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融君见你摔手就走,忍不住哭着向姜五太太投诉:“五伯娘,你看她那副嘴脸…”
姜五太太紧紧皱着眉头:“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莫非是陈通判临时调动周通判手下吏员的事?可你表兄不是说过,那是陈通判自作主张么?但建房一事确实是府衙当前要务,眼下赶工要紧,你表兄暂时不好说陈通判什么,横竖周通判与刘经历都是能干的,定能把差事做好,怎的青姐儿反而想歪了呢?当初会把周通判与刘经历从清河调来,是因为乔大人的大力推荐,因此你表兄才如此信任他们的能力,只是乔大人要求别把这件事外传,你表兄就没提,想不到周通判他们却误会了…”
青云对姜五太太的这番话一无所知,她气冲冲地出了知府宅,便迅速归队了。周康与刘谢带着钟淮、两名吏员,以及一大群身强力壮的男女仆妇,各人或骑马,或坐车,随时就要出发。
周楠紧紧拉住青云的手,含泪对周康道:“父亲,刘叔,钟先生,还有青姐儿,你们一定要保重…有什么事千万要捎信回来。”
“知道了,不必再啰嗦。”周康翻身上了马,“吉门子庄离城不过二十来里,家里若有事,就派人来告诉一声。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向邓照磨的太太求助,再者,关通判家与吴推官家也是常来往的。要照看好家里,保重身体,别让父亲挂心。”
周楠泪眼汪汪地点头应了。青云与她再次告别,便也跟着翻身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城门外驰去。
第二十八章丈量
锦东府衙的工房书吏马留安,是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他是锦城府人士,算是半个本地人了,家中原也是世代耕读人家,在锦城府有些名声。只可惜他本人是个老童生,努力了十多年也未能考上秀才,家里人便托了关系,让他进了新开衙的锦东府做个小吏,慢慢熬资历搏升迁。他在文书上有些专长,很容易就成为了工房骨干,小日子过得不错,只可惜好梦不长。
锦东府领了朝廷的命令,要负责即将迁来的数万老兵的衣食住行,其中房屋是大项,早在年初朝廷有风声传来时,锦东知府龚乐林就命人开始动工了,负责此事的是主管水利、营造等事务的陈通判。这位陈通判来历不小,据说是当朝工部侍郎的堂兄弟,也有亲戚在户部任职,有他出面,无论工部还是户部,都不会给锦东府添麻烦,钱款与材料都是充足的。马留安的家人特地将他塞进锦东府工房,也有借这位陈通判大人之力,为他铺路的意思。
不过陈通判虽然有十分给力的人脉关系,个人能力却有些问题。龚知府把给老兵建房子的事交给他,有足够的钱财与材料,数千工匠忙了三个月下来,居然只建好三四百间屋子,据说有些还建得不够坚固,没法住人。龚知府再一查账目,有几笔款子的去向不清不楚的,分明有猫腻,找了陈通判来问,他又说不清楚,因为他对这方面的工作不怎么擅长,所以都交给手下的师爷去办了。碰巧,他平日里十分倚重的一位师爷,前些日子报说家里来信,老母病重,已经辞去了。这位师爷不在,他就无法解释账簿上的每一笔支出,无论谁问都是一问三不知。问起那师爷家乡何处,他却又忘了!
