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谢惊得目瞪口呆,他只道周康举手投足风采不凡,妻子儿女又那么有排场,处处都透着贵气,可见那侯府是多么的了不得,谁知不过是个虚架子罢了,真的到了要紧时候,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的。
想了想,他咬咬牙:“大人,卑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只怕说了您要生气。”
周康见他真心为自己着急,早已有了好感,哪里还会生气:“你尽管说,我深知你为人,绝不会生气。”
刘谢便把心一横:“听说令公子千万百计要进淮王别院…”
他才说了这半句,还未讲到正题,周康已经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行!棣儿今年才十六岁,不过是一时不察受了奸人蒙蔽,即使犯下大错,我为人父母,也不忍心叫他病中还要受苦,况且他若真的认下罪名,休说性命是否得保,这辈子的前程也尽毁了,叫我如何忍心?方才蒋友先那厮已是提过了,让我骂了出去。怀德(刘谢字),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但这话真的不必再说。”
刘谢忙道:“大人误会了,卑职不是那个意思!”他赶紧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令公子既然曾经受卢孟义蒙蔽,想必多少知道些内情。他年纪虽小,却聪明过人,怎会不知道事情轻重?可他仍旧依卢孟义所言行事,想来必有缘故。”
周康看了刘谢一眼,沉默片刻,方才道:“你说得不错,卢孟义与蒋友先都是我岳父门下清客,原是我到清河上任,岳父怕我不熟悉地方政务,才特地遣了他们来助我的。若说卢孟义背后真有什么人,能让棣儿言听计从,十有八九便是…”
刘谢心道那两位先生虽然都是才学心计过人之辈,但在地方政务上只怕还没有自己熟悉,到了清河这么久,也没见他们正经处理过政事,整天不是上外头四外跑,就是跟人吃吃喝喝收好处,哪里是来做帮手的?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只道:“大人既然心里有数,为何不请您岳家出手相助?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将您从这件事里头拉出来罢了,至于淮王,自然是罪有应得。您原本就是清白的,难道他家还能见死不救?他既是您的岳父,您出了事,他又能得什么好?”
周康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且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刘谢见状也不好再劝,一礼告退,出得门来,又遇上周康跟前的书吏,满面庆幸地拉住他:“好刘爷,你总算回来了!县令大人说了,衙门的事要暂时交托给你呢,钟县丞也告了假。如今有好几处乡镇报上来说,雪大压塌了房子,有好几个人死伤,既要安置受灾的百姓,又要派人清理官道上的积雪,还要安排各乡里胥四处巡视,以防再有百姓房屋倒塌,样样事都急等人处置。你赶紧随我去吧!”
且不说刘谢如何为公事忙乱,周康听了他一番话后,心下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他并不是傻子,明知道岳父一家靠不住,自己又实在冤枉,怎会不想些法子自救呢?他很快就去了后衙主簿宅子里,找自己的儿子周棣。
周棣原就受了凉,又使了苦肉计,使得风寒加重了,发了两日烧,这时刚刚退了烧,瞧着精神也好了些。周康问了他几句病情,得知他已经没有大碍,还不肯信,又叫了婆子来问,得知儿子的病确实已经好了大半,这才放下心来,摒退左右,开门见山地问:“这些日子因你病着,我不曾追问什么。如今你既然好了,就给为父说说,当日卢孟义是如何哄骗的你?”
周棣一听,脸色又刷白了:“父亲…”
“你要老老实实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能漏!”周康严肃地道,“有人将事情报上去了,还给我安了个不小的罪名,若我糊里糊涂地成了替罪羊,我们全家都没有好下场!你外祖父一家少不得也要受些连累。棣儿,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周棣咬牙低下头:“儿子…当真是受了卢先生的骗,事先并不知道那淮王别院里有什么。卢先生当日说,让我想法子先进去,然后再寻借口把他也带上。我临摹杨宗元的字时,他就可以空出手来去四处搜寻。儿子当真不知道他是冲那淮王藏宝去的!”
周康眯了眯眼,盯着儿子:“给我说实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伤心,想不到一向乖巧优秀的儿子居然会为了外祖父,对自己这个亲生父亲撒谎!而且明知道父亲有难,也不肯说实话!
