你碰这金贵东西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卖了你都弄不到二两回来!”

程大娘小心翼翼地收好茶叶罐,又回头狠狠往她身上打了两下:“怪不得会被人撵出来呢!果然笨死了!连茶都不会煮!”

春瑛又惊又怒,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地问:“请问大娘,你要喝什么茶?”整个厨房就只有这一罐可以称之为茶叶了,也许前面店铺里也有,可店门是锁上的,在石掌柜开门前,她都没法进去。

程大娘鄙视地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便告诉她该怎么泡茶。

原来这程大娘不像侯府里的少爷小姐们那么口味清淡,极少喝茶叶煮成的茶。她素日喜欢的,是把面粉炒香后,兑了开水,再加上芝麻杏仁之类的干果,冲泡而成的茶,俗称“面茶”。

这种茶与其说是提醒的饮料,倒不如说更像一种小吃,程大娘每逢要做重要的活计时,便要在早晨吃一碗面茶,中午饭就省下了。

春瑛照着她教的泡了四碗面茶,期间被骂了无数次,待石掌柜与程家兄弟下楼吃茶时,又要忍着饥饿,跑到街头与街尾买馒头和豆腐脑。

卖馒头的老姜,长着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手上速度很快,转眼间便用荷叶包了馒头递到顾客面前收了银子立马就要招呼下一单生意了,春瑛记起石掌柜和程大娘的话,留了个心眼,暗下一算,便抗议道:“三文钱一个馒头,我给了你十八文买六个,你怎的少给我一个?”

“是么?我记得你直给了我十五文,小姑娘记错了吧?”老姜笑眯眯地望着春瑛,手里仍在忙个不停。

“这里人都看见了,明明我给了你十八文!”

人群里有人笑话了:“老姜,别欺负人家小孩子,你那点儿伎俩顶多能骗骗外乡人罢了,满福宁街谁不知道你的底细?”

老姜讪讪地夹了一个馒头给春瑛,回头低声骂了那人一句,又开口吆喝:“刚出锅的馒头咧,又香又软,个个都有肉——”手上不停地忙活着。

春瑛抱着馒头挤出人群,心里却记住了一个地名——福宁街。这是什么地方?她从没听说过,至少在侯府与福隆寺附近都没有,而且,这个街名实在是太过“吉祥”了,她不由得怀疑,整个北京城是否有不止一条“福宁街”?小陈管事既然敢把她送到这里,石掌柜一家又未禁止她外出,就应该很有把握她不会被人发现。她虽不知道当天马车走了多久,但这里也许里侯府很远。

然而…就算她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有什么用呢?就象小陈管事说的,她一家人都在侯府的控制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能抛下亲人逃走吗?别说这些亲人对她是真心关怀,她狠不下这个心,光是她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身份又是奴婢,跑出去能安然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不是作为逃奴被抓回来打死,就是被拐卖道别的地方,过上比现在凄惨一百倍的生活。经过青儿和莲姐的死,她再也不敢心存奢望了,她心里非常清楚,现在自己的身份有多么的卑微。也就是运气好,遇到了心地好的主子,不然莫名其妙被人打死了也是白搭。

春瑛打了个冷战,匆匆加快了步伐,往街尾走去。那里有一个卖豆腐脑的小摊,摊主是一个寡妇,夫家姓贾,别人都叫她贾嫂子,年纪不过是三十来岁,自从丈夫去世,便带着两个女儿芸姐、莉姐和年幼的儿子冬哥艰难度日。她为人正派,从来不跟前来买豆腐脑的男子随意说笑,做买卖也公道,因此这条街上的人都敬她,其中不乏对她心存仰慕之人,只是碍于她有三个儿女,才止步不前。根据春瑛的观察,石掌柜很有可能也是其中一个,而且非常有眼色地击中贾嫂子的软肋,对她的儿女极尽关怀收买之能事。

春瑛买了浇上双份卤的豆腐脑,又传了石掌柜的话,原本站在一边帮忙收钱的八岁男孩眼中一亮,迅速看向母亲。贾嫂子手上一顿,微微笑道:“如此多谢掌柜了,冬哥儿,下了学记得去,待会儿我把买字帖的银子给你,可不能叫掌柜的花钱。”冬哥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有气无力的应了。同样在摊子上帮忙的两姐妹则互视一眼,由低头继续手中的活。

春瑛心中略猜到一些,但她也没那闲心管别人的事,随口招呼一声便走了,赶紧赶慢地回了云想阁,才进院子,便听到程大娘在抱怨:“…从哪儿找来的笨丫头?!什么都不会,做事还慢腾腾的!从前没她时,我一个人早把这些活都干完了,还能扎上几朵花呢,哪里还等到这时候?!”

石掌柜赔笑道:“姐姐,她还小呢,怎能比得上你?不懂就慢慢教嘛,别吓坏了她。好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比咱们小门小户的皮实。”

“放屁!大户人家又如何?不过是个丫头!还是被撵出来的!但凡她主子有心留她,也不会放到咱们这儿来呀?你等着瞧吧,她肯定回不去了,不好好调教调教,哪里用得?!”

春瑛死死咬住下唇,正要进屋,却听到石掌柜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这可说不准,你知道那天小陈管事是怎么说的吗?”她脚下一顿,立刻摒住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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