龚知府为此差点儿没气炸,一边命人将陈通判手下另外两个师爷看管起来审问,一边行文到其他州府通辑走掉的那名师爷。但在处理陈通判的时候,他犹豫了。目前工部与户部只拨了不到四成的款项,只要有陈通判在。剩下的六成多应该可以顺利全拨下来,万一这时候处置了他,朝中有人拖后腿,延误工程进度,岂不是坏了皇帝与朝廷的大计?龚知府无奈之下只能将陈通判狠狠骂了一顿。勒令后者亲自作出整改,务必要赶在秋天之前建好至少两千间结构简单而坚固的房屋,让老兵们到达后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由于不放心。龚知府最后还是忍不住亲自过问此事,每日里几乎是押着陈通判处理相关事务,还把府衙大部分人手都分派到工地上监工去了。
另一方面,新来的那位负责田粮事务的周通判,以及与他同来的刘经历,据说从前是在淮城那边的清河县任职。清河县曾收留过五千多流民,为他们盖房、分地,钱花得不多。却把有可能发生的乱子压了下去,还为县衙增添了不少收入,事情做得非常漂亮。朝廷上曾一度点明名夸奖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消息。如今他们到了锦东来,正赶上这建房的事。作为拥有丰富经验的人,龚知府当然不会放过了。他让他们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陈通判,并且时常给出提点与建议,因为陈通判的态度不够客气谦逊,他还发过火。听说陈通判为此没少在私下埋怨过龚知府、周通判与刘经历。本来和乐平静的锦东府衙,开始有些小波澜了。
马留安本是工房的人,原该跟着其他人一起到建筑工地上去才是,但有些不巧,他这人虽然读书不怎么样,性情却十分书生气,自认有些小清高。陈通判私下埋怨周通判与刘经历他们的事,工房众人皆知,谁也没吭声,他却糊里糊涂地多嘴,在工房里跟别人吐嘈,说陈通判自己不懂行,还要怪人家太懂行,是尸位素餐之辈。谁知陈通判手下的亲随正好路过听见了,他就倒了霉。陈通判也不多言,二话不说就把他调到了周通判手下,让他去荒野上风吹日晒,做那丈量土地的活计。
马留安才做小吏不足一年,原是个五体不勤的文弱书生,叫他写写字抄抄文书还罢了,让他去做费劳力的粗活?他哪里受得住?更别说周通判与刘经历被派到城外荒野上丈量土地,据闻曾遭了陈通判的算计,不但人手少,支援也少,住不好吃不好睡不好,日子过得更苦了。他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后悔不迭。
马留安从出城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无精打采的,到了吉门子庄,刚开始丈量工作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被烈日晒得晕倒了。其他人无法,只能将他送回住宿的地方休息。
吉门子庄很小,只住了十多户人家,而且大部分人的房屋都低矮窄小。龚知府是个不喜扰民的,因此府衙一行人前来时,带了三四顶大帐篷,是军队在草原上练兵时用的那一种,每顶最多可容纳二十人住宿,质量也过硬。另外,先前府衙派来探索的人在吉门子庄后头的长云山上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山洞,里头可说是风凉水冷,住上百人都不成问题,取水也十分方便。因此周通判一行人分两批,一批住山洞,一批住帐篷,剩下还有七八个女子,包括刘经历的女儿及其丫环,以及周通判家里的婆子们,则借住了庄子里的两间小屋,为此还给了村民四只羊和四匹粗布为代价。
马留安住的就是其中一顶帐篷。此时他们初来乍到,只有周家的几个家仆婆子在一名下县的吏员指点下将帐篷全都支起来,其他人则忙丈量的工作去了,刘经历的女儿带着丫环去砌灶、烧水。马留安躺在简陋的被铺上,四周地面上满布别人的行李,连个侍候的小厮都没有,也无人给他送碗水、打个扇子,他心里更苦了,开始埋怨家人,当初就不该把他安排到陈通判那种人手下办事。
陈通判虽然有得力的亲友,但他本人却没有才干,做事又糊涂,还心胸狭窄。日后能有什么前程?可怜自己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就被打发到这荒野上来。周通判与刘经历带着区区几个人,懂行的没几个,如何能在期限内量完一万多顷地?他们要是完成不了,日后定会吃挂落,自己也要跟着受责。还说什么前程呢?能够平安脱身就谢天谢地了!
马留安越想越伤心。不但觉得头晕,身体发凉,还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一时间,手也疼。脚也疼,连坐起身都没力气,他想自己可能病得很重。病得快要死了。
这时候,帐篷外有人轻轻走过,似乎是两个小姑娘,在小声说话:“姑娘,刘老爷那里够人你使了,你就别去了,你又不会用那什么绳尺、步车。”
另一个小姑娘道:“就是因为不会用,才想去看看它们是怎么操作的。我原本还以为要弄些长长的麻绳。上面标上长度呢,没想到府衙已经有了现成的工具。看起来似乎挺简单的,我去看一看。明儿就能学会了。那样他们要是缺少人手,我也能帮上忙。”
“可是…”刚刚说话的小姑娘似乎有些迟疑,“外头太阳这样大。姑娘不怕被晒着么?那位马老爷可不就是被晒得厉害,才病倒的?”