周棣被他盯得心慌,头垂得更低了,咬咬唇,眼圈就红了:“儿子错了…其实是卢先生说…朝廷的人早已将淮王府与所有淮王名下产业都搜了个底朝天,始终未曾找到淮王的罪证,有消息称淮王被擒之前,曾派亲信到清河来,想必是将什么要紧东西藏在别院里了。他若得了这份大功劳,不但父亲与外祖父都能受惠,他自己也能搏得锦绣前程。儿子一时听信他的花言巧语,想着父亲无端受累,被贬至此处,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就想帮帮您的忙…”
周康忽然冷笑一声:“你如此孝顺,又是这般光明正大的理由,为何到今日才将所谓的实情告诉我?!”
周棣张张嘴,心虚地道:“儿子…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生怕父亲知道了责罚…”
“你是害怕,害怕得宁可使苦肉计,也不愿对我这个父亲说实话!”周康猛地站起身,心里又是气恼,又是心酸,“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耍的那点小聪明?!”他握了握拳,见儿子害怕得浑身发抖,终究还是没忍心,甩袖走了。
当日前衙刚传来消息说卢孟义失了踪,淮王别院里还有个藏了财宝的暗室,儿子这里就叫小厮拿茶盘盛了雪送进屋里,半个时辰后病情就加重了,那用过的茶盘放在外间,却滴了一地的水。他好歹也做了大半年的县令,断过几个案子,这么明显的事实,还会看不出来么?这满院的丫头婆子也不是瞎子。可惜,儿子一心只想着外祖家,何曾将他这个父亲放在心上?竟然对亲生父亲也耍起心计来了…
周棣看着父亲离开,身上一阵阵地发冷。父亲说的“苦肉计”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露了破绽?更要紧的是,父亲是不是察觉到了真相?若是这样,外祖父一家难道就真的逃不过去了么?那叫他一家人如何是好?
他犹自在那里心乱如麻,冷不妨从门外窜进一个人来,吓了他一跳:“谁?!”
来人却是他的亲信小厮奉砚,此刻正一脸焦急:“大爷,不好了!蒋先生走了!”
周棣哪里还顾得上蒋友先?一摆手:“走了就走了,这等人留着也是无用,反而要担心他什么时候露了口风,早走早干净。”他捂嘴咳了几声,觉得嗓子眼儿里痒痒的,难受得紧,心想装病也别装成真病了,还是尽早请了曹玦明来开方子吧,这两日请的大夫根本就不顶用,可别把他的身体弄坏了。
奉砚却急得直跺脚:“大爷!蒋先生不但走了,还在走之前把卢先生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小的方才去前院瞧了,连一片纸都没留下!”
“什么?!”周棣一惊,马上反应过来,“卢先生当日出门去淮王别院时,可是回过屋?!”那他当日交给卢孟义的那本账册…
“可不是回去过么?!”奉砚眼泪都要出来了,“他还嘱咐了身边侍候的小厮,不许任何人进他屋子的,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东西不能叫人看见。这几日小的光顾着照顾大爷了,前院卢先生的屋子又叫老爷派人看管起来,不许人进去,小的就没顾得上,想不到蒋先生居然收买了看管的衙役,将里头的东西都搬走了…”他抽泣两声:“蒋先生这是要到哪里去呀?!若是回了京城侯爷那儿,倒还罢了,若是瞧着外头风声不好,投了侯爷对头那儿,可就大不妙了呀!”
周棣只觉得眼前发黑,忽地喉咙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惊得奉砚大喊:“大爷!来人啊!大爷吐血了!”他却身上软软地,歪倒在锦被之中,早已人事不知。
第四十四章野心
蒋友先站在西城门外,回头看一眼那熟悉的清河县城墙,冷冷地哼了一声。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心想,“周康不识人才,我又何必留下荒废光阴?如今淮王别院事泄,京城里自有人会咬着不放,周康是保不住了,虞王侯府只怕也要坏事,傻子才会跟着王家一起倒霉呢!我会投身侯府,也是指望着日后能有好前程,否则谁愿意巴结那群无能的勋贵纨绔?如今我有了那本账簿,只要找到好下家,一个小小的官职又算什么?日后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他一想到日后的风光,心就热了,偏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极煞风景的声音:“让一让,让一让!你挡着路了。这里人来人往的,你怎么杵在大道中间发呆呀?!”却是个推着装满货物的小车往城里走的男子,看打扮显然是哪家商铺的伙计。
蒋友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我是谁?居然敢叫我让路?!”
那伙计翻了个白眼:“我管你是谁?县太爷还下令说不许闲杂人等故意阻塞道路,妨碍百姓行走呢,你又算哪根葱?!”
蒋友先气得吹胡子瞪眼,只是眼见着过路的人越来越多了,都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他想起自己怀里还有本账簿,万一惊动了县衙,周康派人将自己捉回去,反而难脱身了,便悻悻地甩袖走人。那伙计在他身后啐了他一口,继续推着小车往城里去。
蒋友先心中忿忿:“得意什么?好好的官道,弄得如今象菜市场一样,象什么样子?将来我若成了一方父母,绝不会象那周康一样,下这种无稽的政令!”
他继续往城外走,不多时就遇上了葛典吏。葛典吏今日与平时不同,特地穿了件不起眼的旧衣,还戴着顶斗笠,鬼鬼祟祟地避着人,似乎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身份。蒋友先一见就有些看不上:“你这是什么样子?事情做都做了,还藏头露脸的。”
葛典吏偷偷看了周围一眼,冲他讨好地笑笑,道:“下官已经雇好马车了,先生可以直接坐车到淮城去。只是先生为何一定要去淮城呢?直接回京城岂不更好?”
“你知道什么?”蒋友先傲然道,“淮王藏宝的案子,无论朝廷派谁来查,肯定会落脚在淮城。你以为清河这种小地方,有资格招待钦差么?”
葛典吏有些迟疑:“即便钦差可能会在淮城落脚,先生也无须…”
蒋友先瞪他一眼:“我自有分寸!你只要照我的吩咐行事即可,其他事少管!你难道就不想高升么?!”真是废话,他留在淮城当然是为了看风向,如果虞山侯府有本事帮周康将这次大祸解决了,他当然不会冒着得罪虞山侯、落得背主恶名的风险去另投他人,但如果周康坏了事,虞山侯府自顾不暇,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葛典吏缩了缩脖子,虽然心中不满,但始终还是野心占了上风:“是,下官明白,一切就托赖先生了!”
见他乖觉,蒋友先的神色也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是有才干的,只是不讨周康的欢心,等我得了贵人青眼,自不会忘记提拔你。你要记得我先前嘱咐的话,好生留在清河充作内应,随时听我号令行事。你虽只是区区小吏,但世上的佐贰官,也有高低之分,谋个好衙门,总比你窝在这鸟不生蛋的清河县来得强。”
葛典吏面露喜色,谄媚地行了个大礼:“下官谨尊先生吩咐!”
送走了蒋友先,葛典吏看着远处的清河县城,觉得有些恍然。他这回真的有望高升了吗?若真能到更高、更好的衙门去当差,冒点风险又算什么?想当初黄念祖坏了事,清河县没有县令,钟淮以县丞代县令职,在这清河一地,除了钟淮,就数自己最有权势地位,谁不敬他三分?他安心搂着银子,出了门连钟淮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日子过得多美!
可惜这一切都被周康破坏了!他明明还是清河县衙的典吏,手里却半点权力都没有,刘谢一介小吏居然仗着有周康撑腰,就一跃居于他之上,不但品级上踩着他,还故意坏了他的事,背地里告状,害得他接连受到周康与钟淮的厌恶,地位在县衙里一落千丈。本以为县令太太来了以后,对他老婆女儿青眼有加,他翻身有望,谁知那县令太太更可恶,莫名其妙就翻脸不认人,把他老婆女儿当着众人的面赶出门来!
想当初县令太太不待见钟淮家眷,也不过是将她们晾在厅里坐了两刻钟,如今居然直接轰了他妻女出门,他还有什么脸面?!还有,他女儿容貌俏丽,人又聪明,谁见了不喜欢?她对周家的儿子一片痴心,原是周家的福气,那小白脸居然敢嫌弃她!凭什么?!不过就是有个做侯爷的外公,说白了也就是个县令的儿子,小小秀才,还敢挑三拣四的。他只是往府里几个相熟的佐贰官处递了个信,背后告周康一状,那小子就害怕得病倒了。
“这还不够呢!”葛典吏得意地在心里想着,“等到周家和那什么侯府都完蛋了,我看你小子还有什么可傲的!到时候我升了官,我闺女就是高官家的千金小姐,能不能看上你,还要看你的造化呢!”