马留安听到她们说起自己,连忙挺直了身体闭上眼睛,心里猜测这两个小姑娘大概是刘经历的女儿和她丫环。官宦人家的千金,不在城里老实待着就算了,还穿成个村姑的模样,他家里的丫头也穿得比她体面!还要跑到荒地里看人家怎么丈量土地,刘经历还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连教出的女儿也没个样子。
帐篷外的青云与柳二丫可不知道他此刻的心理活动,青云只是说:“我瞧那位马吏员身材瘦弱,显然是个文弱书生,又没做什么防晒措施,所以一晒就晕了。他这个样子,要怎么在这里长待?算了,你不用跟着我过去,到灶间煮些消暑的茶给他喝吧,给他弄把扇子,再弄个斗笠。我那儿还有些中暑时吃的药丸,也给他一颗。要是明儿他还不好,就得送他回城了。”
柳二丫连忙答应下来,青云便顶着个蒙了纱的斗笠,翻身上马往刘谢他们作业的方向奔去。柳二丫回到灶间去煮茶,不一会儿便连药丸、扇子与斗笠一起给马留安送去了,临了还道:“我们经历老爷说了,先生只管安心歇息,不必担忧公务,保重身子要紧。若是到了下晌,先生仍觉得身上不舒服,还是早些返回城里的好,请医问药什么的都方便些。”
柳二丫送完东西就走了,马留安呆呆地躺在帐篷里,看着手边的消暑茶、解暑药、扇子和斗笠,心中百感交集:原来这世间还是有好人的,刘经历瞧着平庸,可他父女俩都是良善人。听说他们与周通判交好,周通判待人也挺和气,还是个有才的,只是可惜他岳父家犯了事,连累他仕途也不见好,陈通判还曾经当众取笑过他呢。为什么这样能干又心善的好人得不到提拔,而陈通判那种无能又心胸狭窄的小人,就可以凭着裙带关系飞黄腾达,即使犯了大错,知府大人也奈何他不得呢?真是天道不公…
且不说马留安如何在心中默默向老天爷哭诉,青云很快就骑马到了刘谢那里,只见几个县衙调来的吏员正合力操作着一台结构简单的器械,似乎是两个卷着绳尺的转轴,呈直角分列,名叫“丈量步车”。使用时,需要一个人留在原地固定好它,然后一人执其中一条绳尺的尾端朝西,另一人执另一条绳尺的尾端朝北,呈直角方向拉着两条绳尺向外走,一路走,一路不停报出长度,等拉到绳尺尽头,正好是十丈,也就是一百尺。根据官府给出的标准,150丈为一里。青云心下算了一算,觉得其中的计算步骤还是挺麻烦的。
除了这种看起来似乎挺先进的丈量步车外,大多数吏员使用的是另一种更为简单的工具,看起来有点象是圆规,他们称之为“步规”。步规的两只脚距离是固定的,正好是五尺,使用步规量地,每一次量得的长度称为一“叉尺”,长十六叉尺,宽十五叉尺,就是一亩地了。
吏员们要在荒原上精确地量出土地的面积,平均分成五十亩一块的土地,划上界线,竖好界碑。由于土地是要平均分给老兵们的,因担心他们得了土地后会挑剔,吏员们做得格外认真细致,工作速度就慢了下来。半日过去了,也不过量了百多亩。
青云觉得这样不行,心下盘算了一番,便找到刘谢私下提了个建议。
龚知府之前说过,要从长云山脚下的吉门子庄出发,往北七十里,往西七十里,在这一大片土地上量出要分给老兵们的田地。七十里就是三十五公里,如果这一整片都是平地,都可以开垦成农田的话,则完全超过一千平方公里,也就是一万五千顷的面积,根本用不着量得太过精细了,四四方方地把地一亩一亩划好,边边角角不必去管它,这样也可以省下不少时间。若是有哪个老兵拿到地后嫌自己的废地多,那就把邻近的边边角角零散地块补偿给他就行。
刘谢与周康商量了一下,又问过同来的熟手吏员,觉得此法可行,便照着做的,果然提高了效率。众人都觉得一个月内完成任务并不是做梦,等差事办好了,他们也就有机会受嘉奖了,立刻觉得更有干劲了。
有人休息时抓起一把泥土细瞧,都笑说:“看起来是能种出粮食的土地,若是侍候得好,用不着两年就能丰收了,说不定比咱们那里还强呢!”