葛典吏犹自在那里幻想着将来的美梦,不觉身后的大道上灰尘滚滚,却是一队商队驾着装满货物的马车走过。他吸了几口灰尘,不由得呛得咳了半日,回头去看那商队,本想骂几句的,猛一瞧见商队后方负责押后的两人都是熟面孔,却是那淮城大商人赵三爷跟前的亲信,眼珠子转了两转,一脸怒容就换上了笑,热情地迎了上去:“我道是谁,原来是您两位,怎么?这是要押送货物上外地去?”
那两人本来无意搭理他,只是见他主动打了招呼,倒不好无礼,只好由其中一人上前应答:“是啊,葛大人好?您今儿怎么有闲情出城来逛?”
葛典吏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旧衣,本来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身份的,暗暗后悔,但已经骑虎难下了:“哈哈,今日天气不错…”
天边打了个惊雷,乌云滚滚,似乎又要下雪了。
那人盯着葛典吏,后者忍不住老脸一红,忙将话题扯开:“这样的天气,二位还要押送货物,实在是辛苦了。”
“为老板做事,这是应该的,说什么辛苦?”那人显然也不想多谈,“我们要赶时间去码头,先告辞了,等我年前回转,再来请葛大人喝酒。”
葛典吏哈哈笑着与那人揖手作别,看着商队一行人远去,再瞧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留意到自己跟商队的交谈,暗暗松了口气,忙将斗笠拉低了些,急忙往城门方向走去。
他没有留意到,身后不远处的商队里的那两人悄悄打量着他,一直看着他入了城,才压低声音相互交谈:“他是清河县衙的人,好好的怎会打扮成这样,到城门外守着?莫非是发现了我们此行货物的秘密?”
“不可能,若他真有怀疑,早就报上去,带着衙役来抓人了,大概只是凑巧而已。”
另一人望向前方一辆马车上被封得严严实实的车厢,冷哼一声:“管他是否起疑,只要我们到了码头,上了船,谁都休想从我们手里把人带走!那两人肚子里,可有朝廷最想知道的秘密!”
刘谢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周康情绪低落,正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对政事已经完全袖手不理了,整日窝在后宅里看书练字,原本他儿子周棣忽然吐血,病情加重,他还十分关心在意,一天过去探望几回,但不知为何,周棣病情好转后,他反而漠不关心起来,也不肯见妻子,每日只在外书房起居,谁来找他都不见,只有女儿送点心吃食过来时,他的脸色才好看一些,但只要女儿一提起母亲、哥哥或外祖父如何,他立刻就沉了脸色。
至于钟淮,也因为妻子病重,不得不从衙门里告了假。他特地从淮城请来的名医还真有两把刷子,钟太太吃了其开的药,病情总算有了好转,只是不太明显,而且病情仍然危急。钟淮为家事烦心,根本就腾不出手来照应公事,只能将所有的事务都交托到刘谢手上。
因此刘谢不但很忙,压力还很大,他做了十年小吏,却从未做过主官。幸好他对县衙的事务十分熟悉,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去问一声钟淮,后者也一定会给予帮助,县衙上下众人也都齐心协力助他,因此他勉勉强强稳住了大局,倒也将清河县上下治理得象模象样。周康知道后,还高兴地夸他:“怀德,你是有大才干之人,经此一番历练,日后即便是主政一方,也能得心应手了。”说得刘谢心花怒放,心下暗爽。
青云也为干爹的成绩而自豪,虽然在政事上,她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帮他搞好与职场同僚之间的关系还是没问题的。她听说钟太太的病情反复,心里感激钟淮对刘谢的帮助,便去问曹玦明:“钟太太的病是不是很危险?虽然他家已经请了一位大夫,但如果曹大哥你有什么好法子的话…”
曹玦明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钟太太的病情并无大碍,他家请的那位大夫,可是极有名气的,若真有凶险,他早就寻借口辞去了。既然他还留在清河,可见钟太太一定能好起来!”
青云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五章破绽
青云坐在钟家宅子的前厅,有些心神不宁。
昨日曹玦明那番暗示意味颇浓的话在她心里引起了滔天巨*,她开始怀疑钟县丞的太太是不是真的病重了,如果说给她治病的大夫向来是习惯避开垂危病人的话,那清河县城里流传的钟太太病得快死掉的传闻就很可疑了。到底是这个大夫故意将钟太太的病情说得重了,好在治愈病人后为自己搏个好名声,还是钟家人有意为之呢?
钟太太一直身体不好,时不时病倒几日,但也不过是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虚弱是有的,但还没到危及性命的地步。这一点曹玦明可以证明,而且他就在钟太太发病前两日,才为她诊治过,确定她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了。钟家传出她病重的风声,是在入冬后下第一场雪那日。那一天周康之子周棣病倒了,师爷卢孟义找借口进入淮王别院,打开了藏宝的暗室,然后在被人发现踪迹时逃走,从此下落不明。钟太太的病,会不会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呢?
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了,青云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换上了微笑,起身相迎:“胜姐。几日不见了,钟太太的病怎么样了?”
钟胜姐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神色透着憔悴,顶着大大的熊猫眼,小脸黄黄的,半点脂粉都没上,头发也只是简单地盘了两个丫髻,看得出没有精心用头油梳就,因此落下了几根发丝在鬓边晃荡。她只穿着家常旧衣,听了青云的话,勉强露出一个笑:“你有心了,我娘的病已经好些了,昨儿还吃了一碗粥呢。”只是刚说完,就红了眼圈。
青云心里又迟疑了,钟胜姐年纪还小,不过是初中一、二年级的小姑娘,就算骗人也不可能骗得这么象,她又不是穿越或重生的!莫非钟太太是真的病重?
青云便道:“你放宽心吧,钟太太一定会好起来的。”
钟胜姐感激地看着她:“谢你吉言。”又道:“家里为母亲的病情忧心忙乱,你来了也顾不上招待,丫头们居然连杯茶都忘了上,实在是失礼,你别见怪。”
青云忙说:“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客气的?我还缺你家这杯茶喝?”又将随身带来的小包袱打开:“这些药材是我问了曹大哥和钱老大夫,特地从医馆里弄来的,有温养补气的功效。他们两位都说,应当跟钟太太吃的药没有冲突。你问一问你家请的那位大夫,若是可以,就把这些药材切碎了,混在粥里煮,钟太太吃下去,对身体也有好处。”
钟胜姐忙道:“东西虽易得,难得的是你这片心。”
青云笑着将药塞进她手中:“钟太太现在可醒着?我想去看看她。”
钟胜姐怎会拒绝?忙应了,又唤了母亲身边得用的婆子来,将药材交给她,仔细叮嘱了,只要大夫说可以,就放到母亲的汤水米粥里煮去。其实这话若只是青云说,她还要犹豫几分,但曹玦明发过话的,绝对靠谱,只是青云说了,她才顺水推舟地答应先问一问大夫。
青云在钟胜姐的带领下来到钟太太的房间,屋里果然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不过这回的药略有些变化,不再是补药了,反而象是一种治风寒的方子。青云嗅了好几下,暗暗分辨着其中都有哪几味药材,默默记下。
钟太太虽然卧病不起,看着脸色也比那日苍白了许多,带着不健康的青灰色,但神智还算是清楚的。她见到青云来,也很是高兴,听女儿说青云带了补身的药材来,还很感动:“难为你这孩子了,怎么想得这样周到?大夫也说,我身子太虚,正该煮些药膳吃吃,药补不如食补呢!”
青云向她行了礼,又凑到跟前细细打量几眼,钟太太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头:“青姐儿,你怎么冲着我看?”青云笑道:“我瞧着您精神不错,气色也好些了,可见您的病很快就要好啦!”还拉过钟胜姐:“胜姐也来瞧瞧,是不是这样?”
钟胜姐天天都看着自家母亲这张脸,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只当青云是在宽慰自己,便勉强笑了笑:“你说得是,娘的面色跟前几日一模一样,可见病情并没有恶化。大夫说了,病情没有加重,就意味着要痊愈了!”
青云动作顿了一顿,心下疑惑顿起:病人的病情每日都有变化,不管是恶化还是好转,面色总会有差异,就连晚上有没有睡好、进食的胃口如何,都会导致面色的变化,怎么可能会接连几天都一模一样呢?