另一个人便笑话他:“你若真的动了心,大可以向府衙买一块地去!这地便宜得紧,比在南边买地划算多了。就怕你找不到人手耕种,只能抛荒!”
那人便不服气了:“谁说我找不到人手?大不了雇几个东秦人得了!先前不是总有东秦人过来给我们做长工么?只不过这两年少了许多罢了。”
青云正在一旁帮着计算土地面积,做标签,登记入册,闻言心下微微一动,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买地种粮食什么的,回报太慢了,刘谢可能只在这里待三年,她还是不要费这个事的好。况且她在此地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未必能找到人耕种呢,倒是可以找找其他来钱的法子。她虽有几百两积蓄,但每日支出不少,比从前在清河时花的钱多了,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太阳西斜时,众人收拾东西,动身返回吉门子庄。最接近村庄的土地基本丈量完毕了,明天开始,要往再远些的地方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骑马走着,青云趁机向一位熟悉丈量事务的吏员讨教,说话间,远远地瞧见吉门子庄外有人骑马等候。她定睛一看,却是曹i明。
他怎么来了?
ps:(经常看到这种忽然乱入的第三人视角叙事方式,我也试一试…)
第二十九章夜谈
曹玦明是送药过来的。他送的不外乎解暑的、治水土不服的、治外伤等用途的药,以及一种涂在脸上、手上或身上的油脂状半液体,可以大大缓解被风吹日晒伤害到的皮肤。若是在早上出发前,他送出这些东西,可能这一票大男人里没几个会对此有兴趣,但他在傍晚时送来,众人都已经吃过苦头了,对他送来的药自然热情无比。
此时天已经黑了,曹玦明又是走了远路过来的,身边除了马,就只带了一个麦冬,周康便留他们吃饭过夜,反正山洞里有的是地方。只要被铺什么的准备好了,住山洞比住帐篷舒服些。
曹玦明欣然答应下来,又去给马留安诊脉,开了点现成的药丸,并且给丈量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把了脉。他还拿出一个消暑茶的方子,材料都是现成的,让众人明日早起熬上几大壶,随身带着随时喝几口,可以大大减少中暑的可能。众人都十分感激,连马留安也十分给面子地在吃过药后,很快就爬了起来,跑到众人吃饭的地方向他表示谢意。
青云远远瞧着他与众吏员相谈甚欢的模样,暗暗撇了撇嘴。刘谢还在一旁十分感叹地道:“小曹大夫真是仁心仁术,怕我们在这吉门子庄受了苦,没处请大夫,还特地跑来给我们看诊。幸好他来了,否则我们还不知该拿马吏员怎么办呢!若要送他回城去,又腾不出人手来。”周康微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就连钟淮,也认为今日干活的辛苦程度远超他想象,他真害怕自己会撑不住病倒,有曹玦明在就安心多了。
青云心里更郁闷了,她又不能在这时候泼他们冷水,只得抿着嘴给他们三人都盛了满满一碗的汤面,肉臊子堆得高高的。差点儿没溢出来,心想多给他们点吃的,也省得他们成天嘴闲着没事做,净知道夸奖某人。
谁知刘谢见了这一大碗面,居然笑说:“青丫头,你越发贴心了。知道干爹辛苦了一天,腹中正饥饿难耐呢!”说罢就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周康也点头说:“可不是么?从前见了这样的面,我还要挑剔几分,今日却是顾不得了。青姐儿,好孩子。你替我叫一声我家的婆子,我记得我带了酱菜来,那个对着面条吃特有味儿!”而钟淮。居然就在这一小会儿功夫里把整完面吃完了,将碗递给青云:“麻烦姑娘了,再替我盛一碗吧。”
青云简直要暴躁了!
也许是张厨子今日做的面格外美味,也许是众人都饿得紧了,顾不上许多,今晚的面条被吃了个精光,张厨子不得不跟两个周家的婆子紧急多做了一锅出来,又迅速被分了去。众人吃饱喝足。都觉得身上疲倦得不行,便各自回住处休息了。青云将碗筷什么的丢给柳二丫与周家的婆子去洗,自己跑到村口的大石头旁透气。
荒原上的夜晚格外的黑。今日不见月亮,倒是夜空中挂满了星星,格外清晰明亮。青云靠着那块大石。寻了块平整些的草地坐下,抬头仰望星空,渐渐地,感觉到疲倦从脚底下往上蔓延。她今日也跑了许多路,在太阳底下晒了半日,还帮着砌灶、打水、捡干草做柴火,其实她也是很累的,之前忙忙碌碌的,她没有察觉,现在一闲下来,就觉得四肢发沉。她低低呻吟一声,伸展了一下双手双脚,忽然不想动了。
风一阵阵吹来,白天的炎热渐去,只剩下夜晚的清凉。只是坐得久了,夜风渐渐由凉转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开始在心里告诉自己,应该马上起身回借住的小屋去,但是手脚却贪图舒适,不想挪动,她觉得也许再坐一小会儿也没问题。
一件柔软的衣服轻轻地落在她肩背上,挡住了侵骨的寒风,带来一阵暖意。青云下意识地往后一看,原来是曹玦明。他将自己原本披着的一件斗篷脱下来给了她,身上就只剩下了单薄的布衣。
青云本想将斗篷扔回给他的,但手刚提起,就改主意了。她现在觉得冷了的不是吗?有衣裳穿,为什么不穿?反正某人是大夫,吹了风着了凉也能治!
她便把斗篷拢得更紧了些,扭头看向别的方向:“你来做什么?”
曹玦明在她身边坐下了,方才道:“来看你。这里晚上风大,别着凉了,还是快回去吧。”
青云瞥他一眼:“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的。别说这些自以为关心的话,我还在生气呢!怕冷的话你就早点回去,回其他人那儿,反正刚才很多人都在夸你,你跟他们待一块儿不是更开心吗?”
曹玦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从认识你的头一天起,就骗了你,所以你总觉得我不可靠,是不是?无论我做了多少事,你还是不相信我。”
青云又扭开了头:“你想我相信你?那也该做些能让人相信的事。身为利益相关者,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无法让我信任。”
曹玦明不作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几日,我又去打听姜九爷的事了。”
这算是转移话题吗?青云忍下翻白眼的冲动,不去理他。
曹玦明好象没察觉到似的,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姜九爷在锦东行事,与在西北时大不相同,他在这里买入不少产业,有田地,有牧场,也有店铺,他经常跟人打交道,虽然都不曾深交,但酒友还是有几个的。他还两次买人,也雇人到家里做活。他告诉别人他有妻子,别人也见过他妻子的长相,有人知道他家境富贵,有意给他寻个妾,他拒绝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过有人说,姜九爷在东边渔村码头附近有个相好,是个开酒馆的寡妇,他给了那寡妇不少银子,让她轻轻松松地还清了亡夫留下的巨债,还有钱送儿子去上学堂。日子也过得不错。”
青云皱着眉头看他:“你想说明什么?”
曹玦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除了没让人见过他女儿长什么模样,姜九爷在锦东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意思,也许他很有把握,本地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青云哂道:“当然了,在龚知府上任之前。这里就是个小地方,没几户人家,大都是本地人,谁会认得他?到西北就不一样了。我听说守西北边境的一位老将跟楚王关系挺好,父亲既然在楚王府做过几年侍卫。兴许是认识这位老将的,因此他在西北既不雇人,也不常跟人打交道。更不让人知道有我这个女儿。一旦遇到认识他的姜氏族人,他就立刻带着全家搬走,因为他怕那个族人会把他的消息告诉那位老将。毕竟以楚王府与那位老将的关系,姜家族人会跑去西北,还能有别的去处吗?如果你想告诉我的是这件事,那就不必了,我早已经猜到。”
曹玦明自嘲地笑了笑:“自然,你本来就是个聪明孩子。既然听说了朝廷裁撤老兵的事,又常从周大人他们那里听说些朝廷秘闻,自然不难猜出这点。”
青云叹了口气。撑着身后的大石站起身,低声道:“我要回去了。”其实她早该回去的。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呢,还是早些休息吧。省得再在这里听某人说废话。
曹玦明叫住了她:“龚知府比我更熟悉这里,也更有办法找人问话。我听说他已经查问到那个寡妇处了。姜九爷虽然谨慎,但有时候男人酒后或是睡梦中很容易吐真言,只不过那寡妇不明内情,就只当成是疯言疯语,但龚知府听了,却未必会这么想。”
青云猛地回头:“那个寡妇说了些什么?!”