她再次仔细打量钟太太,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除了对方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得不象是病人…咦?慢着,怎的钟太太脖子上的肤色只是透着苍白,不象脸上那么青呢?再看手上,也是一样的。
她心下生出一计,便假装要替钟太太整理床铺和枕头,让对方坐得更舒服些,凑得更近了,隐隐约约闻到一股子香味,顿时呆了一呆。
她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出生日期,一直以来都是算的大概的岁数,到了秋冬季节,便估计自己已经满了十一。在这个时代,十岁以上的女孩子,已经可以算是姑娘家了,做父母的要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女孩子也不能象小时候那样随便出门,跟外男接触更是多了禁忌,等满了十二、三岁,这些限制就更多了。青云本是孤女,干爹刘谢又没有做父亲的经验,常常纵容她,除了高大娘会教她些规矩习俗,她是过得自由又自在,完全不按世人的习惯来。但表兄曹玦明却非常自觉地套入了父兄角色,不但时时劝她些姑娘家该知道的规矩,偶尔还会给她买点儿脂粉针线或小首饰。不过,因为青云还是小姑娘,他认为即使用用脂粉,也不该太过张扬,因此买的都是些质量上乘却香气十分清淡的品种。
他最近送她的一盒脂粉,就是钟太太身上的这股香味。她还记得他是在哪里买的,说来也巧,那家胭脂铺子就开在医馆隔壁,她还去逛过。店里卖的脂粉,什么颜色都有,从完全的雪白、只带了些许绯色的浅粉,到大红、艳红甚至是凝固的血一般暗沉的深红,全都齐了,甚至还有黄色和浅赭色的粉,据说是给肤色太过苍白的女子用的,配上合适的胭脂,会显得女子气色极好。
青云看着钟太太的脸,心里已经为她配好了合用的脂粉,其中一种浅黄的,还有一种白得有些青的,加起来就能让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病态,还有唇上,也要抹上白色或淡蓝色的唇脂,但不能抹得太光滑了,得印出干涸的裂纹来。这也不难,她知道有几种丝织品是带有皱纹的,恰好钟太太枕边放的手帕就是其中一种料子…
一旦起了疑心,钟太太身上的破绽就很明显了。她的脸和脖子根本就是两个颜色,虽然看着虚弱,传闻似乎已经病重到快要不行了,但每次见青云,她都精神很好,说话也不会说不到两句就大喘气,可见这病情并不如传闻中那么严重。不过她拿东西时是真没力气,想想钟胜姐说她难以入食,偶尔吃了碗粥就全家都欢喜得不行了,估计为了装得象,挨饿挨得很辛苦吧?
青云看着她倚在床头,偶尔低头轻咳两声,女儿喂她喝口水,她便拿帕子拭拭唇边,心中一动,找了个机会又假装去替她整理枕头,悄悄儿顺了她刚才用过的一条帕子。
反正她床头有两三条,平日里太太小姐丫头婆子们用的更多,少一条也没什么吧?
回到家里,青云立刻就将帕子拿出来对着窗外的雪光细看,清楚地看到上面有略带点儿黄的白色脂粉的痕迹,还有一种浅黄色的不知名油脂。她嗅了咋上头的味道,再拿出曹玦明给她买的脂粉一闻,果然是同一家店的出品!
青云冷笑了下,又将先前记得的药名默写出来,连同帕子一起拿上,到了前院找曹玦明,将自己的发现一一告诉了他。
曹玦明沉默片刻,才道:“钟大人兴许只是想避祸,周大人让把守淮王别院的官差放周公子与卢孟义入内,可是经过钟大人的手的,被卷进这种事里头,他也是为难。你别太深究了。”
青云却道:“他想避祸,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但他要装假,也装得太过分了吧?至少他女儿是不知道实情的。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天天为了母亲担心得瘦了一大圈,他倒是沉得住气!”
青云心中为钟胜姐不值,但这是人家家庭内部矛盾,她还是没有多事地揭穿,只是从此以后再去钟家,便只见钟胜姐,极少到钟太太跟前了。钟胜姐要是在她面前为母亲的病情忧心,她就一律说钟太太定然平安无事。钟胜姐虽感激她的吉言,却也觉得她每次总是重复差不多的话,未免敷衍了事,心下便有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