“她知道得不多。”曹玦明淡淡地道,“不过她知道你不是姜九爷的骨肉,而且姜九爷还从你亲人身边把你带走了,让你离自己的亲生父母更远。他是奉命这样做的,还说过他为此费了很大的劲儿去说服别人,若非如此,你可能早就没命了。但他带你离开那么多年,还没有消息传来,他有些急躁,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件蠢事,他不该到这里来的。来了这里,别人都找不到他了。”
青云睁大了眼。
曹玦明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极低:“你或许不愿意相信我的猜测,但这个寡妇说的话,跟我所猜想的都对上了不是么?楚王妃要杀你,姜九爷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服她放你一马,只是作为交换,他必须带你离开,离开楚王爷与你的生母。我不知道楚王妃许诺了些什么,也许是让他把你带走处置,也许是让他找户人家收养你。但在楚王妃捎信给他之前,他不能回京城去,不能把你的事告诉别人。他原该往西北去的,那里是楚王妃较为熟知的地方,但他生怕老将军听到风声后,会把事情真相告诉楚王,他毕竟是楚王妃的族弟,心里总是向着她的,因此他就改道来了东北…他只是没想到,楚王妃会完全不顾同族亲情,不但改了主意,决定赶尽杀绝,还为了防止消息走漏,杀死了姜六爷全家灭口。所以,当他知道噩耗以后,立刻就离开了西北,即使发生大灾也没向老将军救助。否则,若跑到西北大军驻扎的城镇,他至不济也不会沦为流民。”
“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青云尖锐地道,“他是怕老将军知道真相后告诉楚王,对楚王妃不利,才会隐藏自己的下落,但既然楚王妃不顾亲情杀他兄长,为什么他还要远离老将军,仍旧为楚王妃保守秘密呢?!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我是楚王庶女,他向老将军救助,就能得保平安了不是吗?!”
曹玦明微笑地看着她:“事情已经发生好几年了,不是么?况且楚王只有世子一个儿子,即使楚王妃追杀庶女,也不会动摇她的地位。姜九爷是个明白人,那位老将军是靠不住的。”
听起来似乎挺合逻辑,青云开始有些相信了,她心中更加浮躁:“算了,无论我是不是楚王的庶女,现在也没几个人能证明了。我还是老老实实过我小家碧玉的日子吧!”说罢就要转身回庄。
曹玦明一句话将她钉在了原地:“妹妹可是忘了,龚知府已经找到那个寡妇了?”
青云回头瞪他:“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她又认不出我是谁!”
曹玦明摇头:“不,她认得出来。”
原来那名寡妇是秀才的女儿,有些姿色,些须认得几个字。只是家道中落,生母早逝,她被后母卖到渔村一个殷实人家,夫妻关系虽然不算恩爱,但也过得去,又生了个儿子。不料丈夫染上了赌瘾。将家产都败光了,还欠下大笔债务,偏又在这时候喝醉酒,一头栽进了海里,死了。寡妇又要带儿子。又要还债,日子过得很苦,若不是遇上了姜锋。兴许会变成暗娼。但托姜锋的福,她不但还完了债,还有钱开起小酒馆,养活儿子。
她对姜锋十分感激,心下也许还生出了几分真情。姜锋不亲近“妻子”,反而悄悄来找她,让她有些好奇,男人在床上是很难保住秘密的。她半年后就发现了他与魏红绡是假夫妻,再过半年,她又知道了青云不是姜锋亲女。随着两人认识的时间长了。信任渐增,姜锋开始对她少了戒备,压力大时。就会来她家的酒馆雅间里买醉,她照顾得十分周到,嘴巴也紧,姜锋对她更加放心。其实他也是想找个树洞吐苦水,寡妇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他说的话她多半听不懂,也不知他说的是谁,只要他不提具体的人名或身份,寡妇听了也会忘掉,而她一辈子只会生活在锦东这个小地方,谁也不会从她那里打听到这些事的。
他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龚乐林会将锦东经营成一个大府,更不知道,日后会有知情人找到这个寡妇,向她打听当年旧事。
他同样不知道,这个寡妇自小记性就极好,她开小酒馆,无论何人赊账、还账,她从不曾记错过。她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人称不明的故事,却把概要记了下来。本来她是不想告诉人的,因此曹玦明第一回找上她时,她就没开口。但姜锋与她的露水情份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手头又缺银子,为了供儿子读书,她不得不牺牲一些东西。曹玦明给了钱后,第二回找她,她就说出了姜锋的妻女都是假的这件事,第三回找她,只用二十两银子,她就把什么都说了。尽管说完以后,她还是不明白那些话都意味着什么。
姜锋紧急离开锦东时,走的是水路,因为害怕到官府建的大码头上坐船,会遇上龚家的人,因此他走的是渔村那边的码头,自然也少不了去跟寡妇告别,再给她一笔银子。寡妇一直非常希望他能留下,给她一个名份,或是提携自己儿子一把,见他要走,自然失望非常。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偷偷上船见了他的“妻女”一眼,因此见过青云,印象还很深刻。
曹玦明复述了她的话:“我问她这些事时,你并不在身边,因此我就让她描述你的长相。她说,是个圆脸蛋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的,一笑起来,双眼弯弯,十分讨喜,左边脸上还有个小酒涡,长得跟姜锋不象,也不象他那个假妻子,但是有些富贵人家千金的品格,浑身透着娇气。还有,她当时梳着两个干干净净的抓鬏,露出额头来,可以看见额上有个少见的美人尖。”
青云忍不住抬手往自己额上摸去,美人尖…她自己倒是没怎么留意,她现在留着刘海呢。她在现代时就不习惯把额头全露出来,穿过来后也同样如此。
曹玦明指着她的额头道:“仅凭这几点,龚大人想要证明你就是当年姜九爷带在身边的小姑娘,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你想只凭一句人有相似就逃过去,那是不可能的。既然那寡妇可以把这些告诉我,自然也能告诉龚大人。姜妹妹,你真的想要继续隐瞒下去么?”
青云咬咬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几时查到这些的?!”
“上回见你前,那寡妇已经告诉过我,你并非姜九爷骨肉了。她说这些话,是昨天的事。不过我今早上听说,知府太太差人来请了她去说话,兴许这时候,她已经把事情全都说出来了。”曹玦明十分郑重地道,“姜妹妹,你的事我从未向龚知府与姜五太太透露过半句,但眼下他们知道真相不过是迟早的事。若你主动告诉他们,将来遇到什么事,也有说话的余地。”
青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人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起来,青云又跟着周康刘谢他们往更远的地方去丈量土地。曹玦明留在吉门子庄里,到了傍晚众人回来,他又寻机会劝了她一次。青云就是不肯给出肯定的答复,其实她心里也乱得很,不知该怎么做,就象只鸵鸟似的,总想着先把手头上的事完成了再说。
也许,她心里还存有几分侥幸之心,指望龚知府他们没把她跟楚王府庶女什么的拉上关系,只要不是摊上那种马上就要倒霉的造反派,她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三十章压力
曹玦明不能总待在丈量队伍这里,因此只住了两日就回城去了,过得三五日,又再次折返,为他们送药茶、油脂之类的东西,偶尔也帮吏员们捎信回家,或是替他们的家眷送东西过来,一来二去的,就与众人混熟了。
他每次过来,总要劝青云一回,青云还是老样子,不肯给出答复。但她的心情却好过些了,因为曹玦明的做法,证明他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龚乐林,没有“出卖”她,这让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她觉得好受了,曹玦明心中却暗暗着急。他不象青云一样,在偏僻的荒原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他常常回城,自然能感受到城中形势的变化。知府龚乐林在查问过几乎所有曾与姜锋有接触的人以后,已经接近了真相,甚至还找上了他。他本是与周康、刘谢一起从清河来的,又一直在打听姜锋当年的旧事,显然是个知情者。龚乐林从别人那里发现的疑团,遍寻不着答案,又不好向当事人打听,就找上知情人了。